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沙与沫
纪·哈·纪伯伦(1883年1月6日——1931年4月10日)黎巴嫩作家、诗人、画家,是阿拉伯文学的主要奠基人,20世纪阿拉伯新文学道路的开拓者之一,被称为艺术天才、黎巴嫩文坛骄子。其主要作品有《泪与笑》《先知》《沙与沫》等,纪伯伦、鲁迅和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一样是近代东方文学走向世界的先驱。
纪伯伦出身于马龙派天主教家庭。幼年未受正规学校教育。后随家庭移居美国。在美国上学时显露出艺术天赋。后兴趣转向文学,初期用阿拉伯语,后用英语进行写作。纪伯伦的文学作品受到尼采思想的影响,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性和东方精神,不以情节为重,旨在抒发丰富的情感。
纪伯伦的绘画具有浓重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色彩,在阿拉伯画坛占有独特的地位。他毕生创作了约七百幅绘画精品,其中的大部分被美国艺术博物馆和黎巴嫩纪伯伦纪念馆收藏。
第六次是当她轻蔑一个丑恶的容颜的时候,却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面具中之一。
我再把手握起又伸开,在掌心里站着一个容颜忧郁,向天仰首的人。
仅仅在昨天,我认为我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无韵律地在生命的穹苍中颤抖。
现在我晓得,我就是那穹苍,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他们在觉醒的时候对我说:"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过是无边海洋的无边沙岸上的一粒沙子。"
在梦里我对他们说:"我就是那无边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过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只有一次把我窘得哑口无言,就是当一个人问我"你是谁?"的时候。
我们是有海洋以前千万年的扑腾着、飘游着、追求着的生物,森林里的风把语言给予了我们。
斯芬克斯只说过一次话。斯芬克斯说:"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现在再让我们沉默下去吧。"
一个女人看了我的脸,她就认得了在她生前已经死去的我的历代祖宗。
我想使自己完满起来。但是除非我能变成一个上面住着理智的生物的星球,此外还有什么可能呢?
当神把我这块石子丢在奇妙的湖里的时候,我以无数的圈纹扰乱了它的表面。
从前我认识一个听觉极其锐敏的人,但是他不能说话。在一个战役中他丧失了舌头。
现在我知道在这伟大的沉默来到以前,这个人打过的是什么样的仗。我为他的死亡而高兴。
现在太阳又用一千只脚在我身上践踏,让我再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下。
对于从银河的窗户里下望的人,空间就不是地球与太阳之间的空间了。
在到圣城去的路上,我遇到另一位香客,我问他:"这条就是到圣城去的路吗?"
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如果我住下来,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当那些睡在绒毛上面的人所做的梦,并不比睡在土地上的人的梦更美好的时候,我怎能对生命的公平失掉信心呢?
第六次是当她轻蔑一个丑恶的容颜的时候,却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面具中之一。
我不知道什么是绝对的真理。但是我对于我的无知是谦虚的,这其中就有了我的荣誉和报酬。
当你想望着无名的恩赐,怀抱着无端的烦恼的时候,你就真和一切生物一同长大,升向你的大我。
当一个人沉醉在一个幻象之中,他就会把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当作真实的酒。
当我的酒杯空了的时候,我就让它空着;但当它半满的时候,我却恨它半满。
一个人的实质,不在于他向你显露的那一面,而在于他所不能向你显露的那一面。
因此,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听他说出的话,而要去听他的没有说出的话。
我说的话有一半是没有意义的;我把它说出来,为的是也许会让你听到其他的一半。
当人们夸奖我多言的过失,责备我沉默的美德的时候,我的寂寞就产生了。
当生命找不到一个歌唱家来唱出她的心情的时候,她就产生一个哲学家来说出她的心思。
我的生命内的声音达不到你的生命内的耳朵;但是为了避免寂寞,就让我们交谈吧。
当两个女人交谈的时候,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当一个女人自语的时候,她揭露了生命的一切。
青蛙也许会叫得比牛更响,但是它们不能在田里拉犁,也不会在酒坊里牵磨,它们的皮也做不出鞋来。
如果你真的睁起眼睛来看,你会从每一个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真理是需要我们两个人来发现的:一个人来讲说它,一个人来了解它。
虽然言语的波浪永远在我们上面喧哗,而我们的深处却永远是沉默的。
许多理论都像一扇窗户,我们通过它看到真理,但是它也把我们同真理隔开。
让我们玩捉迷藏吧。你如果藏在我的心里,就不难把你找到。但是如果你藏到你的壳里去,那么任何人也找你不到的。
想了解女人,或分析天才,或想解答沉默的神秘的人,就是那个想从一个美梦中挣扎醒来坐到早餐桌上的人。
对于服侍你的人,你欠他的还不只是金子。把你的心交给他或是服侍他吧。
我们不要挑剔计较吧。诗人的心思和蝎子的尾巴,都是从同一块土地上光荣地升起的。
树木是大地写上天空中的诗。我们把它们砍下造纸,让我们可以把我们的空洞记录下来。
如果你要写作(只有圣人才晓得你为什么要写作),你必须有知识、艺术和魔术——字句的音乐的知识,不矫揉造作的艺术,和热爱你读者的魔术。
如果我在"写诗的能力"和"未写成诗的欢乐"之间选择的话,我就要选那欢乐。因为欢乐是更好的诗。
诗不是一种表白出来的意见。它是从一个伤口或是一个笑口涌出的一首歌曲。
言语是没有时间性的。在你说它或是写它的时候应该懂得它的特点。
诗人是一个退位的君王,坐在他的宫殿的灰烬里,想用残灰捏出一个形象。
他回答说,"是的,死亡永远是个揭露者。如果你真想知道我的评价,那就是我心里的比舌上的多,我所愿望的比手里现有的多。"
疯人作为一个音乐家并不比你我逊色,不过他所弹奏的乐器有点失调而已。
我和另外一个我,从来没有完全一致过。事物的实质似乎横梗在我们中间。
你的另外一个你总是为你难过。但是你的另外一个你就在难过中成长;那么就一切都好了。
除了在那些灵魂熟睡、躯壳失调的人的心里之外,灵魂和躯壳之间是没有斗争的。
当你达到生命的中心的时候,你将在万物中甚至于在看不见美的人的眼睛里,也会找到美。
撒下一粒种子,大地会给你一朵花。向天祝愿一个梦想,天空会给你一个情人。
每一个男子都爱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想象的作品,另外一个还没有生下来。
你的心思和我的心怀将永远不会一致,除非你的心思不再居留于数字中,而我的心怀不再居留在云雾里。
如果你愿意被显露出来,你必须在阳光中裸舞,或是背起你的十字架。
如果自然听到了我们所说的知足的话语,江河就不去寻求大海,冬天就不会变成春天。如果她听到我们所说的一切吝啬的话语,我们有多少人可以呼吸到空气呢?
我们都是庙门前的乞丐,当国王进出庙门的时候,我们每人都分受到恩赏。
你不能吃得多过你的食欲。那一半食粮是属于别人的,而且也还要为不速之客留下一点面包。
羊回答说:"我们将以造府为荣,如果贵府不是在你肚子里的话。"
我把客人拦在门口说:"不必了,在出门的时候再擦脚吧,进门的时候是不必擦的。"
慷慨不是你把我比你更需要的东西给我,而是你把你比我更需要的东西也给了我。
当你施与的时候你当然是慈善的,在授与的时候要把脸转过一边,这样就可以不看那受者的羞赧。
总的说来,这不是一所坏监狱;我只不喜欢在我的囚房和隔壁囚房之间的这堵墙;但是我对你保证,我决不愿责备狱吏和建造这监狱的人。
你向他们求鱼而却给你毒蛇的那些人,也许他们只有毒蛇可给。那么在他们一方面就算是慷慨的了。
当你饶恕那些从不流血的凶手,从不窃盗的小偷,不打诳语的说谎者的时候,你就真是一个宽大的人。
谁能把手指放在善恶分野的地方,谁就是能够摸到上帝圣袍的边缘的人。
如果你的心是一座火山的话,你怎能指望会从你的手里开出花朵来呢?
多么奇怪的一个自欺的方式!有时我宁愿受到损害和欺骗,好让我嘲笑那些以为我不知道我是被损害、欺骗了的人。
让那个把脏手在你衣服上擦的人,把你的衣服拿走吧。他也许还需要那件衣服,你却一定不会再要了。
请你不要以后天的德行来粉饰你的先天的缺陷。我宁愿有缺陷,这些缺陷和我自己的一样。
有多少次我把没有犯过的罪都拉到自己身上,为的让人家在我面前感到舒服。
很久以前一个"人",因为过于爱别人,也因太可爱了,而被钉在十字架上。
第一次是他恳求一个警察不要把一个妓女关到监牢里去;第二次是他和一个无赖一块喝酒;第三次是他在教堂里和一个法官拳斗。
如果他们所谈的善恶都是正确的话,那么我的一生只是一个长时间的犯罪。
当你看见一个人被带进监狱的时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说:"也许他是从更狭小的监狱里逃出来的。"
当你看见一个人喝醉了的时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说:"也许他想躲避某些更不美好的事物。"
在自卫中我常常憎恨;但是如果我是一个比较坚强的人,我就不必使用这样的武器。
你对我说"我不了解你",这就是过分地赞扬了我,无故地侮辱了你。
当生命给我金子而我给你银子的时候,我还自以为慷慨,这是多么卑鄙呵!
当你达到生命心中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高过罪人,也不低于先知。
那个认为从他的口袋里给你,可以从你心里取回的人,是多么糊涂呵!
如果世上真有罪孽这件东西的话,我们中间有的人是跟着我们祖先的脚踪,倒退着造孽。
我们都是囚犯,不过有的是关在有窗的牢房里,有的就关在无窗的牢房里。
奇怪的是,当我们为错误辩护的时候,我们用的气力比我们捍卫正确时还大。
如果我们互相供认彼此的罪过的话,我们就会为大家并无新创而互相嘲笑。
如果我们都公开了我们的美德的话,我们也将为大家并无新创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