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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诗选

2017-11-02 沈浩波 星期一诗社


沈浩波,诗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为世纪初席卷诗坛的“下半身诗歌运动”的重要发起者。出版有诗集《心藏大恶》、《文楼村记事》、《蝴蝶》、《命令我沉默》。曾获第11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中国首届桂冠诗集奖;首届“新世纪诗典”金诗奖;第三届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等。



在冬日的群山中


在冬日的群山中

我感到坦然

如同置身

失去辉煌穹顶的废庙

对面圆顶的山峰

褪去金黄的僧衣

这肥胖的和尚,百无聊赖

晾晒着灰白的肚皮

残余的碎雪

有细微的光辉

人类的城市在远方

像遗落在大地上的风筝

谁有权利审判

人类中饥饿的灵魂?

落日像孤独的宗教

张开空虚的怀抱

即使生命只是

上帝做出的鬼脸

也不能使我心

归于枯寂

2009/2/3

修改于2013/2/2



玉兰赋


当她绽放

天鹅般

托举着向上

仿佛是从

寒冬的

暮光之狱

出走的

一群修女

洁白的身体

挣脱黑色长袍

迸涌而出

耀眼

如紧张的灯

依然

收敛着情欲

托举起自己

全身的重量

碎片般的心

簇拥着

向上

沉默的歌声向上

脆弱的灵魂向上

渺茫而凌乱

草籽般的希望向上

因为努力的托举

而显得修长

哦,不

修长是因为

矜持

矜持是因为

冷漠

冷漠是因为

骄傲

骄傲是因为

悲伤

悲伤是因为

深情

一树白色的玉兰

开在春天的城市

如同开在

沙漠上

2010/4/18



猎人笔记


5岁,第一次举起枪

对着天地之间无尽的空白

砰一声,击落一枚

名叫“孤独”的苹果

捡起来,拂去灰尘

孤独没什么……

10岁,被迫接受

每个人都会死的现实

向着时间深处的靶心

摹拟父母死去的悲伤

绝望得发狠的实弹演习

死亡没什么……

16岁

赤脚走在黑暗中的戈壁

每走一步都钻心般的疼

爱情是射向屈辱的

唯一子弹

扣发时有火花照耀我的脸

屈辱,没什么……

现在每天都在

屈辱中练习生存

自由像一具

怎么扳

都扳不动的女尸

但我再也不会说

这屈辱,没什么……

子弹像牙齿

咬住内心的弹夹

愤怒的火舌

舔这世界活死人般的脸

2012—8—26

2014/6/1修改



时代的咒语


一个秃驴

眼放贼光

身穿僧衣

坐头等舱

2012/5/31



民国的夜晚


夜色比历史更残忍,舌头一卷

所有没有灯光的地方,就全都消失了

不远处的山峰,仿佛从未存在

从这座岛上最高的楼房——

101大厦的玻璃幕墙往外看

台北像一片轻轻的,会发光的羽毛

又像一片薄薄的,嵌满珍珠的贝壳

甚至像一张平平的,有灯光的露台

这轻轻的、薄薄的、平平的

在大海里漂泊着的一小块

竟有一个那么巨大的,让人想哭的名字

——“中华民国”

2012-12-25



冬天,从北京到台北


北京有一种马革裹尸的硬

得了天下后

刀口仍在滴血的硬

台北有一种

国破山河在的软

北京的冬天郎心似铁

适合翻脸、离婚、破产、杀人

紫禁城的门钉覆盖寒霜

昆明湖的冰面倒映冷月

人们挺着坚硬的脖子

等待皇帝的死讯

好几千年了

皇帝仍然活着

草民代代枯黄

但在台北,这个季节

连大海的怒浪都有温柔的回眸

从北京来的人

在学着吃甜得发腻的凤梨酥

2012-12-26



春天的时候在台北


春天的台北,像一枚青橄榄

淡水河在不远处,拍打脚尖

遇到了很多台北人。70多岁的

看起来像50多岁;50多岁的

看起来像30多岁。不知道是他们

显得太年轻,还是我们

过早衰老。没有人肯随便胖起来

清癯的脸,像被海水洗过

其中一位,70多岁的法学教授

在台上给我们讲当年的事

30多年前,他在美国的大学教书

对着镜子,看到自己渐老的脸

不禁一阵绝望,悲从中来

他想,也许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到

台湾成为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

教授平静的讲述往事

带着长出一口气的轻松

台下坐着十几位鸦雀无声的大陆客

突然有啜泣声响起

2012/10/21



刘安


那年,兵荒马乱,饿殍遍野

周围山上的狍子,被打光了

猎户刘安,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的婆娘,比一碗清粥还瘦

忽有几匹马冲到茅屋前

大呼小叫,说是要投宿

还说其中白脸微须的胖子

是中山靖王之后,现任豫州牧

刘安不敢阻拦,让他们进了屋

晚饭吃什么是个大问题

但刘安找到了办法,他把婆娘

骗到后厨,宰了煮肉

豫州牧刘玄德,连髌骨里的

骨髓都嘶嘶吸食。刘安自己

也吃得高兴,拍打着肚皮

刘玄德有些奇怪,这世道

哪里还有肉吃?刘安说,是狼肉

第二天刘玄德在后院见妇人尸骸

十分感动。他投奔了曹操后

向曹操请了100两黄金赏赐刘安

刘安发财了,离家做皮货生意

坐在从大连到俄罗斯的火车上

喝酒划拳。高兴时,跟其他商人

讲了自己的故事:我决定赌一把

万一那个丧家之犬般的胖子

真是豫州牧,我就可能赢得命运

我死都不怕,还怕杀个婆娘?

毛主席就说过,中国人死都不怕

2012/10/15



忍不住有此疑问


从心里取出一面

斑驳的镜子

看到自己满身泥浆

脸上长满

肮脏的藓

——这湿漉漉的人

已在沼泽中

死了多少年?

2012/4/21



来自上海的两个警察


连广场,都可以忘记鲜血

连风筝,都可以忘记牵线的人

连小丑,都可以忘记舞台

我忘记了两个警察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那天从上海来了两个警察

我们聊得很好,喝了咖啡和茶

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

吃了两顿盒饭,有肉丸子和香肠

就像老朋友,一起度过困倦的午后

迈过无聊的黄昏

就像打弹子游戏

我耐心的回答,每一个问题

扑通,弹子进洞了

弹子堆满了洞穴

没有一个

看起来像子弹

“我们知道你是冤枉的

但只能执行,

你别把我们当敌人

上面已经把你的罪行定好了

我们总得走个程序”

他们穿便衣,灰色的夹克

和暗黄色毛衣

表情放松,不时露出微笑

走的时候,给我留了电话

仿佛我们真的成了朋友

想必他们也没想到

身陷绝境的我,竟有贵人相助

板上钉钉的命运,突然遭遇逆转

化险为夷之后,我想给他们

打电话报个平安

我的手机里有他们的电话

但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2012/1/31



恐惧


活在恐惧中的人

把自己

交给命运

像一只

肌肉绷紧的火鸡

把自己

交给烤箱

2012/2/2



熟睡的天使


A城来的警察

宣告了他的结局

向妻子坦白

这残酷的事实时

他的内心早已平静

妻子比他想象得更坚强

“睡吧”,她说

他扭头看着

熟睡的一对儿女

大的6岁

小的1岁

既觉得揪心

又有一种莫名的坦然:

他们聪明善良如天使

长大之后

一定不会认为

被警察抓走的爸爸

是个坏人

2012/2/3



理想国


那些名叫柏拉图的家伙

那些心眼坏掉的家伙

那些把自己当成国王和法官的家伙

那些梦想给人类

指明方向的家伙

那些肥胖而鲜艳的虫子

挥动隐蔽的毒毛

赶走狼和狮子

赶走绝望的少年

赶走淫荡的妇人

赶走疯子和乞丐

赶走小偷和强盗

赶走撒旦

赶走不听话的耶稣

赶走诗人

赶走我

无需你们驱赶

我只是过客

来瞧瞧你的家园是什么样子

我已经看明白了

理想国

不配住下我和疯子

2013/10/7



跑步


有一天早晨

我沿着牵牛花攀援的篱笆墙开始跑步

天空像一条青色的履带

我在地球上跑,我在天空里跑

我在跑,苹果树和我一起跑

白云像牛奶向下倾泻我们跑

肮脏的河流像一条小狗我们一起跑

把堤坝卷起来,把坦克装进口袋我们跑

麻雀从我的胸口飞出,它的叫声在跑

火车开进我的眼睛,像一条英俊的眉毛

跑过乞丐留着脓的中午

跑过穷人燃烧的双腿我们一起跑

柳树的枝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像母亲的梳子在她芳香的发梢我们跑

孩子们带上你们的糖果我们一起跑

跑过太平洋和大西洋我们一起跑

抱着潜水艇胖胖的肚子

把它送给大白鲨当玩具我们跑

跑过悉尼和纽约,带上那些肚子太大的男人我们跑

玩帆板的白人和打篮球的黑人我们一起跑

跑过耶路撒冷,跑过叙利亚的玫瑰和波斯的菊花

用巧克力交换他们的枪炮我们一起跑

所有丰满的身躯都应该在这天空中奔跑

不管她的脸上是否戴着黑色的面纱我们跑

我能跑过每一条河流和海洋

却跑不过任何一滴泪水

有时我看到天空之下全都是泪水

夜空旋转,每一滴泪水都是一颗星星

我踩着地球奔跑,在旋转的星空下我们跑

亲吻祖先从坟墓中睁开的眼睛我们一起跑

即使在干涸的苦难中,依然有心灵

可以用来哭泣,带上哭泣的心我们跑

带上那些被击碎的声带我们跑

带上村庄里所有的哑巴我们跑

我们跑因为喉咙里有愤怒的鲜花等待绽放我们跑

我们跑因为心灵里有海洋要淹没这人世我们跑

跑过子弹飞舞的黎明,跑过监狱被黄昏咬断的铁栅

带着鸽子和鹰我们一起跑,带着太阳和月亮我们跑

亲吻那些把脸埋藏在在暴政之下的人

亲吻高原上磕着长头渴求解脱的信徒

他们的头颅深深的抵在大地的额角,来吧,我们一起跑

他们将成为天空中闪亮洁净和芳香的菩萨,我们一起跑

和前世的痛苦一起跑,和今生的悲伤一起跑

和往生后的极乐一起跑,和世上所有的寺庙一起跑

我在地球上跑,天空像一条青色的履带我们跑

我在天空跑,脚下踩着小小的地球我们一起跑

我踩着地球跑,像踩着小小的水车我们跑

像鸟儿踩着刚刚分娩出的热气腾腾的蛋我们跑

我在天空的深处跑,地球在我的脚下变小

像一颗泥丸,像一枚透明的心脏

我踩着属于我的透明的心在宇宙中孤独的跑

我要找一个温暖的洞穴,把它放进去,我在跑

像忙碌的上帝一样跑

像离群的羊一样跑

像时间一样跑,像轮回一样跑

永恒是一座荒凉的庙

隔世的我从庙中跑出

像从死中醒来

2013/8/19



繁星


装甲车驶上街头

冰凉的马路疼得发抖

我关上窗帘

不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

把世界删成

唯一的动作

吻你

当他们杀人

我吻你

鲜血从身体的

枯井中溢出

我吻你

少女悲伤的脸

像镜子

我吻你

反抗者从嗓子里

掏出干草和铀

毁掉这个世界吧

我吻你

爱是

比死亡更大的网

屠刀捅进无辜者的胸膛

心被

裁纸刀划开

吻你

死者闭上绝望的眼睛

最后一道

愤怒的白光

切开

灵魂

但我

吻你

我是干草

你是铀

我是河流

你是鲜血

我是嘴唇

你是舌头

我是梦

你是故乡

我是死亡

你是诞生

我是爱

你是自由

我是世界

你是花

我是反抗

你是爱

吻你

蒲公英的嘴唇

焰火在窗外绽放

血液成了世界

最小的组成单位

一切都是红色

如你新娘般的脸

在死亡的繁星中

吻你

2013—1—12



有些感情是慢慢孵出来的


你有意无意

小手握着

我的睾丸

入梦

神情安详

像一只

美丽的天鹅

在专心孵蛋

2013—1—13



和贝多芬一样


如果所有的音符都是子弹

钢琴变成一架

缓慢但疯狂的坦克

贝多芬敲击琴键就扣动了扳机

火舌像雷电

覆盖他一生的敌人

他会杀死谁?

他谁都不舍得杀死

甚至不肯杀死

埋葬他的

厄运

音符在天空中炸开如同焰火在花园

贝多芬先生自己欣赏着它们的美丽

我并不了解贝多芬

没有看过他的传记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

我曾经仔细想过如果我诗歌里的每一个单词都是子弹

我会杀死谁?

2013—2—8



她的月色


我对生一个女儿,并且看着她长大这件事

完全没有把握

我不知道这将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如同月光在晚上,透过窗棂铺在客厅的地上

我沉浸在她的皎洁中

她仿佛只是来告诉我

世上有这样一种如水的光

将我照耀

但注定不属于我

有时我好奇的看着两岁的女儿

她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强烈的吸引我靠近

我拥抱她娇嫩的骨肉

亲吻她杏仁般的脸

越是这样的时刻

就越是能感受到

我和她之间

有一种比上帝还神秘

比空气还透明的距离

这是一道温暖的深渊

如同太阳和月亮之间

如同月亮和我之间

我小心翼翼的感受

却不可能把握

她灵魂中的

那轮明月

她飞快的成长,如同明月在天上行走

容颜每天都在改变

光辉越过我的手掌

洒满整个天空

她将战胜我如同战胜黑夜

2013/3/31



喊出她们的名字


我从河边走过

喊出河流的名字

我喊——洱海

河流立刻奔涌成海洋

翻滚着大蓝鲸的肚皮

我喊——嘉陵江

它立刻从嗓子里

吐出纤夫的鲜血

一口血,一捧沙

我从河边走过

喊出河边柳树的名字

喊出翠鸟和白鹭的名字

当白鹭飞向天空变幻的白云

我为不能喊出每一朵云彩的名字而懊悔

总有一些事物

不允许我喊出它们的名字

我喊出杜鹃的名字

满山鲜花为我开放

满树林的杜鹃鸟为我啼血鸣叫

在人群中

我想喊出每个人的名字

但他们像云一样从我眼前飘走

不为我停留

我喊——花琴

28年前坐在我身边的小女孩抬起刘海覆盖的眼睛

茫然的看着我

转瞬

消逝在时间里

我喊——刘英

我喊——杨慧

你们躲起来

听不见我的喊叫

我对着每个走过的女人喊出你们的名字

没有人为我停留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白云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乌云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高山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村庄

都不肯为我停留

我喊我的故乡

我喊——沈家巷

我用尽了力气,甚至提前用尽了

子子孙孙的力气

所有从家乡走出的人们全都抬起头

看着白云和乌云

我们一起喊

沈家巷消失在时间里

这个名字已经不存在

我们喊不回它的魂灵

如同喊不回花琴、刘英和杨慧

2013/6/3



纸船


我很悲伤

在这夜的温暖的流血的床上

握着你的乳房,我很悲伤

我很悲伤

亲吻你的嘴唇,我很悲伤

爱如刻痕令我悲伤

你如我心头之肉令我悲伤

液体般的幸福充溢宇宙

我将在此刻沉睡

睡眠像一艘纸船令我悲伤

我的悲伤来自遥远的星辰

那永不消失的

荒凉的气息

人生漫长爱将永存令我悲伤

蟋蟀的叫声被我遗忘

此刻我如此爱你,又如此悲伤

漆黑的纸船,漂浮在雪白的海上

2013/9/26



在高原


藏青色的天空,漂满破碎的云

像年迈的上师,入定后飞出去的灵魂

像吃草的牛羊,匍匐的胃中,反刍出的灵魂

风吹着杨树,绿色的叶子

翻卷出它们的背面,在阳光下,白银般闪耀

黄河像雪山的眼泪,牦牛奶一样流淌

峡谷的拐弯处,河川的密林间

那些小房子,雪白的墙上刷着黑色的大字:

反对分裂,拒绝渗透,抵制自焚,违法必究

黑洞洞的枪口蘸着血

穿红衣的僧人,转经一样,朝火焰走去

他把高原埋藏在肩胛,身体像雪松的枝条

绿松石的眼睛,琥珀的牙,火焰像风

吹开舌苔上枯黄的佛经。他在火中,如香在炉中

亲吻业火如莲花,血亲吻血,光亲吻光

投身于血,也能立地成佛吗?

火焰加身的死亡,也是涅槃吗?

为何要如此去死?因为土地和信仰吗?

穿红衣的僧人,磕长头一样,朝火焰走去

烧死自己,像一场露出岩石的雪崩

2013/9/10



旅程


我和父亲

走在寂静的路上

走在深夜

黝黑的额头

我们上了一辆

末班公交车

车厢里有一种

属于我和父亲的空旷

父亲喝了2两酒

脸上有一层云霞

灯光下仿佛害羞

他紧紧握住扶手

我知道他在

努力克制醉意

用严肃的表情证明

2两酒没什么

他用坚定的步伐

迈出下车的那一步

克服了脚下的软

重新走入夜色

他走得飞快

用速度

克服已经

开始晃动的身体

穿过红绿灯时

有车从远方开来

我感受到他的紧张

像渡过惊涛骇浪

他走得太快

将我拉开一段距离

我从后面看他

夜色中瘦小而踉跄

当他肩头滑向左侧

右脚就站得更稳

当他身体前倾

脚后跟立刻停顿

2013/5/7



我认识的那些人


今年是哪一年

如同过去的,沉入灰白色历史的哪一年?

哪一年不是今年?

我认识的那些人

像古人一样被填进海洋

水草般的身体

石头似的脸

今年是哪一年?

我认识的那些人

入狱的入狱

得癌症的得癌症

赶集一样

祖国有一张

黑色的雾脸

我们的脸上

结着薄冰般的笑容

总得有一些

命运的沉浮

才能让这

灰白世界的雪

变得更厚

2013/12/14



那些疲惫的脸


那些疲惫的脸

那些疲惫的

水蛭吸够了鲜血

慢慢浮肿的脸

那些浮肿的脸

那些浮肿的

黄昏沉浸在恍惚中

慢慢晦暗的脸

那些晦暗的脸

那些晦暗的

灵魂填入磨盘

慢慢模糊的脸

那些模糊的脸

那些模糊的

眼神吐出气泡

慢慢幻灭的脸

那些幻灭的脸

那些幻灭的

乌云被光线驱逐

慢慢苍白的脸

那些苍白的脸

那些苍白的

人生被巨锤击中

慢慢粉碎的脸

那些粉碎的脸

那些粉碎的

绝望被时间舔平

慢慢麻木的脸

那些麻木的脸

那些麻木的

记忆泛起涟漪

慢慢忧伤的脸

那些忧伤的脸

那些忧伤的

水汽蒸发到空中

慢慢湿润的脸

那些湿润的脸

那些湿润的

土地长出青草

慢慢温柔的脸

2013/5/11



红格子毛衣


我坐在客厅里

丈母娘从卧室出来

身上穿着一件

红格子毛衣

非常奇特的感觉

袭击了我

这毛衣

从视觉上

令我觉得温暖

自从丈母娘来到我家

就把妻子那些

穿旧的衣服

一件一件

穿到自己身上

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旧的时光

旧的情欲

我和妻子一起

慢慢流淌的生活

让这些衣服变旧

也变得温暖

旧衣服里

传来妻子的笑声

拥抱和摩挲时

的温存软语

红格子毛衣

温暖并密布着情欲

此刻

穿在丈母娘

衰老的的身体上

2012/10/21

2013年修改



在唐克


九色鹿在大地上跳跃

乳白色的蹄印漂浮在草原

高原碧绿的琴身上

绷紧刀一般明亮的弦

这是下午的黄河

折叠、甜蜜的蛇

落日——

金色竖眼中的一滴泪

被撕碎的心雪亮

一片锡纸飘向夜色

这是傍晚的黄河

最后的不肯投林的飞鸟

乐手在天空中

敲响红色的手鼓

落日——

冻得通红的喇嘛的脸

满天都是火焰的经文

转瞬被魔鬼的黑云席卷

2013/9/23




柳树的童花头


巨大的剪刀,眼睛大大的玩具鳄鱼

被园林工人握在手中,给柳树理发

咔嚓咔嚓,道路两旁

柳树枝叶的下摆,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现在,我像普天下幸福的的父亲

看着两排,留着一模一样童花头的少女

每一个都是我的女儿,每一个女儿

都在风中生长,阳光洒落金色的蜜糖

她们在飞舞,盘旋着从地面上升

头发像风铃一样,在天空中叮叮当当

女儿终将长成女神,彩色的云

亲吻她们的脸,满天都是美丽的蝴蝶结

2013/9/10



月圆之夜


一个孤儿

站在天上

一个孤儿顶着硕大的脑袋

钉在无边无际淡蓝色墨水的天上

像耶稣

但脸上没有悲痛

像一幅画

它和万物的距离

是画中的天空

与喘息的人世的距离

一个孤儿

站在天上

大脑袋的

明亮的孤儿

看着我们

看着海水、灯光、我、畜栏、矢车菊

它向下看着一切

它并不想看,但睁着眼就能看到

2013/6/1



诗有时是小麦有时不是


如果你见过小麦

闻到过小麦刚刚被碾成面粉时的芳香

我就可以告诉你

诗是小麦

有着小麦的颗粒感

有着被咀嚼的芳香

这芳香源自阳光

如同诗歌源自灵魂

诗有时是小麦有时不是

如果你见过教堂的尖顶

凝视过它指向天空如同指向永恒

我就可以告诉你

诗是教堂的尖顶

有着沉默的尖锐

和坚定的迷茫

你不能只看到它的坚定

看不到它的迷茫

诗有时是教堂的尖顶有时不是

如果你能感受到你与最爱的人之间

那种永远接近却又无法弥补的距离

在你和情人之间

在你和父母之间

在你和子女之间

你能描述那距离吗?

如果你感受到但却不能描述

如果你对此略感悲伤

我就可以告诉你

诗是我与世界的距离

2013/5/18



白杨树上结鸦巢


冬天,从首都机场下来

眼前是我熟悉的灰白色空气

像一片巨大的沼泽

我开着车,鹤一样飘进

路两边的防风林

密密匝匝,长满年轻的白杨

这些凌乱而勇敢的标枪

在沉默中,尖尖的向上

串着一颗颗黑色的首级

我喜欢这古战场般的苍茫

也喜欢这些刺向空气的白杨

他们令我想起,人类中那些

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年轻好汉

2013-2-21



新疆有很多帽子


花帽子,白帽子

白帽子在花帽子

的丛林里

温柔得像鸽子

3个戴帽子的

维吾尔男孩

骑在同一辆

摩托车上

帽子在奔跑

摩托车轰鸣

帽子俯冲

在飞扬的尘土中唱歌

帽子尖叫

超过了旅游大巴

从左前方绕了上去

前面是沙漠

花帽子,白帽子

帽子胜利了

帽子在飞

帽子飞上了天

摩托车撞在

迎面开来的卡车上

花帽子,白帽子

帽子落在地上

绿绒上绣花的帽子

彩色小碗般的帽子

鸽子般的

小白帽子

2013/12/10



深夜进入一座城市


来自远方的寒冷旅人

穿过旷野和星辰

沉默是他的旅行箱

拖动时发出闷响

他走进城市的夜晚:

巨大的喉咙里

有一团粘稠发亮的痰

带着雾和汗的味道

路灯浇下它的显影液

漂浮的脸慢慢固定

像来自过去某个时刻

陌生人,你已无所遁形

他走进城市的梦

仿佛置身空旷的大厅

何处传来低沉的音乐:

你是唯一跳动的琴弦

当音乐停止,城市醒来

陌生人,你这从荒野

走来的孤独的王

消失在涨潮时的大海

2014/1/12



紫丁香与小提琴


街道的一角

绿树浴着紫霞

香味浓烈如酒

那是紫丁香吗?

音乐声响起

人间灯火明亮

天上群星闪耀

那是小提琴吗?

远处的山坡

高树绽开红花

少年攀上悬崖

那是木棉花吗?

歌声在风中

牛羊流淌乳汁

草原是一片海

那是马头琴吗?

黄色的小花

绽放在晨曦中

像太阳的乳牙

那是蒲公英吗?

送葬的队伍

乌鸦站在树上

雨水搅拌灵魂

那是唢呐吗?

那奔跑的是我吗?

那死亡的是你吗?

那是生命中有过的

紫丁香与小提琴吗?

2014/5/2



奏鸣曲


每一次和你见面

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你的白发提醒我

见一次,少一次

死亡伸出晶莹的阶梯

我艰难的吞咽

你的白发

试图和你聊一些

无关紧要的话题

像在敲打

一台老钢琴

在灯光下

我觉得自己

像一个年轻的死神

腰里别着镰刀

死死摁住

你灵魂的黑键

听它嘶鸣、咆哮

刮起风暴

仿佛葬礼正在举行

2014/5/1



我不会被恐惧吃掉


深夜,我突然想振奋的跳起来

大喊一声:

“我不能被恐惧吃掉”

是的,我可以恐惧

我正在恐惧

在这个国

恐惧像空气

恐惧流着黑汁

但是

我不能被恐惧吃掉

我不能被恐惧吃掉

如同

10年前

对着这座塞满了人的城

对着满城被撕碎

又重新拼装起来的脸

“我不能被世故吃掉”

我不能被世故吃掉

如同

5年前

在越来越浑浊的

生命中

我惊怖于

已感受不到年轻时

那种身体的干净和透明

从嗓子深处喊出的那一声

“我不能被肮脏吃掉”

我没有被世故吃掉

我没有被肮脏吃掉

我不会被恐惧吃掉

2014/10/23



老唐


我们这个国家

总会慢慢变好的吧?

老唐说。

我冰冷的回了他一句:

我没看到

变好的迹象。

时代总是应该

不断进步的呀

老唐争辩说。

我又冰冷的回了一句:

事实上

它正在退步。

要对下一代人有信心

他们接受的资讯更多

老唐说。

我继续冰冷的回应:

下一代的样子

我们已经看到了。

有生之年

总该能看到这个国家的改变吧?

老唐神情有些紧张。

我迅速计算了一下老唐的年龄

很认真的对他说:

你看不到了。

老唐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灰

其实我心中的拳头

也握得很紧

我同时也计算出了

我比老唐

只小14岁。

2014/10/8



为什么死去的都是父亲


我小心翼翼的问张嘉佳

“你父母的身体都还好吗?”

其实我是想问他的双亲是否都还健在

嘉佳说,他们都挺好的

我一下子觉得心情轻松了很多

在我们这个年龄

很多人都已父母不全

我妻子的父亲

5年前突发心脏病过世

和我一起开公司的伙伴

他父亲8年前因癌症过世

我们都还不到40岁

父母过世的比例已经很高

我忍不住说,“在我们这个年龄

双亲都还健在,真好。”

耀一坐在一旁猛点头

真好,看来我们三个的双亲都健在

我问耀一老家在哪里

耀一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

“是吗?那你家怎么躲过南京大屠杀的?”

耀一说,“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我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2014/10/8



那个和我名字很像的人


我叫沈浩波,他叫沈颢

比我少一个字,是我和他的区别吗?

我们都是中文系毕业,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大学

这多出来的两个字,是我们的区别吗?

我一直是个诗人,他曾经是个诗人

这“曾经”两个字,是我们的区别吗?

我做出版,他做报纸

一本书和一摞纸,是我们的区别吗?

昨天深夜,手机和网络上,很多人都在传播

他妻子的照片——站在检察院门口

为了见到自己的丈夫,她手里举着一张纸

上面写着,“我是沈颢的妻子”

在某一瞬间我脑子有点抽

觉得是不是命运的轮盘转错了

找了一个与我如此相似的人

代替我挡了某一劫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

沈颢妻子那张柔弱中有点倔强的脸

她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的并不是,

“我是沈浩波的妻子”

2014/9/27



穿过这片雾


我爸,我,我儿子

在雾霾笼罩的马路上走成一排

像一个部队的3名战友

被遗弃在毒气弹轰炸过的阵地

祖孙三代,平行的走在同一条路上

仿佛一直走下去

我们就能像英雄一样,穿过这片雾

2014/2/19



冷玉


一块微凉的玉

被你贴在胸前

请别被它

此刻的温度迷惑

它破土而出

来到人间

被这世界

的体温吸引

而它自身

依然是冷的

一块冷玉

被你贴在胸前

鼓舞起所有

晶莹的勇气

想让自己滚烫

融化

变成热泪

变成石油

浇进你的身体

2014/2/10



冰湖


连水都静止

成了冰

流淌的

少年

一夜间

变成

满头灰发

的老人

岸边的枯树

静止成

铁做的

雕塑

远处有人

静止在

冰上

像一条

长出了腿的

黑鸟拖着

长长的

尾羽

擦拭天空

的灰

2014/1/5



我想你了……对不起


2012年春天,我回江苏老家

亲戚带我去长江里的扬中县吃河豚

吃完后,当地的朋友非要拉我们去歌厅唱歌

我不喜欢去歌厅,无非就是

扯着嗓子乱嚎,每人再发一个

陪酒陪唱的小姐,借着酒意

捏捏摸摸搂搂抱抱,过点干瘾

发给我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小的姑娘

长得倒是很精致漂亮

初中毕业就出来坐台,我没问她为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没怎么上过学

又需要挣钱,不干这个干什么?

她对我抱怨说他弟弟的学费全靠她

很多歌厅小姐都会这么说,博得客人同情

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看上去

显得太小,小得单纯,单纯得

还没学会取悦客人,只是在我旁边

无聊的傻坐着。我没有动手动脚

不是我多么正人君子,而是她看起来太小

勾不起我那么脏的欲望

那时正开始流行在手机里玩儿微信

我们互相加了一下,然后各玩儿各的

我回北京后,她偶尔会在微信里跟我说话

但也没什么可说,就发照片

不是她自己的照片,而是她从网上下载的

那些丑得让人想吐的女人的照片

搞得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

她自己的头像也是一张奇丑女人的照片

我不能理解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为什么把自己的头像搞那么丑

再后来,就不怎么联系了

但她还留在我微信的朋友圈里

有一阵子,她发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感慨

我想这姑娘大概谈恋爱了

昨天深夜,我打开手机刷屏

在一堆美食图片和美文链接中

看到她在人群里孤零零的说了一句话

“我想你了……对不起”

这句话在手机屏幕上,一堆热闹的话中间

显得很单薄,就像她瘦小的身体

2014/9/13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爱情


柔软的腰身,低语的风情

她是一位诗人的妻子。丈夫小有声名,但

已没有她名气大

她是一位女诗人。越来越多的人,包括我

觉得她写得好

她坐在我对面,努力的

想说服我:

“我丈夫的诗其实写得很好

我真的觉得他写得很好”

我感觉她就快要说:“我丈夫的诗写得比我好”

她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来

2014/9/13



仿佛在等着和他一起抽烟


一口黄牙,满手烟茧

家里永远充满呛人的迷雾

尤其是,父亲把他的朋友请回家

一桌人坐下来打牌

含着口水的肮脏烟头到处都是

等着母亲打扫

我在心中暗下决心

长大不能像父亲这样

我抵制住了,跟我成为朋友的

镇上小混混发烟的诱惑

大学里,男生一起喝酒打牌

我抵制住了烟雾缭绕的诱惑

抵制住了失恋后狠狠抽几口的诱惑

毕业时,已经没有几个男生不抽烟

我仍然洁身自好,如同鹤立鸡群

真正开始抽烟的那年,我24岁

父亲也是24岁开始抽烟的

2014/2/19



在巴塞罗那的毕加索博物馆喃喃自语


——十几岁就画得这么成熟了

他从娘胎里就开始画画儿吗?

——20几岁,已经是大师了

然后他又画了30000多张

——这家伙开始自己跟自己玩儿了

他要玩儿自己的,他知道怎么玩儿

——上帝把颜色烫在他灵魂上

每个毛孔都往外滴着油彩

——在他的画里人已经不是人了

人是什么?他把人当成什么了?

——他画的圆圈太酷,每个圆圈

都像是上帝窥视人类的小镜子

——到底是上帝在窥视人类

还是毕加索这家伙在窥视上帝?

——他居然还在变得更好

伟大这个玩意儿真他妈没有止境

——灵魂上长的到底是肌肉还是阳具?

太强壮了,越老越壮!荷尔蒙上长汗毛

——他对人类到底是什么感情?

还是干脆已经什么感情都没有?

——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吗?

如果他不是,人类是他的什么?

——这个老家伙,这是他的80岁,90岁?

还是18岁?不,强壮如永远的23岁

——不是23岁,他活了92岁

4个23岁那样的强壮重叠在一起

——他在画里打开了无数小窗

但窗里根本没有人在看我们

——他根本没打算望向我们

我们只是神在望远镜里偶然的一瞥

2014/9/2



成都之春


开膛剖肚

掏出其肠

一刀砍下

剁下其头

掰开嘴巴

揪下其舌

浣花溪旁

大啖鹅肠

武侯祠边

狂啃兔头

宽窄巷子

满嘴鸭舌

晓看红湿

花重锦城

美人如血

浮生若蚊

成都之春

肠胃好疼

2014/3/22



你妹啊


“我前些天在健身房

请了个私人教练

是个女大学生

身材特别好”

说着,他看了我一眼

“第3天

我约她吃饭

然后到我家喝红酒”

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又看了我一眼

“我跟她

上床了

活儿不错

腰特有劲儿”

他用手指轻敲桌面,又看了我一眼

“她是你们

北师大的学生”

他嘴角翘起,想笑,又看了我一眼

“是你师妹啊”

他看我没反应,忍不住提醒

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仿佛他睡了我亲妹妹

2014/7/3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可是赤裸的天空

长满星星的乳头

我怎么可能成为

不被欲望控制的人?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可是路边的紫丁香

勾引我的魂魄

我怎么可能成为

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可是心里会飞出蚊子

还会飞出苍蝇

我伤害过那么多人

以为在保护自己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每天都想做出改变

可我缺乏变得更好的天赋

意志力薄弱

像被霜打的茄子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但至今都不能成为

所有的不好仿佛大雪一直下

我在雪中手脚冰凉

长满发亮的冻疮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小心翼翼藏起暴虐

内心的毒蝎之尾

偷偷摸摸的掩饰

那些暧昧不明的猥琐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早晨起床照着镜子

想像自己已经是一个更好的人

只有这么想着并且相信

才能理直气壮的出门

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像战士般坚定,像酒徒般慷慨

戒掉烟瘾保护自己的肺

春风化雪融化自私和冷漠

爱朋友只比爱自己少一点点

2014/4/8



听某官员讲传统文化


“四十不惑

你也快40了,难道还认为

世上真有免费的午餐?

“想成就非常事,就得做非常人

马无夜草不肥

人无横财不富

这些都是古话

包含深刻的智慧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现在让你帮我办这么点事

你都支支吾吾

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发财?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老天爷要让咱俩发这笔财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跟着我,才有前途

“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以为我就不想当个廉洁的清官吗?

但有什么办法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兄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焉知未来,没有你我兄弟的几分天下?

输了,大不了锒铛入狱

赢了,那就是江山美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上人

就是当刀俎的人

不当刀俎

你就是鱼肉

2014/6/1



秋涛路的头颅


从杭州汽车南站出来

在秋涛路上的TAXI排队处

一个乞丐,大约十七八岁

头发很短,脸膛黝黑

坐在排队的通道出口。

每个打车的旅客,都必须

经过他伸出的手——

已经不能被称为手

伸向我们的,是一只

滚圆发亮,红色的肉球。

他的手掌已经消失

可能是被砍掉的

也可能,让它受伤,流脓

不给医治,等它烂掉

掉落,新鲜的肉长出

圆滚滚的,包住伤口。

这场景令我不适

我在心中指责火车站的管理者

为什么让一个乞丐

坐在队伍的通道口?

我不喜欢经过这样的乞丐

通常也不会掏钱。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些乞丐——很多是孩子

——是被人故意弄残废的。

秋涛路上,排队的人不多

有人给他钱,更多人不给

不给的人,故意不去看他。

很快,我走到他面前

忍不住还是看了看他。

他没有迎向我的目光

只是像机器人一样

本能的伸出那只肉球

收钱的碗碟,放在脚下。

他的五官算得上英俊

眼睛里没有任何光泽

头发虽然短,但长得密实

残缺的身体仍然有青春的意志。

我差点没有注意到

他头颅的整个右侧

是一个凹下去的深坑

非常大,足有小半个脑袋

像一口被石头砸凹的锅。

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这少年

的头颅砸出这么大而深的坑?

深得能放进我的拳头。

这个月世界杯就要开始踢了

年轻的宠儿们,在绿色的草上

围着饱满的足球奔跑。

而秋涛路上,有一颗

被世界的恶,踩瘪的头颅。

2014/6/1



无食我黍


深夜

杜鹃在窗外叫

夹杂在一片蛙鸣中

叫一下

沉默片刻

又叫一下

“光棍好苦”

“光棍好苦”

永无休止

仿佛要叫一整夜

直到把血啼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

中国人把四声杜鹃的叫声

翻译成了“光棍好苦”?

我听着有些想笑

但又笑不出来

因为那声音有深沉的凄凉

远比光棍的苦还要苦入肺腑

杜鹃鸟的苦叫

在这个国家已经数千年

一朝朝,一代代

叫到今天

分明还是《诗经》上悲凉的声音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2014/6/3



血月


据说今晚有血色满月

若在古代

乃大凶之兆

我翘首以盼

等着那一盆儿血

从天上倒下来

不料一场

比血月更凶的

雾霾

像一条臭烘烘的

劣质丝袜

紧紧裹住了我们

灰雾遮天

哪里敢抬头

看什么血月?

我驱车

从城里回家

车窗关得紧紧

依然觉得自己

泡在一片硫酸里

脸在烂掉

一点点

变成骷髅

2014/10/8



这个世界不是为你准备的


她越来越不想,回到挚爱的故乡

她曾如此深爱,如今已不想提起

父亲于几年前死去,她伤心的在灵前痛哭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这伤心如此简单

肤浅得如同全世界所有的女儿

但对我而言,她的伤心,辽阔得像雨水

她有一个哥哥,关心自己的妹妹

以前她回到故乡,哥哥开车带着她出去玩

她享受着美好的时光,那时她刚有丈夫

父亲还未死去,哥哥带着她们夫妻旅行

如今哥哥有两个公司,妻子和女儿办了移民

在生活中忙碌得头发半白

哪有时间陪伴远嫁的妹妹

世界像一块咬不动了的饼干

当年爱哭的女孩,如今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进入中年的丈夫,在疲于奔命的旅程中

经常深夜才归,默默为她掖上被角

这是真正平常的生活,她有着

身为母亲的充实和幸福

也有着,少女般的空洞和委屈

她听到丈夫在教育哭闹的儿子

“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不是为你准备的。”

是啊,这个世界不是为任何人准备的

有些爱会离开,有些爱会到来

总有被抛离的悲伤,被遗弃的孤独

她是女儿、妹妹、妻子和母亲

我是她的丈夫,能给予她的其实有限

2014/4/7



拟刑拘


我在梦里飘进了政府安全部门的办公室

我在梦里要去检举某人

(这得多大的仇恨

在梦里也要检举揭发)

我在梦里坐在空空的办公室的桌子前

我在梦里等待某个大人物

我在梦里和这个大人物有很熟的关系

我在梦里觉得老子上面有人

等他进来我一定要向他检举揭发某个我痛恨的人

我在梦里无聊的翻桌子上的文件

我在桌上上翻到了一首诗

A4纸打印的,作者是巫昂

我在梦里没看清是哪首诗

但看到了3个血红的大字

——“拟刑拘”

署名正是我要等的那个国家安全部门的大人物

我在梦里吓傻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竟然多出了好几个人

他们仿佛都在盯着我

我在梦里想把那张纸拨到地上

假装捡东西偷走

我在梦里想救巫昂

但我在梦里动弹不得

我在梦里急得不行

我在梦里看着“拟刑拘”三个大字

我在梦里紧张害怕

我在梦里全身僵硬

一动也不能动

我在梦里像个白痴

我在梦里愤怒内疚

醒来后一身冷汗更觉得内疚

——干嘛要把巫昂

拉进我梦中的恐惧?

2014/6/8



在云南


在云南,每一棵树上都长满了乳房

每一粒水果中,都装着一口嗡嗡响的蜂箱

谁啜饮她们的汁液,阳光就洒在谁身上

如果没有这么幸福的时刻,怎么能懂得悲伤

少女在芒果树下哭泣,爱情是一头

屁股沉重的大象。昨天她还坐在

摩托车的后座上,男朋友染着红发

像一把扫射的冲锋枪,从山顶呼啸到河谷

孔雀是蓝色的魔鬼,比公鸡冷酷,富于心计

雄孔雀美得像女人,公鸡长得像村长

月光清亮,像夜的黑钢琴上,跳起一枚白键

有人从天空的椰壳中,向下倾倒椰汁

黎明,栽秧的妇人在弹奏梯田

2015/2/24



新年


暮色中,我们踩着在冬季

仍然不肯枯黄的麦苗

去看望已经在坟墓里

生活了很多年的爷爷和奶奶

坟上有碑,碑上有全家人的名字

上面是大字,刻着死者的名讳

哦,奶奶没有名字

她的代号是沈袁氏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刻着子孙的名字

这一堆名字,紧密、团结

像一根玉米棒上

咬合得紧紧的玉米颗粒

代表着最坚定的血缘

打不走,拆不散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还能站在一起很多年

风很大,纸钱老是点不着

女儿趴在坟前磕头,说,太爷爷太奶奶

请你们保佑我快快乐乐,天天有糖吃

2015/1/3



但我又能说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丈夫已经累得够呛

我当然知道他在医院陪了你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我当然知道他疲惫了

我当然知道自从你查出胃癌的这两年

他也很不容易

我当然

都知道

我当然也知道我是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当然也知道

久病床前无孝子

这句话符合人性

我当然

都知道

但在你呼吸停止的那一瞬

他几乎是下意识,迫不及待的

摘下你的氧气面罩时

我心里还是狠狠的咯噔了一下

2015/2/14



对牛弹琴


一个人,在林中,对一头牛弹琴

想想这个画面,是不是有点儿

孤独而美好呢?是不是还有点儿

隐逸的禅意呢?如果再有点阳光呢?

一头牛,在阳光下吃草

有些事情,不能说与同类听

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音,但需要

一头牛。有人对牛弹琴,有人

对老虎讲经。我喜欢对牛弹琴的人

我喜欢琴声,胜过佛经

我喜欢牛,因为它听不懂琴声

2015/3/8



人民不答应


不能乱说话

否则

老人不答应

女人不答应

男人更不答应

政府不答应

报纸不答应

拿枪的人不答应

盖章的人不答应

读过书的人不答应

没读过书的人

更不答应

愤怒不答应

良心不答应

道德不答应

唾沫不答应

心脏病不答应

抑郁症不答应

窃听器不答应

互联网不答应

监狱不答应

镣铐不答应

历史不答应

可是我没有乱说话

我说的

都是实话

但是谁允许你

说实话?

——环保主义不答应

女权主义不答应

社会主义不答应

资本主义不答应

北京人不答应

上海人不答应

香港人不答应

中国民国不答应

中国人民共和国

更不答应

基督教不答应

佛教不答应

野蛮不答应

文明不答应

独裁不答应

民主不答应

吃羊肉的不答应

吃猪肉的也不答应

2015/2/27



痛风的老范


在建水的时候,早晨起来

老范带我去吃羊肉米线

我呼哧呼哧的吃,还多要了

一份羊肉。我对老范说

你也加点儿羊肉吧

老范为难的看着我,说:

羊肉这东西有点儿发

中午,老范带我去吃

建水最有名的西门烧豆腐

一大堆焦黄的豆腐

小芒果一样在铁箅上翻滚

我吧唧吧唧的吃,对老范说

你也多吃几个啊。老范

为难的看着我,说:

豆腐这东西有点儿发

2015/2/26



城门河水流向海港


城门河水流向海港

波浪越过暮色

向前翻滚

比一切生命都健康,绵长

所有的生命都在流淌

青春追赶着死亡

新的生命,旧的生命

在翻滚中我们倾听灵魂的合唱

我目睹你的灵魂

被吸进透明的漩涡

被粉碎,又被重新吐出

回到这条河流

我们都在这片波浪中

怀抱爱意,流向海港

爱只要发生

就永远不会消逝

生命只要曾经存在

就永在流淌

我的灵魂像一条滑溜的黑鱼

你的灵魂分散成

无数条细小的水藻

在时光的河床上摇曳

我触碰着你破碎而纷散的灵魂

回忆你活着时的美丽容颜

2015/2/14



太阳像手电筒一样


太阳像手电筒一样放出光芒的直线照向我

我被照耀在这光芒的井底

白天被照耀成有光的黑夜

唯有黑夜适合想一些复杂难名的事情

唯有在黑夜,才会真的找不到那些丢失了的东西

唯有真的找不到,才会揪心,回忆,伤感

在白天如饮白酒,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也是醉了

此刻天蓝、云白,阳光打在我微微发红的脸上

窗外有一辆车开过,两辆车开过,三辆车开过,川流不息

像一群萤火虫飞过荒野,像一堆火柴点燃空气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酒后驾车

每一次遇险,都让我在大笑中,学会悬崖勒马

2014/12/20

(赠 盛兴)



我没有睡她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有好几次,想过要睡她

但始终没有睡她。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我的朋友

刚刚睡过她。他向我描述,那堆闪亮摇晃的白肉

他站着,她欢呼着冲上去——那一口含住的淫荡

好几次她风姿绰约,摇曳在我身旁,令我有想睡之心

但我有可笑的洁癖,不想和朋友进入同一条阴道

如同蹉跎岁月,如同浪费才华,我始终没有睡她

但我认识的那些禽兽,纷纷冲上去睡了她

她像一个圣母,轻盈的拥抱每一个想睡她的男人

这些消息像冰水,一次次浇灭我火热的心思

我有太多的虚荣,不想承认有需要被拯救的孤独肉体

啊,那闪亮摇晃的白肉,那冲上去一口含住的淫荡

多年以后,她已成家,有了孩子,住在欧洲

照片上的她,有成熟的优雅和温暖的微笑

包裹在厚实柔软的羽绒大衣中,令我心生悔意

2014/12/20



高歌的人拎着嗓子


高歌的人拎着嗓子

说真心话的人,拎着通红的肝胆

烦躁的女人拎着头发

小时候过年,风尘仆仆的父亲

手上拎着一条大鱼

春天拎起全世界所有的冰

教徒拎着自己美丽的灵魂

对上帝说:瞧,我已洗得干干净净

2014/12/20



屠夫


屠夫家的房子被政府拆了

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菜地

因为欠下巨额赌债,趁着深夜

他举家逃走,再也没回来

小时候,我常去他家看杀猪

猪被绑在凳子上,长长的铁锥

捅进猪的气管,猪血流进下面的木桶

从他家买的猪下水,好吃极了

他老婆又胖又白,两个大奶子是她的本钱

在村里陪人睡觉,当然是收钱的

这事儿屠夫也知道,不反对

屠夫自己,也睡村里其她的女人

其中一个,是童年领我玩耍的隔壁小姐姐

她刚刚长大,屠夫就迫不及待

夜里拔开她家的门桩,偷偷溜进她的房间

从此尝到甜头,常常深夜拔门

有一次,被小姐姐的弟弟发现

以为是小偷,捡起一把镰刀

叫喊着追到村头的小桥

屠夫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叉着腰

喘着气说,别追了,是我

弟弟一看,只说了一声,原来是你呀

就呼着浓重的鼻息,各自回家睡觉了

2015/1/3



三只小怪兽


妻子在餐桌上

冲我发火

像一只

眼睛会喷火的小怪兽

女儿不肯吃早饭

假装自己发现了宝藏

围着沙发尖叫

像一只

喉咙会喷火的小怪兽

儿子跑过来

对他妈献媚

被不耐烦的赶走

臊眉耷眼

举着一张委屈的脸

像一只被打败的小怪兽

我突然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三只小怪兽

会出现在我的世界?

用他们尖尖的牙

咬开我心中

爱的水龙头

2015/3/22



睡眠之神


睡眠之神

将黑暗聚集于眼窝

光亮是一艘沉船

自我和意志——绝望的旅客

将被埋葬

黑暗的炸弹轰炸大脑

梦像礼花绽放

2015/4/5



白鸟与银壶


1、

一群白鸟

从湖面飞过

天空的蓝脖子上

多出了一副白项链


2、

白鸟从湖面飞过

如果我不写下来

在我的记忆之湖中

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如同我们喝茶时

你拿出一把小巧的银壶

白鸟从湖面飞过

银壶静止在桌面


3、

我们坐在客栈的阳台

面对一片被称为海的湖面

生长在湖里的水柳

将我们眼前的水面围成一片

仿佛独立的池塘

几只鸭子在凫游

一只鹭鸶在柳树下吃鱼

一群白鸟从水面上飞过


4、

白鸟用它们

高尔夫球般坚硬的白

把天空撞出了一个洞


5、

是白鸟映照了银壶

还是银壶召唤出白鸟?

在白鸟和银壶之间

你在斟茶

我在喝茶

时间像一排矮树

2015/3/17



姐妹


她家的小母猫怀孕了

不知道是谁的种

可能是那只半夜跳进院子的黑猫

也可能不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给一只猫接生

有点心慌意乱

母猫生下了4只小猫

她觉得自己像当了奶奶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也怀孕了

她当然知道是谁的种

在电话里问他“要不要?”

她看着原本像她女儿的母猫

现在她们更像一对姐妹

第二天她去人民医院做无痛人流

回到家浑身无力

还得给刚刚当上妈妈的母猫喂食

现在她们又不像一对姐妹了

2015/4/28



慢慢就不知羞耻了


十几岁的时候

有一次

揍了一个布厂的子弟

晚上

一群三十多岁的布厂工人堵在学校门口

等着揍我

翻越后门逃窜之际

既害怕又兴奋

哎呀,一群三十多岁的人

听起来好厉害

有一种成熟、强壮、经历过风雨的感觉

我渴望着自己的三十多岁

今年我三十八

已经经历了八年的三十多岁

知道软弱

比强壮更接近三十几岁的真相

比任何时候都深深知道什么是怯懦

并因此感到羞耻

但又娴熟的学会了

用成熟将这种羞耻埋葬

以至于慢慢就不知羞耻了

2015/5/8



我在昨天认识的花


这个春天,我又记住了几种花的名字

每个春天,我都会记住几种花的名字

看到大地上那些,盛开的鲜花

我总想一口叫出它们的名字

若是叫不出,便觉得这美好被打了折

但光是杜鹃就有几千种,令我绝望

为什么一定要叫出它们的名字?

如同盖章?如同认定?如同获取?

为什么不能心思单纯

只为它们的美丽和芳香驻足?

如同遇上心仪的女子

总要打开她的身体和灵魂才意味着占有?

但那些如同露水般的爱情逝去之后

我在昨天认识的花,今天又忘记了名字

2015/5/9



岳父的遗像


最近搬了新家

我又想起

岳父他老人家的遗像

就问妻子

你把老头儿的遗像搁哪儿了?

妻子说

呶,就在里面

我走进卧室隔断的里侧

在妻子的梳妆台上

看到了岳父的遗像

微笑着,慈眉善目

像个好脾气的老头儿

照片总是能遮蔽真相

我突然觉得

放这儿也挺合适

老头儿的遗像

安静的待在妻子的梳妆台上

取代了镜子

2015/5/10



母亲节


数不清的

乳头

从天空垂下

抖动

这是免费的

合法的

节日礼物

那些长胡子的

长肚腩的

月经还没结束流着血的

自己的孙子都已经让女孩流了产的

人儿

吧嗒着嘴

咕噜咕噜地吮

含混不清的喊: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口水涟涟

2015/5/10



大风


大风

阳光

槐树

春天

新叶

绿

汽车

灰尘

摩托车倒在

街角

血泊

大风

阳光

槐树

春天

新叶

绿

飞走的

灵魂

2015/5/11



多年谜团一朝解


高中某年

换了一个新班级

有了一个新同桌

矮个子,胖乎乎的

一脸朴实

令我有亲近之感

但总有人来欺负他

突然给他一拳

路过时弹他脑门

他面红耳赤

不敢反抗

我怒其不争

挺身而出

慢慢的

欺负他的人就少了

有一次

仍有不开眼的

在教室的过道上

伸腿

绊倒他

哈哈大笑

我刚冲上去

只听一声悲愤的喊叫

来自我同桌

冲着我

“谁要你管!不要你管!”

我惊呆了

讷讷而退

不得其解

今天

刚才

看了一部SM的电影

想起当年

恍然大悟

2015/5/11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写诗

这令我的生命

保持觉知

我爱着一些人

也被一些人爱

有些人

我爱得深

现在仍然

有些人

已经死了

但曾有过的爱意

永在

我活在这样的国度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与世界荒谬的本质相比

2015/5/11



父子球迷


一对父子

同时在我手机的

朋友圈里

巴塞罗那战胜了

拜仁慕尼黑

父亲在朋友圈里

高呼胜利

儿子也在朋友圈里

高呼胜利

就好像他们

仍然如儿子小时候一样

坐在家里的客厅看球

父亲在儿子的欢呼后面

点了一个赞

儿子并没有在父亲后面

点一个赞

就好像他们仍在客厅里

父亲搂住儿子的肩膀

儿子显得有些拘谨

2015/5/14



清明悼亡书


1、

如果我只是旅人

就不会在

油菜花开的季节想起死亡

这是大地辉煌的时刻

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女神

下雨一样从天空倾倒黄金

我是从这土地上长出来的人

知道芳香的花甸下

隐藏着多少潮湿的尸骨

我认识其中的一些人

知道他们简单的一生

这是中国人祭奠死者的季节

我每年都会回到故乡

携带锡箔和黄纸做的元宝

穿过油菜花丛

身上落满花粉

香喷喷的来到坟前

其实死者早已不在坟中

融为泥土或者转世重生

但我依然每年都来

与其是在祭奠死者

不如说是来看望死亡本身


2、

油菜花每年都那么热烈

掌声一样

欢迎新人入土

这很正常

就像人来人往

每年都有一些最新的

我认识的人死亡的消息

像中彩票

永远猜不到

下一个中奖者是谁

死亡是一个集市

我认识的老人

挎着篮子去了

但更多的

是一些年轻人

他们开着车去


3、

一遍一遍重温死亡因为我在

重温他们活着时的生命

但新的死亡鲜嫩得像春天的韭菜

以至于我常常会忘记

我到底是回来重温死亡,还是回来

迎接这些新的死亡?

老的死亡,新的死亡

渐渐被忘记,慢慢退场的死亡

仿佛已经死了的死亡

和那些崭新得如同新生儿的死亡

死亡有着

死亡本身所拥有的生命

有的死亡老去

有的死亡诞生

有的死亡强壮得

像一头愤怒的牛犊


4、

死亡掏出绿色的手帕

蒙住人们的眼睛,让他们躺下

变成植物,重新生长

或者变成永不生长的

泥土和尘埃

谁能拒绝死亡灰烬般的吻

谁能挠着死亡的脚心

让它发出乌鸦咔咔的笑声

谁能透过死亡的锁眼

往回看自己拥有过心跳的一生

爱情像珍珠

欲望像太阳

渴望自由的心

在大地上爬

死亡的锁眼正在旋转

房间里的一切渐渐消逝

母亲年轻时干净的脸

自己出生的那一瞬

被哺育的美

婴儿的脸上埋藏着

如何去死的全部密码

2013年5月



在南极


1、

从大海驶向雪

从飞翔驶向死亡

风暴击打

天空的葡萄园

大海在此刻受孕


2、

我有一管又一管

会爆炸的血

渴望注入

这深色美酒的汪洋:

魔鬼的胃

爱人的心


3、

蓝冰,琉璃天鹅的梦

少女梦中溢出的酒


4、

雪山,鸟的骸骨

信天翁垂下

巨大的翅膀

空洞的鸟的眼眶

咬疼了死亡


5、

多到一定程度

鸟就不再是鸟

海燕像蝙蝠

撞向大海

——更漆黑的夜

即使是被奴役的飞翔

仍然是飞翔

只有企鹅

才像直立行走的鸡


6、

我想在雪山的腰上

种植苹果

在黑暗的鱼腹上

画满灯笼

给每只怀孕的企鹅

备足嫁妆,

让沉醉的蓝鲸

在梦中写诗


7、

除了爱情,不可能有别的友谊

除了肉体,不可能有别的生命

除了欲望,不可能有别的精神

除了孤独,不可能有别的归宿

2013/12/9



春天来信

——写给生活在广州的朋友


亲爱的朋友

你在南方还好吧?

我在北京的春天给你写一封信

刚刚开头

我就想到了结尾

如果我在冬天给你写信

结尾时我会说“冬安”

但是你们那里

没有冬天

没有冰凌、雪橇和硬领的短大衣

如果是秋天

我会说“秋安”

但你们也没有

没有黄叶、红栌和高高的天

没有坐标

就没有距离

没有秋天和冬天

就没有春天

前几天

我在

苦熬岁月等待春来时

去过你们那里一趟

你带着零上20°的优越感

接见零下1°的我

指给我看

满街的绿树

我怀疑

你从来不知道

什么叫绿

绿

是从鹅黄开始

变为嫩绿

嫩得令人

心痛

然后翠绿欲滴

然后深绿

再然后

渐渐发黄

绿的一生

令人心颤

而你们的绿

仿佛一个

生下来就40岁的女人

永远40岁

比煮熟的猪油

还要熟

你带着悲悯

让我在南方多住几天

因为北方的冬天

实在太漫长

但是我终于等来了

今年北京的春天

是3月28日来的

那天

一推开门

阳光温暖得像裹着蜜糖的箭

万箭齐发

攒在我身上、肉里、骨缝、心头

二环路边的柳树

一夜之间全绿了

桃花

迎春

梨花

樱花

那一天全都开放

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就是少年时一直暗恋的女生

失散多年

苦苦思念了多年后

突然从天而降

站在我面前

还是心中最初的模样

我激动的

冲过去

抱着她

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狠狠呲儿了一下

这感觉

说了你也

不明白

2012.3.31






见证:沈浩波的历程

伊沙


大概是1998年上半年吧,我在学校传达室接到一封寄自母校北师大的来信,写信人是一个名叫“沈浩波”的正在就读于母校中文系的大三学生,他除了在信封里夹寄了两份由他参与创办的《五四文学报》外,还在这封长达数页的信中将中国的新诗史按照他的理解“掳”了一遍,我很快写了回信——现在可以回头试想一下:我当时会不会不回他的信?回答是否定的,他来自我深怀感情的母校是一方面,而更主要的是:这“孩子”在信中的字里行间所表现出的才气、素质和禀赋是明摆着的,我当不会拒绝。

在我看来,这位年纪小我整整十岁的“同门师弟”在其长信中所勾勒出的“中国新诗史”的这份“论纲”是相当准确和有水平的——我也能够看出:这其中有我的母校母系(我至今还对它珍藏着“中国大学中最好的中文系”的美好印象)教育的结果,也有他个人的消化和理解。我已经忘记了在当时给他的回信中是否谈及了我对他信中所谈内容心存的两点异议:一是把欧阳江河说得太神了,抬得太高了;二是在谈到我的诗时用的还是当时评论界惯用的那些俗词:“另类”什么的。从《五四文学报》等处看到:他那一段署名为“仇水”发表的诗歌中也有明显受到欧阳江河影响的外在浅表特征,后来真正认识之后,他更是向我坦承:他是从读汪国真开始写诗的。他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多么欣赏他的诚实!因为这种诚实表现的是一份大气!我就有过一大纳闷:汪国真当年数以百万计(保守估计)的青少年读者和今天诗歌网上动辄以“你是汪国真”来攻击他人诗作的虫子们到底有无关系?是何关系?对此我深表怀疑。另外,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大学毕业后头两年里我与“知识分子诗人”西川因稿事通过两封信,在信中我曾向这位仁兄坦承:我少年时代曾受到过舒婷、傅天琳的影响。数年过去,到了上世纪末的“盘峰论争”时,这个西川在他那篇将“民间”诬为“黑社会”的臭名昭著的文章中用“有信为证”的口气“揭发”我:曾受过傅天琳的影响。在他看来,这很可笑么?好像是什么罪证似的?他以为将之公布出来就可以打击我——这怎么可能?!我在我的一篇自述中曾经这样回应道:“将一个人生命中的一段真实经历写出来就可以打击了这个人?!对我来说这是随时可以写出来也正准备写出来的东西(只不过对非诗类的文字我宁愿等待时机),西川替我先把它说出来也很好。但我太熟悉西川这类‘知识分子’的下流趣味和委琐心理了,所以我在《究竟谁疯了》一文中对这位深受李白、惠特曼、聂鲁达、庞德、博尔赫斯交叉影响的北京诗人做了毫不留情的反击。师傅牛B我牛B——他们真的相信这种逻辑,傻B!”——按照此种傻B逻辑,我现在告诉大家:沈浩波最初开始诗歌写作还能和汪国真扯上一点关系,就是一种至为有力的“揭露”了么?!而且“无信为证”,小沈当面说过的话他完全可以不承认的,有没有第三者在场可以作为“证人”?我早就搞忘了。

一个从读汪国真开始写作,也曾向欧阳江河暗自偷偷学艺的京城“校园诗人”——我愿意遵照印象中的真实来描述沈浩波的起点。在以享有某种阅读特权的“中高干子弟”为发轫特征的中国大陆现代诗的“传统”面前(与此相应的:享有聆听特权的“文工团子弟”是摇滚音乐的发轫特征),我特别愿意说出我们文学出身的卑贱(我在喜欢傅天琳之前还曾喜欢过雷抒雁呐!),怀着一种真正的光荣!幸好,我们共同的母校北师大也正好是那种不会给它的学生以任何虚妄的集体优越感但在提供的教育质量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学校,所谓“师大师大,人民养大”的与身俱来的平民性,这就使我们和那些老是要把自个儿的写作和一所学校联系起来的人(譬如《燕园纪事》的作者和《北大诗选》的编者)有了本质上的差异——而这是十分重要的。

在错过了1998年暑假的一次见面机会之后,我和小沈在1999年初的北京相见,站在我面前的他是一副留分头、戴黑边眼镜、围着一条大围巾的平民书生形象,开朗、健谈,很有活力的样子,也暗藏着一丝外人不易察觉的匪气。这时他的谈话内容,与大半年前的信中相比已有了明显的改观,对此我并未感到突兀,因为这半年里他和我一直保持着还算密切的联系,印象深刻的是他在见到侯马以及后来见到徐江之后,都曾兴奋和不无激动地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他在与两位“师兄”的交谈中所得到的诗学观念上的启迪和收获——也正是在此大半年中,他观念飞跃,诗风急转,开始用口语的方式写诗,虽然还是不无粗糙的,也未得口语诗精妙之处的诸多要领,但却一下子从京城“校园诗人”的普泛趣味与腔调中跳了出来……

在当年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我曾当面对着徐江和侯马感叹过:“我们是没有师兄的人!”——从这一点来说,小沈是幸运的,小沈的幸运正是我们的光荣。

以下是我写于2000年底的长文《2000:中国新诗关键词》中“沈浩波”这一词条下的内容: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名大四学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免暗自乐了:其面部特征怎么竟与当年那匹刘黑马酷肖?怎么会这样?不是上帝在搞笑吧?那是1999年年初,当时他已经发表了针对《岁月的遗照》的《谁在拿90年代开涮?》一文——历史不该忘记的是:那正是“盘峰论争”前奏序曲的第一声鼓音。伟大的“盘峰论争”最终是由一位中文系的大四男生敲响了它的定音鼓,这真是意味深长。反过来,由这场论争引发的一场伟大的革命也催化了这位青年的成长。

这一年的7月,他发表了《对于中国诗歌新的增长点的确立》一文,对90年代的新诗成果做了最具发现性的总结和极具个人化的表述,在我看来,这是该年度有关中国新诗的最佳论文。8月,他与朵渔、南人、巫昂、尹丽川、李红旗等青年诗人筹划多时的《下半身》创刊,“下半身”诗歌团体宣告成立,这个团体几乎吸纳了目前“70年代以后出生诗人群”中所有具有先锋倾向的优秀分子:盛兴、朱剑、马非等,《下半身》的创刊构成了该年诗界最为热闹的话题和最具轰动性的事件,他的《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一文是一篇颇为有力的宣言,在90年代初期便有人私创禁区的中国新诗的身体写作由此形成理论和一种至关重要的写作原则。也是在8月,在诗人吕叶策划于南岳衡山举行的“90年代汉语诗研究论坛”(这是本年度最具影响和收获的一次诗歌会议)上,他语惊四座的发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由“盘峰论争”以来在“民间诗人”那里形成的一种“一致对外”(对付“知识分子”及其拥趸)的批评模式(这导致了另一种庸俗)被他率先打破,他“枪口内转”逐一“点射”了“民间写作”的代表诗人,从于坚、韩东到杨黎、何小竹,从徐江、侯马到朱文、杨键,几乎一个都没放过。在场有俗人称之为“作秀大师的表演”,也许我比这等俗人更加了解他每逢场合的作秀欲,但我没有看到有人对他“射”不到“点”的有力反驳。在我看来,他在一个多小时的发言中触及了这些诗人在十年二十年的写作中存留在根子上的问题——那也正是中国新诗在发展中一直存在的深层问题。在“民间诗人”内部力倡的“性感批评”,也被他演绎得极其到位。我作为一名现场的目击证人,看到作为他师兄和朋友的徐江、宋晓贤的脸红了,我感到一种真实而健康的批评空气正在升腾,长期笼罩在诗歌批评界的某种庸俗之风正在被年轻一代改变。何小竹称沈浩波为“阳光少年”,我以为他恰恰不那么“阳光”而且身藏大恶。

很早就听人在酒桌上说:小沈(抑或浩波)是个“人物”。这一年,对广泛的中国诗歌界来说,他真成了一个“人物”——毫无疑问,沈浩波是该年度中国诗坛真正的“风云人物”。从技术上讲,他的名字能够成为我这篇文字的一个词条,是因为他同时也是该年度的“最佳批评家”,但我更加看重他作为“人物”的价值并试图为“人物”正名:对“朦胧诗”而言,谢冕先生仅仅是一个批评家和代言人吗?对“第三代诗歌运动”而言,徐敬亚似乎更多体现的也是一个“人物”的价值。已经十四年不出这样的“人物”了。历史的经验表明:当这样的“人物”出现时,中国的新诗就会在热闹的外表下悄然改变很多东西,现在是剃一光头时年24岁的“跳梁小丑”沈浩波。

今天重读,以上这段文字还算准确全面地概括了1999-2000两年间沈浩波横空出世的风云表现,恐怕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是:他如此之快地出了名,而且这个名出得还真不算小!此名一出,他在遭遇来自外界诸多质疑的同时也必然地陷入到这样一种尴尬之中——那就是:盛名之下,其诗歌文本的成熟与完美其实并未同步抵达。站在我的位置上有可能近距离地看出,以其短短的诗龄来算,与其最初并不算高的起点相比,他在文本内部的进步已算惊人,一切都在正常地与时间相合的生长之中,但问题是在于:既然你是“名诗人”了,同行与读者自会更加挑剔与苛求,除了那些对“这种风格”死抱成见而加以全盘否定者,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在此两年中,也许是在“盘峰论争”之后日益健康的世风下,“发掘新人”成为“民间”这个场里的共识,甚至一跃而成为一种媚俗行为。几个“老家伙”都在利用他们掌握的媒体和公开推荐的机会,向诗界宣告他们在“新人”中“发现”的“天才”——我自然也混在其中,利用我在发行量甚大的《文友》杂志主持的《世纪诗典》专栏让更多人从无到有地认识了盛兴、朱剑、轩辕轼轲、张志等等——其中前二人也正是我所认定的“70后新人”中的“天才人物”,也就是说,沈浩波不在我所“圈定”的“天才”的名单之中,以我与他之师兄弟之情,如果再加上一点与诗有关的私心的话:当时连傻子们都能看出沈是我之诗风最直接的秉承者和最有效的弘扬者,我是多么希望他在这个名单里啊!可我能说他“心藏大恶”,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最好的朋友知道:诗上的事,我是从来不讲情面的……当时,在我看来,盛、朱二人都有十分整齐引人瞩目的一组诗和个别从“文本”上说几近完美无可挑剔的“代表作”,这个时期的沈浩波反倒是没有的。不知为什么,素质全面、思路清楚、感觉对路、激情有余、灵感多多、精力无穷的沈浩波总是在这小小“文本”的最后一层窗纸面前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就是不去捅破,有时一捅又捅偏了,看得我替他着急……

2001年,沈浩波其人继续“风云”着,1月份,他是发生在网上的“沈韩之争”的主角之一;5月份,还是在网上,与我争吵随即交恶。此后我与之有整整一年的“冷战期”,但在此一年之中,他发布于网上或发表于纸刊上的新作,我却继续在读,而且读得很细,一首也不放过——这不是说我这人有多宽容多高尚,相反倒是出自我的“促狭”与“阴毒”:“敌人”(哪怕是自己无端生造出来的“假想敌”)的诗我往往会更为关注:仔细查查有没有针对于我的“攻击之词”,再以诗做出回应,哈哈!这也是为自己的写作收集灵感的一种好方法,并且多次得逞,情绪上是较劲的——以诗较劲,或许是更大的健康……

这段时期我确实也不无“幸灾乐祸”地发现:沈浩波的写作陷入到“先锋到死”、“一路狂奔”的“迷乱”和“癫狂”之中,他在对其一贯力主的“狠”与“酷”——对所谓“畜生级男人”的一味片面而孤立的追求中变得神智时常不清,常犯低级错误,比如说,一种“风月无边”的状态常被他符号化地用来表现他所提倡和张扬的一个男人的身体性与生命力,但却在释放之后立马对妓女们虚伪的生存伎俩实施人性深处的揭露与批判,这种批判是相当知识分子化的……在我看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先锋”,只不过是古代“文人雅士”业余癖好的一种“复辟”而已!还加进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庸俗!在批判“小朋克”、“小资女人”(这我十分赞同)的同时,却流露出与批判对象基本相似的对诸如“酒吧”、“乐队”、“摇头丸”之类的时尚符号的浓厚趣味出来,还时不时不无炫耀地表现一下中国式中产阶级的价值观……这段时期,不光是他本人,还有其他几位“下半身”诗人的写作都携带着这种极其危险的倾向,由此带动的网上那一味向“下”的风潮则更加庸俗乃至恶俗不堪,而在表面上,沈浩波已身处“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环境中,“先锋”在一夜之间已和多数人站在一起……

我以为:“先锋”与时尚合流的现象一但发生,这“先锋”就肯定只剩下一具空洞的符号了,其精神内涵肯定已在暗中变质——因为“先锋”只有不断地站到时尚或主流的反面和对立面去,才能够确保其本质的存在,正所谓从“批判”过渡到“批判的批判”。有文为证,“下半身”创建伊始,我就是它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也为它在新世纪之初于中国诗歌向前发展的进程中所发挥的革命性作用欢呼过,可在“下半身”之后,我眼见着小沈的腿脚慢了,似乎丧失了二次革命的意识……其“文本”的完善也无法令人满意,他所固有的“传输观念”的痕迹还是过重,比前两年相比也有增无减,而这“观念”已不具有太多的革命性。

我从来都认为沈浩波是这一代人中最有诗歌素养和见地也最有雄心抱负的一个人,但我从来都不认为他已写出了这代人中最好的诗歌文本,因为他在细微之处见出的才华总是无法跟他不错的意图和意识同步抵达。

以上这段话是我写于2002年7月《一份可供阅读的写作提纲——中国现代诗1968-2002》一文中对沈浩波所做的评语,尽管在当时在网上发布时曾得到他本人“杰作早已写出”的异议或抗议,但我还是坚持己见,直到今天。

2002年8月下旬,我和于坚、尹丽川受邀赴瑞典参加奈舍国际诗歌节,沈浩波、符马活在北京为我等饯行,席间,小沈当众为我们朗诵了一首他刚刚写完的壮行诗——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他所写出的最后的一首“臭诗”(我曾说过:“在通往牛B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是他最著名也是最“臭”的一行诗)。

从那以后这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似乎穿起了一件紧身衣,再也不将把柄示人,再也不轻易露出破绽任由挑剔的同行乱抓了,忽然变得量大(他一贯都大)而整齐(这可不是一贯的),在网上作品全贴的前提之下,好诗的比例惊人的高!而且内容趋于丰富,手法不再单一,更重要的是:以前他所尝试过的几个方面已经自然地“合流”,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这年年底(12月),我已在和女诗人赵丽华的对话中发出如下感慨:

“70后”成名诗人马非、沈浩波百炼成钢,颇有意味的是这两条“汉子”都曾被我在不同时期认做是“笨人”,为什么我看到了“汉子”气壮而“才子”气短的现象?

而这在当时仅仅是面对小沈四个月来的作品所说出的!

我只在对方主动承认并且不掩饰自豪感的前提下,才敢说我曾做过谁的“师傅”或谁曾做过我的“徒弟”,如此说来,年长沈浩波5岁的马非该算是我的“老徒弟”了,我记得那是1991年的一个晚上,当时在陕师大中文系读三年级的他被另一位校园诗人领到我的小屋来,我为他们朗诵我刚刚写出的新作,王绍玉同学(“马非”是后来我给他取的笔名,就是“吗啡”的意思)当即提出异议并讥讽我说:“你干脆把梅花写成梅毒算了!”——正是产生于此话的灵感,让我写了《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而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马非走出我的屋子,却也诗风大转,他回到宿舍,自己将原先那个校园抒情诗人杀死了。1993年他大学毕业,带着一批凶猛粗糙的诗回到青海之后,周遭环境的冷遇可想而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到处都是昌耀的孝子贤孙!”他在孤独之中与酒为伴,常在大醉之后给我打电话倾诉苦闷和烦恼,记得我曾提醒并警告过他:酒精对于智力和反应(都是我们这路“智性之诗”所强调的)的杀伤作用。一位曾经的朋友曾目睹过当年的马非在西宁的酒桌当众朗诵完他的新作后所遭遇的尴尬……我曾担心他在孤独中完蛋,他却在寂寞中缓慢成熟,1999年初在北京,他还受到众人“太像伊沙”的诘问,他的回答让当时在场的我心头猛然一热!他说:“伊沙是我的传统,你们的传统是屈原,我的传统就是伊沙!”——那么现在呢?他还像我吗?我怎么就在他的诗里找不到一点我的痕迹呢?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貌似“荒诞”的,马非是一“粗人”(居于西北高原的东北汉子还不“粗”么),最终却掌握着一套至少是“70后诗人”中最细腻精致考究的“语感”方式;马非是一“笨人”(他无酒语拙有酒结巴的样子确实显得很“笨”),却写思路诡异聪明狡滑的诗……

与马非之身处寂寞相比,沈浩波面对的是热闹的考验——小子成名太早太快!某一年连老于(坚)都在电话中感叹:“沈浩波现在已经名满天下了!”某一年,在西安的饭局上,我碰到一个本地出版社的青年编辑,他因为刚从北京出差回来所以大谈那里的文化圈子,他说那里出了个“青年领袖”——是我的“师弟”——名叫“沈浩波”!我之惊讶不在起初而是在接下来再聊几句后,我发现:这哥们儿压根儿不知道沈的“诗人”身份(自然更没读过他的诗)而只知道他是“领袖”——北京就是这么一个极其扯淡的鸟地方,一个赤裸裸明晃晃的名利场,它真能做到“名人不问出处”,只要有那么点名儿,一切都好办了,吃香喝辣是不愁的。这便是沈浩波身处的周边环境,也是他面对的最大考验。去冬挚友徐江应邀来做电视节目,他感念于我日常状态中的沉静与踏实、敬业和勤奋,说:“换了别的人,早被烧死了!”被什么烧死?他没有说,可我知道。我们在网上都见过这种主儿:初上网时无语贴诗,大气不出,屁不敢放,做出一副被遮蔽多年的隐者模样,刚在网际间有了些好评,起了点舆论,便自以为大名已出名扬天下了,顿然换副嘴脸,话也多了,要么急于在现实的名利场中现身,迅速沦为一大笑话;要么在网上大做轻薄“才子”状,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中大暴自己的浅陋与无知,诗也迅速有了自来水的漂白粉味儿……那也真是给烧的!那么一点微火就把自己烧得原形毕露!对比之下,小沈真算“有种之人”!“汉子一条”!在现如今这个年月里,在积累了一点资本的人中,热闹喧嚣真是比孤独寂寞更能够杀死一个人!出名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关键看你是否拿得起又放得下,抢得来又忘得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在此一点上真可以见出一个人生命乃至灵魂的质量!

比方说你起先把自己创造的平台建得过小的话,活儿可能会很快玩得精一些,也容易早熟,但再往前问题也就出现了。从最近的成果看,我比较看好徐江、沈浩波、马非、尹丽川的写作,质地好,底气足,干劲大,这是素质全面,才华开阔,职业精神、生命力强使然。

以上是我在2003年8月回答青年诗人朱白书面提问时写下的一段话,从中已经能够看出:我试图对创作中“早熟”以及相反的“晚成”现象做出诗内的破解。今年也才27岁的沈浩波却是“晚成”的,因为他在25岁之前没有人公开说他是个“天才”,考虑到他在我认识他之后的近6年来,在诗上所花的心血和功夫比他的同代人更多,我更愿强调其“晚”并加以探究。

可以说,沈浩波是“70后诗人”中惟一一个可以与我对谈理论的人,在北京的饭桌上,其他的“70后”招架不住躲到一边去了,我们谈。能否与我彻夜谈诗是我深交朋友的一大标志:徐江如此、唐欣如此、于坚如此、韩东如此,小沈很小的时候就如此,6年前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晚,在中岛所居的污水横流的地下室里,我们曾臭脚对臭脚地谈了大半夜,一夜飞越过中国诗歌的大半山河,过去和未来。我欣赏他的学养和素质、抱负、使命感乃至野心——难道我不是个野心勃勃并愿意公然示人以壮声威者吗?唐欣在评论中说我的话亦可以用来说小沈:“身体好,管得宽。”但在当时以及后来的几年中我忽略了:一个知晓天下好诗对自己过早地要求过高的青年很可能会对自己的写作带来阶段性的不利,别看这小子外表上出名风光,其实他写得很累,创作的深处有一份恐怕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苦——苦涩的苦!而他身边或远方的“才子”(也含“才女”)们却有一份轻装上阵挥洒性情的青春快乐!他们写得很乐!诚如老唐(欣)所说,我“管得宽”,而且不单是在诗内,今天有谁记得赵剑华?有谁知道羽毛球史上著名的“赵剑华现象”?那是一个天才的禀赋极高的羽毛球运动员,是小沈之江苏老乡,在其当打之年他空有最好的技术却未有最佳的战绩(始终被那时的一代王者杨阳罩着),为什么?问题出在他的心理上,他是一个天生的完美主义者,对自己要求太高,逼得太狠,希望将每一球都打成不朽的“绝杀”。赵剑华当年确实打出过许多被载入教科书的经典球,但其失误率亦是高手之中最高的。1991年,他在杨阳退役之后终于迟到性地登上了世界冠军的宝座,有记者问教练:“决赛之前你对他说了什么?”教练回答说:“我对他说的是:你可以继续打坏!”

2002年之前的沈浩波就是一个需要你告诉他“你可以写坏”来帮他松绑的诗人,他面临的是在自己施加的重压之下怎样在具体的写作中重返一颗平常心的问题,好在他自己挺过了这个阶段。现在我按传统的思维方式去回忆:他是怎么在2002年的下半年里一下子全面地好起来的?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契机”?我甚至回忆起了查尔斯?布考斯基加以他的影响……但精研写作如我者,已经不会这么思维了,什么是他的“契机”其实并不重要!那是时候到了!曾经不屑于“时间”的小沈最终得到了时间的厚赠!这一年半以来,这位我一路看过来的青年诗人终于到了他全面成熟的黄金时期,瓜熟而蒂落!他本人可以和我这个观察家一道站在成熟之后的高度上审视自己过去6年的来路,一定能够欣悦和慰籍地发现:所谓“成熟”是所有的因素共同发挥作用的结果:甚至包括错误和失误、包括自身的困惑和迷乱、包括种种的经验与教训!很多人包括我曾经或私下或公开地批评过小沈的偏执一端,现在看来他多个阶段的“偏执一端”而又不执于一事构成了最终的丰富和全面性,想想吧!一个“下半身”的缔造者如今是高呼“灵魂”者之一,不是他过去错了现在对了,也不是他曾经“先锋”现在“后退”,而是在不同时期的强调中全面强化了自己:从这个到那个,还有更多……“文本”上则呈现出一种混杂的光彩,是各种合力使然,甚至早年从欧阳江河那里受到的影响也使他在修辞的运用上比同代人更有意识更为娴熟,人生中任何一个阶段都不会多余,诗路之上亦是如此……一些“早熟”的“天才”——不过是些胸无大志毫无抱负的“小聪明”的“小才子”——是怎么一个个被小沈一路叫嚣着落到后面去的——有的落得影子都见不着了,答案就在这里!而与此相反,我为什么会看不起那类叫了20年“语言”还在叫的贫乏单调的“老家伙”?答案也在这里!

有的人在一首诗中“熟”,有的人在一组诗中“熟”,有的人在一本诗中“熟”,有的人让自己全面的“熟”,从世界观的“熟”到诗学体系的“熟”——此为“大熟”——“大熟”自会慢一点,难一点,可一但“熟”了,一首诗、一组诗、一本诗……还用说吗?那不过是生命的产品!他会给你整整一生的诗!

沈浩波当属后者。

我将后者引为同行者。

2003.12.15-21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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