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〡愿天堂里的“钢琴奶奶”一切安好！

3月7日的晚上，我正忙着准备第二天妇女节的工作任务，却在一个古典乐谱分享群里，看到了一位杰出女性离世的消息：中国共产党党员，当今在国际乐坛上最具影响和权威的中国钢琴演奏家、教育家，中国钢琴音乐事业的领军人物……周广仁于2022年3月7日16：30分在北京家中安详辞世，享年94岁。

周广仁。来源：中央音乐学院

我心中一颤，马上把消息转给了父母，告诉他们：“周奶奶走了。”

周广仁的讣告饱含敬意，列出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成就与评价。她是第一位获得国际奖项的中国钢琴家，她是“中国钢琴教育的灵魂”，她是当今在国际乐坛上最具影响和权威的中国钢琴演奏家、教育家……

不过对我来说，她的诸多称号里有一个最贴切，就是“钢琴奶奶”。我想，大概很多中国琴童，都会像我一样，在此刻本能地告诉爸妈，“周奶奶走了”，就好像是自己家里的一位老人离开了。

儿时学琴的记忆一点点流淌着。我在想，“钢琴奶奶”为何成了她在琴童心中的“出场面貌”呢？

答案似乎很简单。周广仁为中国钢琴教育的贡献是无人能及的。她爱弹又爱教，十几岁就在上海带了20多名学生，向父亲证明了“学钢琴也能养活自己”。半个世纪的教学生涯里，她桃李满天下，中国艺术类院校的钢琴教学骨干，大半是她的门生。她更是钢琴基础教育和幼儿教育的奠基人、躬耕者，主编的《中央音乐学院业余钢琴考级教程》至今是所有业余琴童的必修课。当懵懂幼童坐上琴凳，脚尚且够不着地面的时候，此时钢琴艺术是遥远而陌生的，但周广仁这个名字却非常切近。她是泰斗，又像一位总陪着你练琴的奶奶。

周广仁早年演奏照片。

答案又不全然如此，“钢琴奶奶”在我心里，还有更多的意味和分量。这要从我与周奶奶的一段际遇说起。

我6岁开始学琴。和其他小朋友们一样，“初识”周奶奶也是在钢琴考级书的封面上。我发现每本教材的主编都是“周广仁”三个字。那时候互联网和手机还不普及，不像现在能随时检索信息，所以我连这位主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只觉得一定挺厉害。我所在的小城音乐教育资源并不丰富，当时爸爸为了让我练琴时能有更多方法参考，专门去太原的音乐书店，买了中央音乐学院出的一系列视频讲解VCD。那套课程扎实又精彩，大师讲解加示范演奏，几乎覆盖了钢琴各个学习阶段的经典作品集。

就在看考级曲目讲解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周广仁的“真面貌”。她讲解八级曲目，视频录像中，她穿着白色飘带衬衣，红色花纹毛衫，体态匀称挺拔，烫过的短发还是乌黑的，发型与素净的白色珍珠耳饰很相称。她坐在钢琴旁，稍侧身对着镜头讲解，整个人看上去十分优雅，舒服自然。她说话带点南方口音，讲课逻辑性极强，又很易懂。短短几分钟，曲子的背景和基本感情基调、考查的主要技巧，以及孩童练习时要注意的关键 ，就讲得明明白白了。

当时，我在同一批业余学琴的孩子里弹得还不错，老师们觉得我音乐感觉好，肯下功夫，有吃钢琴专业饭的潜质。走专业道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和父母都很纠结。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有幸到周奶奶家里上了一堂钢琴课。

那是2006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爸爸妈妈一起来到周奶奶家中。那是套老房子，家里陈设朴实简单，没有太多想象中的艺术家情调，就是个寻常人家的样子。周奶奶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短袖，比VCD里看到的印象略老迈一些，但精神很好。她说，这些年生病吃药，身体不如先前了。周奶奶问了一些我学琴的基本情况，聊到那套视频讲解教程，她笑道：“那都是老黄历咯！”

不敢多耽搁寒暄，我们很快就到书房开始上课。我拿出谱子，开始弹奏当时觉得比较拿手熟悉的一组曲目。我心里十分紧张，但因为年纪小，倒也懵懵懂懂，不太知道畏惧。现在回忆起来，我对那次弹琴的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乐曲处理得怎么样，有没有出错，够不够投入，全都记不起来了。而唯一刻在脑海里的细节是，每到曲子跨页的地方，还没等我或妈妈动手，周奶奶就从旁轻手轻脚地帮我翻了页。

这让我顿时松弛了很多，因为心中崇敬的“钢琴奶奶”如此平易细心，可我似乎又更紧张了，要知道，此时的周奶奶已经年近80，德高望重，而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琴娃娃……

周奶奶耐心地听完了我准备的几首曲子，给我指点讲解着具体的技术处理。她微微含笑地对爸爸妈妈说，孩子学得不错，老师教得也好，基本的弹奏方法都是对路的。

对于要考音乐附中还是正常升学的迷津，周奶奶问道，孩子学习成绩怎么样呢？爸妈表示尚可。周奶奶说：“我的儿子女儿也都在音乐学院任教，我年纪大了，如果孩子决定走钢琴专业，他们可以来带。不过，以过来人的意见，艺术专业是条太窄的路。孩子如果文化成绩不错，把钢琴当成业余爱好，会很幸福愉快，人生的可能性也会更多更广。”

这些言语间的理性与真诚让我意识到，她对钢琴的理解远比我想象中要广博。我也更能明白，周奶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奔走在全国各地，做幼儿钢琴教育普及工作的初衷和希冀。周奶奶深知，对大多数孩子来说，钢琴可能不会是终身投入的职业或舞台上高雅的光环，而是给生命带来愉悦与幸福的一份体验、一种陪伴。

十几年的时光转眼已逝，周奶奶走了。在回忆这段际遇的此刻，周广仁为何是琴童心中永远的“钢琴奶奶”，答案似乎更清晰了。她爱钢琴，更懂生命。她教的是琴，关切的是人。这位温暖而智慧的长辈，把普通琴童爱音乐却又迷茫的青涩萌芽，天下父母心的纠结思量，艺术与人生的苦乐参差，都理解着，呵护着，化育着。

清明了，愿天堂里的“钢琴奶奶”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