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难,诗歌翻译更难。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甚至认为“诗就是在翻译中丧失的东西”(poetry is what is lost in translation),可见译诗之不易。许渊冲却迎难而上,向诗歌翻译宣战,挑战诗歌的“不可译”。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戏剧,再到毛泽东诗词,几乎翻遍了上下两千年。而其诗歌翻译的最大特点,一是保持押韵,二是坚持传神。韵体译诗,以诗译诗,形神兼备,是他一生的追求与坚守。 作为不折不扣的“韵律派”,许渊冲不免遭到当时主流自由体翻译派的强烈反对,并引起轩然大波,进而争论不休。可是许渊冲并没有停止译诗的脚步,反而“愤怒出诗人”,一鼓作气,几十年如一日,几乎译遍了整个中国的名诗。充满激情的翻译,仿佛诗与人合二为一。当年他不同意把毛泽东诗词译成分行散文的做法,即使烈日下被批斗的时候,嘴里也嘀咕着用韵文翻译毛泽东诗词,可见其执念之重。他深信萧乾先生的至理名言:“如果诗歌和分行散文没有区别,怎对得起那些空白?”[1]也担得起萧先生“对得起那些空白”的盛赞。 作为彻头彻尾的“意译派”,许渊冲笃信“好的翻译等于创作,甚至超过创作”(郭沫若语),服膺“必须把翻译工作提高到艺术创造的水平”(茅盾语),因此始终坚持践行翻译不只是传达意义,还要创造意义的理念,使得其翻译总是极富文采和创造性,这不免又受到了保守派们的诟病。可是许渊冲依旧没有退让,坚持“优化论”——用译语最好的表达方式,描写原文所表达的现实,而不只是转换原文的文字。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许渊冲的散文也充满诗意,从他的日记、书信到回忆录,从散文、随笔、译话到学术专著,我们都能感受到其中诗一样的风格。许多读者阅读《追忆逝水年华》时,瞬间便被其纵情恣意的风格、洋洋洒洒的文笔,特别是超凡脱俗的诗情画意,以及字里行间的真诚所感动和征服,说是“无韵之离骚”也不为过,这正是其充满传奇的一生的诗意流淌。许多读者曾言,每当生活或工作中遇到不顺或坎坷,便会重读该书,很快便重新振作起来,不再消极和懈怠。继这本代表作多次再版和修订之外,许渊冲又有多本散文随笔陆续出版,虽略有重复,但几乎本本精彩,催人奋进,感人肺腑。后来在《朗读者》现身说“译”,打动了亿万观众,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如果把许渊冲只是定位于翻译家,则大错特错。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翻译家出身的许渊冲,并没有囿于翻译的限制,而是游走于创作与翻译、散文和随笔、诗歌与小说之间,令职业翻译家们望尘莫及。也许这正是成功的必由之路。他有诗人的才气与灵性,有学者的睿智与思辨,更有作家的想象与情怀。如果说许渊冲早年是一首诗,那么晚年的他就是一部诗集。
翻译最终成为许渊冲的存在方式,其译著覆盖了从《诗经》、《楚辞》、《老子》、《论语》、汉魏六朝诗、唐诗、宋词、元曲、《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元明清诗,直到毛泽东诗词、陈毅诗词,几乎无所不包,被誉为“20世纪下半叶中国典籍翻译历史上的丰碑”。而外译中方面,则更是涉及了英、法、美等多国的文学作品。其中,英美文学有《一切为了爱情》(1956)、《昆廷·杜沃德》(1987)、《飞马腾空》(1991)、《埃及艳后》(1994),2015年起更是向《莎士比亚全集》发起了挑战并陆续出版。法国文学则有《哥拉·布勒尼翁》(1958)、《人生的开始》(1983)、《入世之初》(1986)、《雨果喜剧选》(1986)、《追忆似水年华(3)》(1990)、《包法利夫人》(1992)、《红与黑》(1993)、《约翰·克里斯托夫》(2000)、《罗曼·罗兰精选集》(2004)以及《高老头》(2008)等多部。许老的翻译可以说是古今中外,几乎无所不及。这其中,不但涉及了英、法、汉三种语言,更是体现为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多种文体,被“文化昆仑”钱锺书先生誉为:“如十八般武艺之有双枪将,左右开弓手矣!”[5]纵观中外译坛,的确寥寥无几。更为难得的是,许渊冲始终不忘初心,坚持将世界经典名著译介给国人,将中国文化精髓传播到世界。翻译赋予了许渊冲一生的责任,等身的著译也给了他自信,更给了他自豪与自由。 北大畅春园的斗室里,一方木桌,一个旧沙发,一壁书,一张床,是他的圆梦之地,更是他驰骋翻译的疆场。几十年如一日,流逝的是岁月,盛开的是花朵,留下的是沉甸甸的果实。百年沧桑,成就了斗士的一生。诗书相伴,诗意不断;学术为伍,美不胜收。狂而不妄,孤独但不寂寞。敢爱敢恨,将平凡的日子过得极不平凡。许渊冲活出了真我,正如他对哈姆雷特名句“To be or not to be”的诠释——“要不要这样过日子?”那是伟大的平凡,复杂的简单。正所谓:百岁少年书百卷,心含情愫溢笔端;译笔书尽平生事,长留真美在人间。 注释:[1]许渊冲.梦与真——许渊冲自述[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6:202.[2]许渊冲.翻译的艺术[M].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6.[3]许渊冲.文学与翻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0-152.[4]潘文国.中籍英译通论(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309.[5]许渊冲.书信里的逝水年华——钱锺书与我[M].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20:77-78. 本文系201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林语堂对外话语建构模式研究”(18YJA740012)的阶段性成果。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2年01期。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推荐阅读欧梦越 | 论吴汝纶对严复翻译《原富》的“个人赞助” 摒弃文学翻译中的匠气 ——评张竝译厄普代克小说《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