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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 | 释“断做”

陈维昭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1-09-21


作者 | 陈维昭(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原文标题 | 《释“断做”》

基金项目 |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清代稀见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批准号:17JZD047)

首发于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网络版略有删减




原文提要

 断做是一个与代说相对的制义修辞范畴。断做从出于对代说之互补,到作为驭题之主体性的呈现;从作为铺叙之对峙,到作为异端或师心自用的“凌躐”,这其间有着逻辑的合理性,有着辩证的变易性。从“断做”这一修辞范畴的内涵与周延及其变异,我们可以看到明清制义的写作成规、修辞乃至审美取向的发展演变。它是明清制义史的一个缩影。




刘熙载的《艺概》是清代文论史上一部重要著作,以要言不烦、论断精当而为人所称许。但它的简约却给今人的阅读带来理解上的困难,于是有学者为它做笺注。《艺概》包含六概: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其中,经义概是关于明清制义(俗称八股文)的理论与评说。由于制义体于20世纪初随着科举制的消亡而不复使用,因而今人对于制义的体制、作法、范畴、术语等往往不甚了了,因而诸家在笺注《经义概》的时候有时不免望文生义,留下了一些遗憾。

 

《艺概·经义概》说:

破题是个小全篇。人皆知破题有题面,有题意,以及分合明暗、反正倒顺、探本推开、 代说断做、照下缴上诸法,不知全篇之神奇变化,此为见端。

 

“代说断做”是什么意思呢?王气中先生的《艺概笺注》初创于20世纪60年代初,成书于80年代中,其研究条件自然不如今天。该书对前面四概(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进行笺注,书概和经义概则仅有白文,可见笺注之难。袁津琥先生的《艺概注稿》是历来的《经义概》注释论著中最为用心的一部,但仍存在着不少想当然的解释,比如把“骂题”解释为“错解题意”,把“滚做”解释为“混做”,大约是从“滚”联想到“滚作一团”,再联想到“混乱”,均是想当然的解释。(“滚” 是制义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将另文讨论。)袁著对“代说断做”没有作出注释,或为知难而退。

 


直接对“断做”进行注释的,是邓云等先生的《词曲概·经义概注译》。它把“代说断做”解释 为:“意即不直接表达,或者是用比喻、借代的手法;或者是略加点明,其余的暂按下不表。”把 “代说”解释成“借代”,把“断做”解释为“间断地做”“断断续续地做”,这是典型的望文生义。

 

“断做”是制义修辞中的一个重要范畴,但不是一个孤立现象,也不仅仅是一种制义写作法。它是在明代制义写作演变史中出现的,是因科举体制的变易而产生的,自身也处于变异之中。尤其是当社会思潮发生变化的时候,“断做”也经由“凌驾”而向“凌躐”转化,由此关涉到对待儒家经典的态度,从而与明清思想史、文章美学史相关联。

 

“断做”与“代说”相关,“断做”因“代说”而起。

 

所谓代说,即代言。《明史·选举志》说:“科目者……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 体用排偶。”不仅四书文有代说的要求,经义文也同样。其中,《春秋》是一个例外,要求考生表达对历史的论断,故《春秋》科的经义文必须采用断做的写法。“经义除《春秋》例应断做外,如《易》,彖词则入文王口气,象词入周公口气,《十翼》俱入孔子口气,《诗》则入诗人口气,《尚书》《礼记》则入作书作记者口气,其中载古人语即入古人口气。各按时世,不得入后世语、后世事。”“代古人语气为之”即“代说”。这是明清制义文体的官方规定,其出发点是使考生通过“代说”,设身处地体悟圣贤的德行、胸怀、情感,在潜移默化中达到对圣贤及其仁礼思想的自觉认同与内化。如戴名世的《不曰坚乎 也哉》题文,其题出自《论语》,佛筭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以佛筭非善类,劝孔子不往。孔子说:“有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思是有一种坚硬的东西磨而不薄,有一种洁白的东西染而不黑。我难道是瓠瓜吗?哪能系而不食,徒供摆设呢?戴名世此文即入孔子之口气,全文以坚与白立两柱,表达自己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品格,最后说:“由殆以我为枵然者矣,是匏瓜我也,吾岂匏瓜也哉!”在入圣人之口气的过程中,戴名世对圣人之品格、胸襟、抱负就有了一个自里而外的体悟。

 

即使是以“反面人物”为题,代说也是常规的解题方式。沈受祺曾写有“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一章,题出自《论语》: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这里有五个人的口气:记者(《论语》的记录者)、门人、子张、子夏、所闻者。沈受祺的制义文分别入这五人的口气,即分别以他们为第一人称进行代说,如“记者意谓交友之道……”,子夏之门人“吾愿承夫子教”,等等。郑献甫对此文的评价是:“有门人语,有子夏语,有所闻者语,有子张语,有记者语,是五人口气也。又有子夏语,是门人所述;闻者语,是子张所述,则又三人口气也。而记门人述语,记子张述语,皆是记者语,而又只一人口气也,如演剧然。各种脚色作各种声口,无不有条有理,奇矣。如像声然,各种口音,只是一个撮弄,无不惟妙惟肖,则更奇。俗人一味断做,便一笔钩消,而题之精神全没矣。”他认为,让五种声音各自展现,通过代言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


 

与代说相对应的写作法则是“顺题挨讲”。从明初到成化之前,在推行八股取士制度之初创时期,制义之试题多为完整之题,如洪武二十年丁卯科应天府乡试之四书文题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其程文的作法即顺题挨讲:“夫圣人之心自然及物,因其有老安、友信、少怀之理而使之遂其老安、友信、少怀之道焉。”然后按老安、友信、少怀之顺序逐一展开。杨廷枢评曰:“制科之始,未有言词,只将题中大道理发明便成文字。故风气虽朴略,而圣人语意独能不失。观此文,语语是仁心,自然物各符物气象。成弘以后,言词兴而题理隐矣。”

 

随着明代乡、会试的逐科举行,试题的形式渐渐发生变化,尤其是隆庆、万历开始,长章题和截题、搭题在小试(如秀才的科试、岁试)中逐渐推行的时候,顺题挨讲的写作法便面临挑战。像《哀公问政章》题,全题138字,脉缕甚细而名目又多。如果顺题挨讲的话,显然为题所缚,吃力不讨好。故应抓住题目之关键,以自己的能动性、主体性重整题目,提纲挈领,以简驭繁,这就叫“断做”。朱熹对《哀公问政章》的解释是:“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储在文的同题文,即以“诚”为枢纽,破题即曰:“述圣人对君问政之详,合道德而归于诚也。”然后以性、道、教为提纲,以撑起整章,所谓“性也、道也、教也,理精而事博,统于一心之诚”。这是一篇断做的典范之作。

 


此外,叙事题也宜断做。司徒德进说:“凡一题有叙事,有口气,或问答错出者,(俱指首尾语气完全者言。)作文只宜断做,不宜入口气。盖断做则能以我驭题,左萦右绕,无所不可。若一入口气,便为口气所缚,更不能照顾首尾,而题事决裂矣,此一定之法也。”因为每篇制义有字数的限制,故断做为驭题之良器。

 

截搭题宜断做,像《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二句》题,此是截搭题。其原文是:“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此题截取第一节“子路问强”与第二节上半部分“子曰南方之强与”。若入孔子口气,便失却“子路问强”句,所以应断做,而决无入口气之理。又如《储子曰九字》题,题截取自《孟子》“储子曰:‘王使人銬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前面九个字, 为截下题,如果入口气的话,则无法处理“果有以异于人乎”这下半句。因为从储子此语的完整性 来说,既入口气,则必须带出“果有以异于人乎”;但从截下题的规则来看,倘语涉“果有以异于人乎”,则犯了“侵下”之大忌。所以必须用断做。

 

但这些成规只是约定俗成,并非一成不变。有正格,自亦有变调。瞿景淳的《今兹未能》文, 题出自《孟子》:“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今之未能”是戴盈之所说的话,此题的类型属于“口气题”,文章本应入戴盈之的口气。但该文的起讲则是瞿景淳以己意断做:“且夫革之时义大矣哉!所以振天下之蛊,开天下之泰,而更化者之所先也。”然后以一句“盈之乃谓孟子曰”,始入戴盈之口气。所以陆陇其称此文是:“开讲是口气题断做之法。”是为变调,同样是断做之成功典范。

 

何焯在谈到《子谓韶章》时说:“揖让征诛,何妨说出。题中有两‘谓’字,本合断做,不必顺衍口气也。私笺谓宜空说者,非也。”《子谓韶章》全文是:“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 《武》:‘尽美矣,未尽善也。’”何焯的意思是,此一章题,“谓”本是入口气的标志,但应该“断做”,即以己意出之。钱谦益的同题文即是如此断做的。其起讲即曰:“且古者治定而乐作,非徒揄扬盛美也,盖可象之功德与不朽之精神,谟誓不能述,而子孙不及窥者,托之乐焉以传于世,非圣人不能办也。”不入圣人之口气,而是直接表达自己对孔子《韶》《武》观感的论断:“子观于 《韶》而见舜于《韶》也,岂惟见舜?举当时之君作歌、臣交让、端拱以奠平成之世者,莫不见焉;子观于《武》而见武于《武》也,岂惟见武?举当时之周公左、召公右、戮力以辟清明之世者,莫不见焉。”把舜之揖让与武王之征诛,舜之“性之”与武王之“反之”作为议论的中心,从而正面给出自己的论断。因而此文被认为是“翻尽从来夙案”,此自是得力于作者的断做策略。

 

相反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如问答题一般情癋下以断做为主,但也不尽然。唐彪在谈到单问答题时说:“问答题,大概以断做为体,中间或间用代法,代其问答之意,使文情旺相,不至枯寂,亦未尝不妙也。”

 

断做既是一种驭题策略,也指推出作者自己的论断。不管是断做,还是论断,都在强调制义作者的主体性。断做要求制义的作者不为题目所缚,而是高踞题巅,高屋建瓴以驭题,这种姿态称为“凌驾”。钱振伦在论及长题时说:“长题以凌驾为巧。”“凌驾”是断做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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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 频 | 韩奕婧

图 文 | 邹雅嘉

审 核 | 闫月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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