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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仲义:诗的批评阐释罗盘,面向何方?

2016-05-30 陈仲义 星期一诗社

读诗就是再做诗

 

(陈仲义)


 

  公众对现代诗的认知,一般停留在朦胧诗到海子阶段,越往后越觉得“困惑”。海子之后的诗歌格局,探索与出轨并行、追新与偏激携手、诗与非诗交叉、有序与混乱重叠,无论是对西洋诗人的文本引进,还是本土日常诗性的挖掘,写作资源都越来越敞开,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反映在诗歌接受上,便出现了“现代诗比古诗更难进入”的不满与控诉,“懂”与“不懂”的老生常谈再次被提出来。对现代诗的阅读与接受,除了诗歌观念、审美趣味、教学方法等众多因素牵扯外,我以为被忽略的下述三点,应引起充分的反思。

  其一,现代诗是一种新型的“特殊知识”。按照布罗茨基的说法,进入现代诗歌,需要拥有一套“感官加速器的装置”。这意味着现代诗有它特异的质地以及与其相适配的方法论,如果以为“老皇历”能够“包揽天下”而不与时俱进,最终只能望洋兴叹,苦无舟渡。有人会说:我也学得几十种现代修辞格,可是并不灵验呀。这里要提醒的是,熟悉几十种修辞格,并不等于理解掌握诗歌。况且新诗经过近百年实践,发展积累起许多新元素,说夸张一些叫“日新月异”。这些“特殊知识”,是古典、域外、现代新诗自身的“小传统”三者的融合与变异,并非传统文学常识与传统修辞学所能覆盖的。重要的是,现代诗与生命体验、精神、潜意识、情绪、悟性等心理图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教科书上“死”的修辞格,尚未转化为活的、有生命的、针对对象的感悟,即便你掌握再多,也很难得心应手,更遑论那些对基本常识处于半空白状态的人,其尴尬可想而知。所以,进入现代诗堂奥,从叩响“特殊知识”的门环开始。

  其二,现代诗与文言诗是两种不同“制式”的诗歌。很多人把现代诗与古诗作为一个“共同体”看待,但大量实践证明,现代诗在思维、感受、语境、语言等方面已然与旧体诗产生巨大差异,若死死抱住旧体诗与现代诗这一“共同体”,在传统审美惯性与惰性的驱使下,把古诗那一套评价鉴赏体系移用到现代诗身上(好一点的略加变通),就必然出现某种方凿圆枘。而且愈是固执地执行“古今通用”标准,阻抗愈大。殊不知,这种“古今一体”的审美绿道通行,方便倒是方便,在某些时候(比如遇到早期白话诗)勉强还能凑合,但如果遇到稍微“怪”一点的现代诗,比如遇到某些超现实文本,势必捉襟见肘。如若遇到更怪诞的后现代诗,简直就不知所措了。

  由于现代诗写作更趋于一种个人化的体验写作,讲究自我体验的微妙散发,少了类群经验的高度凝聚,所以有必要来一次观念疏通,清除一下误区:不是死死抓住古今诗歌的共通性,而是寻找、发现双方的差异,从差异中重新审视现代体验的瞬间、碎化、游动,从差异性入手去解读,你就会发现,原来现代诗有着那么大的误读空间,而误读愈大,诗歌的魅力也愈大。

  其三,文本细读与微观分析是有效进入途径。这就不能不提到英美新批评,尽管新批评被诟病为内在循环的封闭容器,但在打通文本间各环节上不乏机杼独出。许多新批评的核心术语都成为现代诗解读的利器,细读与微观分析的方法针对现代诗内部的架构更是十分有效。一个词的含义,词句之间的精微联系,意象选择、搭配及隐显,上下文关联及言外之意……都在细读与微观分析的“分层扫描”之内。读者仿佛是在用放大镜和显微镜阅读诗歌的每一条纹理。从形式美学的入口进入,再探触捉摸不定的内涵,你说,再深厚的漫天雾霭,还不露出点“庐山真面目”吗?

  其实,最好的进入办法还是如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所说那句话:“读诗就是再做诗。”表面上看,这句话没什么,简单极了,其实却深刻道出进入现代诗的真谛。引申一下:读不如做——尽可能做到读写并重,双管齐下,现代诗的大门就容易打开了。


 


 

诗的批评阐释罗盘

面向何方


(陈仲义)


 

  诗评人的阐释是诗歌审美接受的核心部分。历代诗评积淀下来的阐释资源构成了不断重新“破译”与思索的历史。在古代,有年谱、编年、本事等背景研究,还有笺释、训诂、评点、批注的现行研究。作为中国特有的“诗话”形式,已然成为丁一卯二的阐释传统。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柳、苏,源远流长。单是陶渊明一首《饮酒·五》20字,就取得超出原文本1000倍的评语规模。现代诗坛虽很少出现“一头多吃”的现象,但多人评介一人的专集还不算偶见。

   古代诗歌的接受阐释,多由专业诗评家包揽,忠于职守的“阳春白雪”们地位很高,这是诗歌高级接受环节中重要而稳定的一环。但是到了现代,诗评的地位“一落千丈”。尤其在缺乏信任的危机中,吃力不讨好的诗评雪上加霜。“当代中国没有好的诗歌批评,很多人写的评论都是垃圾。”这样的论调甚嚣尘上,不绝于耳。诗写者大都对理论有着天然的抵触,不屑一顾。这种态度,如果不是一种出自本能的自我保护,也是带着更多情绪不满的发泄。笔者在此需要辩护一下,诗写者应该看到,诗歌批评阐释要面对普及与提升的压力,面对文本艰涩的解密压力,面对优劣高下的质检压力,还要缓解“难以言说”“无法言说”的瓶颈压力。总之,诗歌阐释比起其他文体更要受到二度创造系数的考验,诗歌批评是所有文类批评难度系数最高的一种。

   可是,这些压力不为诗写者和接受者所理解,再加上两套不同话语系统,巨大的摩擦便难以避免。为数不少的诗人一再表白从来不看诗歌批评。证据是,最好的诗歌批评家都是诗人,就像艾略特、庞德、希尼、帕斯一样。“凡是真正的诗人必定是第一流的批评家。”(瓦雷利)据此诗人们底气十足,不屑于批评:嘿嘿,厨师再怎样三流,也总比食客高明,要不你做盘试试?!再说没有厨师的手艺,再好的美食家的味蕾也等于废器。这种先在论的心理优势有形无形都高踞于批评之上。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诗歌批评面对的不单纯是创作发生学和诗人学(这是最牵动诗人脑神经的)。他面对着远比诗人还要宽阔多的涵盖面——教科书、年度选本、大系、年鉴、年谱、传记、史料、专题、史论,还有刊物、社团、流派、评奖、研讨会,以及诗歌的经典化、教育、普及、传播……在宽泛意义上,这一切都是批评阐释的组成部分。虽然诗人对此也有涉及,但他们最关注的往往是自己的创作及创作过程的细节,舍此就“盲视”了。然而,正是上述许多诗歌空白工作必须由诗评人来填补。

   诚然,诗人不太关注阐释问题,他只关心埋头下蛋。作为下蛋的母鸡,他绝对不会依照事先设计的蓝图,考虑蛋的形态、规格,预算时间,计较产床。他的兴趣在如何觅食、挑食,如何加强营养、消化,比如在哪一片草地寻觅感觉,在哪一处灌木张开想象,一切都为着在灵感最佳时辰生产,最好能下个“双黄”。完成后一般就不管了,来自外界的评价,可听可不听。唯一的愿望是重新聚集能量,迎接下一次临床,并且尽量做到一次比一次下得好。诗评人则不一样,通常情况他不太关心怀胎与分娩过程,因为那个生产黑箱永远说不清楚,也指导、纠正不了。他一般只面对结果,并对结果中的产地、品种、型号、规格、成色、销售、市场,做出基本评估。认真仔细的话,他还会填写最后的“鉴定报告”——对蛋的好坏、优劣,做出舌尖上的品级。尤其对蛋的营养成分做出职业性剖解,比如总量的卡路里、氨基酸,蛋黄里的高密度胆固醇……这样的鉴定报告,对于吃蛋的读者来说,是蛮需要的,因为他要依靠说明书了解营养品,以增加保健信心;对于超级母鸡来讲则不起什么作用,因为自身的强大足以抵御一切外界影响,而对于一般母鸡,可能还有一点儿什么启发、点醒。显然,专门下蛋的与专门鉴定的,是属于两种不同性质的分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于分工性质的混淆,诗人与诗评人大大扩张了双方的敌意。

   诗人之间有时也互不买账,同样反映了这一行当某种“互否相轻”法则。王敖写道,史蒂文斯拒不接受庞德的诗,甚至拒绝在帮助庞德的请愿书上签名,而庞德根本就不看史蒂文斯,就好比艾略特从来不搭理威廉斯。艾略特断言现代的诗人达不到但丁的高度,其隐藏目的是打击叶芝。弗罗斯特在背后攻击过同代大诗人,而米沃什则从未信服过弗罗斯特。在批评的战场上,我们会看到长期不懈的角力,比如布鲁姆对庞德诗学的严正批判;会看到有意的回避,比如海伦·文德勒很少谈到奥登;也会看到漫画式的讥刺,比如休·肯纳把史蒂文斯的诗归于胡话。

   看来,真正容得下批评空间的并不宽裕,许多人老虎屁股摸不得,不是暴跳如雷,便反唇相讥。拜伦不是曾发现他的同时代有八十多人自诩为当世第一诗人?当下不是经常冒出新诗谱系只剩“三个半”或“五个半”诗人的宣旨吗?诗人的狂妄、自恋,通常是不是诗人与批评家关系恶化的症结?同样,诗评人的迟缓、失准、偏倚,理所当然成为平庸的攻击证据。诗人对诗评人诸如有眼无珠、盲人摸象、倒裳索领、鞭不及腹的指摘,犹如诗评人对诗人鸡蛋挑骨头一样。原本,双方工作性质与功能的迥异,使得他们的关系既是友人,又是情敌,既是同好又是冤家。但是,由于某些偏斜,诗人有时是将运动员、裁判员、教练员三者集于一身,站在领奖台上春风得意。诗评人多数窝在观众席上,像散财不眨眼的阔佬,信手鼓掌,反正自家开印的纸币无需多少成本,图个皆大欢喜;少数人则板着脸孔,敲着惊堂木,充当苛刻的锱铢必较的吝啬鬼。

   诗歌的批评阐释,有着与小说完全不同的数路。小说关注人物性格、命运、主题、叙事、情节、细节,诗歌批评阐释关注语言、意涵与表达方式。诗歌批评阐释比小说困难,主要是在不可言说、难以言说的场域里,却偏偏要言说。有如小说批评阐释在明处,属于打着灯笼走明路;而诗歌批评属于暗处,是没有灯笼,借点月色在摸路。

   厘清诗歌批评阐释的“权限”与特点后,应该可以做到“收取刻与”的平衡了:

   ——对于天才诗人与诗歌,批评阐释无法引领,最好保持缄默;

   ——对于一流后面的诗人与诗歌,它有权利义务“说三道四” ;

   ——对于初入诗歌大观园者,它胜任“指点迷津”的向导。

   固然权限清晰,能守住僭越,有益于把住批评阐释大方向。但一直以来批评阐释屡遭臭鸡蛋扑面,显然与自身问题脱不了干系,归纳起来,大约有这么几种坏象:

   ——穿梭于各大码头港口,企图用“舶来品”的理论罗盘,打通一切航线的所谓掉书袋批评;

   ——为同好两肋插刀,为乡党攻城拔寨,为兄弟摇旗呐喊的圈子批评;

   ——赶场式地活跃在各种“点赞”的狂欢里,只要出镜率高就出手的时髦批评;

   ——浅一脚深一脚追赶创作后尘,在大片收割后才开始拣拾别人遗下的麦穗,还以为是伟大收获的“慢半拍子”批评;

   ——所有对象都作为自身观念的佐证或套用,只在自身观念演绎中构筑城堡的观念批评;

   ——东拼西凑,貌似体大周虑,面面俱到,其实都是一些“平庸的正确”的拼装批评。

   在批评阐释的道路上,追求全方位、全能型、综合的路径,固然属于“高富帅”,但毕竟寥寥。形形色色的批评阐释,有的侧重思想史,有的侧重社会性,有的侧重问题意识,有的侧重文本分析,有的从事基础理论,有的专注技艺,克尽厥职,各尽本色就行。各有侧重的“单一”,并不妨碍总体接受工程的目标一致。百里重趼的路上,应有百花齐放的期待。

   总的说来,诗评人这碗饭不好吃。打个蹩脚比喻:有没有勇气充当抡斤挥斧的屠夫,怒眼逡巡,举凡病态的、注水的、假劣的,统统不留情面,逐一“宰杀”;或在滚滚尘埃,大汗淋漓的驿道上,自顾甩着长鞭,哼着调儿,做心甘情愿、长途跋涉的“护花使者”;也在宽敞的大厅或不透气的暗室,集几回精神、意识、伦理之“神”的代言,幻想云端的纯正之梦;更多时候是在场响应,面对诗歌法庭的种种公案、悬疑,做出力所能及的索解。


 来源:《中国艺术报》2015年12月4日第3版


 

陈仲义,男,1948年出生于厦门鼓浪屿。现执教于厦门城市学院。三次破格晋升讲师、副教授、教授。福建省优秀教师。出版现代诗学专著九部,包括:创作论《现代诗创作探微》、思潮论《诗的哗变——第三代诗面面观》、诗人论《中国朦胧诗人论》、美学论《台湾诗歌艺术六十种》、形态论《扇形的展开——中国现代诗学谫论》、技术论《现代诗技艺透析》、综合论《中国前沿诗歌聚焦》、鉴赏论《百年新诗 百种解读》、语言论《现代诗:语言张力论》。另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发表诗论评200多篇。20余次被人大资料中心、《新华文摘》转载。发表与出版近500万字。曾获第12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00——2010年)·批评奖、美丽岛·第二届中国桂冠诗学奖等,并入围第5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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