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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开愚诗选

2016-05-21 肖开愚 星期一诗社


肖开愚,当代著名诗人,1960年生于四川中江县和平乡。北京·上苑艺术馆——艺术委员会常务委员,现为河南大学教授。1979年从四川省绵羊地区中医学校毕业后在家乡行医。1987年到成都《科学文艺》杂志社做科幻小说编辑。1992年到上海,1997年到德国,居柏林,受德国文化基金会等基金会的支持专事写诗,其间曾在柏林自由大学兼课。2005年回国,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客座教授。1986年开始发表诗歌,著有诗集《动物园的狂喜》《学习之甜》等,作品被译为德、英、法、意等语言出版。 现为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1500多行的长诗《向杜甫致敬》。


 


 

雨中作

有许多奇迹我们看见。

月亮像迅逝的闪电,

照亮江中鱼和藻类。

岸上,鸟儿落下飞起,

搬运细木和泥土。

新鲜的空气,

生命和死亡,

围绕着我们。

1986

死亡之诗

那是一片白色的沙滩。

公路在一公里外的山坡上

绕了过去。

沙滩上,阳光和鸟

分享一个少女。

这美丽的少女的平静固定着罪恶,

她被罪恶分三部分分割。

我认识她,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电影院的台阶上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想到过一些不可企及的欢乐。

1987

山坡

开满野花,浮现在这个夜晚的

黑色砂纸上,白色的,黄色的

摇晃在吹拂而来的雾岚里,

鲜艳透明的水彩吹拂而来,

鸟儿们带来了单调的晚会,

在风景画中演奏,呵,二胡声音沙哑,

这样的安魂曲会把她吵醒,

从野花的压迫下站起,站起,

走回被遗忘占领的空间,

修辞学换掉了几批嘴巴的客厅,

饥饿术换掉了几道菜谱的厨房,

道德课换掉了几打内裤的卧室,

她将重新携带宽容的沉默

来到这个葱翠然而仿佛在移动的

篱笆旁边,脸庞绽露痛苦的笑容?

山坡的地下潮湿是地球在出汗,

野花的根在骨腔里蠕动,这些蛆虫

爬行为了吃掉我依仗的最后的硬。

表面上是死者继续作出牺牲,

其实是生者再一次死去,

这就是美好的体制转换。

请你回到山坡冰冷的汗液,

和松弛的没有知觉的自我控制中间,

反而可以作出判断而不仅仅是忍受。

呵雾

山头呢?房屋呢?人呢?

请不要再哈气

请不要催眠今天

请不要驱赶,不要

请不要张嘴

请不要相信空气的浮力

辜负了头一次善意的渴望

辜负了伸出去的手

辜负了灿烂的面孔

辜负了迷人的腰

辜负了保密太久的晨光

辜负了静静焚烧的道德

我潮湿的身体已经到达中午

我低热的心思已经到达中年

我看着雾散进微弱的阳光

我穿行于塑像的丛林

我打开铅字几乎逃光的书

我劝慰小小的梦想

1988

秋 天

追求美感的人,如此着急,

收回好听的暗语。

紧张的嘴巴紧闭,

和霜晨一样白。

追求你的人跑来

清爽的晚风里。满盈的仓库

装着黄色火药,也不爆炸。

原来是谷粒不会爆炸。

你那金丝的薄衣裳

想一想啊,衣中的玉,

难言的弱,更是难言的冷。

越放弃越空旷。

你飞起来,像一只白色鸟儿。

要是飞起来多好,回旋如私与。

1989

北 站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老北站的天桥上,我身体里

有人开始争吵和议论,七嘴八舌。

我抽着烟,打量着火车站的废墟,

我想叫喊,嗓子里火辣辣的。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走在废弃的铁道上,踢着铁轨的卷锈,

哦,身体里拥挤不堪,好像有人上车,

有人下车。一辆火车迎面开来,

另一辆从我的身体里呼啸而出。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我走进一个空旷的房间,翻过一排栏杆,

在昔日的剪票口,突然,我的身体里

空荡荡的。哦,这个候车厅里没有旅客了,

站着和坐着的都是模糊的影子。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附近的弄堂里,在烟摊上,在公用电话旁,

他们像汗珠一样出来。他们蹲着,跳着,

堵在我的前面。他们戴着手表,穿着花格衬衣,

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像是拿着气球。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面店吃面的时候他们就在我的面前

围桌而坐。他们尖脸和方脸,哈哈大笑,他们有一点儿会计的

假正经。但是我饿极了。他们哼着旧电影的插曲,

跨入我的碗里。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但是他们聚成了一堆恐惧。我上公交车,

车就摇晃。进一个酒吧,里面停电。我只好步行

去虹口、外滩、广场,绕道回家。

我感到我的脚里有另外一双脚。

(1997.6.10)

星期六晚上

匆匆进饭馆,要了碗面条。

两分钟吃完,显得很忙,对地板上

蹲着的黑猫也没有在意,它一直

巴结地叫着。小店里就两个人,

我和店家。他歪站在柜台边

冲着灭蝇器直笑,半冷淡地

应付我的不耐烦,好像赞同

这个晚上的枯燥。他认真地找零时,

我感到有事情可做的确重要。

所以到了街上,买份晚报,

(没新闻)车一停,就上去了。

公共汽车的冷气开得过分,

我猛地一抖,赶紧把背靠住椅子。

车里布满塑料、木渣和油漆的

怪味。车上没几个人,下雨,

谁还要出门呢?如果不是回家,

不是一个不可靠的念头驱使,

谁愿意花四张车票,垂着脑袋,

几乎睡着了穿过南京路呢?

一小时,一觉醒来,我赶紧

下车。“有点儿糟糕!”身后

一个人说。他专心于擦眼镜

坐过了站。我回头瞄了一眼,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入雨丝

夜色和霓虹灯混合的昏暗中。

我知道,银行门口的小伙子

就是我要见的人。他短颈,

矮个,自称是个强盗,当然,

他已尽量地挖掘他的相貌。

我们在走进快餐店之前

就把几句话讲完了。要了冷饮

靠窗坐下,我们谈起相关的

几个当事人。他们的痛苦,

在几个大学间奔走。而且,

他们也习惯于轻松地嘲笑,

嘲笑自己的器官,迫不得已,

和各种计划的无聊。过一会儿,

他又斜眼看看窗街,困难地

与他脑中的那些街市比较。

他顺便提起他母亲的葬礼,

很多亲戚,很多鞭炮,很多

不认识的小孩,但很少时候

亲人们围着遗像交换悲哀。

他认为她的死结束了一场争吵。

我终于没有弄清是谁和谁,

决定把药物放进面包,她吃了

一个月,然后最后地微笑。

我们恰当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看看已经把时间拖得够长,

就站起来告别:“下次吧!”

一到街上,他就消失了。

时间还不晚,回家前不妨

逛逛街。又是那个不可靠的

坏念头,拽紧我。心儿直跳。

抽了支烟。甚至去电影院看了

节目表,片子好像都看过。一部

讲鸦片,一部离婚,另一部

讲我们中的一个战胜了感情。

我十岁得到的答案现在依然

调侃我的疑问:我属于我们。

因此,日子美好的标志就是

散步、洗澡,使用人称的

单数时慢吞吞地胡说八道。什么

意思呢?几条街,几个乐队,

演奏国歌和军乐。商店敞开的

大门涌出一股冷气。商店里

两个姑娘在挑选胸衣。此刻,

我想回家了。否则在高架桥下,

跟着气功师,就得学习用脚

抓背、打拳,反而用手走路。

职员们打着哈欠,提着电脑,

钻进出租车;高低楼房的灯光

开始熄灭。从弄堂里的酒吧

传来爵士乐的喝彩声。毕竟,

在这样的睡觉的时刻这么吵闹,

似乎一周的生活终于到了高潮。

其实很快,车到站了。现在,

夜深但夜色灰白,不是漆黑。

回到学校,我甚至看见路边

树林里,两个孩子走着拥抱。

1997,6,4

1997年12月2日夜

大雪把我们引向波兰,

几乎到了边境。我们应该

从德累斯顿往北,但我们一直往东

停在一片轻轻轰响的田野里。

后来在监狱城*加油,我发现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收音机播放着肖邦的练习曲。

(1997.12.7)

*指Bautzen,德国东部邻近波兰的一座城市。

致传统

琴台

薄冰抱夜我走向你。

我手握无限死街和死巷

成了长廊,我丢失了的我

含芳回来,上海像伤害般多羞。

我走向你何止鸟投林,

我是你在盼的那个人。

月亮

我为卿狂。当你的打火机

递来后半夜,乡音的乞儿

拿一杆秤称坟,淮海路涂多了唇膏,

我碰翻经咒。有人喊:“他在那,

抓!”

有人实是无人,你老而眼噙寥廓,

我的铁肋说:“去呀,这里就是时候!”

突至的酒友

孤胆扒手,别来无恙?

这一皮夹子的债我不给你,

我举了高利贷,我兑现默契。

勿急,我腰中的八个痛

合成了万幸,你拿去,

对付逆河跳着的亏空。

我呢,跟着幻变,

坐等你翻墙入室,与顿然

共为从来没有的真实。

衣 裳

黄昏是我的破晓。

六七点钟,蹊跷像个支书,

像笔漏的石头和山秀,

和酒酿圆子。

我倒拎阴沟,另一手拎狂舞,

坚坐着。睡者正是死者,

我梦见你的梦但又不是。

二〇〇三,十一月十二月于上海

天鹅

——回赠臧棣

友人,你再看一眼,

它是修平根水宫的,但又不是。

很久前,它从

晨光脱颖,掀起恬然大波,

我未诧异,恍忽老友新访。

有次,它穿落霞的婚裙,病态极了,

挥别过于丢失。

后来的江南和欧陆,

招揽或谢绝的地点,

甚或海面、云端,

突来的水的轻漾间,

它都是安稳的例外。

柴氏叶氏没错,

奉载之绿是真实的,

走红飞白是道德的,

加起来就是美学的。

我很少看它,

很少想要看它。

它不是水面闲逛的大理石,

不是香火单传的默哀。

我见过,它醒着一只,睡着两只;

高颈狐疑,霎时是象手。

二〇〇三,八月四日于柏林

夜游

月光在雪地刻下一倍大的树影,

池塘里的两棵,最完整。

(三尺之下也或者有窟窿吧?)

我想起文革,黑白两色的比例,带叶子的树枝,

我全看颠倒了。

我想起,我拳头发痒,四野无人。

(2003. 2.13)

将以遗

在人的止境,我梦

玲珑世界,恍惚无边,

博你一个流连。

我的这颗扣子,

可平息我的反叛,

光阴汹涌,或者有用。

我集有一袋流星,

真不容易,你的痴心,

爱天的吐症。

你说过,你说,

“孤独的更好一半,就如这一半,

凭空昏晕,在归途中。”

二00三,三月七日于魏伯村

父亲

1

下雪天梅花暴动,

地窖里红苕绿遍,

你如煮的寡味。

我不敢说节气,

是先烂的零件。

我不敢说你过河

揭冰时的豁朗,

是末路幸福。

鱼儿在你的热泪,

在反悔中雀跃。

2

旧香的绸衣衫,

赠你敌艳一边,

反复一人合欢。

数目诡怪换气,

你天天蹈空虚。

收音机羞于独裁,

牛羞于吃苦,

爷爷劳心无制度。

我偷了一眼浩渺,

偷了算盘一颗珠。

3

玩错了牌的后悔,

突识生命的欢悦,

故人饮敬酒。

何必进城过时,

以日月弔速朽。

想哭就哭吧,父亲,

今天清明,明天也是。

帮我摘一把屋边李子,

你不用摘,

南窗吊的那砣愁。

2001

旧京三首

1

因为一块玉的翱翔,久卧的诺言

和我联系起来。

想一想,李树独自洁白,

被我突破,同时,我被突破。

这践约的温暖,

节省了性欲一般窜跳的药。

我捡起你抛在地上的扭屁股的分币,

试探中原深攥着的锁。

2

甩发少年冒犯我的床沿,谄媚

我的一个旧死。

在开封,今天不洗头,搔落的星系

九个是政治的,一个是中庸的。

凡自购问候、阿谀领导、伪造学历,语言

入魔之类,都获谅解。少年啊,你太青红!

我,魂系地下十几米的秩序,

羞对欲者灌欲者、逃避者灌逃避者的酒。

3

胡辣汤辛酸无度,哲学王

当农业银行分行长,收支不已。

女儿有狂风形状,跟妈貌合神离,

梦嫁一门嗷牙的外语。

妈不能主动了,牙线的光阴滋味

伫候各样聪明的填空。

切忌换在旁观的座位,

吃银花补救入局的边缘情绪。

二〇〇五,五月十八日、十九日于上海

一次抵制

当几个车站扮演了几个省份,

大地好像寂寞的果皮,某种酝酿,

你经过更好的冒充,一些忍耐,

迎接的仅仅是英俊的假设。

经过提速,我来得早了,

还是不够匹配你的依然先进,依然突兀,

甚至决断,反而纵容了我的加倍的迟钝。

这果核般的地点也是从车窗扔下,

像草率、误解、易于忽略的装置,

不够酸楚,但可以期待。

因为必须的未来是公式挥泪。

我知道,一切意外都源于各就各位,

任何周密,任何疏漏,都是匠心越轨,

不过,操纵不如窥视,局部依靠阻止。

二〇〇五,十一月十八日,车过山东的时候

破烂的田野

双性的农妇

我忍受着自己。

我忍受着坛坛罐罐的自己在月经不调的农田里。

我忍受着从农田向群山茁壮的农妇的毛发。

我忍受着她们的雄起,她们的不得已。

我忍受着她们的漫漫长夜和独自起床。

我忍受着她们看看而说不出话而唇舌干裂。

我忍受着她们对着机械的星空机械地玩麻将。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长者用洗衣机回顾过去。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少小用屁眼瞄准课本。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笨蛋为下笨蛋而缴罚金。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发廊妹回到老家开发廊。

我忍受着她们见菩萨就拜。她们的父亲在墙角抽烟和喘气。

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在天知道什么地方打工和遭白眼。

她们的身体献给了农田。她们只有颤颤巍巍的灵魂,

无论真假,需要菩萨。

我忍受着他们不歌、不舞,不一切文艺。

我忍受着她们同性排斥,婆媳吵架、同伴断交、没完没了,

比凶而不比美,村子和村子竞赛不平静和不平等,

既不左,也不右,也不是一点儿也不色情。

我忍受着她们的沉静和暴力,她们收拾院子,打扮一番,

烧香、报复和自杀,都在寂寞行刑之后。

我忍受着她们的表扬。她们浅薄得跟农田一个模样,以黑窟窿洞

为机密,为产床,为一天二十四小时推动粮油和跳楼价。

我忍受着她们。我配不上再写下去。

我为什么要把风湿写成药酒,把痛骨写成甘蔗,把呻唤编成棉被。

药酒、甘蔗和棉被已经过时,没人要了。

我配不上称她们祖母、母亲和姐妹,我配不上我的产地。

我配不上埋在山坡。她们配。她们会。她们必须。我忍受着。

谁解救了谁?

在郑州火车站失踪的老少人等,我知道他们的姓名,

不必看公安和解救小组的报告,我准确知道他们的下落,

我掌握他们的地址和去处,他们成千上万只是一个,

同一身心是同一个白痴,上同一伙临时就业的骗子的当,

骗子也是同一个可怜虫,一朝下岗黑心就变得雪白,

就去到山西的砖场,白痴得想不起反抗和今日何日。

他们是我们的语言负担不起的一种人。

他们没有喝光的他们自己的血,我们的语言负担不起。

他们挖的煤比他们具体得多,值钱得多。

他们的残肢断臂堆砌的高墙决不刻录他们的厄运。

我们的杯子透明,窗户透明,我们的身体则相反。

他们的体温遗臭顽强得很,必须用水泥和涂料封得严实。

煤窑和砖场只是两个催泪的比喻,我们的多泪症并不严重,

无泪症患者行尸走肉不必提了,煤窑和砖场这里关闭,那里开张,

我们室内的可惜和敏感需要他们内心的统一麻木来平衡,

我们的素食等减肥措施企及不了他们的挨饿和萎缩,

我们的电视节目大为改善迫使我们意识我们的良心之大大,

我们讨论又讨论,批评又批评,又是正义又是捐赠,

我们喝矿泉水我们松弛下来我们付按揭,负疚成全生活的水准,

所谓道德不就是修辞的整洁吗,我们碰巧会安排几个字。

因为碰巧认得几个字,拐上了另外一条路——不见得

真是另外的一条——没有像乐呵呵的妹夫去新疆挖煤,

在郑州被骗,在山西被黑,在各大媒体的头版被解救,

整理语言的风向,体体面面,我真的以为我是幸运的,

满肚子混账话再也说不出口,诸如他们是我的必然,

我是他们的幸运,他们邋遢所以不小心所以偶然地分身,

命运并不同苦,无为而治的鬼话和这样那样的外国语

去他的蛋,为我们的有感觉而羞耻,纯属无耻的羞耻。

孩子们

他们的父亲反抗命运在不同的工地卖命也许保住了手脚。

他们的母亲反抗命运在不同的洗浴中心卖淫存了不少钱。

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不反结婚但为了孩子应该反反生育啊!

他们不是在正规医院里面正规出生的人。

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耻辱,他们是城市的毛病。

他们趴在母亲和姐姐的背上在过街天桥的上面和下面,

他们不仅仅是卖毛片的道具而是毛片的一部分。

他们与苍蝇和死苍蝇老鼠和死老鼠一起长大。

他们在城乡接合部的铁道边眼睁睁地看着上访者趴着作废。

他们上非法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帮助一些正直的人找到

震撼的话题得意地开会,像我煞有介事地写文章,

出馊主意。

他们在很多有分量的场合扮演受苦的童星,

有时甚至出场接受鼓掌和泪水。

他们等待父母伤残或者幡然悔悟决定洗手的一天。

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要跟扛着编织袋的父母回到乡下。

不管他们的父母积累了什么,乡下已经归属老弱病残。

不管他们的父母怎么想,他们在乡下无事可做。

他们的父母和他们同样,已经瞧不起乡下。对于地道的土气

他们实在是太洋气。他们建造的高楼不过是他们的墓碑,

他们毕竟住过城市领略过城市的警察的警棍。

他们自己毕竟被城市的孩子亲自蔑视过。

他们跟着洋气的父母住进县城。

他们见过的世面与城关镇的居民有得一拼。

他们的父母的积蓄不足以购买一个白衣领。

他们上不起重点学校。他们和本地的他们联合起来打老师。

他们的亲戚锈在农村。他们自己的椎骨死死地钉在不属于他们的农村。

他们不过十来岁,历尽沧桑。

他们抓住什么就沉迷什么寻找一切变坏的机会。

他们冷看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往死里做作业。

他们知道了不得考上一个坏大学高不成低不就终将回到乡镇浪费终生。

他们知道命运就是现在打打架,将来打零工做小生意。

他们知道生活可能改善,命运反抗不起。

他们染了头发,刺了纹身,熟练了流氓的脾气,仅此而已。

他们也想出出神只是没有地方。

他们待过的农村和城市是别人的他们要把这两种地方搬进他们没有待过的城关镇所以流里流气横竖不是人。

他们满身老年病但还在尿床。

补充说明

我没有资格写这首颂诗。我不得不写。这几年我去过不同省份的农村,植被变好,地气变得粗鄙。乡村知识分子的生产链中断了。我保留着一点乐观,根据是各类学校的毕业生终将只能在县城和乡镇获得就业机会,他们和回乡的农民工及其子女不得不在这里建设他们的生活。等到农民工在乡镇安居乐业,过上人的日子,城市才能够坦然地称作他们留给城市人口的厚礼,而不是一个个庞大的记载辛酸与罪孽的遗迹。但愿这篇东西不会加入到对农民的剩余价值的再掠夺势力当中。我不反对用农民的不幸治疗知识分子和诗人的心理疾病,我不反对任何使得社会重视三农问题的舆论。我认为围绕县城全面建设乡镇生活是解决农民问题的惟一途径。我认同欧美的这一价值,作家成功的两个标志中的一个是住在乡下。我知道,无论如何描述都不过分的农民工最终安顿他们自己的时候,就是帮助我们实现这一价值的时候。我能够安心地接受这个未来吗?

二〇〇七,六月十七至六月十九日,于开封

偶记

有一次我沿着凯江散步,

直走到浓雾散去,远离县城,

看见一群鸭子上岸跑向

空旷的河滩,一个男人驱赶,

另一个男人折树枝哼歌

烧饭,我赶忙掉头回走。

本阶级的幸福风景会用爪子

死死抓住它的成员,死死地,

而实际他终生属于另一阶级。

后来河滩在记忆中日益旷阔、迷人,

炊烟的绞索常常系住我的脚踵。

女友

十二年一闪而过,同样的夜晚,纤长的

手指梳理刘海,甜蜜的果珍,纯洁的

欲望诱导一个个话题,夏天啦!

 那一夜啦!

一直交谈到危险信号在耳畔响起。

清洁工愤怒地挥动扫帚清扫街道,

女邻居敲开门来搭讪,但是我们

沉湎往事犹如两株植物,

两株植物在明信片上,在

一片收割后的田野中,亲密理智地

等候暮色降临,而恐惧

逝去,带走性。夜风中满是

野草和溪水的臭气,疾掠而过刮向城市

如此缓慢,污秽,八年后

巷道式婚姻才玷污了你的贞洁,

其间一次想当然的冒险悄悄地失败

作为后来的泪水的泉源……

现在,重新恋爱已没有必要,

可是姑娘,坐着,热情却在高升,

拮据驯服的性格领导你克制着,

否则,我们已在同等的愉悦中睡去。

一张电报

1986年11月6日。

天上出着太阳竟下起了雪。

或者这天阴风四起,

时间是1985年春季。

我飞向哈尔滨,那里一位诗人

告诉我北方雪景十分美。

或者我坐在去西宁的列车上

去柴达木。

家人从四川拍来一张电报

两个字:即回。

生活就像电报这么简单,准确,严重。

交通和风景就是为着这个意义而准备的。

一九八七年

一年的最后一天

起床的时候雾已散尽。

女邻居穿着内衣在走廊上,

把粗眉毛画细。

我酒还没醒又害上感冒,

昨夜,寒风涤荡过肠胃。

糟糕的身体属于我,

难看的体形属于女邻居,

她别扭闪身让我过向楼梯口,

我毫无目的但必须下去。

阳光从不像此时强烈,

在草坪刻下清晰的树影,

在草坪上,男生翻筋斗,

女生单脚乱转,

发白的树叶零星地落着。

我退着走路,

听见一辆卡车驶近屁股。

一年结束,

世界从连日浓雾收回了它的形象,

(墙上的标语无耻地醒目)

但是眼睛不收回泪水。

一九九六,十二月三十一日


 

玫瑰盛宴

饱飨今夜

饱飨满室明媚

饱飨酩酊大醉的音符

饱飨灌溉全身的爱情,呵雨云

饱飨燃烧的雨云

饱飨翻卷白色红色浪花的玫瑰森林

饱飨肉色肢趾和花瓣发丝

饱飨听觉的空气、味觉的墙壁

饱飨闪电般滚下楼梯的地毯

饱飨它托起的云团,饱飨虚幻

饱飨颤抖着舌头的穹窿

饱飨此时此刻

下雨——纪念克鲁泡特金

这是五月,雨丝间夹着雷声,

我从楼廊俯望苏州河,

码头工人慢吞吞地卸煤,

而炭黑的河水疾流着;

一艘空船拉响汽笛,

像虚弱的产妇晃了几下,

驶进几棵洋槐的浓阴里;

雨下着,雷声响着。

另一艘运煤船靠拢码头,

“接住”,船员扔船缆上岸,

接着又喊道:“上来!”

随后他跳进船舱,大概抽烟吧。

轻微的雷声消失后,

闪出一道灰白的闪电,

这时,我希望用巴枯宁的手

加入他们去搬运滴水的煤炭,

倒不是因为闪电阴暗的光线改变了

雨中男子汉们的脸膛,

他们可以将灌满了他们的全身的烧酒

赠给我。

但是雨下大后一会

停住了,他们好像没有察觉。

我昔日冒死旅行就是为了今天吗?

从雨雾捕获勇气。

草坡

斜长的草坡有种羔羊的调子,

自由,明亮,铜器一样悠扬。

在那里默思,清凉的河水在三尺高的

石砌的岸底下,在鲫鱼中间流过。

牧童牵来水牛,有时是黄牛。

在好草面前,畜牲贪婪又温柔,

草吃过,第二天长得更茂盛。

想着福乐事,唱着桑葚小调,

女人朝我走来,她两手水果

和花籽,后面跟着年幼的地主。

我们做一些简单的游戏,让他快乐

又受到教育,他宁愿捉蝴蝶。

突如其来,渔鸟飞到她脚前

掠去食物,使我震惊。

在一本关于原罪的书中,我读到

美丽的单位,一个国家为一海伦。

啊,夏天,玉米伸下河岸,

闪耀的女人和满河孩子

都躲藏到哪里去了?秋风凶悍,

河水变得冷了,杨柳衰老,枯死。

空气插入肉里,像闪亮的果皮刀

剔出身体的负担。

思想减到多轻才能够飞翔?

我半躺着,琢磨手上的卵石。

一九八九,初春

母亲

她是在两个世界里

同时出现的苍老形象。

她已经厌倦,懂得赞美,

酒壶、香料和象牙梳子。

在自留地想起初恋。

蔬菜繁盛,晚年荒凉。

似乎才开始,死者的脸上

出现雀斑。

给了女儿一双白皙的腿

没有给她一条短裙。

死者的脑子里满是悔恨。

爱,几乎就是她的秘密,

由一点而壮大。她的房间里,

保留着敬箱和几天迷乱。①

① 敬箱,四川农村的家用袖珍保险箱,用于保存值钱和秘密的玲珑玩意的

小匣子。

过江

星期六的傍晚,九江路外滩,

电车把我腹泻给江风。

周复一周,车厢里,

陌生人团结着敌意。

又到江堤

看人看灯,石墙和铁顶

抖擞兽皮、饕餮年龄,

又像儿童浏览妇女。

旁边一个刺头尖起嗓门,

答复我没有提出的疑问,

“原来,两岸一团漆黑。”

我鞋中的私人码头繁忙。

渡轮压着汽水瓶、假徽章

和假鱼鳞航行,我回望浦西,

南京路的长筒袜,

自密室出游的大亨。

他们连夜过江,

戴着三十年代电影中的行头

剥削和阔嘴,

把一片片菜地搬进一个个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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