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波：20世纪60年代生人。已在国内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十数万字。文学读本《达夫弄壹号》副主编。著有诗集《一个词，另一个词》。
夏天的钤印
鸟鸣很近，但你看不到鸟，鸟藏在枝叶间
每片树叶都是一只鸟，只需一阵风树便会飞去
我的单车倚在树下，倚在平民生活的腰部
每次我出门，车座上都有一坨鸟屎，夏天的钤印
这鸟屎准确，安静，不容置疑
大自然的律令，远高过大理石的条文
我骑车出门，坐在鸟粪和翅膀之上
在下一坨飞临前，我必须赶回树下
听鸟鸣，看树影，窗子溢出绿色汁液
我研究翅膀的结构，以及与一坨鸟粪的距离
哦，朗姆酒
是的，一整天我都在读萨拉蒙
读朗姆酒。读理性的手指拨动的火焰
词语。礁石。沙滩。海边彻夜的浪涌
月光里飞过鸥鸟的影子
我的诗里没有酒，这易燃的词语
在玻璃柜的囚禁中，啜饮寂静
而朗姆酒敞开着，瓶口足够大
裸裎的爱，欲望，尖叫，长发降低的云
内部的旋转，蒸腾，感性幽暗的苔藓
迷途，词语的台阶，日出，金色的沙滩
哦，朗姆酒!
萨拉蒙的迷宫，华丽而幽暗的建筑
朗姆酒若烛光导引时间的甬道
我克制自己不去碰它，蓝色的火焰
甘蔗榨出浓汁，海滨黑色的沥青路
一辆满载短句的敞篷吉普，飞驰而过
哦，朗姆酒……
六月
六月，雨水的手镯戴上少女的手腕，你不要嫉妒
六月，那罪愆被血的甜包裹
鸟鸣的叶子闪亮
六月，你搬出雨水中的沙发
书籍中的镜子明亮，照出果肉与果核
胴体饱满，汁液丰沛，美的弧度锋利
珠玉的幕帘，船划向湖心
夜读张枣
你死于肺癌，这句谶语
而你的文字正大声吐纳每一个早晨和黄昏
你在诗句里复活，卓越，性感，迷人
爱上一个死去的人多么难得
我闻到了你的烟味，酒味，才华的味道
你宽厚的肩膀穿行迷宫，正好挡住了一个短语的通过
人可以死，但要死在一个较高的词里，有火焰的形状
薄薄的诗集和肺叶，把我一寸寸垫高
最伤害我的是你的绝句
老虎衔起了雕像，朝最后的林中逝去
我抱着你的老虎，披着肺腑
独坐林中直至天明
钥匙
黄昏时分适宜弹琴
而我的琴弦早已崩断，在生活的重力定理里
或者喝一杯红酒，看暮色四起
而我，只能打开一个旧物盒
整理晦暗的时间的遗物
钥匙，更多的是钥匙
形状不同，材质不一的被锁遗弃的像钥匙的东西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一种对应关系挂在你的腰部，哗哗作响
这些年来，在奔波中你换掉了锁或被锁换掉
一些钥匙留了下来
成为无法挽留的旧时光的一种记忆，金属内在的锈蚀
掌灯了，旧钥匙在灯光下有暗淡的光泽
众多的齿纹比孤独更柔软，比遗忘更清晰
我捧着一堆旧钥匙，和它们的回声
卡在黄昏锈蚀的锁芯里，无法转动
寂静是如此地震耳欲聋
暮晚的光线，细弱如蝴蝶的腰身
而翅翼的微风轻轻入窗
寂静的玻璃，光线滑入深湖
在灯下，我读到一句话，一句诗
我放下书，关掉灯，陷入惊喜和震悚中
多少个暮晚，林中枝叶不动，湖面水波不兴
我轰鸣的内心，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
我不吃水果
我不吃水果，这是一种假设
隐秘的愿望来自水果本身
水果是欲望，是动词，是吃的汁液
那么多的女人嗜吃水果，吃甜
吃艳丽的色泽，吃欲望的身体
而女人并未变成水果，只是被刀子和吃借助
成为空空的果盘
水果来自树上，堆积在光阴的门口，甜或酸的钥匙
腐烂的部分来自内心，面部依然光洁
怎样的黑暗在水果里面，怎样的甜，若灯芯
谁是灯，开启之前
说出苦涩的词
空瓶子，或魔幻之舞
下午，空寂。
阳光粉刷死尸的脸
露台有顶，排好的桌椅，诗歌会议正在进行
被喝光的瓶子，下午的焦渴
对面或远处的脸，通过蒸腾来到我面前
一阵风，空穴的风，带来初夏的螺旋梯度
桌上的空瓶子突然兴奋，开始跳摇摆舞
并渐渐漂移，有词语内部的摩擦力
空瓶子的舞蹈，仿佛另外的身体
它旋转，摆动，倾斜，脱离了瓶子本身
倾斜的下午，摆动中砝码的平衡
闪现语言的幽暗之光，瓶子已不是一个词
乒乓球，或旋转的黄昏
近日来，我在看乒乓球
时常忘记睡眠饮食和阅读
这曾经的喜好，日渐疏远
这陈旧的事物，被重新提起
我惊讶于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时间的环形特征
那显豁的存在，那占据中心的喧嚣
正日复一日淹没和遮蔽我们
譬如网球，篮球，和政治哲学
视觉与精神的巨大扭力，惯性
愈深入，愈黑暗，剥夺是甜蜜的巧克力
你原先的座位，已成废墟，日渐荒凉
看或不看，不是简单的选择
时代是沼泽，我们深陷其中
譬如微信，这细碎的面包屑
这适度的口感，这勾兑的味蕾的密码
一块玻璃愈益代替窗户，和鼻翼翕动的旷野
来，让我们回到节目单，与目录开启的小径
举起长长的罟网，捕鱼捞虾
早晨
早晨，我在吃早餐
粥，面包，番薯，甜瓜，和《神秘园》
晨练的大妈们，在音乐中变得轻盈
鸟在鸣，世界的言说到此为止
而对面的阳台上，一个工人在砸玻璃
那尖利的碎裂罩住他的脸，野蜂飞舞
早晨有它自己的纹理和速度，在碎裂中
石榴裂开，里面是鲜红的血
玻璃把手
下午倾斜的光线照在把手上，玻璃把手
那彩色的手纹正慢慢冷却
侍者。微笑而不言
在精确的弧度和步幅中，鞠躬，站立
在叠加的手纹中，油脂，汗腻，阶级的毛孔
在衣袂带起的明暗中，琥珀遥不可及
嵌入而不能穿过，一如你形而下的境况
力向内触及骨头和蓝色的裂纹
有时，一扇门从体内拉开
通红的体腔内，云母石英翻飞词语
一种熔冶在自身的转轴中，垂直为低音和弦
是夜，把手离开既定的形式
在月光下，舞蹈
夏夜，或钟表之诗
孤独是真实的，在沁凉的夏夜
星星变得寒冷，羽毛收紧
语言并不能为我披上一件御寒的外衣
立夏过后，依然是初夏
物质内部的寒意被风吹开
散步是最后的方式，睡眠略大于死亡
而时针的绑腿仍未松开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
钟表不是语言
而飞溅的星星坠入银河，或落入湖中
散步在钟表的摆动中，无法停止
篝火
我渴望一种火
如渴望我的渴望
我的身边有火
打火机的火，煤气灶的火，胸腔喷出的火
这些盗取了火的名义的赝品，悄悄更换了血液
并牢牢掌控着人们的生活
我的火，哦，篝火
它由地平线，天风，木柴，石头
皮靴，烈酒，歌谣，裙裾，星星，马匹构成
还有一架巴扬手风琴
当然，还有炽烈的赫菲斯托斯
嘘---，点火，从你开始……
遗作
诗人蒋立波说，我们写下的每一首诗都是遗作
我们在语言里每天与这个世界告别
哦，遗作!前人遗留下来的作品
这不是一种假设
那些卓越的人，为了呈上这唯一的祭献
他们活着时用尽了心力，他们把活当作死
向死索要妙语和荆冠，书籍的花边
他们在文字里打造墓碑，反复修改碑文直至每一个深夜
他们如此沉迷不悟，只是为了更好地离开
遗像一张黑白照片，后面空空如也
想到这些，我不禁冷汗涔涔
今天凌晨我想写一首诗，遗作挡住了我
还是留待明天吧，让我在人世间多停留一会儿
烛焰之冷
现在，点燃蜡烛的机会愈来愈少
那圆形的蜡质时光，导火索的缄默
黑暗中的泪水，凝成笔架琴台和一弯残月
蜡烛被点燃了，烛焰若神明
沉默的歌声中，谁的脸庞被泪水洗亮
多少人凝望它借以照亮自己
没有人抚摸烛焰，那真正的花朵
光焰慢慢黯淡，在唯一的镜子里
有人剪亮烛芯，心抖了一下
烛焰在自己的心里黯淡下去，自语喃喃
神明啊，从未有人真正靠近过我
暮春
暮春，一支乐曲的尾声
在休止符之前我们追赶落花流水
镜子映现容颜，水银褪去沟壑
蝴蝶的尸骸，为山林增加了一点高度
画册翻过数遍，手指比植物衰老
而未命名的细节涌出汩汩的水声
炽日下的嗡鸣，一只番薯的眩晕
大地的歌唱以缄默作为镇纸
鬓角霜白的酒杯挤成半圆
那碰响的喉咙的痛小于一
我们谈笑，哼唱，在这暮春的夜晚
那迷狂的火苗始终在酒杯和蓝色静脉之下
夜色温柔
一个五岁的男孩，他小小的身体在夜色中穿行
在高过正义和律令的睡梦中安憩
窗外，不断闪过灯火玫瑰和嗜血的蝙蝠
他的头颅星球般垂下，覆满天禀细嫩的花瓣
他的身体从太阳中坠落，压弯理性的枝条
我怀抱一个未知的梦和
大海蓝色的恩典，一枚小小的果实
夜色温柔，灯剥开掌心红亮的石榴籽
在明天到来之前，旅程在钟表里堆积口技和米粒
初夏或某些片段
上午，天色晦暗如黄昏
没有风，鸟鸣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洗衣机嗡鸣，时间的涡流在幽闭处建造灰尘的宝塔
花落到低处，形成更多的镜子和流水
没有来信，有人将微信头像换了好几次
傍晚入林，黑色的矛尖在竹笋上磨亮
在木桌旁坐定，语言的议会，虚拟的法案
酒斟满，农家菜有深刻的方言
水池幽暗，石蛙在旁听席揉搓一种痒，异质的声带
读诗，细察纹理，在词语的褶皱里彼此打量相认
疾驰而过的车灯，在交叉处，剪辑面孔、语音和等高线
而山顶的孤星异常明亮，把我们炽热的身影交叠在一处
蹬缸的女人
这个缸是空的，但它依然很沉
粗糙的釉质包裹的危险，阴谋，和随时诞生的美
这个女人是实的，但显然她是小巧的
那脚，腿，骨骼，那藏在蓝色静脉下的细粮的香气
现在，人躺下来，缸抬起来
上帝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纤巧弄云的脚，和轻软的鞋，和厚重与不可能的缸
发生了联系，一个缺乏逻辑力量的动作
缸开始转动，以沉重而行将坠落的尖叫与屏息
缸，或许是石块，石块般厚重的逻辑，被顶起，被擦亮
缸转动并跳跃，轻巧如山坡的兔子，红亮的眼睛
缸转动眼睛和头脑里的轴承，那启示
那看不见的转轴，我们身体僵硬的部分
和大脑里拆除了转轴的机械装置
缸飞旋而有光，看不见人，腿，脚
惟有旋转的时间，围绕那缸，那变轻的神秘之物
看不见的转轴，你从身体里取出的秘钥
取消杠杆，偏见，落差，和恒定的钻石
那女人，那缸，那复合而多义的美
茶室或驳船
春天将尽的时候，茶室的驳船
被富春江的汽笛拖出晦暗的下午
两个幸福的囚徒，用泪水洗净杯盏
胸口的淤泥，玻璃的标尺，构成词语挖掘的现场
小番茄鲜红，像复苏的舌头，倾倒灰烬
你右手伸出的五个原则，在关节鲜明的立场里站稳
不说是一种修养，说出是一种道德，芦苇折断
堆叠的面孔和简历，构成这个下午新的界碑
语声喧哗，而一口井越来越幽深
岩壁渗出的水滴，在寂静深处裂开
春天是一座牢笼
在密集的阳光、发酵的情欲和尖叫的草叶的簇拥与覆盖下
我们终于拥有了小小的名签和绿色的脸庞
练习长跑的人在花萼处折返
歌手在叶脉顶端跑调
而显赫的小提琴在镀金的草地上咯血
我看见有人戴着花环旋舞
戴着春天更深的桎梏与宿命
百花是深宫里寂寞的宫女
浩荡的皇恩惟见残蕊落花流水
夕阳烧毁了春宫
一头跛脚的棕熊拖曳着倾斜的黄昏隐入密林中……
药瓶
下午的药瓶在午睡与疾病之外沉静如斯
瓶里隐匿着针和魔鬼剧场
一只装药的瓶子立在茶几上缄口不语
偌大的屋子光线昏暗
木制几案弯曲无法承托无病之病
凹陷处有塑料薄薄的反光
母亲忍住咳嗽说起天气
寒意掠过瓶子的坡度和暮晚的白发
我起身道别母亲在擦拭一只瓶子一座医院
下午在座钟里打坐堆积咳嗽的枯叶
天色晦暝钟声缓慢
药瓶加快了黄昏内在的速度
吸尘器之诗
在天堂的肺部呼吸依然要经过灰尘的门检
我用一台轰鸣的吸尘器
洞悉了这个下午的不洁和时间暗处的霉斑
在房间的拐角坚硬的路口
灰尘的絮状物在诉说着时间的柔软和陈旧
而镜子光线地板头发桌角
依然构成生活此在的诗学
从软管的腔肠伸出的吸嘴
吞吃着灰尘光线寂静和我不断躲避的脚趾
先验的结构被撕裂后进入幽暗的虚无
听不到呼救和血
而我们作为灰尘的依附物
正被看不见的巨大的吸尘器
吸入黑暗的永恒的腹腔
窗外的鸟
我用窗子和玻璃反抗这个世界
而张望依然在古老哲学的轨道上滑行
一只黑色的鸟，落在夕光里，落在不锈钢圆滑的镜中
它的尖尖的喙，它的反对过冬天的羽毛，它的在冷光中保持高度平衡的思想
构成了浮雕中被反复擦拭而加强的凹痕
在毛茸茸的探询中，在古老的陌生里
我们对视，试图在瞬间的神性中找到返回尘世的道路
风吹开了门窗，鸟倏然飞走
在裸露的旷野中，像一枚拒绝交出的钥匙
煤，或者星星
夜露凝聚，最后的知了在拉上幕布
灯升起夜晚，在自己的光柱里
排风机吃力地低吟，烟雾，黑色的咳嗽
而油烟早已覆满器物并渗入纹理
一杯茶打破律令，水晶中的树或灌木
漆黑的肺部之上是深蓝色湖泊
入秋以后，我时常想起我早逝的朋友
他们在被数字锁住的囚牢里张望，低语
几度秋霜，死亡的栅栏，锁芯转动咒语
黑色白杨树的歌声，被风吹散
深蓝色丝绒幕布，星星的巢穴，风琴升起合唱:
“吹亮，吹亮，
这岑寂世界的煤。”*
瞧！这个人
立冬，由于语气的加深，语义更加寒冷
那个自诩为太阳的人，那个盗火者
在深夜炽燃，透明而清澈，理性之光
一面镜子，在反复地擦拭中
映现出斗争、情欲、欺骗，衰老和死亡
他说，人，在其具备最高贵卓绝的才能时
完全就是自然，他自身就拥有自然的那种奇特的双重性格
而可怕的非人性的能力，在肥沃的土壤中
孕育貔虎纵欲的火焰
荷马史诗，恢宏的建筑，超凡的精确性
自然之光中，慢慢升起那些宁静、纯洁的诗句
你，我，我们，已被擢升至单纯的材料的熔冶之上
色彩，手法，观点，强力的火焰
它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柔和、更加温暖
而黑夜，惊怖，幻想，纵欲，毁灭
镜子碎裂，碎片里有尖叫，血，和头颅的痉挛
在这个夜晚，冬至之夜
借助尼采炽燃而温和的镜子
我得以窥见仇恨的渊薮，以及黑暗的本源
貔虎，伐戮，残忍，破碎
那延绵不绝的回响
没有鸟鸣的时间无法构成清晨
无论失眠，梦魇，欢娱，或伏枕长哭
你都得在夜的狭长软管中排队，蠕动
多少年来，那窗纸被啄开的洞穴
那玻璃上映现的鸟喙的反光
那独奏或协奏的古老的晨光曲
那神秘舞台徐徐旋转的齿轮的中轴线
那精微而深刻的雕刻时光的技艺
那燕尾服，那喉部的滚动，那弓弦跳荡的第一缕水光
秘密被传递，训诫跨出门槛
书籍被打开，诵念或抚摸，咖啡承受吻痕
而在静默的某个片刻，曦光慢慢涌溢
仿若诞生，一点点涂抹你我的脸，以及身体
我叫不出许多植物的名字
每次出门都会遇见它们
遇见这些沉默而多汁的植物，绿色的自我结晶者
从一面镜子里移除的大树，它仍在大地上
小草以自己的方式抬高它
每种植物都占据并拥有一个姓氏
一棵树从未走动却到处都是
草，花，灌木，乔木，那伞形塔状结构
那繁盛的族谱的徽章，由众多的名字镶嵌而成
我叫不出植物的名字就如同
我叫不出万物的名字而说出它们，这多么虚妄
有人俯身植物并抚摸它们的名字
他们死后，或许会在植物里再活一生
我背着沉默的名字，在人群中行走
用那唯一的姓氏里的针，去撞响沉默的钟
植物俯身向我，更多的名字俯身向我
搭救沉默深渊里的我的名字，小小的喑哑的钟
一块旧船木
不能不说春天，在三月明亮的阴影中
沸腾的油菜花使蜂翅倾斜衰老
江水漫过画布，鹭鸶孤独
而高过桥面的漆黑的方木，是拆毁的时间和生活
友人从其肋骨处取下这块方木
用珍贵的外套，裹着石化的婴儿
涛声，淤泥，航行日志，锈蚀的罗盘
从裂缝中倾倒出来
这个下午的阴影越堆越高
我带回了船的肋骨，以我对大海全部的执念与背叛
桅杆耸立，白帆空洞，黑木在水底潜行
是夜，我关闭所有灯盏，方木明亮起来
它带来一座失踪的大海和大海全部的黑暗
诗人
他剥弃层层外衣只食笋尖嫩的部分
他咳嗽着在时间空洞的肺部
他爱着在人群散尽的黑暗的剧场
他枯萎的胡丛里依然生出新鲜的露珠
走钢索的人
他飞起来
在目光潮汐的托举下
我抓住大地
以更深的俯视来平衡眩晕
我的诗里有一盏灯
它从风雪迷途的夤夜归来
它从踩着露珠与刀丛的想象中归来
它从爱人忧伤而陡峭的睫毛上归来
在漆黑的语言中 我拨亮灯芯
一列火车穿过一座又一座灯光的墓碑
大地用黑色的牙齿咬住一个词
我守住这盏灯 守住内心广袤的忧伤与宁静
我深陷一地却四处游荡
空间的经纬像钢丝嵌入我日渐衰老的肉体
在神灵恩赐的十字架下打造黄金的囚室
米粒驮着的黑蚁在吹歪的旗杆下劳作祝祷
它黑色的命运在反复迁徙中终于有了亮光
大海在蓝色的准星里校对脸颊的阴影
粗大雪茄的暗火在炙烤一个黄昏里久久不去的忧伤
坍圮的废墟中石柱裹覆时间的苔藓与罡风的刀痕
在拆除的金帐里我摩挲星光的手镯露水的纽扣
大水的黎明中 在灰尘砌筑的纪念碑下擦拭唯一的墓碑
我深陷一地却四处游荡 大地车辇如蚁
恶的复调
太阳西沉，阴影占据了水银的刻度
陷落的城邦，空无一人
午睡像剖开的西瓜，甜香迷人
而遗忘的呓语仿若孤零零的墓碑
恶喜欢稳固，布罗茨基说
它永远借助大数目，借助确定无疑的花岗岩
一只黄昏的鸟衔来湖水与它的反光
窗子在漂移中始终静止
来，夜晚需要依偎和玫瑰
我把多义的手指伸向你隐秘的低音区
落日
一切都走到了尽头
这巨大而炽热的熔化了尖叫与碎玻璃的心脏
我追赶着自己黑黢黢的影子
一直追到了深埋地下的煤的心房
是谁以断掌抚摸暗河与虬曲的树根
漆黑的身体唯有肋骨闪动稀薄的磷火
我点燃一盏古朴的油灯
在灯焰深处
用词语的晶芒补缀一轮高过苦难与大海的太阳
父亲在病中
我时常在电话里听父亲的晚年
听乡音濡染的黄昏
听呵斥小狗的甜蜜
听暮年里越来越少的笑声
远近都是逼人的沙和阴影
我的诗句扶不住倾斜的岁月
长云驰过雪山和午夜的冰河
思念的刀锋雕刻孤独和衰老的酒杯
病在掏空我们内在的溪流和茂盛的村道
午夜的罂粟隔着玻璃在灯影里回旋或打坐
发烫的话筒坠入幽深的古井
风中花白的芦苇可堪温热的一击
春日午后宁静上升的片刻
这样的午后 正适宜小憩和做梦
然而隐秘的花苞易生出虫子和精液
尘世的空气凹陷而温软
钟表在向阳处翻晒陈年旧事
风推开一扇隐喻的门
友人沿着一组数字向我走来
午后的沙发在红茶的低语里起承转合
两支烟抵近时像是一种仪式
在沉默中互赠灰烬
词语打开又合拢轰鸣的翅膀
而飞翔有时是低回的镌刻和泪光
我感到发烫的春天内心的钻石
在袅袅上升中俯身对万物重新命名
敬畏
我走进山里
在江南明丽的深秋
脱下自己又穿上自己
水回到了水 小鱼更加清澈
石头爬到高处 在仰望里跌出瀑布
野猪从树梢上翻过山脊
风吹动芦花
暮晚里静坐 先人低语的鬓角
秋山沉静 霜降有更深的台阶
我像一片叶子滑过时间
带着小小的阴影
冬至
钟声响起
在清晨宁静的涌动中
时间如此清澈 唯有我在游弋
大地干净 神祇在田野走动
在更高的钟声里打坐 口诵莲花
那个从远方向我奔来的人
用雪花的力量撞响钟 和古老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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