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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大卫 陈春声 黄志繁 |赵世瑜主编《“乡校”记忆:历史人类学训练的起步》序、选编

历史人类学 历史人类学 2022-08-07

作者: 主编 赵世瑜

出版社: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1-10

装帧: 平装

丛书: 行者系列

ISBN: 9787303272877


《“乡校”记忆——历史人类学训练的起步》序一

科大卫

香港中文大学历史学系


我相信差不多每一届的历史人类学高级研修班我都参加了。每一次都可以跟很多学员在历史现场讨论历史,是件很高兴的事。非常感谢老师、学员、老百姓、地方干部以及许多朋友给我这些机会。但是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不是研修班,可能是比研修班早一点的田野交流。

我所谓的田野交流是开始田野研究以后,在各个不同地点做研究的学者,可以让不在当地做田野的学者有一点当地田野的经验。学者最简单的交流,是依靠出版和学术讨论。但是,一篇文章、甚至一本书,不容易表达田野的观感。正如我们常常说,跑田野再回头看材料,材料的内容好像完全不一样。同样地,跑他人的田野,回头读他们(她们)的著作,聆听他们(她们)的学术报告,整个著作、报告好像活了起来。这样的田野,真的不是旅游。不是一个导游以娱乐的立场带领您参观,而是一个在田野做过研究的人把研究的结果在田野现场摊开给你看。说也奇怪,这个活动对邀请他们来田野共用研究思路的人也非常有作用

进一步,就不只是互相访问田野地点,而是一起试图发现新的田野研究。与一群朋友共同发现田野专案是个在田野做头脑风暴(brain storming)的经验。就是这个经验既让习惯跑田野的人感觉乐趣无穷,也令头一次跑田野的人(我们田野班的大部分学员吧)叫苦连天。不用我说,在田野讨论跟在课堂上课很不一样,分别之处在于田野没有课本。听了当地人的一席话,找到一块碑或一本族谱,看到一座建筑物,都可以大做文章。在田野,我们不只在“收集资料”,亦由从观察到思考过程中的思想冲击提出疑问和假设(好像我们学员喜欢叫这它们做“感受”),这些疑问和假设再引导我们重新思考书本的记录。当然,马上提出的假设是很初步,甚至是错误的,但是我们的认识就是从推敲这些假设积累来的。

我有印象多次在田野中碰到新世界。山西代县杨氏祠堂里面的四块碑、高平圣姑庙的古建筑与它整个格局、在不到两分钟的短暂停留中在雷州雷祖祠的碑廊里看到的一块碑刻(我记得突然明白它的重要性,又跑回去拍了小部分,整个团队在车上等着我归队)、湘西的老司城、太湖边上庙港的徐家公门等等。在庙里面,神像好像在问我:您以为我在这里是干嘛的?我对它们回应是:那么我又在这里干嘛呢?我好像一辈子都在回答这两个问题。


《“乡校”记忆——历史人类学训练的起步》序二

陈春声

中山大学历史学系

36年前硕士毕业后留系任教,在中山大学历史学系讲的第一门课是“史学概论”。记得讲到德国史学家兰克时,根据读几篇翻译过来的文章获得的印象,似懂非懂地强调,“兰克学派”之所以成功, 是因为他多年如一日地坚持办研修班(Seminar)。当时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们这群朋友也开办起所谓“高级研修班”,而且一办就是十多年。昨晚用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囫囵吞枣地看完了这个集子的近30篇文字,许多已经模糊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只是被唤醒的记忆又似乎与集子里的描述不尽相同。无论如何,先要感谢各位作者的珍惜与辛劳,更得对“始作俑者”赵世瑜教授不懈的督责与唠叨表达深深的敬意。

当年与这个集子里屡屡提到的那些老师们商量举办这个研修班时,既有培养“后浪”,寻找年轻同道的意愿,也有以田野工作与文献解读相结合的方法,多一点了解中国不同地方历史文化的想法。正如多篇文字里提到的,整个过程中,老师们都大道自然地显露了其远非“善良之辈”的那一面。其实,在学员们“不在场”的时候,老师间的争执与冲突可能更为激烈,有时会吵到几乎“崩盘”的地步。日前为自己的一本书《地方故事与国家历史:韩江中下游地域的社会变迁》写后记,其中是这样描述我们这群人的关系的:“一起进行田野调查、文书解读、问题研讨和学生指导的过程,坦荡而较真,深刻且辩证,除了学问上的交锋冲突与思想上的得益之外,到了写‘后记’的时候,记起的更多是一种因无私而享受的同伴情谊”。这样的表述,读起来有点矫情,但自以为还是基本属实的。

从2003年到2018年,12期研修班的行迹涉及北京、河北、河南、山西、江西、广东、福建、贵州、湖南、陕西、浙江等10余省市,还有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华人社区,从大家的描述不难看出,这个幅员广阔的国家真的是千姿百态,让不同地缘、学缘背景的师生切身体验历史文化的地域差异,也是研修班的初衷之一。但还是需要强调这样的理解:大一统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一致性,实际上是以其相互密切联系的区域间巨大的时空差异为前提的。多年田野工作的经验是,判断一个地方是否理解和接受王朝的意识形态,不在于这个地方根据朝廷的法度,对本地的风俗习惯做了多少实质性改变,而在于当地的读书人和士绅阶层,在多大的程度能够自觉地、自圆其说地将本地的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解释得符合朝廷的“礼法”。只有培育出这样的思维辩证,才算是对研修班的要旨有所感悟。所谓“华南学派”是虚构的,也不要把“历史人类学”之类的标签太当真,说实在话,这个集子显露出来的取向有点太“内卷”了。我们还是要知道,学术传承的本质在于“叛师”,跟着老师人入门,就要马上思考老师那代学者错在哪里,最后做得跟老师很不一样,“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人家开始羡慕嫉妒你了,也就顺便记住了你老师的工作。这就是所谓“学术传承”,不叛师就对不起老师。

是为序。


那年岁月

黄志繁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如果说人生一定要找出几个最值得回忆的片断,我想大多数人可能会想起“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喜悦时刻,或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生离死别,我亦未能免俗。人生确实太多悲欢离合值得回忆了!但是,对于搞历史人类学的学者来说,难免有一些永远无法磨灭的田野镜头,时常随着资料的翻阅,随着同行的说笑,浮现在眼前。

我永远无法忘记,1997年某个夏夜我在赣县白鹭古村,被他们乡长当成盗墓贼,说要叫人抓我的情形;永远无法忘记,在1999年某天夜晚在流坑古村,我等一群学生被老师拷问得浑身冒汗,惊慌失措的情形;永远无法忘记,2003年7月我带着学生在渼陂古村一个破败的养老院里,大水漫到一楼,我挽着裤腿,和学生们手牵手,仓惶逃离的情形;永远无法忘记,2009年在江西万载喝醉酒后的我呼噜连天,被吴滔使坏,将录像传到网络上,第二天被当众播放的情形;永远无法忘记,2012年5月的一个夜晚,在一个被我称为“长得很像欧阳修”的欧阳修后人猛烈灌酒之下,科大卫老师和贺喜为了保护我,带着我赶紧撤退的情形。不过,要说最有趣、最难忘的,恐怕还是2003年在河北蔚县举办的首届历史人类学高级研修班。

现在回想起来,2003年的河北蔚县的历史人类学高级研修班之所以难忘,主要是这个班发生了太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了。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件是食物中毒事件,本人深夜带着当时的学员、 现在的著名学者温春来教授去看病;另一件事是堪称历史人类学经典掌故的、经久流传的“科老师怒摔相机”事件。当然,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是, 一直在南方乡村考察的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认识了北方乡村社会,明白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就是文献上同样记载的一件事,南方和北方在田野中可以完全不一样。例如“做宗族”,“做宗族”在南方可能是编族谱,建祠堂,搞族田,而在北方可能是修坟墓、画祖先图像、拜祖先。

一到河北蔚县,入住县政府招待所,中午就上了北方人爱吃的各种凉菜,其中印象深刻的是冻肉,肥而不腻,口味甚佳,一众学员们大多是苦出身,有肉吃自然欢快,不知谁还酸腐地称赞道:“此地民风淳朴,风物甚佳。”此句出来后,一直被我等学员使用至开班结束。只不过,后半段由于食物中毒,被兄弟们略做了改编而已。记得那天按照惯例是白天考察,晚上开会,深夜才能睡觉。那个时候的科大卫、陈春声、刘志伟、赵世瑜等老师还很年轻,精力充沛,一直要把学生们“折磨”到精疲力竭才肯放手,要命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起来。

我被安排和温春来兄一个房问,那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呢,突然房间灯光亮了,只见春来兄痛苦地坐在我边上说肚子疼。我开始以为他只是小问题,就礼节性问了一句又睡觉了。睡到一半,突然想到,以春来兄强壮的体魄,如果不是问题严重,应该不会半夜起来。于是,赶紧问他要去医院吗?结果,春来兄立即答应,说要去医院,于是我架着摸着肚子的春来兄出了房间。2003年,本人体格瘦小,春来兄略胖,才架了一会,我就觉得受不了了。我又折回,敲开了对面何文平兄的房间,我和何兄齐心协力架着春来兄往蔚县人民医院深一脚、 浅一脚地走。好不容易到了县人民医院急诊科,结果急诊科竟然没人值班,我和文平兄只好到处敲门,乱喊乱叫,终于从药房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出来一个女医生。女医生睡眼朦胧又不失麻利地给春来兄上了吊针(后春来兄坚决否认他打了吊针,认为只是服药,他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打过吊针,由此可见,所谓亲身经历的回忆亦不十分可靠)。我一直认为,有一种针叫做中国吊针,在中国,无论大人小孩,只要一打吊针,似乎就病情立马起色。吊上了针的春来兄,马上不哼叽了,安静下来。只是,打完针(或按春来兄的说法,吃过药了),天也差不多亮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许多人食物中毒,只是他们没有春来兄那个福气,有我这个尽心尽力的师兄兼室友会半夜送他去医院而已。

我在这里极力“表功”自己对春来兄所谓的 “救命之恩”,只因我和春来兄是同门师兄弟,自本人1998年进人中山大学历史系读博士以来,就和他及国信兄、应强兄、智华兄、永升兄、锦新兄等“鬼混”在一起,后来又加上贺喜、谢晓辉和陈丽华等小师妹,自然说话比较随意和夸大。那时候,老师们对我们保持着高压和暴击方式,经常达不到老师期望,就是辟头盖脸一通痛骂。陈春声老师的骂是戏谑式的,经常以开玩笑的方式挖苦,例如:智华兄偶尔流露出了今后要从政的愿望,想当个县长啥的,春声老师看到他的报告不行,就会挖 苦“你这样的思考水平,估计县长是当不了的, 当个乡长都成问题!”最后,还要拉众兄弟一起陪葬,瞟我们师兄弟们一眼,再来一句:“你们这水准连村长都当不了!”刘志伟老师的骂是冷面杀手式的,经常是话不多,一刀过来,见血封喉,例如:鄙人刚发表完关于流坑村模式的高见,感觉有点心得正爽的时候,刘老师来一句:“黄志繁思考问题的切入点都是错的,整个晚上发言表现最差!” 就因为这一句,可怜的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想了 一个晚上的“切入点”。本着那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的革命准则,在老师们的高压之下,我们师兄弟们不分年级,不分硕博,不分性别,男女老少全部团结起来,每周固定聚会至少1次,自发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和老师展开“有理有利有节”的反抗。可以说,可能国内很少有像我们的师门一样,众多兄弟姐妹每周固定聚集在一起读书讨论,间或喝酒聊天,亲密无间又嬉笑戏谑。想到这里,感慨万千,真的要感谢陈、刘两位老师当年的饱含深情又非同凡响的“骂功”,不仅让我们长了学问,增加了学习动力,更重要的是,还增加了我们师兄弟妹之间的感情。

没有想到的是,我和春来兄这种嬉笑戏谑的风格,到了河北蔚县,竟然在一群年轻人中流传开来,而且,由于熟悉升官图且深谙中国传统官场文化的卜永坚兄的加入,又多了几分“酸腐”之雅气。2003年之所以于我难以忘怀,大概就是有一伙和我都还属于“年轻人”的兄弟姐妹在一起研修,共同考察,共同研讨,最重要的是“共同挨骂”,真是人生乐事也。春来兄曾经撰写过一篇极其酸腐的文章《群官谱序》,里面有详细介绍,写得相当生动,然其文玩笑尺度过大,无法摘录,只能简要摘述之。

那时,各位学员皆以官职相称,这个官职大多和各自研究的领域有关联。例如,鄙人研究赣南地域社会,便荣膺“南赣巡抚”之职;卜公永坚, 因研究两淮盐业史,自然就是“两淮巡盐御史”了;吴公滔,江南人研究江南,遂称之为“苏松兵备道”,然而,他还嫌官小,要我们叫他「两江总督」,官瘾太重了;陈公永升,因正在北京大学 做博士后研究,众人遂封他一个「国子监祭酒」, 由于其尚未结婚,于是,他就自称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未婚的国子监祭酒,其想借机泡妞的心态昭然若揭;至于何文平,自称原为高明县一匪首,后受招安,膺总兵之职,洗心革面,匪性尽收,改名文平;贺喜实乃一海南“蛮荒之地”的小女子,因一心向学,竟骇然登堂人室,研究起湖南矿匪问题来了,众人勉强封其“偏沅巡抚”,然再三对其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希望其早日辞官归去,相夫教子;另外,还有“国史馆编修”谢公宏维、陕甘总督马公建春等人。官职甫定,每每田野归来,到了吃饭的时候,各位学员各自鱼贯入席,皆以官职相称,“群官”云集,“黄大人”、“温大人”、“卜大人”等称呼此起彼落,“此地民风淳朴,风物甚佳”、 “此乃太祖高皇帝喜爱之红烧肉”、“大人胸有成竹,又何忧之有”等酸腐语言不绝于席,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历史人类学田野中,现场读碑是最考验人的能力、耐力和反应力的。郑振满老师通常瞟几眼,就能开讲本地故事,即使半块残碑,也能讲出个完整的故事,被封为“碑神”乃实至名归。 对于我们这些年轻的学员来说,读碑真是不太容易,由于大家都有一官半职,遂都自封为“碑职”, 取“卑职”之谐音也。为了显示对读碑的重视,每日饭前,本人都要向其他学员发问:“吃饭是为了什么?”众“碑职”一般都齐口回答:“吃饭是为了读碑!”然后,我又问:“读碑是为了什么?” 众“碑职”又回答:“读碑是为了吃饭!”盖因读碑水平不高,可能挨老师骂,吃饭就不开心之缘故也。

然而,所谓的快活,其实都是短暂的,甚至可以说是苦中作乐的,因为在历史人类学田野班中,到了晚上讨论会的时候,老师们的暴击会让你美好心情瞬间化为乌有。可以说,自 1998年进人中山大学以来,参加过无数次田野考察,去过很多风景点,但是,唯一的一次真正算得上是旅游就是科大卫老师怒摔相机的那次。记得那次是要考察塞北的交通,于是,蔚县旅游部门就带我们来到了当年商道上考察,商道边上是个大草原,恰好有个旅游项目是骑马,似乎是20元骑一次,真的很便宜。于是,在当地政府安排下,我们就快乐地骑起来, 我虽然在江西等地骑过马,但在大草原上还是第一次,还是很兴奋的,而且,我不多久就掌握了如何控制马的方向。正当我准备策马奔腾的时候,不记得是贺喜还是舒萍赶紧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黄志繁,你还这么兴奋,还不下马,科老师都摔相机了!”吓得我赶紧下马,虽然意犹未尽,但也不敢再骑。

其实科老师因为田野考察浪费时间和经费而发火是习惯性的、经常的。有次在海南考察,记得是考察盐场,当地政府安排了一个海边的盐场,旅游局长滔滔不绝地在那讲述盐场风景、旅游收入等等,还高兴地宣布要给现场的每位嘉宾送一袋绿色无污染海盐。没想到,科老师当场生气了,愤怒地说浪费时间,还反问局长,既然有这么多时间,为什么上午的祠堂考察安排时间安排得那么紧张。那个旅游局长估计没看过这么不通情理的嘉宾,满脸通红,一边溜走一边和边上的领导投诉科老师不通人情。那个时候,我已经混到教授,还有点行政职务,比较理解那个局长的心态,遂过去和那局长圆场,说了不少好话,还顺便把人家赠送给科老师那份海盐据为己有了。还有一次,也是在海南,科老师、贺喜和我三个人在一个镇上发现了一块碑, 碑的内容非常丰富,可惜字迹漫漶不清,我们三个人趴在那里,逐字记录。时近中午三点,陪同的镇政府领导忍饥挨饿,非常不能理解一块破碑都能耽误吃饭,过来催促几次,终于,科老师发火了,愤怒地对那镇领导说:“我们是来搞研究的,不是来吃饭的,请不要打搅我们!”更过分的是,有个海南大学70多岁的老教授,只因带我们去采访了二次海南黎族人民的纹面习惯,又遭到科老师的当面批评,说我们不是来搞奇风异俗研究的,不能老在这里浪费时问。后来,晚饭后我郑重地向科老师提议,不能这样发火,人家又不懂我们需要什么, 当然这样安排。没想到,科老师欣然接受,当即带着我、张瑞威、贺喜等人到老教授房间道歉。真是一位可爱的、真性情的老教授!

正是在以科老师为领头的这样的老师带领下,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艰难而充满快乐的田野,走过了青葱的求学岁月,虽然现在亦无所成,然后,那些田野中的岁月无疑已经化成人生历程中的年轮,刻划在记忆深处。

(黄志繁为历史人类学高级研修班第1期学员)

来源:《田野与文献:华南研究资料中心通讯》,第96期,2019年。转自豆瓣“独步”整理,引用以新书出版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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