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荼｜村庄还未醒来万物并不明亮
李荼，原名李家红，1974年生于山东章丘。做过导游、翻译、教师等职业。2009年开始写诗。作品在《诗刊》《星河》《海外诗刊》《新世纪诗典》《诗品》《天津诗人》等刊及各种年选。现居北京。
《骨灰盒的漆未干》
鱼边腐烂边死亡
最后剩下骨架
泡在水里
人边死亡边腐烂
最后剩下气味
留在屋里。
由是，我婶子为了驱除人留下的臭气
燃起一炷香对我大喊：
“红儿，先别进来骨灰盒的漆还没干呢”
《死了吧，死了好》
山墙下面
有个空空的猪食槽
阳光在那里饮水
猪食槽旁边是驴棚
里面空无一驴
我娘在东屋织布
织布机咣当咣当
她织着织着
就望向山墙
山墙里有个女人对她说
“红红娘，死了吧，死了好”
我娘讲这故事
我就下意识望望
山墙和
空空的猪食槽。
《生》
雨停了
我走进玉米地
雨滴从玉米叶滴下
我接住了2滴
第3滴
没接住
它落入土壤，它去
生。
《蛇》
一条蛇缠在枯木上（尾巴夹紧）
那是它的女人
不愁吃。不缺钱
可以安享一个下午
但如果我拿锥子扎蛇尾
它就会逃离它的女人
对我狂吼，张开巨龙样嘴巴
而它的女人就会
被突然而至的雨
淋湿。
《颜色》
两片池塘
左边一片绿色
右边一片绿色
哪片更绿色？
你茫然站在
两片池塘中央
池塘里的绿色
渐渐漫上来
它们流经的地方
是黄色。
《一只猫的细尾巴》
它每天都在消磨时间
从垃圾桶跃上墙头
正好经过我的脸
我的视线追寻它——
轻巧地钻入汽车轮胎
它的细尾巴
哨棒样轻摇了两下
真的
我偶然看见一只
猫的细尾巴
那应该是
周末的下午。
《忌日》
我在她活过的屋里洗衣服
屋里飘荡她的气味
她的气味陪我洗衣服
我低下头
我低下头仿佛听见她在指责我：洗衣服太费水！
同时她的魂也跑来指责我：你太浪费！
她的魂。我烧了一炷香。依然是臭
她安静地躺在骨灰盒里
小漆木中央嵌着她的黑白照片
她笑得多么慈祥
——我的妈妈
今天是你忌日，我摆下果品 瓜子 蒲团
你来，你的魂也来吧！
《霾》
攥紧拳头。落日被捂死。天黑了
我想不出天黑之后还能干什么
煮粥还是倒垃圾？
霾重得推不开窗
霾一来，我的鼻子就痒
霾再重些，我的鼻子会烂掉
一个鼻子烂掉的女人看到轮廓壮大的乌云挂上天幕，天更黑了
我看到我的沮丧
我的沮丧正从千吨万吨的雾霾中滚滚而来
它盘卧在玻璃水泥钢铁之筋的城市上空
所以我惧怕我将要烂掉的鼻子
我惧怕的不仅仅是我将要烂掉的鼻子
我惧怕的是
弯曲的道路前面
有没有光明？
《黎明》
村庄还未醒来
暗夜上放着天，天上
牛郎织女隔河对望
他们对望，人们就睡了
人们睡了一夜
风吼了一夜
雪落了一夜
洗脸盆里结了满盆冰
早起的男人提壶水浇化冰，洗脸
热气从盆内青龙样盘出，紧紧咬住他的胸
仅一次，黑暗落在他的阴面，他背对一棵枣树，与他的家融为一体
这个早起的赶大车的男人要在星辰退去之前赶上他的大车
去遥远的地方拉砖
他戴上大棉帽拴上水壶举起鞭子
大道上
马屁股隆起硬硬的肉——
村庄还未醒来。万物并不明亮。
《最好的早上》
最好的早上
群山
是我的穷老公
无限的世界
藤蔓离开远去的春天
我留在爱人身边
“我们把做爱叫做理解”
《小世界》
1
双腿之间
缠绕的叶子
我的冬天
那是被我抛弃的
2
干芦苇中淤积的雪
霜冻使它脑浆缩小
风暴使它煤球样黑
我蹲在麦地旁边撒尿
它闻到我的气味
它的眼神活生生的
3
一只麻雀飞过来
停在芦苇杆上
很安静
我做了个“挥”的动作
它衣衫褴褛
站起来
4
小世界里的小
你知道 我知道
像建筑 像农民
它们安全
不让人害怕。
《祈愿》
殉难者所经历的残暴
我无从想象
我只能在他的地牢祷告：
狮子不要吃他，老虎不要咬他
行刑前
他的手铐脚镣不要拖泥带水
当卡车穿越城市
请允许他
保留一点生存的欲望。
《冬天》
一朵叫"小白"的花死了
一条叫“我们”的路通往贫穷
一个人像地道黑乎乎
一条斑马线穿过黑乎乎
——冬天来了
我走向你
我们坐在公园石凳直到天黑
天真的冷了。我手脚冰凉
我站起来——你的旧棉袄也是凉的
我们暖暖手。银杏树叶簌簌落下
这金黄的颜色会保存到明年
这飘飞的冬天也会腐烂到明年
明年
一定给你买件新棉袄
明年
你的假牙也该换了。
《让座》
让了三次座
再不想让了
我把帽子盖在脸上
假装睡觉
一位妇女怀抱婴儿直挺挺站在我面前
我咬紧牙依然装睡，但是小婴儿的手伸过来
掀开我的帽子……
我起身，拨开人群，匆匆下车
从此上车
再不抢座。
《画》
我画两个裸女
交叠着
被玉米叶覆盖
——她们被平静安葬
她们成熟如木瓜的子宫
也被平静安葬
我凝重了一会儿。
《老公》
睡前，他搂住我
乌贼样伸出柔软的
四肢
他
是我老公。
《去朋友家赏花》
吃完小肥羊
我们去朋友家喝茶
她说“家里太乱了，不好意思”
我们说“没事”
进得她家，果然很乱
但是她养了很多花
电视柜前摆满花
我蹲在地上赏花
她端来一个加湿器包装盒
里面培了土，种着韭菜
她说“你看这韭菜长得多好”
我说“是啊”
接着她又提过来一个长颈玻璃瓶，里面
插了数枝梅，她说“你猜，这花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真的吧？”她说“是”
她一一给我介绍她的花，她的花都很便宜，花红柳绿，显得屋里更乱了。
《遗弃》
所有的树都怕盐
当我把掺了盐的菜汤倒入树窝
树立刻夹紧大腿 迅速变老 它害怕了
它怕使它陷入悲惨命运的人
会让它全身长瘤 脑袋瘪得像小葡萄 它害怕死
它因恐惧而暴露战栗的心脏
它的心脏正绽开裂缝
裂缝伸向我走过的地方
我走过的地方升起大雾
它在大雾中，被遗弃了。
《如果前世的男人回来了》
前世一定有一个男人
他是怎样的男人
如果他回来找我，我该如何面对
如果前世的男人回来了
我一定让他讲讲前世的我 是否忠诚 是否贤惠 是否如现在精打细算？
如果前世的男人回来了
我一定给他剥个柚子，下碗面条，把电视调到他喜欢的频道，拿起他的烟又立刻放下
如果前世的男人回来了
我们一定养一只叫“小丰”的孔雀
它的爪子是冰做的，它的额头发着低烧
我抱住它 他抱住我 我们抱在一起
如果前世的男人回来了
我一定把他领到红旗家属院“杭州小笼包”吃一笼猪肉大葱馅包子、辣子、醋、免费。
如果前世的男人回来了
我一定让他给我买个大房子
我还要和他好好做一场，对不起，老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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