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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怒2016年诗选

2017-10-30 余怒 星期一诗社


余怒,1966年12月出生,安徽桐城人。著有诗集《守夜人》《余怒诗选集》《余怒短诗选》《枝叶》《余怒吴橘诗合集》《现象研究》《饥饿之年》《个人史》《主与客》和长篇小说《恍惚公园》。先后获得或者诗歌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红岩文学奖·中国诗歌奖、《十月》诗歌奖等,作品被译为英、德、日、希腊等多国文字。



玻璃塔


黄昏时,满目的

斜曲线和圆柱体

飘浮在空中。

这是快下雪了。

那些忧郁的建筑,

教堂、图书馆、医院大厦,

无一物因其静而独自存留。

我站在窗边,学着观察星星,

想想它们,再想想

一些更遥远的事情。

我真该是一个瞬间,

或一座关得住瞬间的玻璃塔。



不仅仅因为寒冷


冬天带来许多问题。

山上积雪,爬不上去。

爬上去也四顾茫茫。

在山顶上我想

那被人称作“我”的

一团东西它是什么?

还有河水问题。古老的水中生物。

我看见一个人,抱着

湿衣服,坐在铁栏杆上,

双腿悬着,望着河面。

他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波浪因为不动而不像波浪。



不速之客


冬天让我们知道,

忘了其形体的某个人,

并不存在于身体之外。

她来敲你的门。

此时若没有

一点儿惊讶,

那即是直觉。

树上结了个很小的果实。

你爬上树梢,摘了它,

将它与周围的一切剥离。

那是关于时间的科学(关于她,

她的外在表现),尚可让人接受。



春日练习


在山坡上野餐。

紫地丁比梨花更有意思,

不是因其紫、其慢。

某些时段,妙至中断。

我常常会选择一两个

不合语法的句子来描述:

女儿嗓音;织物上,

细密针脚;昆虫醒来。

瘦鸟直直落入荒草,

仿佛荒芜是它的自我。

我也试着这么将自己

放入山顶的澄明辽阔中。



相辨认


在无知觉状态下,

吃下一颗桃子。

正是这颗桃子,

提示我在。

我正在这儿坐着。在椅子上。

屋外,夜间锻炼者的跑步声。

地板上,某人寄来

的包裹,尚未拆封。

五十岁,内心欲念

变得清晰:我拥有不同时候的我

——他们还是被保留了下来。也可能是

某种透视所致。



游泳馆里


时间变慢了,

喊声便听不见,

还有一个原因,这里是圆顶。

(难以判断,也许是几何问题。)

我坐在这里,一个下午,

泳池里和旁边,静悄悄的。

她一会儿漂浮到这儿,

一会儿漂浮到那儿。

看上去,不,听上去

就像一束超声波。

这时候你会感到

拥有耳朵是可耻的。



万物诗


将眨眼间看到的,

予以抽象,了解

那些与我共处之物。

六点钟:半个圆弧;

体积庞大的

城郊的昏暗:矩形;

悲伤:一个菱形或

方方正正的铁块,内有

绵长、抽取不尽的铁丝。

让我附着某物。保存

可塑的、可不断截短

的绵长如昔日困惑。



什么


水面上踩水的孩子,

一定看到了什么。在水底。

他扭头朝我张望。

我装作没看见。

在溪间斑驳岩石上,

我坐着,没有动一下。

没有一个我愿意光身

与之交谈之人,但此间有正在

结果的山楂树、枣树、毛栗树。

在它们的下方,

水中足移动轻柔。

清澈里寂然无声。



诸声音


有时我想来一次

轻微的精神分裂。或类似的。

榕树一样的伸展。

房子里的人们

在唱歌,伴奏的音乐

调得很大。有人砰地

打开啤酒,四处喷溅。

我经常穿过一座

有池塘的小公园,

走到他们的房子外,

听一听里面的叫喊,

并与池塘里诸声音相比较。



出现


在房子里写作,

不由自主会写到

灰暗和阴凉。

房子旁边,有个水塘,

看得见塘底的石头,

蚕豆和豌豆开始挂果,

这些都显得很古老了,

像是常常被翻阅但

不被理解的永恒作品。

这并没有使我更孤僻。

我每天走出房子三次,

以保证人们能看到我。



算得上美好


常常有长腿鸟儿

飞过屋顶,每次,

我都伸头看一看。

碰到书中夹带的性描写,

我也津津有味地看一看。

两相比较,说不上更喜欢哪一个。

我家小阁楼上,有一把

旧的雕花木椅子。有时候,

我会上去坐一坐,

抽支烟,想想事。这应该算得上美好。

而窗外无花果树笔直的寂静,

也如我服药后的心情。



不可见的


此刻安静表示:

时间将在早晨

追上我们。

在窗前,我轻声说:

“谢谢光。”它使这个房间

扩大了一倍,却仍然

保留了一些东西。

那里你站过的地方,现在

是一个空洞(还在移动呢)。

我看不见它的里面但

触摸到它的边缘,就像把手

放在裂开的带刺球茎上。



午夜波澜


在书架前,

放下手中的书。

换一本新的,也只是

随便翻翻。

这么多藏书,没有一本,

可以衡量我的损失。

楼下的人早睡了,呼噜如

海豚。我也只得躺回到床上,

无奈于一天睡眠的必需。

知道我是时光出现于此的缘由,

也知道某一日伴随其消失的必是我。

有人隔墙说话,整夜骑着鲨鱼。



试图描述


黑暗中,一个女人

的声音说:晚安。

她的身子(扭动着)也像是在这样说。

撞到一件家具,将其撞倒。接着是

另一件。或者是在拉抽屉。

安静仿佛与一个

圆锥体相互作用,

产生更不规则的安静。

她站着,被很多

丝织皱褶一样的东西环绕,

如同陀螺,被不确定性环绕。

她说晚安,向后倾倒,并且旋转。



旅客


一个秋日午后,

我坐在码头上看书。

一艘轮船因故障停泊。

几个男女倚着船舷,笑着望着我。

多年前,我也坐过轮船,也那样

注视过码头上的人们。

为同时存在而相互惊奇,

按捺住不喊对方。

来之地和去之地,漂移变幻。

我从不为身在书中还是身在

现实中而为难自己,觉得哪儿不对劲。

永远都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净化我。



涟漪


池塘里,

房子的各个部分,

被拆散,顷刻又恢复,

像是另一所房子。

我想到它在我的眼中以及

本是物的我在别人的眼中

莫不是。(有一个

脱身独自运行的心脏。)

高高的枞树上有鸣蝉,

自然予忧郁以广大宁静,

像晚上的吹拂,

第二天成为我的作品。



仿象征诗


在早晨写诗,

不被约束。

在黑暗的小屋,

被关了三天之后,

随意回答屋外的一声

没有含义的喊叫。

自塔尖向四周,早晨在继续展开——

失去飞之能力的孔雀,

在视觉上继续完成身体。

我在诗歌中,

像微风在透明中,

类似一种柏拉图。



星空下


支撑头顶群星的、

圆柱一般的、恒定的,

傍晚和它的暝色,

有如一种自我,

对我们关闭。

想起我们年轻时

所记录的痛苦——

夏日沙漠

的磁性和无穷性,

像明亮一样开阔,

像早上窗前的男人,

站一会儿愿意继续去睡。



比方说蓝色


我们总想知道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

她说:“我有点爱蓝色。”

于是我们便猜测

那蓝色到底是怎样的。

身体对我们的损害,

艺术对我们的损害,

告诉我们怎样躲避。

她证明了:怎样制造

一颗蓝色彗星以吸收

整个地球。每个时刻。

每个时刻及其轴。



鲍冲湖六月

——致吴橘


鲍冲湖六月灼热湖水中

女人的世界观在百亩之内。

船头碰垫触到波浪你

不知道躲闪,裙子湿了,

换上了我的衣服,宽大

足够你在其中蜷曲一圈。

你清醒过来转身。

乌鲇以头撞击水面而

小青脚鹬坐在水面上。

周围水体在运动,我们

正施予其反向力犹不自知。

清澈令人想睡过这一刻。



夏天的事


十二岁那年夏天,父亲

带我去朋友家做客。

晚上,他和一群人

喝多了,抱着椅子唱歌。

我被安排到小阁楼上睡觉。

一个高个子年轻女人,走到

我的床边,轻声说:“晚安”。

她背对窗户,看不清她的脸。

现在,当我在电脑上,

敲出“晚安”这个词语,

肩膀还在发抖。尽管我

今年五十岁,经历的事不计其数。



山中记事


在山顶上,

坐下来,喘口气。

这次登山,来自朋友的邀请。

看到山间圆月,

他开始尖叫。

他指着它,让我一起看。

可我想告诉他我的想法。

这是十二月末的一天,

已经听不到溪流的声响,

圆月转动得很快而繁星

构建了一个崭新的四周。

我没有孤身证明所见的伟大动机。



如此景物


八月的乡野,

不利于我的痛苦,

只会让人羞于其神秘。

远处有野树湖泊云朵,

我心中有一层世界在变蓝,

(此澄澈力量不易获得。)

如果这时,有人告诉我,

我们不会始终活着,我当然会受不了。

但要是我独自领悟出来,

便会转而向四面八方致谢:

静默及其蜂鸣;无花果树

及其无花果;如此的现在。



在无名小镇休息


由栎树林穿过

榛树林,看到一些果实。

从自然界回来的身体

携带的气味,一整天都好闻。

我是说深夜自我陶醉的

方式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

掀起衬衫或直接脱下裤子。

因为我关心的很多事都在变坏我

不得不专注某一个哪怕它

发生在地球的另一边。

世界只剩下一个小镇,

这并非抽象的地理知识。



像博尔赫斯那样

——给黄涌


我也企望

像那些伟大的诗人一样,

把阅读和写作当作生活。

但到了这把年纪,已经

无书可读,知晓语言与文字的关系

只是自由诗与花鸟哲学的关系。

眼疾被治愈的眼睛,视野因之变窄。

而写作,是与等待你的万物相会,

在特定的时间,它们犹如

巨型昙花——尽管有上万个名称。

你常常会错过它们。不知道这种事

会发生一次、两次,还是从不发生?



亲密


冬天我写下一首诗,

致死亡。

不把它看作

一个奇异现象而

看作一个人。

肩并肩,同我朋友般地

走在雪地里。(区别是

我有足迹它没有。)

好像一个情人温驯地

执行它的梦游计划,

偶尔也被允许

一部分迷失。



都是无法停止的事情


十七岁,那时我

还不是诗人。

第一次跟随年长的

同伴远游,住的是野地帐篷。

有天夜里我醒来,

感到自己会飞。

在寂寞而仁慈的

砾石岩峭壁上方,

有一颗无名星最亮。成群

结队的岩羊,在往高处跳跃。

那绝对的绝望,或许

与我之后的写作相仿。



地理上的我


地理上的我,此时在机场。

身边穿梭的旅客形体,

我猜测当我是他时的异地体验

与我是我时有何不同。

以己推人总是令人迷茫:

那些与我们语言不通的人,那些

偏爱在飞来飞去中寻找异己感的人。

但没有人有走过来拍拍你的肩膀,

要求一个拥抱的义务,不是吗?

这并不使我感到多么遗憾,

反而像坐在图书馆一角被人

视而不见一样使我感到欢欣。



标记


十二月初的某个晚上,

我为我的五十岁感到难过。

以之前发生过什么来推测

之后将发生什么。

相信某种药物,如同从前

相信过的诗——这一次才有效。

在朋友家,接受众人的

祝福,酒后呕吐两次。晃荡到

一户人家院落外的砖砌人行道上,

倚靠冰冷的尖木栅站立,

让我的脸

仰对一颗小行星。



遗留物


他来这儿,谈论

一番痛苦,然后驾车离开。

车灯扫过对面的白墙。轮胎

摩擦路沿,发出噗噗漏气的声音。

我趴在窗台上,谛听好一会儿,

然后退回到床边,想了想痛苦是

什么东西,是谁把它带到

这个世界上来的。然后去床底

翻出一床大红锦缎被子,多年前的

加厚法兰绒睡衣,还有金丝楠木枕头。

月亮,作为痛苦的一个小类别,

那么亮。



小记


清晨五点钟的晨星,

它的清辉,抬起四周。

我没有睡意。一个柔软的

小过滤器——噢快乐(忽略快乐的

短暂一时的破坏性)。

在印花毛巾被下,我们

赤裸着躺着,右侧是一扇小窗户。

我们从未在清晨五点钟做爱,

今天,我们尝试在清晨五点钟做爱,

仿佛两个

仅此一次而后

永不相聚的世界尽头。



驱动力或永恒


在电影院门前,雨后傍晚,

我撞见一个年轻孕妇,

挺着肚子,

左右挪移着下台阶。她与

搀扶着她的同伴似乎在谈着

电影里的事情。

“那不是真的,”她说,“并且遥远。”

她二位一体的形象使我

突然意识到“我”

——“我”的某些功能。

那是时光中起作用的

“现在”的功能。



我们需要什么有时候我们并不知道


打开北面窗,让声音进来;

打开西面窗,让声音进来。

其实声音

碰撞到一起所

产生的响声很小。

像某些灵魂相触,

像苦闷与忧伤的摩擦。

不同于我在空无一人的街头,

用一只手凭空拍打周围,发出啪

啪啪的声音。不同于男人女人

的拥抱(会员制

私人会所里的那种)。



转述


在湖滨公园桤树林外

的低矮树篱旁边,我听到

一个男孩对挽着手的女孩说:

“别哭。你是蓝色的。”

看上去,他们还是孩子。月光下,

耳垂上的耳钉闪着光。

“你是蓝色的。”哈。我放慢

车速,一路揿着车铃。

来到面包房,为女儿明天的早餐

买一个面包。我对冷着脸的收银员说:

“你是蓝色的。”她笑了,将刚刚放上

柜台的包装袋拿起来,递给我。



而我们是时间的


身体是个例子。

麻雀松鼠蚱蜢

金鱼猫,它们都是空间的而

我们是时间的。

每天早晨,睡足了,我感到自己

刚刚二十岁,像乐观的

联合收割机手,闯入玉米田野。

但晚上万籁俱寂,我还是强迫自己

返回,在台阶上留下鞋子。

像每次例行手术,拿出累了

的心脏,让它在外面

呼吸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回原处。



趋光性


冬日阳光下,女孩们在

屋外跳橡皮筋。男孩们踢球。

我在屋内写作。写不下去。

我一定违背了什么。

窗台上的海棠,铁十字纹理;

朝向各个方向的寂静(也各有其纹理);

两把不锈钢折叠椅子,和

老式松木桌子四个角的稳定。

似乎只有昏暗,才具有这种

表面上四分五裂的属性:像我在孩子时;

或者,像我在陌生客人面前说着说着突然

沉默下来时的情形。



女儿的卡尔曼多


看完电视,我起身,

看到另一个房间里,

女儿拿着玩具手机,

在给一个她认为存在的孩子

打电话。今天已是第三次。

“他是谁啊?”——“他是卡尔曼多。”

每次都像是设计好的问与答。

我不知道卡尔曼多。

我宁愿相信有一个孩子他叫卡尔曼多他喜欢

沉默着听她说话住在她常常认为存在的岛上。

拥有一个卡尔曼多使她快乐。

而看起来,还有很多卡尔曼多。



免于心碎(一)

——给潘漠子


有时我会凝视那里,

三公里外被山谷白色块状雾

半遮的壁立的岩石和一大片

茂盛伤感的杂树丛,一道道

屏住声音的流泉。惊奇于世间还有

那么多无名之物,等待给它们语言。

这有助于我们感性化地处理

自己的欲望(生命是完整的)以及

某种甜涩犹如深具吸力的远处黑暗。

现在,只有流星是我的朋友(甚至得不到

认可)。在荒野没有人的自然空间,两段

鸟鸣的间隙。我们等待它们给我们耐心。



免于心碎(二)

——给张尔


在户外,松软的沙石地,多次出现过

有东西从我身上分离出去的感觉,而我

总是愉快地切掉它,转身去干别的事。

沙石即使到了傍晚,脚踩上去仍然发烫。

我习惯于将云霞中不断抛出的天空视为

落日的沉默作品:观察五点半钟如何,

七点一刻时如何;自然如何分离出信仰。

年轻时我并不感到世界是多么可亲,多么难以替换——

一群人,坐在岩石间吟诵诗,然后,

躺下来幻想一个形而上的四处游荡

的地球,表面更痉挛,引力更微弱;

而总的来说:在我们头顶,更湛蓝。



免于心碎(三)

——给黑光


大群的灰斑雀逗留于柞树林

水平线以上的雨雾中。它们的身影

黑白相间。在长达一周(或许更久)

的抑郁后,眼中只看到这么多。只有这么多。

今天我选择一些新词语,尝试新发音,

这些,经过水晶一样的安排变得豁然易碎。

如果我一年后、十年后还活着,是否证明

确实存在着一个更大的空间(告诉我们什么是

无穷大,或怎样、何时获得),需要简单清理?

在一排刚油漆过的白栅栏旁边,直立着

几茎枯干野花,环绕着荆棘。

而别处,空旷十分空旷,超过我所知。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个性先锋自由开放
理念
星期一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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