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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诗选

2017-10-26 雷平阳 星期一诗社


雷平阳,著名作家,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任职于云南省文联。2004年5月获第二届华文青年诗歌奖、2005年11月获第三届"茅台杯"人民文学诗歌奖、2006年获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2006年年度青年作家奖、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


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

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三个灵魂


第一个将被埋葬,厚厚的红土层中

紧贴着大地之心,静静地安息

第二个将继续留在家中

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

端坐于供桌上面的神龛,接受他们

奠祭和敬畏;第三个,将怀着

不死的乡愁,在祭司的指引下

带上鸡羊、美酒和大米

独自返回祖先居住的

遥远的北方故里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

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

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

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

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

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

斑鸠,麻雀,画眉……

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雷声


一声声闷响,它们来自空处

云朵敲击大鼓,风暴举着石头往下丢

闪电引爆了炸药库……很显然

这不是人可以弄出来的声音。人的躯体中

也有巨响,几公里的寂静浓缩在一起

散步的中途,突然就会有两张急驰的货车

撞向同一棵大树。超越了身体可以承受的震撼

犹如婴儿渴望移动的山峰

它们让人惴惴不安——我曾经在靠近越南

的一座山上,伐木、养马、种植木瓜

平静的生活,使我远离了惊吓

也很少在梦中参与集会或者谋杀

我喜欢这样的时光,我的家人

也乐意看见一堆焚烧的篝火,意外地

拒绝了所有方向的蔓延和一个方向的升高

但是,谁都清楚,这是假象

因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最容易忽略的

就是一声声的闷响,像木瓜落在地上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欢乐的蚂蚁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

穿过了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

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

打断了肋骨。最后,它们才开始

围着一座城市跑。绕着圈子。一支细小得

可以省略的队伍,它们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父亲的老虎


有一天父亲意外地没有下地

对于担惊受怕了一生的他来说

这是一个奇迹。他整天都坐在草垛里

对着墙上的裂缝练习射击

甚至他还把枪口对准了

母亲的背影。那时候,母亲正对着

一棵砍不断的大树,小声哭泣

那时候,一个錾磨人正踩着

暖冬的第一场雪去敲我家的门

而我正躲在窗台下,对着一盆清水

试图用一把小刀,替一个叫芬的女人取痣

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日子

我的父亲笨拙地调试着他的武器

他想把枪膛里的死亡放出来

却每次都只敢把死亡放进水里

我的父亲,一个只敢用枪打水的人

那天晚上,在招待錾磨人的家宴上

喝得大醉,他说,那头困扰了

他一生的老虎,正从他的梦中来临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存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光荣


在蒙古大草原

爱上一只蚂蚁,是一种心胸

如果爱上成吉思汗

则是一种光荣

光荣之中,最令人

绝望的那一种



秋风辞


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

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那是令人赞叹的

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

我问绕圈人:“能否停下,让我在寒冷

抵达之前,多收集几筐火焰?”

他缄默不语,低着头,继续绕圈

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建设

一座秘密的小电站



听汤世杰先生讲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海南在海之南,云是心,海是心

几千年前,“孔子过泰山侧”

孔子也配不上泰山,这颗

伟大的心脏,也只能跳动在

泰山的侧面,泰山是中心

孔子是郊外……他讲话的时候

动了真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

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

山河的郊外。”我当时就很冲动

很想站起身来,弯腰向他致敬

甘愿做他的郊外。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

汤世杰先生在讲话中忆及归化寺

——“文革”期间,庙寺都被毁了

一些虔诚的僧侣,把佛像

安放在残垣断壁之间:信仰

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



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

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

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

用成长代替焦虑。楼梯的转角处

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

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

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

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

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

17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

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

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往窗口往外看

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

以代人写信为生。这人说,他的老家

在甘肃。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

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

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

袖口上有一丝血迹。也许他的体内

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

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

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

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

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

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相反

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

屡屡被我提及:从二十年前开始

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

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虹山新村的压腿人


晚上8点左右,他都准时

在路边上压腿。像精准的时针

强迫自己,刻板而准时地进行锻炼——

有时他的腿搭在梧桐树上

有时则翘起来,努力与路边的挡墙

形成锐角。他已经习惯于把一条直腿

一次次压弯,且还在命令自己

“再低一点,再低一点……”

事实上,他的腿在运动中

已经变成了弧线,额头已经可以

轻松地抵着鞋尖;如果再低一点

就将出现一个身体的半圆……

多少有些让人费解,这个压腿的人

他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闪亮

醉心于反自然,却能把手中的

一串闪电,压入腿内,让骨头变软

我搬到这儿居住,已经三年多了

每次见他,我都会多看他几眼

仿佛我就是他体内躲着的

那一次有着暴力倾向的运动员



灌木丛


我想把威信县的灌木都分出

男女。男的系根白丝绸;女的涂上

红油漆。我知道它们不交媾

不以交媾的方式生儿育女

但我还是想分,想让它们一针见血

准确到位。假如这不是什么

浩大的工程,我们就可以知道

铺天盖地的孤独与寂静,有多少

系上了白丝绸;有多少涂上了红油漆

有多少从不惧怕,天空和大雾

一再地压低;有多少,是男性

有多少,是女性……



卖麻雀肉的人


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个人

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

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从何而来,他的背后

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伤着脸

并转向黑处。他更愿意与卖瓜人

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

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

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

始终被他视为多余

把这么多胸膛都破开了

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都终止了

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

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

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

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

麻雀堆里,或许藏着

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凉山在响


红布马场坐落在炎山乡

从那儿看牛栏江,牛栏江是一条

细微的白线。没有江水

波涛与河床;没有向下的力量

想象中的巨人在赛跑

提着石头的摇篮,许多石头

被挤死在摇篮中

蓝色的漩涡也只能在想象中

被提及:一股水流

与另一股水流相遇了

三秒钟的搏杀,其中一股被截断

它就像砍掉了头颅的死囚

在刑场上,用四秒钟

转出一个向内熄灭的圆圈

仿佛戏剧里的消亡

我去过红布马场,热血

激荡的地方,如今一派荒凉

堆积如山的马鞍子,精心雕镂的花纹

手一碰,特丹和鹰就变成了灰

掉出的几根铜条

类似于鹰的骨头,但不是……

都碎了,完整的只有时间的灰尘

以及大地美学的哀伤和悲悯

运铜的马,运铁的马,运盐的马

它们与运送陶罐的马

本来就存在本质的不同

坐在红布马场,我眺望四川

倾斜的山,那是大凉山

云南全部的春风

正向它吹去,我能听见

它发出的一阵阵石头开裂的

声响,持久回荡



一阵风的葬礼


空气主持,电光致悼辞

云彩默哀,雷声修墓

鸟翅传播美名

送葬的队伍挤满了每一个空隙……

我们身在昆明,哭出的声音

却总是在北京响起

仿佛我们都不是自己声音的主人



怒江


很多人歌颂过怒江

用它的波涛平息内心的火

用它两岸的山峰

开辟身体的高度、宽度和长度

他们都是优质的歌手

喉咙里有着黄金的小号

我是谁?江边的一个渔翁

我只能这么写:“用一条江的鱼养家

用一条江的水洗脸;用一条江

劈开的山,掩埋一生的梦

用一条江擦亮的天空,做镜子

借以羞辱自己。我都以失败告终。”

你们看吧,我衰老的身体

浑身都是裂缝

一头羊的孤单


“举止平常,但又有着出尘的风度。”

一头羊,它来到了山上

这是一座静谧的山,没有弯曲

只有一根孤线。那头羊

它站在孤线的内侧

孤线的外侧是空的

为什么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

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一点孤单

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

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

让它不致于混乱

有人不喜欢这头羊

有人反对这座山的弧线

还有人讨厌言必称孤单

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头羊也许代表不了这座山

可它体现出了我们的孤单

在平常之间,像一根弧线



白色大坝


我不是你要的那一种,头重脚轻

语无伦次;一个美国佬曾经这样

写蛇:“它们射进了土地。”

我沿着澜沧江往北走,可我始终

找不到射的感觉,这条柔软的大江

它头重脚轻,语无伦次

在经过漫湾的那一天,我看见白色的大坝

它几乎高过了四周所有的山峰

但在它的脚下,那些没有撤走的

水电工人,他们守着生锈的钢模

疲倦地往江水中投掷着石头



当代妓女


说起妓女,我的朋友老楷

说,她们是一群这样的人:当她们

不幸落网,随身的挂包里

有六样涉案工具——身份证

暂住证、避孕套、小圆镜

口红和《文化苦旅》

之后,诗人倪涛说起了一个诗友

那人住在一座山上,山上的村庄

像马孔多小镇。散淡寂寞的青年

天高云淡的诗歌写手

他创办的歌舞厅,手下美女如云

其中一个名叫秋秋。秋秋毕业于美院

解风情,常画画,一副副作品

比一些画家的还接近人性

更像人的手艺。诗人于是写道

“伟大的妓女已经绝迹

只有秋秋还在努力。”



蚂蚁和蜘蛛


无法说出蜘蛛的远方

也看不见蚂蚁腹中的天堂

我和它们,这些自生自灭的小灵魂

一块儿生活在穷乡僻壤

最碎小的步伐叫做沉寂、空寂、死寂

最快捷的亡失称之为暴死和猝死

它们走着的路,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折断

它们的葬身之所,我用一只脚掌

就足以压塌任何一座美仑美奂的宫廷

蛛蜘寄身于空中,是暂时的,虚妄的

它们已被黑暗泡黑

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两样

阳光也很难穿透。如果有欢乐

比如让蜘蛛说出远方

让蚂蚁拿出腹中的天堂

让自己从血液中驱赶出一群

自由的山峰,可我的左手又总是

握着暴死的蜘蛛,右手总是捏着

猝死的蚂蚁,像个暴徒



河流


被劈开的空气,在它走远之后

才发出破碎的声音。它已经什么都不知道

在它的身后,我们被黑夜所笼罩

空气,是黑颜色的。作为惟一的亮色

它曾经带给我们很多梦想

我们都想像它一样:患有多动症

而且能把所有的山峰劈成两半

我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支刀斧大军

正如我相信在亡灵游荡之处,我是孤独的



生活


我始终跑不出自己的生活

谁能跑出这落在地上的生活

我就羡慕他;如果谁还能从埋在土里的

生活中,跑出,我就会寂然一笑

满脸成灰。已经39岁了

我还幻想着有一天能登上

一列陌生的火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把自己的骨头全拆下来

洗干净了,再蒸一蒸

……已经尽力了,整整39年

我都是一个清洁工

一直都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扫灰尘



快和慢


只有贩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怒江

只有吸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苍山


只有死亡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活着

在这儿,只有我的心是快的

其他都很慢,最慢的

是我的那些不能直呼其名的

死去的乡亲,或他们还醒着的坟



望乡台


我想飞速穿过生的历程,直抵暮年

执竹杖,左脚踢右脚,喘着粗气

爬上土垒的望乡台

那么多眼瞎了,彻底沉默了

变成了土的亲戚

他们在那儿等我

但愿我的双脚没有踩痛他们

但愿我的到来没有抢占谁的位置

但愿我的年轻不会加剧

他们的愁苦。如果返回故乡

必须排队,我愿排在最后

甘愿做最后一人

充军到云南,几百年了

也该回去了,每个人怀中的

魂路图,最后一站:山西,洪洞



背着母亲上高山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记忆


我还能如此清晰地记起从前

这真是奇迹:一个姓张的瞎子,在河流上

练习飞翔;一个姓李的木匠,在屋顶上

摹仿狼哭;一个货郎,姓刘,摇着手鼓

在一个新寡的妇人屋后吞金自尽

他们一齐埋伏在我的记忆之中

这这真是奇迹,我的时间为他们倒流

我的身躯因他们而裂开。那是从前

我的寨子:云南,昭通,石头生崽

处处都弥漫着生命的尘埃



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

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

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

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

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

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裸体


每次去大理,我都跟人说我喜欢

大理的风。它们是皮肤的故乡,是骨头的床

从苍山那边吹过来,使我的皮肤和骨头,每次都

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大伙都知道,我是一个

贪婪的人,有时还极为癫狂,所以

200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在大理古城

对着风,我脱去了衣裳,裸着身体

发誓要走到天亮。那时,我真的以为我可以

这么一直走下去,从此失去了穿衣的愿望

但是,尽管是深夜,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我的皮肤和骨头也开始了幸福的吟唱

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才走了二十来米,就觉

得四周全是目光,像些暗处飞来的刀锋

命令我向虚无的世界举手投降

得到好处的皮肤和骨头不知道情况有这么复杂

皮肤上的毛孔已全部开放,骨头也第一次

自己把自己掏空。它们都灵魂出窍了

再不想妥贴地把自己安放在我身上

风啊,大理的风啊,我却为什么

总感到我不该这样?总以为脱去衣服的一瞬

我已被刀锋刺中心脏?真的很无趣

那晚,我只在风中裸体走了三十米

便被自己将自己彻底阻挡。虚弱的自己

虚幻的刀,一块儿目睹了自然之门的轰然关上

剩下的夜,还在继续吹的风

像一座堆满了黄金和自由的垃圾场



晚秋白色


山神的毛发白了,燕麦白了

西凉山的秋天也跟着白了

充军人的后裔,霜迹在脊梁上

白了,像冷风的胚芽

就要长大成冰凌


抽我肋骨,凿一根笛子

空我的胸膛,多一座粮仓


都白了,爷爷和奶奶住在山上

他们坟顶上的长草也白了

一层白土盖着,他们活着

像死者一样,白得彻底、荒凉


都白了,倮伍家的小妹空身下楼

高高山上,一盘月亮

我这汉人,一个打工崽,空手返乡

绕了一圈,眠于草垛旁


都白了,笛孔里的血滴儿

都白了,粮仓里的耗子骨

在胡彬的长笛声中



鹭鸶


2002年4月16日,在云南

水富县新滩乡,两只鹭鸶在大雾中

顺着横江河床缓慢地飞。它们的速度

比江水慢,两边的山体、竹林

和榕树,是它们的背景

坐在“五代同堂”的陈氏牌坊下面

我一边整理关于匪患的采访笔记,一边

期待着它们飞去又飞回。屁股下的石凳

50年前,无数放哨的土匪坐过

它有些冰冷,但确实又还藏着

走投无路者的体温



集市


那是昆虫灿烂的集市

我梦里的天空,无数腐朽的树叶

充盈其间。石头洞开,破裂的男人

犹如经不起热水的玻璃杯

战战兢兢地露出头来,哦,多美的虫

锈迹斑斑的水,被一根根芹草撕开

下面伏着众多的女子,她们已经

被水泡坏,皮肤宽松

犹如被放逐多年的游魂

只有时间才能将她们拉回来

哦,多美的虫。还有蜘蛛

我领地上的贵族,它们躲在空中

碧绿的外壳,在灵魂中居无定所

还有蜈蚣、蚂蚁、蟑螂以及更多的虫

它们在1997年的夏天,突然

走到了一起,并发下毒誓:

谁让我生,我就死在他的怀里

谁让我死,我就活在他的裂缝里



乌鸦


被一再地提及,能够以一点点黑色

藏下雷霆的,可以在停下来的流亡中

保持不同政见的……我们为什么对它

永远怀着警惕?真的很不幸

有些生命天生就不受欢迎,比如乌鸦

比如那些心中藏着乌鸦的人



废墟酒吧


它隐藏在郊外,同往常一样

今夜只有我和守吧人。她是一个哑巴

侧着身子,瘪着脸,收着胸

她希望自己能躲进一片黑夜的云朵

我们无声地坐着。我想象中的残垣断壁

矗立在四周。对了,到处都是裂口

到处都埋藏着落日和风景;对了

倒塌的横梁上,还走动着雷霆

风干了的雨珠,敲打着墙角

满是尘土的小手鼓;对,到处都

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

记忆中荒芜的睡眠……

令我们恐惧的一切,包括那只

闪电般的乌鸦,它也用头颅

把旧报纸戳出了一个黑洞,露出了

尖尖的嘴,以及发红的眼睛

确实,这是一座废墟,它所有的东西

它本身,都是远处的人们

在远处完成的,而不是重现的记忆

今夜,随着酒汁的增多,我几乎爱上了

阴影中的哑巴,甚至想顶着星空

在草丛中和她****。但是

我很清楚,我要发出的,将是

绵绵不绝的哀求,恐惧和悔恨

而她的体内,一支哗变的马队

随时准备着替她发出啸啸叫鸣

或许我真的应该回家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昨天晚上,她曾一个人

迎着风,对着学府路上的冬天

哭泣。她多么幸福,她多么孤立



山中迷路记


迭迭香的气息是丝绸

羊齿草,带领着一群羊羔的游魂

最多的是山茅草,因为它

草才有了阶级性。野象和孟加拉虎

同属流亡者,树顶上的寺庙中

有它们偷偷搭设的小朝廷

自由的长臂猿,这些邮局的职工

把没有地址的信件,抄浆

制成落叶,命令它们,在晚风

的山顶,表演空中杂技

可爱的飞禽,它们总是把悬崖

当成纪念碑,乐于在深渊之上

为一朵朵团团乱转的白云

确定坐标和方位……我在那儿迷路了

搭救我的人,在另一座山上

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像喊一个

我从来就不认识的人



渡白水记


在傣历的阳间,自由自在地流淌

用汉人的阴历,曲曲折折

跌宕起伏地记事或遗忘

——生活在两岸的人,建立过城堡

却不会战仗。他们中间,没有产生过

视死如归的战神,所有的幸福

和悲伤,也不在刀尖上。他们传唱着的

那个英雄,山上,水上,到处都有

神。他只是一个领着他们逃命

把逃命当成信仰的人。而且,他们

也知道,每次逃命,英雄的铠甲中

首先得藏下,他美丽的新娘

新娘的翡翠、银两和换洗的衣裳

然后,才会在匆忙之中

把祖先的魂路图,塞进刀鞘或箭囊



深夜,奠边府听阿炳


有着缜密、精准、合身的计算

泪就是泪,水就是水,琴声就是

琴声。泪和水不是从弦上渗出

泪是人的泪,水是江河水

泪有具体的重量,水有确切的立方

琴声,人知琴有声,不知手亦

有声,心亦有声,泪亦有声。水的声

是阿炳体内的骨灰,被秋风吹起

又被月光吹回……今夜,在奠边府

窗外就是江河,河床运送的水

不多,不少,每一个波浪,都像

统一定制的公共产品,有相同的商标

尺寸和外形。保质、定量、恒久

正从阿炳的弦上,源源不断地

运往苦难王国的一个个超市



山中赶路记


从曼赛镇去阿卡寨,只需要

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却走了整整两天

见到溪水,香堂人光着身子,钻了

进去。时间像一条鱼,在水芹菜

的叶子下面,张合着小小的腮

路边的橄榄已经熟透,克木人知道

有一颗,是悬挂在树上的天堂

时间,在舌面上,缓缓地

由苦变甜。白云是傣族人的表姐

清风是傣族人的姑妈,路边的竹楼上

这一个傣族人,麂子肉和鲜竹笋下酒

喝醉了。时间,是一张大的芭蕉叶

羞着他的脸。基诺人,有着石头

一样的沉默,他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

雨林里的动静,不知是什么鸟

叫了一声,他便像一支射出的响箭

时间,被他带走了,很久才从

一只死去的白鹇身上重返人间

整个旅程,只有谦卑的布朗人

静静地守在我身边。我们坐在山头

看落日,看老挝丰沙里烧荒的狼烟

暮投一座古老的缅寺,我睡着了

他才离开,他在我的梦中赕佛

身子紧贴着尘埃。时间,在贝页经里

跪了下来,几双隐形的手,按住了

时针、分针和秒针。我们一行人

还有拉拉祜和哈尼,山野之上

他们都有着各自的相好,时间

奔跑的马蹄,被他们移植到了肺腑里

我这个汉人,多想飞速地抵达阿卡寨啊

催促,埋怨,焦虑,像个疯子

最终的结局,我一个人上路

多次迷途,天黑前,才找到自己的流放地



哈尼山寨速写


按照人体的结构,选址,布局

设计,它是一具,打开了

平躺在坡地上的人体。右手,勤勉

鲜活,武孔有力,对应的寨门

挂满了阳具,出入者,都是活着的人

左手,激进,异端,决绝

每一毫米的空间内,都藏着葬礼

那儿的寨门,对着荒山和落日

专供死去的老人,头也不回地远去

左脚所在的地方,鲜花盛开

香樟树,鼎盛,茂密,华丽的寨门外

流水淙淙,徘徊着一个个早夭者

香艳的灵魂。右脚具有阶级性

象征它的寨门,就是几根竖着的

没有任何修饰的、卑贱的杂木

在那儿,跑来跑去的,全是牲畜

寨子有一颗心脏,众神在那儿放声歌唱

人们躬身,净身,献上牺牲

匍匐在地,洗耳恭听,然后领命而去

头颅,往往是一座山冈,壁立千仞

高不可攀,往在上面的

是太阳、月亮和星辰



躯壳


再过三天,父亲去世便一个月了

世界上没有后退,照着原样

滚滚向前。昨天,与弟弟通电话,他说

每晚,他都梦见父亲。我安慰他

父亲还没走,还在与他一起生活

只是住在了不同的房间

梦境,是一张餐桌,是清明节

与弟弟有所不同,父亲和我

一直共用着同一躯壳,“我们”便是“我”

我一样的接受了死亡,时刻与他

争抢嘴巴、心脏和手脚。我们都爱上了

这种骨血不分的生活,少一个世界

多一个魂魄。多么令人悲伤,电话中

我告诉弟弟,也是在昨夜

父亲毫不犹豫地破壳而出,走了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两个人

挤在一个皮囊里,迟早会撑破



离别咏


在大河分岔的地方

我们摆下临风酒宴。即将奔赴

不同的雪山,流水的琴声中

鲟鱼取下细碎的铠甲

给裂腹鱼赶制防寒的铠甲

朝圣的路太远了,乌龟把怀中经卷

送给了螃蟹。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

没心没肺,相信未来,龙鲤升起于

河床的哭喊,水草中,毒蛇交配时

骨头折断的脆响……全都成了

笑料,而不是仪典。现在

回想起来,所有的苟活者

无一不痛彻心脾——

鲤鱼在云南下落不明;到了西藏

鲢鲤缺氧,被冰川掩埋

美丽的金线鱼,爱上青海

死在了青海……当时,为什么

不抱抱他们,为什么不跟他们

多喝几杯?三十年了,流水没有

送回他们的容颜,大河上下

只剩下苟活者!天啊,这是

多么的荒诞,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晚景



在坟地上寻找故乡


酒又多喝了。山地上的宴席

一个人,消受不了

那么多的虫声和星光。隔着厚厚的红土

我和下面的人说话,野草疯长

从野草和土丘间的空隙

眺望几公里外,我生活过的村庄

那儿灯火通明,机声隆隆,它已经

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冶炼厂

一千年的故乡,被两年的厂房取代,再也

不性雷,也不姓夏或王。堆积如山的矿渣

压住了树木、田野、河流,以及祠堂

我已经回不去了,试探过几次

都被军人一样门岗,拦截在

布满了白霜的早上。就像今晚

以后的每一年光明,我都只能,在坟地里

推开草丛,踉踉跄跄地寻找故乡



箧中词


小木箱里的圣迹、自由和秘密

近似一本,用傣语写的指路经

精选,提纯,密制,压缩成

一片天空的命门。在年事已高的

老佛爷那儿,落红,点染长廊

有些清朗,亦不乏忧郁,傣历或葬礼

它把一个个高贵或卑贱的生命

一律送上另一条生死不明的旅程

我见识最多的,是牛贩子手中

它是一把弯月,削铁如泥。把牛掀翻

它又会变成绕着牛心,疾速盘旋

的卡尺。刀锋里的尺度,激发人们

对死亡的想象力。老实说,只身穿越

热带雨林的那些年,我一度迷上了

这种小箱子,柚木,雕花,镂空

做工完美。要么深锁于缅寺

要么就是屠门或酒肆。有一次

途经小黑江,我曾看见一群

猎虎的拉祜兄弟。他们围着一个

类似的小木箱,祭天,喝酒

人人都喝多了,便把它打开

用不着惊诧,里面除了一摊

暗淡了的血迹,的确什么也没有



献诗


我希望你永远消耗着我的生命

让我们一起瓜分:这么多的尘埃和空气

这么多的劳役和汗水……

说好了,我多分一点,就一点

说好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有足够的理由

指使我,在家里,在世上,在空中

不停地飞奔。我们都厌倦了

人多事多的生活,那里面埋藏着太多

不可告人的秘密,虚伪和背叛还是次要的

有的甚至是罪恶……但这并不妨碍

我们一再地使用拒绝的技术

除了你,谁又曾一直默默地庇护过我

谁又曾谅解过我的过失?谁又曾

为我的付出而像你一样感动并投桃报李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

就让我也媚俗地在此说说植物学里的玫瑰

“它一般有五片花萼,在其叶柄基部

就连刺芒也总是成双成对。至于它的花蕊

雌蕊总躲在花托中睡眠,雄蕊则自生而始

一直守护在花托边缘,直到死。”

尽管它的花期最长也只有八个月

但詹姆斯说:“远远不止于一万年

甚至更长。”我的意思并非想以这蔷薇科植物

象征什么,时间史、伦理学和家庭史

我只是想说,在中医领域,它的药用价值

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参考

“性温,味甘,微苦

可活血止痛,可解郁行气。”



废墟酒吧


它隐藏在郊外,同往常一样

今夜只有我和守吧人。她是一个哑巴

侧着身子,瘪着脸,收着胸

她希望自己能躲进一片黑夜的云朵

我们无声地坐着。我想象中的残垣断壁

矗立在四周。对了,到处都是裂口

到处都埋藏着落日和风景;对了

倒塌的横梁上,还走动着雷霆

风干了的雨珠,敲打着墙角

满是尘土的小手鼓;对,到处都

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

记忆中荒芜的睡眠……

令我们恐惧的一切,包括那只

闪电般的乌鸦,它也用头颅

把旧报纸戳出了一个黑洞,露出了

尖尖的嘴,以及发红的眼睛

确实,这是一座废墟,它所有的东西

它本身,都是远处的人们

在远处完成的,而不是重现的记忆

今夜,随着酒汁的增多,我几乎爱上了

阴影中的哑巴,甚至想顶着星空

在草丛中和她做爱。但是

我很清楚,我要发出的,将是

绵绵不绝的哀求,恐惧和悔恨

而她的体内,一支哗变的马队

随时准备着替她发出啸啸叫鸣

或许我真的应该回家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昨天晚上,她曾一个人

迎着风,对着学府路上的冬天

哭泣。她多么幸福,她多么孤立



黑夜


起风了,用热水瓶把门抵住

屋子外的黄昏,潜藏着

我们共同的,对黑夜的敌意

而且,我们也不愿,把仅有的一点光

无谓地漏失。与黑夜比亮?从来

没有这样的先例

与黑夜比黑,这样的颜色倒是比比皆是

尽管落入俗套,但我们漆黑的床下

也的确拿不出半点,可以把黑夜之黑

比得无可救药的颜色。一张白纸

从来都不是审判黑夜的证据

我亦曾试过,用生产墨汁的流水线

和黑夜妥协。后来才发现

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一厢情愿

黑夜是具体的,找不到代表它的是谁

我高声叫喊,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风吹门开,热水瓶破碎

无形的压力和恐惧继续存在……

像身体里停着一列火车,我们乏力

却指望它能向别的地方开去

带着所剩不多的警惕,和抗拒



圣诞夜


他们都说我醉了,送我到郊外

小区大门口,一片斜坡上……

圣诞之夜,突然寂静下来,金鼎山

黑黝黝的,塑料六厂的车间和民房

像一篷篷垂柳。我以为我来到了

地球的边界,小区的围墙

仿佛地球的城墙;路灯下的保安

他们是戍边的将士。噢,下弦月

它的光多么有限,只照亮了

我眼中的一个个重影;而且

它还在旋转,像躲在树丛中的路灯

我的家住在几幢几单元几楼

几号房?我期待着保安向我提问

而我也一直在冥思苦想,到底是

几幢?几单元?几楼?几号房?

可他们一直都在表演午夜的戏剧——

一个人从暗处正步走来

走到另一个的面前,突出顿一下脚

然后立正、敬礼;接着,接受敬礼的那人

又跑到暗处,正步走来,顿一下脚

立正、敬礼……如此循环往复

无止无休。直到我体内的酒温散尽

圣诞的快乐嘎然而止,他们中的一个

才跑到我的面前,开始提问

我低声回答:“7幢,2单元,501”

声音类似于游丝,像忏悔



学府路一景


几所大学的侧门

像荒凉的绝壁上破开的几道口子

街道被铁栏栅一剖为二

惯例的秩序,不允许蔑视死亡的自由

在这里囤积。但是,一辆逆行的卡车

像绝望时突然蹦出的神来之笔

甫一出现,就把他

撞倒在了梧桐树的阴影里

他不想留下血迹,然而两个年轻的警察

还是非常果断地封锁了现场

并且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询问

“这血迹是不是你的,它怎么还在

不停地扩散,像身体的汁夜

领着骨肉向四周飞奔?”

那时候他已经彻底睡熟了

一个死者,他回到了梦中

他再不能开口说话,惟一的权力是

他可以躺着不动,可以不回答

惟一的冲动是,他可以借我们的口

回答生前所有的提问:“被来历不明的东西

重重地击中,我是幸福的。”



虹山新村的压腿人


晚上8点左右,他都准时

在路边上压腿。像精准的时针

强迫自己,刻板而准时地进行锻炼——

有时他的腿搭在梧桐树上

有时则翘起来,努力与路边的挡墙

形成锐角。他已经习惯于把一条直腿

一次次压弯,且还在命令自己

“再低一点,再低一点……”

事实上,他的腿在运动中

已经变成了弧线,额头已经可以

轻松地抵着鞋尖;如果再低一点

就将出现一个身体的半圆……

多少有些让人费解,这个压腿的人

他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闪亮

醉心于反自然,却能把手中的

一串闪电,压入腿内,让骨头变软

我搬到这儿居住,已经三年多了

每次见他,我都会多看他几眼

仿佛我就是他体内躲着的

那一次有着暴力倾向的运动员





超越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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