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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璘|潜渊斋笔记

2016-01-22 星期一诗社

 

 

 

 

 

1

 

  观沈从文先生《烛虚》数章,仿佛身处熔炉之中,任先生用五昧真火,把我的灵魂煅烧得支离破碎。率先为雾,尽去世俗之气﹔接为舍利,藏尽天地精华﹔最后涅槃、升华、成佛。
  识记一句﹕“我需要到一个绝对孤独的地方,去消化生命的具体和抽象。”
  本来空手来到这个世界上,终将空手归去。不需要拥有什么,不曾拥有什么,现在更没有什么,只不过有一颗干净而高贵的心。但这颗心常常受到骚扰,受受到污秽的侵馈。
  佛教经典《大智度论》中这样写到﹕
  问曰﹕“何曰名魔﹖”答曰﹕“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
  一位朋友来信说﹕“你怎么还写着诗?赶快想法子挣钱吧!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干年前,是这位朋友带我走进文学,我一直奉他为我人生和事业的导师。
  不可想象,在人事和金钱的双重袭击下,我的那颗心还能坚持多久?还能不能守住?
  禅宗五代法师慧能有这样一句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事染尘埃。
  自然心外无物,心无一物,不会因心而惑,因惑造业,为所负累。此种大修为大境界岂是我能达到的。
  神秀那句最合适我了。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免使染尘埃。
  真想跑到寒山寺去,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半夜钟声时听寒山、拾得两位高僧讲佛。
  一云﹕世人欺我骗我诳我辱我骂我笑我斥我痛我,如何对之?
  答云﹕且忍他认他避他由他听他耐他,你且看他。
  就做一名小沙弥,每日用苕帚把红尘扫入寺外;亦可当苦行僧,吃斋诵佛,青灯念珠,抄经悟禅,行经于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间。
  真想携佳侣隐居深山之中,林泉之下。静观日出日落﹐闲看云起云散,卧听好鸟鸣枝虎啸猿啼,绝无短发萧搔,肝胆皆冰雪之感。南山之下,开一荒地,种植五谷。学渊明日出荷锄而至,日落携而归。也不妨打扮成樵夫的模样,在山中风紧林密处,砍柴伐薪。而吾妻则在家中织布做饭,等我归来。每及深夜,倚南窗,论农事,谈艺术,她吹笛,我鼓瑟。当月升当月圆,我们相拥而观。就像一多先生赠给志摩君和小曼女士的一句诗﹕“待到明珠晓又定,一生常对白玉盘。”
  绝不是身在深山之中,心在魏阙朝堂。只为此间无我不可吟。
  一年前,我曾撰了一副联子﹕
  落日熔金,众鸟归山,听鸟声,数鸟声,品鸟声,鸟鸣山幽;
  茅檐低小,弱水击石,一滴水,两滴水,三滴水,弱水击石。
  上联乃山中之隐士,下联实指尘世之雅人。
  盖一室,亦戏称雅舍,如西蜀子云亭,又似南阳诸葛庐,虽陋又何妨?青纱帐排闼送绿,池塘环绕蕴情。屋前值竹,园囿梅花。再养一群鹅,如羲之之鹅﹔也愿有鹤,林和靖之鹤。一卷书,一张琴,一副棋,一杯酒。茅檐净扫,蓬门早开。主人善青白眼,常赤脚等嵇康的到来。当王子猷兴尽而返,不必见我。当棋子不敲,灯花落尽,我把酒高歌兰德的诗句﹕
  我与谁也不争,
  与谁争我都不屑。
  我热爱大自然,
  其次是艺术。
  我烤着自己的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该走了。
  翻残雪〈在地狱边缘行走〉一书,有一句话触目心惊﹕“只要人性存在,人类的精神家园就无法构建成功。”合上书页,我长叹了一口气。
 

 

2

 

 

    鲍勃.迪伦有一首歌,其中一句歌词是这样的:
  how ,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before,we,calld,him,a,man(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他才能叫做男人)
  那么,一个人究竟要爱过多少回,才算懂得爱情。
  余生也晚,也憾,遇上她时,生命早已进入冬天。
  谈谈的衣着,淡淡的眼神,透着淡淡的忧郁。总让我想起梦鸥的《雨巷》,总让我想起李商隐那句“芭蕉不展丁香结,且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
  她是那么让人捉模不透,神秘仿佛深山里的林妖,海底的精魂。
  我常常拿她和我以前的女友作比较﹕
  一个是一杯纯净的矿泉水,清澈透明,不免单纯﹔
  一个是一瓶埋藏地下多年的酒,而今挖掘出来,越品越醇﹔
  一个是天高云淡的秋,硕果累累,伸手可摘﹔
  一个是白雪覆盖的冬,砭人肌骨,但蕴藏着梦想﹔
  一个是普希金激情的诗韵,大气磅礴,酣畅淋漓﹔
  一个是残雪的作品,似周诰殷盘,俾屈聱牙﹔
  一个是快乐的风,活泼的猫﹔
  一个是冰川,是冰川下的火,呢喃的火,呻吟的火,痛苦的火,快要奔突的火﹔
  一个是小道的野花,无一名实,道不尽朴素之美﹔
  一个是高贵的牡丹,不争妍斗宠,她本身就是高雅幽绝的。
  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爱一个人没有理由,更不需要理由。爱情不是数学逻辑运算,也不是科学的考据推理判断。反正在她面前,我所谓的清高孤傲自信,全部一扫而光。我卑微得像棵草,渺小得像滴水。我们玩着跷跷板的游戏,占上风始终是她。我可怜的坐在下面,像个傻瓜,像个乞丐,乞求她施舍哪怕一点点力气,好让我们平衡。
  她却不动任何声色,也不用一点点力。冷冷的云,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我如一只孤雁,继续鼓动着祖先留下的翅膀,向虚无的天空飞去,继续着一个意志,陷入一个不完的魇梦。
  活着,不断的追逐,感觉她已接近,抬眼还是那么遥远。
  是不是人的一生中只有一个爱神,而其它的只是神的奴仆。我曾经有过一个爱神,现在,我我能不能把她也称为我的爱神。
  真的很美,美的忧愁,美的悲痛,美得让人心碎。碎片纷飞。每捡一块,仔细辨认,依稀有当时的呼吸,当时的心跳,当时的喧哗与骚动。我要不要把这些碎片拼集起来。
  刘湛秋有一首忧伤的小诗﹕
  生命不多了
  象一个吝啬者
  袋子里没有几个铜子
  甚至也无法行乞
  欢乐是永存的
  但已快没我的份
  甚至想尝试一下痛苦
  已经来不及
  
  我想,等到我生命不多时,再好好拼集这些碎片,来得及尝试痛苦。
  一个没有开始,也谈不上结束的故事。是是非非,开开合合,起起落落,聚聚散散,我已不想理整。
  我又一次了解了自己﹕我的懦弱,我的难以协调,我的无能为力。
  也许我喜欢也习惯了一个人孤寂。

 

 

3

 

 

    生命真是简单、朴素到极点,感谢造化,让我如此贴近这简单、朴素的境界。
  很喜欢佛学的四大皆空,无所牵挂,无所忧虑,心无旁骛。自然尘俗不能生其间,生命所有的具体和抽象都消化掉,只剩下真真实实的自己。而我苦不能忘却一切,心被煎熬、拷打。
  学校、家庭、上班、下班,每日如此。一有空闲,我便拿起一本书,细细的读,全心投入的读。只有如此,我才可以和苦痛的现实暂时隔离。到了深夜,当家人都已睡下,我便借半尺蜡烛碰撞稿纸,碰撞黎明的霁色。或披衣出门,享尽无边夜色。
  犹记昨晚,孤身院中,搬一长凳,融入夜色,聊发情思。好月当空,虫类皆鸣,空气中有甲虫的气味,也有花的清香。月光从梧桐树叶中透射出来,稀疏的亮。天是幽蓝的,月是洁白的,梧桐叶是碧绿的,这些色彩注入眼底。如果我有绘画功底的话,我一定画一幅漂亮的油画,起名叫《月光曲》。但转而又想,无论作画、写诗,还是谱一首最能诉之感官、最动听的曲子,都不过是人幻想的糟粕而已。谁也无法捕捉到天地间伟大的声光色影。在月下,我的意识像洪水般泛滥。想起关于月的种种传说,想起古人和月的情节,想起写月的诗赋,最后想起我的那首《对月》诗,悠然的心情遽然变为沉重。我离去了,我辜负这美丽的月!
  更多时候,我置身于户外,置身于自然。自然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可以对它哭,对它笑,对它诉说,对它执着。它永远不会抛弃我,更不会背叛我,它会让我的付出结出累累硕果。
  走出户外,心境是开阔的。舒婷那句诗真对,“也许世界很大很大,心灵却很小很小”。麦子抽穗了,饱满饱满的﹔油菜花早已开放,一片灿烂金黄﹔斑鸠不停地叫着,偶尔也间歇一下,像音乐中的休止符﹔燕子来回划线,一会高飞,一会低斜,或落在电线上,或落在麦田里。路是小道,上面长满各种野草,有芨芨草,墙墙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面对自然,再渊博的人也会称自己无知。路不平整,有许多小坑,也有石头和砖块。但走在上面,呼吸空气,放目四望,心情很是舒畅。我总是黄昏时出去。那时,日头低树,余霞成绮,又有凉风阵阵,一个人边走边看边思,真有古代隐士的风味。那情趣,那哲思,那份爽朗,是那些庸俗的人所不能欣赏的,他们也不会有机会的,即使有机会也不会如此在意忘形的。
  我总是走得很远,有的时候往往走到这村与那村的交界处,来回有五六华里的路程。这点路,对于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又算什么呢?我有时会拿一本书,并不看,一般夹在腋下。有时索性什么也不带。走累了,便坐在草地上,或躺在麦田里,品味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当暮色渐浓,农人们负物回家。村庄里开始传来狗叫声,屋顶上空也升出了炊烟,我还是不舍得离开。那边的几座土坟变成黑点了。风也变冷,有露珠打在我的衣服上。整个田野只剩下我一个孤单的瘦影。我并不害怕什么,不是缘于我受过唯物主义教育。我反而觉得,如果有鬼出现该有多好啊!那一定是酒朋诗侣,我们可以狂歌痛饮,可以弹瑟吹笙,可以放浪形骸,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君不见剑臣的《聊斋》中有多少礼义仁智信的好鬼,而现实中的人多半是卑鄙丑恶虚伪的。
  “秋坟鬼唱鲍家诗”。不,这是春天。一千年前,那个天才的与我同姓的诗人﹔一千年后,一个乡村无名的也写了几首烂诗的小子,在这里完成了时空的交流。
  那么,诗人你在哪里?石破天惊你会至吗?羲和敲日你会至吗?车撵隆隆你会至吗?荒沟古月你会至吗?塘水漻漻,蛰萤低飞你会至吗?而今“鬼灯如漆点松花”,而今“百年老鸮成鬼魅,笑从碧火巢中起”。来来来,让我们饮酒,让我们呕血吐诗。洛夫能和你千古一聚,我可以吗?
  
  人生二十不得意,
  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
  临岐击剑生铜吼。
  
  诗人,你是我吗?你不是我吗!

 

 

4

 

 

    时已小满,每及午后,皆身倦脑涨,常小憩片刻。醒,无心观书,更无心著文,百无聊赖,无以排遣,走至庭内花园旁。
  名为花园,其实毫无气派。面积小的可怜,只有四五平方米之大,况乱木横梁堆垒其中占据不少空间。园内也不干净,常有狗粪几点,羊屎几粒。家中养一狗一羊,这俩家伙时常跳入园中,肆意糟蹋破坏,像冯梦龙小说中闯入秋仙花园的小恶霸。我无奈之下加了栅栏。一根黑木桩,一张破蚊网,再佐以几块砖头,于是栅栏成,花卉兴。
  小庙供小神小香火,园内花草树木少得可怜。一棵月季,一颗葡萄树,一颗草莓,一株报春花。去年栽的那棵芭蕉树已被砍伐掉,原因是枝叶太盛,挡住了其它花卉的阳光。在这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被人事推翻。至今忆起,犹有遗憾。再也体会不到雨打芭蕉的趣味了。
  最耀眼的就是那颗月季了。一人多高,枝叶茂盛,层层织翠。开放着几朵粉红的花,惹得一群蜜蜂来回嗅香采粉。也有一朵似已惨败,疑是昨夜雨疏风骤,也许它开得最早。仿佛一个迟暮的美人,憔悴不堪,玉眸哀伤,似有所悟,似有所怨。
  葡萄树是前年载的,两年来从没见它像今年这般模样。仿佛沉睡了很久,蛰伏了很久﹔又仿佛一夜之间被人唤醒,被春踏醒。病态的,黑枯皴皮的虬枝上冒出许多枝叶来,依墙攀树迅速向上疯长,占据了相当大的空间。我因此给它搭个网状的架子。
  草莓已经干枯。母亲说,是水多的缘故。的确,它靠近水井,我们的洗脚水、洗脸水、洗衣水又动辄泼送其间。它的生命已不能沉受之重,叶尽脱,干枯死。但很快它的根下又发出许多嫩芽来——这可爱的小生命!生命是互相转换的,恰如十九世纪那个伟大的能量守恒定律,总有一种能量转化为另一种能量﹔又如佛教中的“四相”或“轮回”。真正的生命是不死的。
  还有那株报春花,那么娇弱,像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我一直很喜欢她。是她把春带到人间,把春到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給人们。
  我的小花园,我还有什么忽略不计的吗?  
  读以前写的《白牡丹》和《春》两首诗,会心一笑。这些小东西的产生,全是这些花卉们激发的灵感。
  更重要的是,它们给我枯寂、单调的生活注入了生机。我痴爱着它们!我爱它们娇美的玉颜,更爱它们受摧残的容貌。
  造物者是伟大的,天工的。它所造出的每一条线,每一浮光,每一片影,每一声响﹔甚至一滩污泥,一块丑石,一只腐烂的干鼠都是美的。
  我痴爱着美,用心挖掘着美,试着让自己贴近美——赤裸裸的贴近。
  从文先生说﹕“如中毒,如受电,当之者必暗哑萎悴,动弹不得,失其所信所守。这是美之于“痴汉”的感受。”我还无此感受,我需要静,培养知,启发慧,用来悟彻爱与美。
  美之于我如佛,如佛经﹔我之于美如参禅者,面壁者。面壁十年图破壁,总有一天,我将灵光慧闪,顿有所悟,悟出真谛。尽管这真谛会像昙花像流星转瞬即逝,那时我将化云化雾化鹤随它而去。 
  我经常庆幸失望。庆幸有生之年发现了美﹔失望用美来衡量周围的人往往得到相悖的答案。
  品藻人物,这是魏晋六朝十分风靡的词语。那个时代诞生了多少美的人啊!  
  那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有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也是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逵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阮籍﹑陶潜”谢灵运的诗,郦道元的写景文,无不光芒四射,前无古人。
  我更欣赏那个时代的人物。简约、玄澹、超然脱俗。他们生活上,人格上自然主义、个性主义,不受一切世俗的礼法约束。他们发现山水,融入山水,超入玄境。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他们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他们用情之至,一往情深。他们人格唯美,重视友谊,社交高级。
  这是今天那些如毛萝卜的女人,那些还不如毛萝卜的男人所能比拟的吗?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古流。
  山河深深,水何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一千五百年后,一个厌世的青年向空气中伸手去抓,却是一掌的冷雾。

 

 

5

 

 

  “如果到头来我依然一无所有,你会让我拥有你的心吗?”紫色信笺上娟娟的字迹,似乎是这个冬天以来唯一传送过来的温暖的风,但经常蛰伏的我的像沉睡的土地的心灵真的能苏醒吗?我能像雪莱一样热情的呼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爱情真的能拯救我吗?
  那一次。
  伴随着幽怨缠绵的小提琴曲,电话这头的我为她朗诵刚刚写成的诗句﹕
  “……
  像颤抖的卷叶菜
  飞扬的纸灰
  或枝间摇摆欲坠的巢穴
  眼睁睁地看着众神死亡
  除了心和坟墓
  再也没有什么
  能够打发这短暂的漫长
  ……”
  
  “你为什么要听这么伤感的曲子?为什么要写这么伤感、消沉的诗?”
  “我喜欢伤感,甚至消沉。”
  “难道只有悲剧才是最美的吗?你想要一个悲剧的结局吗?”
  “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光明,谁还需要星星。”
  “可你说过爱着现实中的一切呀!”
  “是呀!我爱这一切美的东西。对我来说现实生活只是一种化妆。文学是,诗歌是,爱情是,婚姻是……”
  “我只是你的化妆吗?“
  “可我真的很喜欢你!”
  久久无语,那悠扬徐缓的曲子水一样注入我的心头。
  挂上电话,拿出她的照片,仔细地看。她在洁白的百合花丛中立着,好看的笑着。
  我能习惯你温存而光亮的眼睛吗?我有力量承担你如此的好意和温情吗?我能够握着你的手走向生命的炼狱吗?
  
  走出户外,霜落月升,一片朦胧。脚踩着落叶发出吱吱的声响,心境豁然开阔了许多。蓦然想起霍达的《穆斯林葬礼》中的一段情节,病中的新月问楚雁潮﹕
  “老师﹐鲁迅为什么要写《起死》?”
  “也许,他要唤醒沉睡的人生……”
  “庄子为什么要给五百年前的骷髅‘起死’?”
  “也许,是要他重新生活一次,人生虽然艰难,生命毕竟可贵。庄子认为人生应该像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6

 

 

    空寂的心也有所慰藉,这些日结交了一位武术界的朋友。  
  我的朋友当中,在武术界的有好几位。这些朋友有个性,性格粗犷率真,有一种原始朴拙之美。他们个个皮肤黧黑,肌肉发达,身怀武功。曾见一友一人对四人,出拳施腿,移步换形,转瞬间那四人仰面倒地,呻吟不绝。他们最恨做官的、富贵的,见其人要么横眉冷对,要么破口大骂。他们最同情弱者残者,厄运者他们投以热泪,好言劝慰﹔贫穷者他们给予钱财﹔受欺的他们扬眉出剑,抱打不平。他们最富裕最贫穷。宽裕时谈笑间一掷千金,面不改色﹔水穷时敝帚自珍,计日活算。他们最讲义气,有恩如滴水,回报以涌泉,更不惜肝脑涂地。他们口不遮拦,常开低级玩笑,但绝不说大话空话,也不追求绅士风度。他们识字不多,摸书就头痛。他们不讲究卫生,鞋子、衣服常堆积如山,身上时有臭汗之味。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拇战时奋袖出臂,大呼大叫,不醉不散。他们偶涉花丛,发泄一种丑的努力,神圣的愤怒,但心中有妓、恋妓。倘若真爱出现,大胆追求,骑士之行,虽遇挫折,不改其志,甚至穷守一生,坚贞不二。
  我的这位新朋友有其上而出乎其上,更多的有一种雅致的书卷气息。他身材高大,长发长脸,河北人氏,刚刚膺获四省“散打王”。我们一见如故,他比我长几个月,亲切喊我为弟。他声音洪亮,措辞得当且妙语如珠。天文地理,文学佛学,武林轶事,社会世情,机锋棒喝,横说竖说,乱坠天花。他说﹕“对于别人,我们无话可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又说﹕“都是为了‘利益’二字。比如商人为了物质利益,比如情人为了生理和精神利益。比如你们文人和清教徒,则全是精神利益。”
  我们夜宿一室,该室临市街一角,于麦地中开发。室前有一开阔地,生满杂草。我们铺一张报纸,置酒菜于其上,席地而坐,边饮边谈。夜浓而黑,路两旁树影森严,车辆来回不断,声音略略刺耳。等酒酣耳热,胸胆开张,他借助酒兴舞起了少林剑法。刺、撩、崩、挂,剑剑声气声风。腾、挪、跳跃之间,一转身、一回眸、一甩头无不潇洒异常,让人疑为神仙人物。我也借此情景当场赋诗一首。我们燃烛畅谈一夜,不休不眠,常开怀大笑。他说:“弟真是一朵水莲花,佛祖座下的水莲花。”问及理想,答曰:“别无所求,一个爱人,平平淡淡,一生足够。”  
  我们在一块生活了两天,分别时握手紧紧,言再会之期。
  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花常似人,人常似花。兄既称我为水莲花,那么兄为何花?

 

 

7

 

 

   天气变得燥热,心何尝不是如此呢?人也慵懒了。不想提笔写任何关于心灵的文字。一写满纸皆沉重。沉沉重。沉沉沉重....好像为别人挖着坟墓,也像是在为自己挖着。真的不想充当黑夜的鬼魅,死亡的使者。连阴冷质硬的北岛也说: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叶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我写入生活的诗
  ......
  那只有让自己停止思想,试着看一些搞笑的肥皂剧,试着走入人群听一些低级的笑话。偏事与愿违:认为该梦过去的,却又入梦来;觉得粉碎了的,却十分完整;计划抛弃的,始终存在;那结疤的,仍旧伤痕累累。
  很羡慕《射雕英雄传》中的周伯通,被黄药师囚禁荒岛一十八年,仍然可以自寻其乐——让左手和右手互搏。
  又羡慕那个被宙斯罚下界推石的弗弗西斯,在做着周而复始的机械运动过程中,还有好心情抓着蝴蝶。
  而我始终给生命找不到一点乐趣。我的叩问,我的追求,只会让冰雪填充我的一生。
  海德格尔说:贫困时代真正的诗人之本质在于,诗的活动在他身上成为诗的追问。越是在人类迷失之时,诗人越是要担当起历史的失误,承受着孤独,痛苦,坚持追问那更高存在的世界。
  我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忏悔者,却是一个拯救者。我担当的是上帝的责任。上帝是孤独的。
  整个上午,都在忙着赶写那部中篇《冰川下的火》,可看着桌上、地上那一团团揉皱了的稿纸,我陷入了一片茫然。
   这燥热的初夏。
  表兄来了。一进门便拉着父亲和母亲的手,反复述说着生活的困苦和不幸,诉说着妯娌兄弟之间因针尖蝇利而勾心斗角,最后大大出手。说起家中老人病重在床,无人照看。
  巴金说:“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我们都是剧中人,又是剧作者。

  那就让所有悲剧都强加在我头上吧!总应该一身是胆了,我不受苦难谁受苦难。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当厚德载物。
  心里在一遍遍聆听这几千年前先哲的声音。

 

 

8

 

 

 刘克庄词曰﹕“客里似家家似寄”。我客居他乡时少,居家时日多,二十年生于斯长于斯。每及去家,皆有素衣之叹,莼鲈之思,念兹归兹。
  家属寒门,无甚。七间房舍,一道院墙,一座门楼,一厕所,一粪池,一花园。翻政府发放的宅基地本,上有194平方米的字样,应该不算“蜗居”吧!
  房舍是典型“北方式”的,俗称“葫芦头”。红砖砌埏,四埏中两埏高出,高出部分成三角形。顶架二樑,也有一樑的(根据间数决定)。樑上排檁子、竹竿,上覆几层油毡纸,再用青瓦铺盖,无檐。这种房舍结实耐用。这几间房子与弟同龄,十几年从未修缮过。母亲常戏言说﹕“要是十几年前给你盖这样的房子,媳妇争着往家跑;现在再盖这样的房子,别说娶媳妇了,连个老鼠也娶不上。”
  花园甚小,且乱木横枕垒居其间。地也不干净,常有狗粪几点,羊屎几粒。家中养一狗一羊,这狗羊时跳入其中,肆意糟蹋。我因此用破网和几根朽木暂做个栅栏。还有几只鸽子也不谙情趣,酒足饭饱后,扑翅其间,休息、练嗓、拉屎。况家人的洗脸水、洗脚水、洗衣水动辄泼洒其间。唯园中花木织翠,绽白吐红,惹一群狂蜂浪蝶来回嗅香采粉,略有趣味。
  房舍七间,我与弟占据其一,是卧室也作书房。因思剑臣有聊斋,周作人有苦雨斋,赵丽宏有四步斋,亦攀风附雅取名潜渊斋。由弟亲书悬于壁上。我常顾而自笑,我非鱼龙,不能跃水成纹,更不会飞腾而升,游戏文字而已!
  斋中的印象就是脏。地不洒扫,桌椅不拂拭,书墨狼藉,衣服乱挂,鞋子堆放。我生性懒惰,虽有陈蕃之习,却无其心志,故不必听“一屋不治,何以治天下”板脸说教。默存先生说,男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脏,诚哉斯言!但斋主不至于耳根脖后,土壤肥厚,可种植五谷。壁上有书有画,也有明星剧照,显得不伦不类。还有一笛,闲时随意吹玩。
  家居有乐,其乐有四。
  其一,乃与吾弟之乐。弟年方十六,求学初中。习书法五年有余,写一笔颜体好字,亦精通诗文对联,长出联戏我对之。他有一联﹕“茅檐低小,弱水击石,一滴水,两滴水,三滴水,水滴石穿。”有诗有成语,也不乏哲思,难煞我也。苦思好几天,勉强凑出下联,仍觉不工。“落日镕金,众鸟归山,听鸟声,数鸟声,品鸟声,鸟鸣山幽。”我俩均爱棋术,已有空闲,便杀将起来。我棋艺不精。下子时不是举棋不定,就是落子反悔,常惹得他嘟嘟囔囔。有时还争吵起来,脖红耳热,最后推枰而起,拂袖而去。但一会俩人就和好如初,又摆开了阵势。同根之情,手足之谊,可窥一斑。
  乐趣之二——斋中读书。生平无所嗜好,唯对书情有独钟。黄山谷云﹕“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尘俗生其间。”我无此高远,权且消遣罢了。斋中藏书多为盗版,正版常开天价,我衣食皆不饱,只有远观而不可亵玩。书何处都可读。散步、上班、卧榻、挤公车、如厕。但我最喜夜里斋中读书。那时四围俱静,唯家人鼻息鼾鸣,点上蜡烛,朱颜黑发,独拥书本,悠然心会。我最忌用白炽之灯,一是影响家人寝寐,二是强光使人头晕目眩,难以沉思,想象。当月华破窗,当淡影映壁,不正有古人的情味吗?还不妨做一做“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浪漫好梦。夜读时老鼠是常客,经常造访。绕床过椅,瞰灯钻厨,破我神凝。对于鼠,我本有几分歉意。乡谚云﹕“吃粮食腾囤饿老鼠。”我本好吃、能吃之人,鼠之饥,我之过也。所以我每晚必准备一两个馒头供其享用。乐于造访的还有蚊子,成群结队,嗡嗡乱鸣,磕头碰脑,无处不有,无孔不入,不知吸我多少身血。
  乐趣之三――听雨。爱听雨者,不乏同类。义山残荷听雨,易安守窗听雨,蒋捷一生三听雨﹕少年听雨,江烛昏沉﹔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白头听雨,僧庐之下,亡国之痛,渗透其间。我亦爱听雨,夜中卧榻之上,乍看电光忽闪,便听见雷声车撵隆隆,猛地訇然中开。雨来了!俄而淅淅沥沥,初上梧桐;扑扑哧哧,又入柴堆;滴滴答答,与瓦和鸣﹔叮叮当当,瓷盆奏音。继而狂风乍起,骤雨挟至。其声如畜牧滩上,万马齐奔,争相践踏﹔又如古战场上,金钲羯鼓,两军交战,石破天惊。待雨过,又可听院中蚯蚓的蠕动,听池塘的蛙鸣,听田野庄稼的拔节声。
  家居最趣夏夜,日归崦嵫,夕气吐凉。蟋蟀墙根唧唧,驮钱虫在地上来回游织,黑壳虫扑扑落下,蚊蝇巡回。拽一方桌于院内,一家人团桌而坐,共进晚饭。桌上有菜有汤有馍,菜是几种蔬菜杂烩,但经母亲之手,再辅以油盐调料,竟也是可口美食。一一家人边吃边谈。母亲最口快,话最多,人情农事,无所不谈。也有妙语穿插,令人解頤,忽觉言之不足,便手之蹈之。父性沉默,不善言词,常低头吃饭,偶尔抬头看看母亲,会然一笑。弟只顾大笑。而我却不顾孝道,找母亲的碴,反语相讥,惹得她瞪眼顿足笑骂。一家人正其乐融融时,冷不防那狗一跃而起,抢走手中的馍馍,撒腿就跑。气得我抓竿要打,母亲忙心疼护之。寸草之心,春晖之恩,常伴父母膝下,一生有多时?
  家居并无可记,虽记之并无可观,虽可观并无价值。唯日长常闲,随思随记,聊以自遣自娱。

 

 

9

 

 

    有好几天了吧!没有写点滴文字,原因很简单,时间被“人事”剥夺了。寸心得失使心情浮躁,凝滞,无心思考,懒得写作。先哲语:“万物皆静中所得”,此语可谓真灼深刻。
  常常如此,等远离了,静下了,才开始像一名学生,因一时贪玩而荒废功课,等发现后才惶恐补上。又像一位清洁工,待污垢层层,残渣处处,始认真净扫。更像一名法官,拍案,开庭,板起面孔审问自己所犯的罪孽,灵魂的直言不讳,常令自己胆战心惊,自叹自哀自痛。叹修行尚浅,哀凡心易动,痛光阴虚度。
  禅说,众生是没有觉悟的佛,佛是觉悟的众生。我只是一个苦修者,天慧稍开,些少觉悟,如稍有疏忽,又坠入众生,同他们一样在尘埃中呼吸,在渣滓中翻滚,在垃圾堆里觅食。我离众生最近,离佛尚远。
  每个人身上都存在一魔一佛。魔是心,佛亦是心。魔最平和最温柔最势利最圆滑最简单最利益最诱惑最近,佛最冷冰最复杂最高贵最折磨最痛苦最煎熬最远。我们已经习惯了急功近利,显而易得。我们已经抛弃了好高骛远,漫漫求索。我们只想结果,从来不问过程。
  
  佛在灵山莫远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座灵山塔,
  早上灵山塔下修。


  这是佛的声音,福音,他对每个人如是说,可惜听众只有我。
  我是那么愚钝,不纯,却又是那么虔诚,忠实。

 

 

 

10

 

 

  时已秋收,匆忙了几天。待玉米尚未收完,豆子伏在地里,竟落了几场秋雨。丝丝点点,夹杂雾气,几日不散,阴霾中望不到一丝晴意。阵日长闲,诗兴又不至,整日徘徊于看书,吃饭,睡觉之间,哪有半点情趣。
  生活的悲哀莫过如此。
  看看那些人,活的有滋有味,在“名分”“意义”上讨生存,在“利益”上谋手段,竟也整日长乐。
  无始无终周旋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太多的叩问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我的肉体已消耗殆尽,疲惫不堪。我的灵魂旧痛新伤,支离破碎。我呀我,一个疯狂的石匠,拿着锤子在疯狂的敲打别人,但每一锤都落在我的心上。
  也许,我注定要孤独,要痛苦,要疯狂燃烧,像梵高,像海子。也许我在现实社会中是一个废物,对人对事一无所用,但在精神上我却是一个神明的智者,指示着人类前进的方向。我似乎已揭示了范围手段目的。我已走得很远,但还不够远;我已站的很高,但还不够高。我仍像那只鸟,喘息着,望着顶峰,在焦灼地拍打翅膀……
  我是不是病了?因为弗洛伊德说:“当一个人叩问生命的意义时,他就得病了,因为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我又一次陷入了无可比拟的深渊之中。
  荣格告诉我:“人不能脱离“意志”和“法则”活着,想解决的唯一途径就是自杀。”
  自杀也许就是完成救赎的唯一的最勇敢的方式。
  我会不会自杀?可我仍感激拥有二十年生命的我,能为自己的思想,写下上面的文字。
  上帝死了,可我还活着。为了不可知也不可寻的一切而活着。

 

 

11

 

 

   我现在在这儿,除此
  一无所知,除此一无所能。
  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
  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
  驶。
            ——卡夫卡
  我常常想到死,自己觉得并不可怕,按照列夫•托尔斯泰《生命论》中说,死意味着躯体生命的结束,本质生命的永存。既然是一个躯体,一副皮囊,不要又有何妨。就像庸俗,敷衍,虚伪,丑恶是这个社会的躯体一样。
  爱与死为邻。我曾经是那么深深的爱着,爱着这美丽的宇宙,爱着生生不息的的自然,爱着宽厚的土地,爱着深重的苦难,爱着自由的意志,爱着家乡田园,爱着亲人友人,爱着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爱着爱我的和我爱的。而今,在世已是虚无,生、老、病、死、苦、业、无明,那么,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个世上呢?既然在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沦亡和我精神的故乡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我的生活。既然意义之光永远只是在解脱的彼岸闪烁,绝对的价值真实只有通过解脱来达到,那么,死亡不正是一条捷径吗?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想,我大概知道生了吧。其实人生是一部很厚很长的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每个人翻到所能翻到的那一页,而且必须是慢慢的翻。可惜我翻得太快,看了一些不该看的内容。像一个跳级的学生,人生所有的定义,公式,公理我都熟稔在心。因此,我总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是佛吗?他创造了六道轮回,我该进入哪一道?是地狱?是恶鬼?是畜生?是人?是阿修罗?还是天堂?赵州禅师说:“惟愿人人升入天堂,只愿你进入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是仙吗?“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那绝俗的诗人应该成仙。我哪有他的风神凝滞,异常潇洒,不滞于物。成他那两只傲慢的靴子也就够了。我至今没炼就半砂丹砂,更追不上葛洪袖里的流霞。
  那应该是自然吧!是土地,是声光色影。“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只有在死亡中,我才能完全贴近着大块,这土地,溶入这自然,万物齐一。我该有所贡献,我的骨骼应该献给柔弱,让其更加坚强;我的血液应该献给干枯,它才能繁荣;我的肌肉应该奉送贫瘠,它才能肥沃;我的头发应该献给单薄或稀少,以便枝繁叶茂,五彩缤纷;我的眼睛应该给黑暗,我的双手给予无助,我的耳朵给予失聪,我的心给予爱人。
  该爱的爱过了,该恨的恨过了,该痛的痛过了,该奉献的全部奉献了。“一切云烟也没有可谈的了”。于是屈子投江了,王国维溺湖了,海明威饮弹了,三岛由纪夫自焚了。于是川端康成拧开了煤气,三毛系好了长筒袜,海子走向山海关。
  于是1925年的一个冬天,在彼得堡的一个旅馆里,叶赛宁用割破手腕的血写道: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吧,
  亲爱的人们啊,你们在我心中,
  注定了的离别,
  定然已约定了再见的日子。
  再见吧,我的朋友,不用握手,不用话别,
  不要难过,也不要悲叹。
  在这种生活中死不算新奇,
  而生更不算新奇。

 

 

12

 

 

    饭后倦极,卧床而息,随手翻阅以前给友人书信,乃探讨理想与现实之关系。遂抄下来,作《潜渊》之十二。
  xxx:
  来信已收启,关于你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我很想和你探讨一下。
  我们不要刻意的去抱怨生活毁灭了多少梦想,现实打击了多少怀有童话色彩的人。我们要看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童话在生命中占握着多大的重量,(他们能在生命中存活多久)。自己有没有信心与勇气和毅力(成就一种事业,绝离不开这三种东西)。人啊!往往是懒惰的,有时候安定舒适的环境使我们不再把目光伸向远方。“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远方是飘渺的,把握不定的,于是我们认为不如现实一点好。人,又是懦弱的,觉得为了梦想必须舍弃一些东西,牺牲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自己又舍不得。所以一直犹豫,一直徘徊不前。其实,等你真正把这些东西抛弃之后,你会发现,你割舍时是痛苦的,而割舍后是轻松快乐的,就在这一瞬间,佛曰:你成就了自我。你舍弃了这些,把目光钉在远方,像斗士一样,一个流浪者一样走向远方。在路上你会遇到难以计数的困难,压力和各种诱惑,你稍有怠倦,稍有犹豫,稍有动摇,便又回到最初。
  永远不要甘于平凡,更不要甘于平庸,面对这些困难,压力,诱惑,你只能像硬汉子一样坚守着,坚持着;它可能把你毁灭,但绝不能把你打败。
  譬如你,一方面怀抱理想和真,另一方面对生活消极接受,始终在二者之间徘徊着,被束缚着。有时,你试图反抗,试图挣扎但总感觉是那么无能为力。一言以蔽之,你没有勇气,没有信心,甚至说你是懒惰的,怯懦的,那种理想和真并不是你生命的主流。如果梦想和成功不存在多少光年的距离,如果梦想不时时与现实相矛盾,相碰撞,任何人都可以不费心力的成就一番事业,轻而易举的选择到自己所想的生活,那么,这个世界还有诗吗?还有戏剧吗?还有色彩,绘画和音乐吗?高雅和粗俗该如何定界,伟大和渺小该怎样划分?一切会不会因为司空见惯而腻得乏味呢?
  世界将没有差别!
  【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摘自史铁生之我的地坛)
  永远要想着比较,想着超越,永远不要消沉,堕落。“”
  坚持太难了,执着也太难了。苏格拉底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太阳”。关键是你愿不愿意让它发光,怎样让它发光。
  巴金先生说:“我不怕的,我有信仰。”如果你有信仰,你还怕什么。
  我曾经作了一项调查,历凡成功的人,成就大事的人,残疾与缺陷的占很大部分。在苦难中崛起的占很大部分。1.53米的哲学大师康德,浪漫主义诗人济慈,1.62米的巴尔扎克。瘫痪的张海迪,如果不是因为先天的缺陷,她不会精通几国语言,不会写出那几本优秀的著作。帕斯捷尔纳克,196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历经多少回放逐,牺牲的见证,那是怎样的苦难历程。那是在“清水里泡三次,碱水里煮三次,血水中浸三次”。
  关键是我们这些人没有先天缺陷,没有历经苦难。生活在安逸的环境中,斗志也在一天天地消磨。
  我们怎么办?
  看看列夫托尔斯泰吧。一生都不断让自己的生命转变,升华。93岁高龄,为了彻底背叛自己的阶级,放弃了荣誉,地位,金钱和家园,只身出走,病死在一个小站里。看看梭罗,哈佛大学的毕业生,却跑到瓦尔湖畔,筑一间屋,依山傍水临树而居,过隐士生活。哈佛出那么多的总统,财阀,他羡慕了吗?
  不要说他们是伟人,我们是凡人,其实怎么看待已经证明我们的怯懦和勇敢了。李势不是说凡人和圣人没有什么差别吗?
  如果一个垂暮的老人哀叹命运,哀叹时光,哀叹理想是可以原谅的,可我们是青年,有热血,朝气,有追求的青年。
  读过食指的诗吗?一个浪漫与理想气息的诗人,孤独的斗士。患了二十年的精神分裂症。他是贫困的,不屈的,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面对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斗争,诗歌是他的呓语,不屈的呓语。他是精神世界完美的智者。
  
  一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二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像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
  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
  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
  
  也许经过人生激烈地搏斗后,
  我死得比那湖水还要平静。
  那请去墓地寻找我的碑文,
  上面仍会刻着:热爱生命。
  
   三
  
  当你老了
  心境也非常坦然
  昏花的老眼始终傲视着蓝天
  仿佛在问:
  有谁能像你一样历经磨难
  写出那么多苦难的诗篇。
  
  相信生活吧!相信未来,热爱生命。生活永远公正。人心似秤,社会是剪,大浪淘沙,剩下的只有金子。
  当红颜消褪,当掌声已歇,当时空转换。那些金钱物质下的迷茫者们,那些作奸犯科的跳梁小丑们,那些伪君子们都会被生活时间淘汰掉。唯有我们,即使费尽移山之力,前途仍然在前,梦想依旧是梦。我们绝不后悔。我们已经在追求途中成就了精神上的真淳与完美。我们的骨头被磨成一个晶体或者一树珊瑚,永远悬挂于理想的殿堂。
  说了那么多,仿佛自己是一位圣人,板起面孔训斥别人,其实听众也是我。又仿佛是一个医生,在开着方子,让别人抓药。其实需要吃药的人也有我。

 

 

13

 

 

    思想常如天马行空,洋洋洒洒,上天遁地,通古贯今,瞬息万变;又如火花,如彗星,如过隙之白驹,忽闪而已,一支秃笔往往能记之。其实并无可记,虽记之并无可观,虽可观不见得有甚意义,价值。零零散散,点点滴滴,如梧桐滴雨,如杨花坠落,竟有《潜渊》数篇。
  灯下重读这些文字,也有几分欣慰之感。这如一个刚生产的妇人,暧昧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尽管他又瘦又弱。我承认在哭与笑面前,我更多专注于哭。正如大多数人在物质与精神面前,更孜孜于前者。我做不了一个和善者,一个微笑者,给人们心灵灌注鸡汤。那只好做一个巫人,一个梦魇者、呓语者,一个行走在地狱边缘的鬼魅。
  造化极其威力。一切伟人巨匠,一一切蚍蜉蝼蚁,一切华屋山丘,一切斜阳草树,都在这种威力之下,雨打风吹去。只留下幢幢废墟,裂裂残骸,凭后人瞻仰,哀悼。我是个整理者,挖掘者,整理,挖掘一切痛苦的残渣,根源,敲痛今人。
  造化又极其天工。制造,产生一切的美。但这美原始粗陋,等我诠释、提炼;支离破碎,等我编织、缝补。且无一处不有,无一处不无,须我踏破铁鞋,万水千山只身寻找。用它教化今人。
  我的使命就是敲痛和教化。
  我只想说﹕
  爱与我同在!
  美与我同在!
  青春与梦想与我同在!
  痛苦和孤独的忧思与我同在!
  (谨以此文作为我为潜渊系列文章写的一份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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