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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幸 | 日本汉学的转轨:谈《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

刘幸 中国图书评论 2024-02-05


专题

 著译者言 


《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斯波六郎著,刘幸,李曌宇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作者:刘幸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1
 
日本汉学家斯波六郎(1894—1959)先生的名声,在国内学术圈并不算小。早在199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就影印了由他主持编纂的《〈文选〉索引》。书前有一篇他的长文《〈文选〉诸本之研究》,考辨《文选》诸种版本的关系,成为日后凡研究《文选》者必定征引的名篇。尽管近些年,傅刚、小尾郊一等中日学者在《文选》版本领域后出转精,针对斯波六郎的旧说,提出了诸多新见,但仍旧非常尊重他在这一领域筚路蓝缕的贡献。所谓“日本选学第一人”的称号,到今天也站得住脚。不过,也正是因为斯波六郎在《文选》版本及校勘领域的贡献太过卓著,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止于一个文献学者,仿佛他穷尽一生只在《文选》一书上下功夫,而且下的主要都是文献学的功夫。

现在,他的一本更轻盈的小书《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被译介过来,或许可以稍稍改变人们的这一印象,让我们窥见一个更有文人性情的中国文学史家斯波六郎。
 
2
 
1894年3月9日,斯波六郎出生在石川县凤至郡七浦村。据他回忆,那是日本能登半岛西北端的一个偏僻之所,万幸在不远处有佛教曹洞宗的大本山总持寺,仰赖于一批高僧硕学的影响,当地文风颇盛。斯波六郎的父亲也略晓汉文,在他7岁的时候,就教他吟诵了李白的“长安一片月”,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1910年,斯波六郎入学石川县师范学校。1915年,作为县师范的第一名,斯波六郎升入广岛高等师范国语汉文科。在广岛高师逐渐崭露头角的斯波六郎,到1923年又进入京都帝国大学中国语学·中国文学专业,于1926年成为研究生。在京都的数年间,斯波六郎师从狩野直喜、铃木虎雄两位先生,并且和小他10岁的吉川幸次郎成为终生挚友。斯波六郎求学时,正是《文选集注》这一重要文献重新问世之时,狩野直喜当时就建议他从事相关研究,这直接影响了他一生的学术轨迹。

1929年,斯波六郎回到广岛母校任教。日本学制而后发生多重变化,从广岛高等师范学校到广岛文理科大学,再到战后的广岛大学,称谓和性质均有变化,但学脉一以贯之。斯波六郎长年坐镇其中,实为广岛汉学研究的当家人,直到1957年退休,两年后病逝,享年65岁。

这本《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由斯波六郎在战后的几场公开演讲而来。原子弹爆炸之后的广岛,几如一片废墟。斯波六郎非常敏锐地捕捉到,杜甫所谓“国破山河在”,指的是山河一如往常,人类社会则生灵涂炭;而广岛之惨烈,甚至到了山河都变换原貌的地步,人类社会自不待言。当时流传的说法是,广岛在70年内都将寸草不生。人在这种境遇之下,依凭顿失,惶恐降临。斯波六郎却想和听众聊聊“孤独感”,恐怕既是这一特定时空下的自我排解,也是彼此宽慰。

斯波六郎用了一个非常现代的例子来解释孤独感,那就是在东京警视厅的调查里,中年的自杀者往往不怎么写遗书。年轻人的自杀大多出于某些单一的缘由,例如,情感;而中年人的处境往往盘根错节,很难向旁人讲明白,所以遗书也就无法可写。所谓孤独感,就是这样一种孤立于他人的感觉。

斯波六郎从《诗经》的“心之忧矣,其谁知之?”以及《左传》的“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中均能见出这样一种朴素的孤独感,而到了《离骚》那里,“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屈原的孤独感乃和一种古老的“天道与善”的信念勾连到了一起。而屈原的自杀,恐怕就和这种信念的破灭不无关系。“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用斯波六郎的翻译来讲,是“相较于过去的时代,我来迟了,而未来的时代,我也无缘看见了”。屈原的孤独,是夹在了新旧时代交替之间的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如果说屈原将自己的孤独“倾诉”了出来,那么宋玉则学会了将孤独的自己“描绘”了出来,这便是“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九辩》)。汉人法宋玉之道,写下“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哀时命》),乃是自己怀抱着自己的影子,更将这种孤独的况味添了一层。

不过,在斯波六郎看来,写影写得最富于情味的,还是陶渊明。或如“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其二》),或如“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序》),令人不难想象,影子成为一个陶渊明可以悄声倾诉其孤独的对象。陶渊明对孤影有这般情感,他对孤鸟(“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孤云(“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乃至孤松(“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似乎都充满了同情之感。

杜甫在某种意义上成为陶渊明的放大,因为这个已经感知到“江上形容吾独老”的杜甫,却仿佛对世间种种都有了一种体恤的胸怀。“盘餐老夫食,分减及溪鱼”(《秋野五首·其一》),本就不多的一点食物,却想要分给溪中游鱼。杜甫之前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更动不了这样的心思。又或者说,正是因世间冷暖而体会到了巨大的孤独感,杜甫才越发能将哀怜之心推及万物。中日两国一般都是“李杜”并举,李白在前,杜甫在后。不过斯波六郎在这本书里却是先谈了杜甫,再在终章回述李白。“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箜篌谣》),写下这个句子的李白同样感知到了人情之不可靠以及人类的孤独性,然而,李白的孤独更多地来自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怀才不遇的落差之间,由此引发了对那些不识自己才华的俗人的鄙薄(“流俗多错误,岂知玉与珉”)。李白是自高于世人的,但在杜甫那里很难见到这样一种高自标置的心态。大概,对于刚刚亲历战争之惨烈的斯波六郎及讲台下的听众而言,杜甫更会让他们有一种贴己的感觉吧!

全书体量不大,但斯波六郎以精妙的心思和丰富的体验,借着“孤独感”这条主线,其实是勾勒了中国文学的观念、手法、题材、体裁从早期到李杜时代的演进史,是一部见功力也见眼光的中国文学史。
 
3
 
斯波六郎这一生其实作品很少。除了这本由讲稿而来的《中国文学中的独孤感》,另一本有很强札记性质的《陶渊明诗译注》,以及为获得博士荣誉衔而撰写的《〈文选〉李善注所引〈尚书〉考》之外,就只剩一些零散论文了。而且,如果更细致地观察,他一生只有一次短暂的中国之旅,终身未学汉语(在这一点上与老友吉川幸次郎截然相反),只以最传统的日本训读方法与汉籍文献耳鬓厮磨。饶宗颐拜访他的时候,讶异于这位日本“选学第一人”原来只能以笔谈的方式与自己交流。那光景,其实和明治时代中日两国学人的笔谈没什么差别。

斯波六郎所承续的,确实是那种典型的日本传统汉学。这种汉学传统由来已久,以汉籍为中心,以训读为途径,以学问为指归。这样的日本人虽然未必精通汉语,却可以以日语语法的形式将汉文典籍一章章背诵下来。其中浅易者,如《论语》,就拥有不可胜数的日本读者;而繁难者,尤其像《文选》,则往往是学者们长年累月嗜好、玩味的对象。对斯波六郎这一辈的日本学者而言,汉籍不完全是一个客观的研究对象,而是他们从小记诵、出口即来的观念和学问的底色所在。抽绎这本《中国文学中的独孤感》,我们甚至不难发现几处诗题记载混淆,或字句讹误。其实这不能完全推诿于所谓手民之误,斯波六郎引述种种,太自傲于自己的记忆了。这基本上不是一本照着资料写出来的书,而是靠着头脑里比对材料,玩味出来的文学史。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斯波六郎在“后记”里戏言这本书有些“鸡肋”。他毕生心许的学问,是日夜涵泳于《文选》之中,校勘诸本,甚至愿意为之耗费巨大精力编纂索引。反倒是这类带着专题研究性质的东西,不是他特别在意的学问。倘若不是恰好遭逢了原子弹爆炸后几场“孤独感”心绪很重的讲座,倘若不是当日的年轻学者横田俊辉费心做了笔录,这本书里的内容恐怕很容易就随风消散了。事实上,这几场讲座后不久,斯波六郎确实又一头扎回了《文选》和《文心雕龙》的世界,好些东西据说想写,但也没有在辞世前写出来,尤其他想要对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进行全面的补订,可惜天不假年。

不过不难看到的是,斯波六郎本人不太措意的这本书,确实开启了战后日本汉学的一条非常重要的脉络。他在书中几次谈及中国文学对自然的感知,譬如《九辩》中所呈现的中国人的季节感等,实则启发了弟子小尾郊一日后撰写其成名作《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这既是一种题目上的启发,更是一种方法上的启发。以一个话题为圆心,竭泽而渔网罗材料,再循序排比,最后得出一个稳妥的结论。我们常常赞叹日本学者做得“精致”“材料功夫好”,其源头或许在此。今天的日本汉学家也基本是这一方法的受益者,但恐怕少有人还会觉得,倘若做中古文学,必须先把《文选》从头到尾温熟一遍了。尤其随着检索工具的进步,今天整个的古典学问都在越发地“客观化”。传统典籍,其实成为一种随时等待检索的资料库,我们从里面拣出几条能用得上的材料,便想忙不迭地抽身出来了。

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几次和日本汉学界健在的老先生们谈起斯波六郎。他们大多会有相似的感叹,“今天的日本,恐怕既没有这样的学问,也没有这样做学问的人了”。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0年10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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