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今天我也是一名研究生
假如今天我也是一名研究生
王飞跃
（根据2007年9月10日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新生入所时讲话整理而成）
今天是同学们正式来所的第一天，首先我代表自动化所，再次欢迎大家， 同时祝贺同学们走上了人生新的阶段。
我在所里负责研究生工作，你们是学生，我们今后会有许多交流的机会。现在提倡“换位思考”，今天我就换换位，把自己当成一位自动化所的研究生，看看我自己会有什么想法，与大家交流，重点是1）科学家的工作是什么，2）自尊，3）态度，4）现实，5）计划，6）期望。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放开说，因为“假”的学生往往敢说“真”话，当然更多的是“疯”话。
一、科学家的工作是什么
相信绝大多数同学会很快融入并喜欢我们科学院的学习和科研环境，但我可能不行。我是满怀希望来到科学院，来到自动化所，这是国家最高的学术机构，人家都说这是科研的国家队，我终于可以圆我做一名科学家的梦了。可过了一段时间，感觉不对了。导师怎么整天叫我做“杂”事？不是这个项目要结题，就是那个基金要申请，不是跑腿，就是打杂，好像跟科学研究没什么关系，难道这就是科学家做的事？这样下去，我还当什么科学家？我感到不但失望，都有点depression, 不行了，要得忧郁症了。
怎么办？现在我也是一个研究生，是你们的同学，我不敢把我的失望告诉导师，大家能不能帮帮忙，出出主意？
后来我发现，答案与玫瑰有关！如果提起玫瑰，会让你想起什么？
有一天我走进一个玫瑰花园，硕大玫瑰花，托着晶莹的露水，美丽动人，让你想立即扑上去。我的确也想扑上去，可一靠近，突然发现玫瑰花下的枯枝凋叶，再望下看，眼前竟是一片烂土污泥。这引起我心灵上的震撼，它让我重新认识了玫瑰，让我知道天然、绿色、真正的玫瑰：离不开烂土污泥，脱不了枯枝凋叶。
这也让我对科学家的工作有了新的认识。过去我心里想像的、从他人口里听到的、在媒体上看到的，觉得科学家只是一朵玫瑰花，没太想它种在何处，如何长大，长的过程是否有落叶，枝条会不会死，花蕾能不能在开放前枯掉。还有，玫瑰带刺，被刺时痛还会流血。
要成为一朵玫瑰，你就必须先把根扎在看起来不干净的泥土里，再从看起来不干净的肥料里吸取养分，成长时还要忍痛看着绿叶黄掉落去，甚至要承受枝条枯竭死去。如果扎根时你总是惦着美丽的玫瑰花朵，怨泥土太脏不想扎根，那就是时序上的错位，那你永远不会自己拥有玫瑰的美丽。
当然，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情况。有些学科领域像在家里种玫瑰，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有些是温室里种，还算干净；还有玫瑰园里种植、野外里生长等不同情况。对于自动化研究，好像多数是在野外与玫瑰园之间，当然也有去温室和回家的时候。
许多年前，华中科技大学的前校长杨叔子教授曾告诉我原教育部部长的周济院士为了争取科研项目，经常自带小板凳坐火车从武汉来京，因为常无座位，又无钱坐硬卧，更不要说软卧了，有时累极了只好睡在座位下。西安交大校长郑南宁院士的同事告诉我，当年他们为了做项目鉴定，因经费不足，只能带着设备坐着十分简陋而且透风漏土的长安“面的”来京。到京后，还只能住在“屋霉价廉”的小旅店。一路辛苦、浑身黄土，北京人笑他们是黄土高原来的“兵马俑”活标本。还有我们科学院的副院长白春礼院士，当年为了做实验，自己骑着三轮车，到处在废料堆中找实验材料，还得自己动手动脚挖沟筑坑准备场地。这确实都不是科学家“该”作的事，可都是院士们干过的。虽说今非昔比，但万幸他们当时没有我现在的想法。
说到这里，不是为不负责任的导师找借口。而且，你们中间，很可能真的会遇到不负责任的导师。如果你碰上这种情况，怎么办？
忘了，我现在是一个研究生，遇到一个不负责任的导师，我该怎么办？谁能给我建议？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一首长短古风，叫《日出入行》，是借评论神话讽刺当时的现实，用到这里挺合适。诗中写到：
日出东方隈，
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
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
人非元气，
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
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
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
汝奚汨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
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
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涬同科！
不负责任的导师，差不多就是：“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鲁阳是个大力神，景是日，驻景就是把太阳停住，我们可都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对此，除了先与导师沟通，实在不行再向研究生部反映之外，我对师生的关系应有一个基本的态度，就是诗中所说的：“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我一定要为自己负责，不能碰上一个好导师，才能学好，导师不好，就学不好，甚至放任自己。别忘了，前途、事业是你的，不是你导师的。你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你就是百分之亿的正确，学不好，最终损失还是落在你身上，因为是你的前途，因为是你的事业。我们必须记住：
个体素质：内在因素，起决定作用
学术培养：基础条件，起促进作用
科研环境：创新土壤，起催化作用
还有，虽然“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但有时这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不见得付出就有收获，有时甚至会颗粒无收。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有时要认命，就是诗中所云：“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千万不要想不通，非要如何如何，甚至吃药跳楼。碰上不顺之事，要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气概。只要生命在，机会就会在。
今天上午我在一个培训班学习，讲课老师的一段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适应是绝对的，适应是相对的。人生的过程就是充满矛盾，但对立而统一，从不适应 到适应 ，从再不适应到再适应，循环不止，不断升华，止于至善，这就是生命。
二、自尊
确立了自主和自我负责的学习科研态度，就要把自己当回事，就像清朝诗人袁牧在《苔》中所言：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苔是低级植物，寄生于阴暗潮湿之处。前两句说的就是现状：一个研究生，青春自来，无名没利，每天工作到深夜，不但太阳不照，北京有时污染厉害，连月亮也见不到。可是，如后两句所说，虽然小，也不好看，还是要像牡丹那样一板一眼地开，花不壮观，但开得壮观，花不美丽，但开得美丽。这里，苔花不但告诉我要自尊自爱，而且告诉我要注重过程，不要只追求结果，有时甚至可以忘了结果。其实，从生到死，人生就是一个过程，而且最终对个人是一个“没有结果”的过程。
这一点非常重要。掌握了过程， 就是学会钓鱼。一定程度上，过程与结果的关系，就是渔与鱼的关系。我个人觉得，如何对待过程和结果也是中外教育现状的主要差别之一。我们太注重结果了，有时结果好，甚至可以不问来的过程。因此，就有很多造假剽窃的事情发生。学习阶段，是打基础的时候，不是碰运气的时候，所以过程往往比结果还要重要。大家一定要扎实地掌握科研的过程，不要赌结果，更千万不能造假。我总是告诉自己和我的学生，论文造假，就像给自己造了一颗炸弹背在身上，而炸弹的开关放在大众广庭之下，谁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可以引爆。一旦造了假，差不多就把自己“定义”成了“不准成功的人”，因为一旦你要成功，就会有人来引爆，特别是Internet再加上Google Bomb, 天罗地网，想跑也跑不了。放心，假这样造下去，迟早会有专业从事学术打假的公司出现，你们怕不怕？不造假，就不怕！
所以，就是不谈学术道德，单凭利益考虑，一定不要造假！
三、态度
今天是同学们的喜庆日子，不该讲这种不吉利的话。所以，再赠同学们一首波澜壮美的古代民歌，与如何成功很有关联：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民歌叫《敕勒歌》，北朝时就有了，相信大家差不多耳详能熟。这首诗境界开阔，明如白话，毫无雕饰，感染力极强。宋人黄庭坚说他的作者：“仓卒之间，语奇如此，盖率意道事实耳”（《山谷题跋》卷七）。这个作者是谁？为什么“仓卒之间”要做这首诗？ 如果你读过南北朝史书之一《北齐书》，你就会知道这首民歌背后有一个动人的历史故事。
公元546年，东魏首领高欢征战西魏失败，只好退兵。撤退期间，军中又讹传高欢被箭射中，加上西魏到处散布这个消息，一时东魏军队人心惶惶。高欢心情也很不好，整日帐里喝酒浇愁。但为了免于全军覆没，还是硬着头皮出来与将士见面。会见时，众人士气低落，无精打采，失败的情绪笼罩着全军。高欢无奈，只好求助于老将斛律金。斛律金一脚一步、庄重地走出帐篷，用鲜卑语唱出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民歌。他那苍劲悲壮、慷慨激昂的歌声，使将士们无不动容，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家乡的大好河山、富饶的草原、奔驰在雄伟敕勒山下的骏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高欢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又和唱了一遍。最后，他们鼓起勇气，终于安全回到了东魏。
这就是一首歌的神奇，这就是你的态度的作用，这就是精神的力量。同学们在所里学习工作期间，特别是你遇到挫折的时候，该有什么样的态度？该有何样的精神面貌？大家智商都很高，但我还要说：如果你整日抱怨悲观，该成功的事，也可能失败；反过来，如果你向上乐观，该失败的事，也可能成功。
有些话不可全信，但一定要听，“态度决定一切”，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所以希望同学们为了自己的成功和幸福，要有一个积极向上、宽容乐观的基本人生态度。你可以对别人说：对不起，我的脾气是天生的，改不了；可如果别人对你说：“可以不改，那是你的人权，但对不起，他人也有权，可能还不止人权，那你天生就是个失败者，a loser by definition, 怎么办？”
在社会学里，有一个很有名的Merton’s Self Fulfilling Prophecy 原理，就是讲这个问题。这个原理告诉我们：A statement could alter actions and therefore come true。也就是说，许多情况下，我们要证明的命题、期望或结果，其实最后是我们影响甚至改变、构成、实现的命题、期望或结果，非自然科学或物理数学里的因果关系，而是心理学上的因果驱动关系。Merton在中国很有名，但那是他的儿子，一位得过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 很少人知道作为社会学家的老子，但在西方恰恰相反，这个反差本身就说明中外对结果的不同态度。建议同学们今后有时间的话，读一读他的书。
关于《敕勒歌》，我还要说两句题外的话，免得同学们以后说我信口开河。一、这实际是一首牧歌，是当时被鲜卑同化的敕勒或丁零人阴山下放牧时唱的，斛律金是作者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不会是真的。二、我们说的故事发生的南北朝，前后四百年，《二十四史》的一半，也就是有十二史是关于这个时期的，可见其历史价值。这段历史也称“五胡乱华”或“永嘉之乱”，鲜卑就是五胡之一，今天我们身上多数都有五胡的血统。那时的华人称外族为“胡人”，是一个侮蔑性、瞧不起的叫法。到了近代，我们称外族为“洋人”，明显是一个高雅的称号，而我们自己反成了“土包子”，别人也回叫我们“东亚病夫”。我想让同学们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民族心态，完全是现状和实力的反映吗？
四、现实
说得太远，还是回到现实。现实大体很好，但也有些不妙，所以我们要建设和谐社会。同学们在象牙塔里，对一些现实的社会问题，特别是科教界的一些问题，还是应当有些了解和思考。问题出在哪里？多方面。从时间延续上看，有新旧中外观念之间的巨大反差，有前后老少代沟之间的巨大反差；从空间分布上看，有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巨大反差，有网上网下虚实之间的巨大反差。矛盾太多了，压力太大了，人都给搞糊涂了，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社会不正常？
你是对的，是社会不正常。大大的万千世界，正变成小小的地球村，能正常吗？而且地球不再是圆的，World is flat，全世界都在谈《世界是平的》这本书，可世界为什么成平的了？压扁压平的！你说压力能不大吗？面对这种现实，我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先要有个历史观。中国目前正处于一种高速的动态发展时期，以历史的角度，或许目前的情况只是变革中偏离正常状态的一个瞬态，只是历史长河的一个“刹那瞬间”，很快就会回到正常的状态，大家无须担心。随着国家经济实力的提高，随着各种制度的不断完善，导师将不再需要“东奔西窜”，为经费而奔波，为项目“交帐”而“逼”学生；学生也不需再做一些违背自己兴趣的项目开发，不再担心自己的经济资助，整日专心学习就行了。可是人生有限，这历史上的瞬间，可能就是你我的全部生命历程，甚至更长。所以我们必须现实地面对它，寻求自己可以承受又感幸福的出路和人生路程。但是，问题永远存在，矛盾是永恒的，就是在正常的历史状态，谁知又会有什么样的其它矛盾在等着我们？所以，同学们必须勇敢、必须付出，必须有一个充满希望的心态，必须有一种向上进取的人生态度。
这几年，我写过几篇鸡汤鸭汤之类的杂文，比如：“由《给上帝的信》想到的”，“真理在哪里?”，“‘无处可寻’与‘无路可走’的时候”，“痛苦的幸福选择”等等，还有给自己学生的一些信。希望与同学们交流，或许对大家的学习工作有点帮助。过两天，我会把这些文章放在博客上。欢迎同学们告诉我你的想法，但我可能无法立即回应，也不会公开回应，先请大家原谅。这是我的博客地址：
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hp?mod=space&uid=2374&do=blog&view=me&from=space
五、计划
讲了怎么多的大话废话，还要讲点实用的。我不知道在座的同学中有多少人对自己未来几年的学习工作，甚至你的整个生涯有个设计、有个计划。如果没有，我劝你立即作一个。可能你会说，计划没用。第一，变化太多太快，计划跟不上变化，所以计划没用。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没有计划，就没有变化。第二，我朝不保夕，能不能毕业还不知道，还设计、计划什么前程。我也只告诉你一句话，是古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没有长期的打算，总是不能接茬，那就整天为明天的饭碗担心吧，累不累？苦不苦？
或许你会说，不累也不苦：没有计划，就没有变化，那多好，可以糊里糊涂，活得多轻松、多幸福，不是说难得糊涂吗？别做梦了，如果你没有计划，那你就会被永远地编入别人的计划。那时，连自由发展的空间都没了，还谈什么轻松幸福？
所以，我还是劝大家作一个学习科研的计划，至少把在所内的几年做个计划，如何从过去的被动发散学习，变为现在的主动收敛学习，学会Self-Help，学会Learning，学会再搜索Re-search。沿着这个计划，希望同学们健健康康地生活，愉愉快快地工作，顺顺利利地毕业。
六、期望
作为一名老师，我衷心希望大家事业有成。陈独秀曾经说过：我们希望我们超越我们的前人，但我们更希望我们不如我们的后人。我想加一句：我们必须帮助我们的后人超过我们。否则，我们的自动化所就没有希望，我们的科学院就没有希望，我们的国家就没有希望，我们的民族也就没有希望！
最后，我再赠同学们一首诗，唐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是为大家成功之后准备的：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前两句是说你在高度和宽度上有了升华，淡水变海水、朝阳变夕阳，成功后进入了新的层次和境界。但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学无止境，从今天起，希望同学们要有终生学习的理念和准备。就是到了老年，还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只有这样，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我们的民族才有希望！
祝同学们在所学习期间身体健康！学习工作顺利！事业有成！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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