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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明|我在一场自身带动的风暴中狂奔

2016-04-28 星期一诗社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期刊,入选《全球华语小说大系》等200多种选本,逾250万字。著有诗集《陌生人诗篇》等多种。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等奖项。 

 

 

 

 

音乐重新升起

 

花朵的呼喊淹没了工厂的噪音

我像那最愤怒的一朵,高出大地一寸

诸如灯盏和夜,肉体的镜子

和爱情的虚像,两件相反的

事物互相依靠对方。沉睡的马群

梦见了风暴。我是一棵树

跟身上的花朵对话。我是一尾鱼

在自己的河流上呼吸。黑暗中

两岸的野花一直焚烧到天亮

我是春天最完美的梦想,但无力表达

舌头滑过语言的刀锋。巨石滚动

音乐重新升起,一座森林保持缄默

根在泥土下高速旋转、舞蹈……

身躯形成了家具的模样

远方传来斧头和锯子的怒吼

瞧,这个人多么寂寞,细数着自己的年轮

就像荒野中的那一棵树

 

 

黑暗中的喷泉

 

我终于说到了黑暗中的喷泉

说到了潸然泪下的往昔

黑暗中的舞者,那结束的旋转

恰好为盲目的世界所环绕。没有歌声

大地上的歌手,已失去火焰的舌头

没有乐器,木琴仍在一棵大树中沉睡

啊,过于静止的沉默,挤迫着我的耳朵

肉体的反光使我的眼睛发痛。有些事物也许在说话

却没有声音?在什么时候,耀眼的爱情

像对折的刀片那样打开?我怀抱中的少女

滑入了流动中。一支乐曲在绷紧的琴弦上崩溃

一座盛大的花园,也陷入了流沙之中

我在一场自身带动的风暴中狂奔,犹如

一棵盲目生长的大树,一股黑暗中冒出的喷泉。

 

 

沉醉

 

把泥土翻开还是泥土,这么多的泥土

覆盖着梦想的种籽

与空想的世界。我像一株大麦

献出闪光的麦粒,但隐藏着黑暗的根

在同样的泥土下面

有什么在腐烂,有什么在萌发

秋风啊吹起,我像远方那朵飘荡的云

强忍住内心的雨点,就要泄露天空的闪电

啊,盲目的闪电,盲目的歌声

飘出肉体的废墟,我全身的水汇聚成一滴

忘记了流动。啊,繁星满天

我像那其中的一颗,只醉心于播种与收割

遗忘了自己的公转与自转。

 

 

卑微者之歌

 

一个人低下头颅,这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他身体周围的光和迎面而来的阴影

互相覆盖。走在无人称王的山谷,一个人像野花

轻轻荡漾。一颗种籽埋入泥土,只为了繁衍更多的种籽

这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一个人抽身离去,使风景感到疼痛难忍

那里有蓝色的湖泊、缱绻的天鹅……两岸之间的木桥在断裂

两块石头的碰撞:一个人和世界相爱发出的巨大回声。

 

 

大地复苏的声音

 

我知道一棵树的声音动用了每一片叶子

歌声从大地的肺部传来

你瞧,一个苹果坠落的声音多么美

它偏离了道德的喉舌与美学的轨道

与我所有的诗篇重叠

我知道一棵树就是一道寂静的河流

我头脑里的冰块在碰撞、消融。梦中的大海

已从胸口涌上指尖,我听见了每一滴水细微的呼喊

在春天黑暗的根部,在夜莺的咽喉深处

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熟悉生活的嘴脸,一张纸就可以抽掉

大海的深度。我所有的诗篇是不是大梦一场?

我头顶上的阳光正在不断堆积、上升

一群工蜂齐喊着劳作的号子

我听见了大地复苏的声音,沾有雨水的味道。

 

 

世界的耳朵

 

我在舞台上陷于光辉的孤立

还有谁听我奏完一支歌曲?

成千上万的观众张开巨大的嘴巴

一场音乐的雪崩从少女的肺叶开始

我是惟一的听众

 

在浑身是嘴的时代,我藏好自己的钢琴

在遍地罂粟的傍晚,我是一株孤傲的醉菊

撤离大雾中的秋天

 

一个人迎面走来,只剩下一张嘴

一个时代迎面走来,像鲸群无限缩小

穿过了大海的针眼

我纵身跃上天空的前额,我不是咆哮的红日

我是世界的耳朵。

 

 

老街的伤感之歌

 

雨一直在下,颓废的街道

开始变得泥泞。雨点像钉子

撒落了一地,我的皮鞋

被刺穿了。正午的黑暗

像一场疾病吹入了

秋天的肺部。让我把这条疲倦的

小街带走,带到郊外

阒寂的旷野,带到潮湿的

出租屋。小酒馆散发出

情欲的滋味,烤羊肉正好

适合下二锅头。请让我

把这座城市灌醉,把街头的

流浪汉灌醉,把哨兵一样的

街道树通通灌醉!请让我

成为一张旧唱片的指针

一次次划过音乐的伤口

我年少时的爱情,锐利如

喉咙间的鱼钩。请让我

成为一只狂妄的闹钟

把发条卸掉,坠入时间的

深渊。雨一直在下

我像一只乌鸦,在雨中

洗掉屈辱的记忆,抖落

眼眶的铁锈。请让我

把一株喝醉的玫瑰

护送回贫穷的乡村

交给她的父母。一条老街

有它庸俗和琐屑的美,有它

永不飘散的气味。木壳收音机

荡漾着邓丽君的歌声,隔壁传来

一对年轻夫妇的争吵。一条老街

埋葬了多少密集的童年!一群孩子

在雨水中奔跑,我来不及

看清他们的身影。请让我

像那位秃顶的老头,对着老伴

拉响呜咽的胡琴。雨一直在下

请让我像路边的垃圾桶

被醉鬼一脚踢翻,倾倒出心底的诗篇:

这喑哑的雷霆,这腐烂的闪电!

 

 

风在缓慢地吹……

 

我是一把倾斜的梯子。人流汹涌

烈士成了桥梁。我在人群中

辨认着我的脸庞。不要打断

荷马的朗诵。不要惊动

凡高的耳朵。一场缓慢的秋风

吹过记忆可疑的花园。一个老妇人

使吹落果子的秋风

显得更加衰老。不要急着

把粮食变成美酒。还有谁会

陶醉于酿酒的过程之中?到处是

赤裸的醉菊

和禁欲的修女。焦虑的钟表

擦去脸上的雀斑,让时间慢下来

让诗人完成他的自画像:一个人

像一座草图上的村镇,一半正在建筑

一半已成废墟。一支旅行团

在马腹中行走。导游对漫长的旅途

有说不出的厌倦:到哪里去

并不重要,所有的旅途

都有相同的终点。一个人

的素描在不断重现:一棵树的离去

使秋天的布幕出现了裂缝

和空洞。我目睹过一棵树

拒绝成长,它停顿下来

像一辆抛锚的卡车

陷入命运的泥潭。树根在地下聚拢

并且发光——这些剧烈

摇晃的灯盏!风隔着泥土

缓缓地吹。我是一把倾斜的梯子

烈士通过我进入了永生,小丑

通过我赢得了虚荣。楼梯在下沉

沿着我前进,就像地铁沿着

轨道前进。匿身于河流中的

少女犹如瀑布。亲爱的,让我抱紧你

就像两条命运交叉的铁轨

互相缠绕,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

漆黑隧道的出口。清晨到了

树林的寂静

被一群暴动的鸟儿推翻。风吹过

林梢,十月的麦穗,沙上的字迹

工业时代的打字机吐出了

小农意识的麦粒和碎渣。现实主义的

煤气罐,象征主义的

红地毯,口语喷涌的

下水道。浪漫主义的天鹅

被拔光了羽毛。生活中的温情也带着

血腥。一把尖锐的匕首

在暴风雨中萌芽

和锈蚀。暴风雨中的脸庞在消逝之前

比闪电更加夺目。哦,我认不出这些

擦肩而过的人就是我自己

那个在风中奔跑的少年,转眼间

已到了老年。风在缓缓地吹

晚报上的新闻变成了陈迹,夜莺

变成了玫瑰。我一脸茫然,我是一把

倾斜的梯子,但无法把自己

送向高处。我目睹了多少人

踏上比镜面更幽深的长廊,被镜子反射回去。

 

 

诗人传

 

他是大海的蔚蓝一角,在浪花上雕刻

自己的肖像。衣柜落满了月亮的灰

在更深的庭院传来了

水龙头的滴答声,他拧紧了情欲的瓶盖

但掩不住心底的歉疚:他犹如大鲸

使大海过度膨胀。他是月亮的灰暗部分

使每一重庭院的阴影得以延续。他梦见

他醒来了,但一片树林仍占据着

他四肢更深的睡眠。一个塑料袋的春天

给他带来了足够的色彩、声音和光线

他成功地录制了青草生长的声音

并拍下了鸟儿武斗的画面。风吹过草地

没有谁比摇晃着两排水罐的奶牛更美

更美的是草地上的回声、空虚和遗忘

仅有一棵长成钥匙的果树是不够的

它身上挂满了无数锁形的果实。他看见

河水像封条贴住了大地的嘴巴,灯火

还来不及发出。当他一踏入这座小镇

就永远失去了它。遥远的星辰

炫耀着光亮和阔大的空间,炉膛燃烧着

往昔的炭火。他发觉脚下走着的街道

正在消失,他手中的纸笔已无力纪念遗忘。

 

 

黎明

 

到处是故乡。旅客如站台

火车穿过黄昏的平原,带来了

远方的铁器、粮食和盐。不想再走了

在这个身心疲惫的地方,一个人

扎下了根,像白杨树弯下

泉水般的枝条。他的自画像

由色彩和线条构成,挤迫着镜框

和洼地的风暴。曾经消失了的

猛兽镶嵌着风景,连果树也是秋天

的一部分。再添上两笔,稻田就成了

一幅起伏的油画。一个人走累了

坐下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棵树的轮廓

种子引爆着果实。异乡人

是什么使你伸出手去抓住了

飘散的泥土?连鼹鼠也像乡干部

一样趾高气扬。为了追求永恒

艺术家在不断地变化;为了追求爱情

恋人在不断地告别。冬天到了,桌上的

花瓶因气温而碎裂,这跟愤怒无关

天就要黑了,还有这么多路要走

一个人能否通过一条道路

到达所有的事物?譬如一个人

从一本复杂的线装书减化到

一本识字课本。譬如两面对视的镜子

像蜻蜓的复眼,使单数变成了复数

月亮掉入了烟囱,夜晚的乡村

在汹涌的麦浪中微微倾斜。从正面来看

这土地上陈列的一切,昂首如葵花

露出了黎明的幸福牙齿。从反面来看

土地如磨盘,一代又一代人的身躯陷入了

黑暗的泥淖之中。虚妄的面粉在吹

新时代的谷物灌入了旧唱片的缄默。

 

 

秋天的记忆

 

那无限温柔的记忆,像两条交叉小径

编成的蝴蝶结。如果把剩余的火焰

放入冰箱贮藏,可以保存多久?一个人

走入鸟中,才知道飞翔的艰难——

翅膀成了他的累赘。一个人成了乐器

才知道表达的怯懦——音乐在上升

一直到喉咙为止。炊烟笔直,道路泥泞

一个被故乡放逐的人,他的孤独

像一笔花不完的钱,贫穷如一只饿狗

咬住了他的脚跟。大地暗黑,草叶墨绿

梨子成了秋天的徽章,果园沸腾

连原野也被兽群撕开,一架割草机

转动着体内的辐条,闪烁着冰冷的光

啊,异乡人,那吹过草地上的风

也吹过了故乡的屋顶。让泉水成为

大地的补丁,让枝条上失控的果实

张开喉咙:赞美吧,不要等明月变质了

才想起它的皎洁。啊,异乡人迈上了

秋天的山冈,和一棵树交换着身体

像一具青铜雕像,聆听着溪水流动的声音。

 

 

辽阔

 

暮色降临,我辽阔的身体安静下来

床单卷不住大海的波涛,山冈像猛兽

停止了撕咬。一头年迈的老虎在动物园

撰写着回忆录:我在年少时体味过

销魂的爱情……”如果一根柳枝也有记忆

它是否想起我在灞桥送别的恋人?太遥远了

墙上的苔藓,发黄的书卷。两个永不相遇的人

守护着夜晚的花园。只有矿井还亮着灯光

我辽阔的身体像漆黑的房间,我不知道

你们是何时出现的。我辽阔的身体

像罐头盒那样密不透风,我不知道

你们是怎样进来的。铁轨被野草淹没了

城镇覆盖着城镇。一个伐木工人

坐在高原上,他的忧郁薄得像斧头的嘴唇:

只有少数木头想成为煤炭,更多的木头

渴望成为雕像。沿着河流一直往前走

就是开阔地,只有少数人是地主

更多的人是农民。牛羊咀嚼着草根的苦味

风中的庄稼高出了民居,一个乡村教师在上课:

孩子,要热爱土地,要把你的爱注入麦粒

结成黄金!要在雷雨之前收起稻田里的谷子……”

一个人被逐渐遗忘,更多的人忘记了往昔的耻辱

不要指责这个冷漠的时代,更多的人摇晃如酒瓶

吐出了胆汁似的苦酒。但我挽留不住

流失的水土、跛脚的芍药以及咳嗽的病虎

——连长江也成了黄河!只有明月仿佛巨人的独眼

照耀着我辽阔的身体。工地如废墟

建设和破坏有着同样的暴力,操着外省话的民工

抱着野花入睡,狂风吹走了帐篷,灯泡在放纵之中

烧断了钨丝。必须警惕平庸琐屑的事物

磨损我的生命:我要把发烫的额头

贴紧凉席让它冷却下来,我要在蓝色雪堆上

收集火焰的蓝色骨头。我要写诗,去写那首

我不可能完成的诗篇。我要去爱

不顾一切地爱,去爱那个不可能爱我的女子

我要像恒星那样发光,把光辉打在穷人的身上

我是如此辽阔,失去了边界

取消了国家。从每一条道路上向我涌来的人

都是同一个人,有着我同样的脸庞和腔调:

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人

在荒凉的山冈上争吵、咆哮、在痛哭。一群人

在我肉体的版图上占山为王,要凌驾于我的头顶之上

——我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我是我从未相遇的人。

 

 

会议纪录

 

要把这片田野放大,要突出田野上的油菜花

要把抒情的杂草剪短,要把燕子飞行的轨迹

总结成经验。如果一个春天不够,就再复制

一个。要把这片森林压缩后邮寄出去,必须

删除那棵突破荧屏的橡树,它像麦当娜性感

的四肢,暴露了大自然的隐私。要把女秘书

腋窝上的阴影刮掉,不要让粗糙的颤音影响

陶瓷的光洁。要往天空的蛀洞里填上干净的

白云,要劝把水搅浑的乌贼投案自首,洗清

乌鸦的冤屈:这暧昧难明的时代,有着鲇鱼

扁平的头部,潜水员露出了鲨鱼的牙齿。要

奖励兢兢业业的高音喇叭,它像猫王的喉咙

——老虎在秋天穿过了音乐的长廊。要扣除

醉菊的奖金,它像贝多芬聋掉的耳朵,对这

个时代的大合唱无动于衷。要对马铃薯实行

计划生育,它数量惊人的后代推翻了植物园

的围墙。要对浓妆艳抹的玫瑰进行批评教育

别在月光下露出娇小的乳房,苍蝇不叮无缝

的蛋。希望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学习冰箱

里的白菜,洗净了脚丫上的泥巴,仍保持着

乡村姑娘那羞涩的神情。请多嘴的麻雀放下

叽叽喳喳的指头,请胸无大志的蜗牛不要背

着房子四处乱走,请交头接耳的鼹鼠们注意

会场纪律——现在宣布下岗人员的名单:老

式挂钟的秒针走得太慢了,千里马总是踩坏

田里的庄稼,水彩笔要用摄影机替代。有没

有木偶拒绝在刻刀下露出未来的面目?请考

场上的小学生,用橡皮擦掉西绪福斯手上的

巨石:它像凡高的耳朵,长出来是为了割掉。

 

 

 

河水在流动中保持神秘

 

那么,我看不见这面墙

但我看见了

墙上挤出的脸,他们堆砌在砖石

空出的位置中。河岸是门框

河流缩回了铁锹的舌头

展露了不为人知的美。河面上

跃出的人形月亮,照亮了螺壳中旋转的楼梯

贝多芬正在他的耳中攀登

音乐是一切乐器

无法说出的黑暗和死寂。一百个工匠在水上

建筑一座大厦,但永无完工之日

那些随波逐流的房屋犹如醉舟

一位老人坐在河岸上

耳边响起了往昔的涛声。他像一艘破船

那些破损的桅杆、甲板和铁钉

沉入了水底。暮色使风景显得悲哀

那条穿过村庄的河流缩小成了一尾鱼

犹如挂在屋檐上的风铃,它身上的刺

被一阵秋风吹乱。对岸升起的炊烟

记录了一个人心底的苍凉

黑暗笼罩着大地,河流是一笔错误的墨迹

像彗星的尾巴拖过星光黯淡的图纸

一百条河流,不断浇灌着两岸的花草

两岸的野花,像一万支火炬烧光了

体内的水滴。一百条河流

不断哺育着怀抱中的国家

每一个国家的版图都具有鱼类的形状

在撕咬中扩张着领土。一百条河流

能否消除大海的焦渴?大海是一只巨大的盐罐

它是蓝的,但蓝得还不够

没有一条河流可以抗拒蔚蓝色的诱惑。

 

 

途中

 

黄昏。列车在高速行驶。旅客像晃荡的瓷器

碰撞着座椅

落日追赶着火车,黄昏带来了绝望的美

暮色从车窗涌入

打上我的脸。我想起了远方和家乡

孤单的灯火。天越来越黑了

看不见的风景形同虚设。河流在身后消失了

那缓慢、低沉的水声

像一支怀乡的歌谣流入了睡眠者的耳朵

仿佛是词语的蒸汽机

推动着一首诗奔向伤感之旅。黑夜抹掉了

一切事物的影子,村庄和果园

在窗外一闪即逝。我在车轮和铁轨的磨擦声中

跟邻座的姑娘交谈:沿途的小站

像一条锁链上掉落的几个圆环

使旅途沾上了铁锈的味道。火车驶上斜坡

转瞬又进入了隧洞,在更多的时候

它像砂轮擦伤了蓝宝石般的村镇

这样的比喻很有趣,我只闻到大麦的清香

你瞧,火车在夜间穿过平原

它几乎没有记忆。火车在途中停顿下来

座椅推醒了旅客,广播到此为止

空调车厢是封闭的,没有拂面吹来的晚风

一些人带走了旧时代的挽歌

留下了烟蒂和果皮。一些人带来了新鲜的消息

那是酒瓶敲打铁轨发出的响声

那是月亮的碎渣铺向了漆黑大地的深处。

 

 

误以为天色已亮……

 

村庄在沉睡,又贫穷又荒凉

牧鹅人的村庄,是一切村庄的榜样

他驱赶一队嘹亮的乐器

踏上了通向黎明的木桥。河水在流动

又清澈又黑暗。刀片般的游鱼

像玻璃一样反光。和平与情欲的村庄

月亮又大又圆。羽毛蓬松的火鸡

像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

彻夜未眠。打谷场目睹过几代人的生活

但没有留下记忆。几代人的身躯

垒成了围墙,村庄在渐渐升高

一个孩子像苹果树那么矮,当他仰望着

山坡上的灯火,苹果在轻轻滑动

扰乱了夏夜的星空。车轴草停止了喘息

激情是生活的艺术,但它更需要

泉水的滋润。又贫穷又荒凉的村庄

人们看重的是果实

那些花朵多么浪费!月亮只有一个

却照耀着不同的村庄

庄稼在反复耕种,牲畜在不停繁衍

木柴在无数次短促的燃烧中

唤醒了永恒的灰烬。是谁在婴儿的脸上

回忆着祖先的面影?那些天真的脸庞

被一条神秘的链条所连接并捆绑

河水穿过村庄,每一尾鱼

都是一只钟表,它身上的尖刺

像秒针一样飞快转动。村庄在沉睡

又贫穷又荒凉。枝条经历过四季

被秋天的果实摇动,在夜色中弯向低处

一只海螺,发誓要成为一件乐器

结果吐尽了肝脏,但又深陷于泥淖之中

这样看来,昏睡的泥蝉

赢得了幸福,但它终于钻出了地面

说出了金蝉脱壳的奥妙。一个孩子

走过青青草地,他多么快活

他不知道那吹动了金黄麦浪的风

来自何方,他不知道那缓慢的歌声

将会割破他的嘴唇。每一个人

都像沙粒那样被风吹向广阔的老年

作为一种命运的背景,村庄在星空下

露出了浅蓝的屋顶,让人误以为天色已亮。

 

 

像烟花一样……

 

几乎是蔚蓝色的天空,笼罩着灰暗的村庄

但这样的好时光不会太多

羊在田埂上啃草,它忧郁的眼神

被山坡上的篝火烧伤。当然它也可以是云朵

在天上奔跑。鸟站在电线杆上

观看着两边的事物:一边是橡树林

保持着谦逊的高度

但暴露了枝条上的花朵。另一边是河流

依靠一点点积聚起来的力量

变得越来越开阔。鸟认为一棵树

跟一条河流没有两样——那是时光的两个侧面

涌现或消逝都是那么快,快得赶上了

撕裂丝绸的利剪!一棵树其实是一只木桶

当它放下心底的石头

交出身上的果实,在空空的桶壁中感到了丰盈

一条河流其实是一个人

当他怀揣着无数颗鹅卵石的梦想

推开了河岸,埋头清洗着淤泥中的镜子

每时每刻,他在孤独地流动

每一滴水都在反驳着停顿。那只鸟飞离了村庄

它的翅膀染上了天空的蓝

多年以前,我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乡村少年

坐在干草车上进入了辽阔的秋天

几乎是蔚蓝色的天空

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填满了我心底的空白

到远方去,到远方去

车轮在滚动,我不知道那些深刻的车辙

最终会被灰尘擦掉

并在另一条道路上浮现。我不知道

是谁激怒了大路两旁的野花

它们迸溅着弹片般的花瓣

像烟花一样开放于幽暗的尘世中

多年以前,父亲拉着干草车碾过坎坷的路面

从不去仰望几乎是蔚蓝色的天空。

 

 

记忆:落日之歌

 

你们走得那么远,像蒲公英的儿孙

有一双会飞的脚

多少年了,你们依然年轻

你们在落日下忘情的拥抱

像一把剪刀在合拢。谷粒吹散

稻穗在脱粒机中分离

还可以分得更细

谷子变成了米和糠。事物在层层分离中

无数次返回自身。人们翻遍了口袋

才在肉体的镜子找回自己

你听见另一个你

在遥远的地方焦虑地把你呼唤

那不是身体的回声

而是一只耳朵沉睡在一首歌的喉咙中

多少年了,人们推动着

躯体中的磨盘而浑然不觉

你看见另一个你

在灯光黯淡的街道寻找丢失的往昔

那是时光的粉末溢出了恍惚的钟表

田野带着镣铐仍在工作

牲畜在吃草而没有不满

在这儿,没有谁鞭挞菊花。春天和秋天

田野像一块地毯被两度撕裂

这是多么神奇的锋刃!它使经过的事物

获得了两种对立的完整

到处有辉煌的落日

但无人可以阻止它的下沉

在它的瞳孔里有一个人在熄灯

到处有幽深的甜井

但无人懂得打开喉咙的阀门

和躯体的门闩。井水在变暗

它像一块眼镜片遗落在童年的课本中

多少年了,你们依然年轻

在落日下拥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天真。

 

 

小路

 

我顺着道路回家。我一生都在不停地返回

但每一个人都在出发

仿佛远方是神奇的地方。我曾是遥远而神秘的国土

迎接过南来北往的人

但他们最终失望而返。我曾是一间旧旅馆

人们进进出出。我的睡眠

覆盖着所有旅客的梦境。我的记忆

交织着别人的梦呓、叹息和尖叫

我踏上的这条路,空无一人

路上仍回荡着脚步、车轮声和嘹亮的歌谣

人们这么匆忙要到哪儿去呢?

道路不需要移动,蚁群似的人们

会把它搬去远方。花朵这么匆忙要到哪儿去呢?

今年的果子会像去年一样坠落

树木可以踩着自己的肩头向天空走去

但它没有离开大地

蜗牛仍在爬行,它仿佛要花一辈子光阴

才能走完这一段辛酸而漫长的旅途

我在秋日的一个黄昏跟一头狮子陌路相逢

它像镜子映照出我的往昔

它是不是逃离我身体的那头狮子?

那个放吭高歌的人

扔掉了喉咙中的螺号。那个卷入无边蔚蓝的人

最终被大海烧伤。我曾经躲在大海的耳中

倾听涛声并像暗礁那样沉默

一条长满荒草的小路逐渐被人们遗忘

它像一头年迈的狮子

在落日下收集着光辉年代的脚印和脸庞。

 

 

时间的论据

 

飘出围墙的浓雾。月亮消失的脸庞

乳房松弛的美妇人。被闪电撕裂的乌云中

时间的粉末簌簌而落。孔子在河水上看到了消逝

赫拉克利特在河水上看到了崩溃

他无法回到那个清晨

河岸坍塌了,而时光仍在流淌

河床干涸了,河流的格言变成了沙粒

时间在某一棵树上消失,它的枝条进入了枯萎

一队白蚁将一棵大橡树蛀空

而鸟巢被风暴刮掉。那些浑圆的鸟蛋

像崭新的、尚未动用的辰光

在石头上摔破。时间是乌鸦身上掉落的羽毛

毛掉光了而露出丑陋蠢胖的肉体

但更多的羽毛从另外的乌鸦身上长出

它们在天上乱飞,仿佛失控的钟表

在相互追逐中,损坏了指针

一棵树从根部出发,它将饮用的岁月变成叶子

每一棵树都梦想着进入那棵最大的树木

并最终将它占据。而那棵大树是不存在的

它的躯干塞满了虚空和梦幻

正如每一条河流都梦想着注入最大的海洋

海洋涌动着无尽的波涛,仿佛永不枯竭

海水在永不停息地说话

但从不重复一个词语,群星被一双手缓慢地转动

唉,黯淡的星光,时光的灰烬,在一点点熄灭

在蔚蓝色的波涛上,美人鱼是最忧郁的

因为她不存在的双腿。在舞台似的波涛上

美人鱼是最美的,因为从来无人证实。

 

孩子和他的摇篮

 

一棵树同时展示着繁荣和枯萎

它的树根是树冠的倒影,它的枝条和叶片

在彼此模仿中成倍地增长。那些果实

是爱欲的沉淀,太丰盈了

一棵树被枝头上的果实压垮

 

而一棵树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条河流拥有真实与虚构的两岸

它在枯水期露出瘦小的肋骨,而在雨季溢出河岸

每一滴水都参与了河床的刷新。细小的波浪

像无色花在盛开并凋零。咆哮的洪水

将河流完全覆盖,河面上耸起一群野马的头颅

 

而一条河流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块石头在斜坡上滚动而像另一块石头的回声

天空像巨大的翅膀掠过山冈,而被一块石头击中

一块石头像粗糙的镜子,映照石匠模糊的面容

唉,那些石头雕像,四肢僵硬,无从辩解

一对白鸽从雕像的躯体穿过。一块石头被少女的胸口煨热

 

而一块石头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株玫瑰是所有玫瑰而呈现同一种芬芳

清晨或正午,老虎在玫瑰园徜徉

嗅着花香而不知爱恋。玫瑰花像满斟的酒盏

使情人陶醉而对彼此的尖刺浑然不觉

在火红的云朵之上,一株白玫瑰像巨烛在燃烧

 

而一株玫瑰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颗星星概括了所有的星星。群星闪耀

宛若漆黑旷野上野兽睁大的眼睛。两颗星星之间

隔着广阔的距离。月亮从屋顶上升起

像一张打肿的脸,显得过于夸张

哦,最遥远的恒星,在无边的寂寞中忍受着缓慢的磨损。

 

而一颗星星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陌生人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而我在寻找

我将到手的东西一一扔掉我知道它们不是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而我在奔跑

我将走过的地方一一抛弃我知道它们不是

 

我从事过木匠、教师和法官的工作

我用斧头将事物像木头一样劈开而无法理解真理的木纹

我的舌头像斧刃一样闪光而无法照亮词语的黑暗

我对嫌疑犯高声作出判决而无法掩饰心底的恐惧

——就像三个不同的人

让我感到陌生

 

更多的陌生人涌入我的身体,他们使用我的双脚

将我带向远处。他们使用我的双眼

目睹了奇异的事物而与我无关。他们使用我的嘴巴

发出洪亮的声音而不是合唱

我像一艘船,载着这些人

 

驶向蓝色的水域。没有一滴水不是完整的

但每一片水面看上去都像是大海的分裂

我迷醉于波浪而无法描述其中的任何一朵

我一旦说出,它就已破碎

 

他们也像波浪在我的身上破碎而又涌现

他们也在我的身上寻找而最终失望地离开

他们背道而驰或结伴同行

但都殊途同归——走向一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他们的脸,在浪花中闪耀。哦,那个一声不吭的陌生人

我还是认出了他。他看上去跟那些人相似

而不是人类。他有完整的面目而分散成每一个

他既不属于死神,又不属于永生

他比浪花更难描述,他闯入这个世界而又随时离开

 

仿佛幽灵掠过我的梦境。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我像一艘大船,载着一群人

他们在船上互相攻击,大打出手

那个陌生人离去了。他的背影像无数个身影的重叠

不要指责我的信仰,我的信仰不属于

人类的大多数而我并不试图说出。歌德如是说。

 

 

 

漫游者札记

 

他居无定所。他像成熟的蒲公英。他匿身于人群中

没有吭声。他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人

而没有结果。他注意天边有一颗星在闪耀

它也许是某人的面孔而太过模糊。他能体会它的孤单

而不能猜想更多。也许,有人一直在将他找寻

当他惘然回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冷漠的脸

他通过不同的路径进入一座山。每一棵树木

都是一张椅子。在空寂的山林里,树叶在变黄、飘坠

他注意到去年堆积的落叶已被清除

仿佛天地间挥舞着一把看不见的大扫帚。树林是惟一的客厅

最值得等待的是那个深居简出的人。鸟鸣像明亮的光线

覆盖了树林——那是对生活素无所求的人

发出的歌声。在山谷的暗影中,生长着一片白桦林

他拥抱着一棵桦树,像抱着一个按他模样雕刻的木像

而向阳坡挺立着一棵松树,它仿佛是刚从地狱回来的人

他注意到松果和星球在表面上的相似处

也没有忽视种子萌芽和闪电的一致性

哦,那闪光而麻木的星辰,人们对其一无所知

而粗暴地将它譬喻成拙劣的灯盏

并只能照亮更大的黑暗。在夜晚的天穹之上

有一排空着的座椅,但始终无人光临

他常常从高山上往海面眺望——波涛像一排蓝色的马头

鸥鸟像他不断掷出的石头。正午的大海像过于耀眼的魔镜

经得起一次次击碎而保持完整。梦中人

在每一只船上和他相遇而像浪花一样虚幻

他也是一道走廊,喧闹的人群,通过他走向虚空

为了观察大海,他在海边旅馆住过一个夏天

高大椰树像带着神秘星球的女人,而他苦恼于

无法区分两朵浪花的差异。遥远的海面上

海岛像大船在白雾中航行。要完整描述大海的面貌

得动用同样多的墨水。海滩像沙子织成的地毯

一直铺向海底。他曾经代表土地诅咒化学家

也代表过大海宽恕任性的河流。他回到了城市

每天忍受着废气、噪声和灰尘,就像大海忍受着污染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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