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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纪实文学【中国知青终结】㈩地狱晚钟

长篇纪实文学
《中国知青终结》
作者:邓贤

有声

读物

(十)地狱晚钟

看守

关于瘸腿的监狱看守宫齐,我在国内收集到一些支离破碎的材料,归纳起来不外乎都是谴责和义愤。人们对我说,一个打过仗流过血的游击队员,他没有理由背叛革命,把枪口对准自已战友!


“背叛”就是把灵魏出卖给魔鬼。宫齐不仅出卖自己的灵魏,还杀死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战友,其中包括爱兵如子的夏队长,真是罪恶滔天不可饶恕,因此他的丑恶灵魂已经被牢牢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公元2000年这一天,当我的目光透过袅袅升起的火锅水雾,我看见面前这个叫做邓字辉的老知青一脸沧桑,表情萎靡不振。我认为他更像一个为生计而奔波的芸芸众生,一个为了挣钱糊口而辛勤劳碌的小职员,一生都在为别人当牛做马含辛茹苦的小店员,就像俄罗斯作家契诃夫笔下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我仔细硏究他的表情希望找到读解过去那些惊天动地血腥故事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失望了,我看见这是一个态度谦卑和忍辱负重的中年人,他没有野心,没有雄心壮志,更没有扭转彰坤的气魄和改天换地的抱负,除了生活和岁月风雨刻下的沧桑痕迹外,他只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中的一粒灰尘。我不禁怀疑,从前那个皮肤上挂满金属像章的红卫兵,那个“赤遍全球是我家”的红色游击队员哪里去了呢?他是怎么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呢?


老邓讲了一个故事,守备队常有外出筹措军粮的任务,说是筹措其实就是强征,执行任务很艰苦。金三角不仅山大林密,群众贫穷征粮困难,途中常常还会遭遇各种战斗和危险不测。有次宫齐不幸染上一种俗称“出血热”的可怕的丛林疾病,如不及时抢救将高烧而死。


同行的夏队长和另外一个中国知青王永强连夜将他背了一百多里山路送进游击队医院。在生死关头,“战友”一词的含义就是生死相依同舟共济。


我疑惑地说:你并不应该仇恨游击队,你的战友对你情深似海呀?


老邓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表情很沮丧,目光暗淡,像个失魂落魄的犯人。我说:请告诉我,你在队伍里遭受过什么挫折吗?比如批评处分、与人不和、受到排挤打击、对上级强烈不满等等。还有你恋爱了吗?遭遇失恋打击吗?


他摇摇头说:在蛮光监狱,我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士兵、好看守,没有遭受处分的记录。我虽然出境的原因有些被迫,但是我毕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一心为革命献身,否则我为什么要参加红色游击队呢?


我强调说:可是夏队长、王永强还有许多战友都被你们打死了呀?你该作何解释呢?


老邓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现出一种疼痛的表情。我听见他嗫嚅地回答说:是啊……·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已该不该活着,也许活着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吧。


说实话,我忽然有些同情老邓,他活得那样艰难,甚至连活着的理由都找不到,可见得他已经彻底地变得一无所有了。有人曾经告诉我,守备队夏队长与宫齐关系亲密,宫齐曾经手把手地教过夏队长的双胞胎女儿识汉字,女孩亲切地称呼他为“阿哥”。但是这个知青阿哥却无情地杀死了她们亲爱的父亲,把她们变成一双无依无靠的孤儿。


还有人说,守备队本来是个团结战斗的大家庭,战友待宫齐亲如兄弟,但是宫齐却亲手毁灭了这支红色部队。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和恶贯满盈吗?


老邓把自已变成一条火锅里的鱼。他挣扎着,脸色绯红,表情扭曲,五官被疼痛挤歪,灵魂无处逃遁。如果说他的活着是个错误,那么他就要为这种错误加倍付出代价。


我看见老邓脸上激流汹涌。

夏队长

夏队长是个汉人,但并不是中国人,他是金三角的“小汉人”。“小汉人”就是古代中国汉人移民的后裔,明朝末年,大托忠于明王朝的汉人为反抗清朝入侵逃进金三角,这些勤劳勇敢的汉人沿着萨尔温江两岸定居下来,建造房屋,开荒种地,经过数百年繁衍生息,终于在金三角形成一个特殊的汉人移民部落。这些汉人后裔足足有几十万人之多,他们世代保持汉人的生活习俗,讲汉话,写汉字,穿戴中国服饰,保持汉人礼仪,当地人称其为“小汉人”,而将国境对面的中国人称为“大汉人”。


夏队长是个老资格游击队员,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他到过中国,无比崇拜中国领袖毛主席,决心以中国革命为榜样把金三角人民的解放事业进行到底。他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成为游击队一个优秀指挥员。


数年前他妻子分娩难产,等他打完仗从前线赶回来,妻子已经去了另个世界,留给他一对没有睁开眼睛的双胞胎女儿。


正是因为这对失去母爱的双胞胎姐妹,游击队夏营长才变成后方蛮光监狱的守备队长。夏队长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干部,如果战士生病,他必定亲自嘘寒问暖,吩咐伙夫干老三加做病号饭,让你倍感守备队大家庭的温暖。但是如果你不幸违反纪律或者犯下错误,他会毫不留情地惩罚你,像暴君那样当众抽打你,关禁闭,甚至关进黑牢,给你留下铭心刻骨的教训。


夏队长还是个尽职守的好军官,他把部队管理得井井有条,监狱看管得滴水不漏。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无论春夏秋冬必定起床查哨,察看牢房,罪犯无论玩弄什么诡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夏队长严格管理下,蛮光监狱自创建以来从未发生过一起犯人逃跑的恶性事故,因此守备队常常受到上级表扬。


由于大清洗运动如火如荼,监狱人满为患,总部决定每隔一段时间对犯人进行一次集中复查甄别。复查甄别是决定犯人命运的大事,由总部保卫部门派出特派员来执行。特派员身穿普通战士的绿军服,他们在总部机关的职务通常都是保卫干事(也有政治干事),因为长期从事阶级斗争工作,练就一双识别敌我的火眼金睛,具有丰富经验,所以表情都很严肃。特派员甄别犯人并没有多么复杂的程序,一则因为犯人的卷宗材料少得可怜,也不需要证据,许多犯人被一个罪名,或者一张薄薄的纸片就送进监狱来了。二则没有充足时间进行调查研究,游击队天天打仗,前线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战斗,谁来做什么调查研究呢?犯人那么多,调查得过来吗?既然没有足够证据,又不能放走一个敌人,那么特派员只好依据自己的经验来做出正确决定了。如果特派员判定你有罪,那么你就得有罪,反之则无罪。


刘义说,头天特派员来到蛮光监狱,很快犯人都知道了,这一夜无人入眠,人人都在祷告那个喜怒无常的上帝手下留情。据说如果特派员掏出右边口袋里的蓝色钢笔,那就意味着你的幸运降临,甄别平反或者无罪释放。但是如果特派员不幸换了一只手,掏出那支灌满红墨水的钢笔,那么你的不幸就降临了。你的名字将被打个红×,被当做反面教员当场枪毙。


第二天犯人排成长队,依次进屋子里接受决定命运的谈话。刘义看见特派员是个中年人,面相还算温和,他把军帽很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卷宗来同犯人谈话。刘义也就是当年的犯人候景贤在经过几分钟提心吊胆的问答之后,终于看见特派员的手在桌子上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向右边口袋的蓝色钢笔,他明白这是上帝在关爱自己。


也有犯人运气不好,被掏出红钢笔来打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这时候空地上事先挖好大坑,死刑犯当场跪下,如果犯人是当地人,他们往往一脸麻木,既不拼命挣扎,也不痛哭流涕大呼冤枉,好像那个即将被子弹射穿的脑袋与自已无关一样。如果是知青犯人就不同了,他们当然不肯接受这个不公正判决,有人当场趴下,大哭大叫歇斯底里;也有人骨头很硬,干号着拼命骂人。


宫齐说,第一次枪毙犯人,对方是个知青,看上去恐怕不到18岁,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屎尿失禁,搞得到处臭烘烘的。他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里。尽管他已经上过战场,也打死过敌人和见过死人尸体,但是他还是感到哆嗦害怕,因为这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而是刑场,或者说更像……屠宰场。宫齐不由得脸色苍白,他扔了枪蹲在地上呻吟不止,好像患了急性阑尾炎一样。


夏队长气坏了,他狠狠踢了这个窝囊的士兵一脚,亲自操枪执行。他根本无需瞄准,抬手就要了死刑犯的小命。


宫齐大脑深处有个什么东西随着枪响轰然破碎,像一只盘子那样四分五裂。别人只好把这个胆小的守备队员抬回住处。他的身体从此虚弱下来。一连许多天,年轻死刑犯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动,还有许多从泥坑里举起来的光秃秃的脏手,好像树杈一样要来抓他。

命运

我相信冥冥中必定有双大手在操纵着我们人类的命运,它们的名字分别叫做偶然和必然。必然决定命运,偶然改变命运。


许多年前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武装看守宫齐背着冲锋枪站夜岗。一排黑黝黝的牢房踞伏在山影中,像一群居心叵测的怪兽,月光是座闪亮的湖泊,人在湖水中漂浮,仿佛没有重量。有一刻宫齐的思想竟恍惚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在梦中。


忽然一只细小的蚊子从遥远的夜空嗡嗡飞来,钻进他的耳朵。蚊子对他说:宫齐……·是你吗?


他大吃一惊,好像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他慌忙四下寻找声音来源,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山影朦胧,宇亩深邃,这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上除了哨兵自已没有第二个走动的活人。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对夜班站岗的人来说,因瞌睡疲劳产生幻觉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是当哨兵努力安静下来,讨厌的蚊子再次飞来,它好像存心要跟哨兵捣乱一样,钉在他的耳朵里幸灾乐祸地说:宫齐,别紧张,是我。


哨兵拧开手电筒一照,在一团黄糊糊的光晕中,他看见监牢窗口露出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尽管这张脸被暗夜严重扭曲,像幅年久失真的潦草画像,但是还是有个相当熟悉的东西一下子撞进心里,令他险些叫出声来。那是一颗难看的痦子,痦子上一撮黑毛像筷子一样戳进他的眼睛。


犯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撮毛”蔡东。

蔡东

人们对我说,蔡东之所以成反革命暴动分子和游击队叛徒是有深刻政治思想原因的。


这个人思想觉悟不高,精神境界低下,入伍前就已经沾染上许多社会上的流氓恶习。他们具体举例说,这人某年某月在游击队驻地偷鸡摸狗,致使当地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哪里还有一点红色游击队员的影子。


还有人说,蔡东竟敢偷偷摸下山去嫖妓,搞当地女人。他后来染上杨梅大疮住进医院就是证明。一位女战士厌恶地说:这个脸上长着一撮黑毛的男知青,看女孩子的眼光很肮脏,像苍蝇一样叮在你脸上,想想都叫人恶心。


老知青说:你知道什么是“杀人不眨眼“蔡东就是,简直称得上嗜血成性,有次抓到一个替敌人做事的俘虏,他不顾那家老小苦苦哀求把枪管塞进俘虏嘴里,扣动扳机的时候他居然还在笑。


我说:滥杀俘虏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他们沉默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游击队常常纵容士兵大开杀戒。


总之这个外号叫做“一撮毛”的老知青蔡东渐渐在我头脑里变成面目可憎的坏蛋,至少是个反面角色。我的老同学二杜倒是对这个几乎声名狼藉的战友表现出少见的宽容,他告诉我,蔡东会打仗,不怕死,但是这个人江湖习气重,讲哥们义气,不大像受过教育的城市知青,倒像个跑社会的老江湖。他常常都有惊人之举,比如那次只身返回阵地救宫齐。又比如这个人胆大包天,几乎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所以连班、排长也要让他三分。


“知子莫如父”,据说蔡东父亲生前反复对人唠叨说:这个孽障,他娘就是被活活气死的……混世魔王那!


但是2000年我在曼谷火锅店却听到另一番说法。老邓也就是宫齐为自己朋友辨解说:蔡东其实有许多被人误解的地方,他是个胆量过人和勇气十足的战士,许多知青上了几回战场还是双腿发软,蔡东不会,他好像天生就是当兵的材料。一次班长怕死,下令放弃阵地。蔡东拿枪顶住班长,结果不仅保住阵地,还消灭几个敌人。


我说:是否因为他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才为他辨护?


老邓答:他救过不止我。如果是一个胆小怕死和自私自利的人,他怎么可能返回阵地来救我呢?


许多人都说,蔡东有个不可救药的爱好,那就是爱玩枪,无比复杂的枪支到他手里都会被他玩得得心应手。他还有一个爱好是打仗冒险和杀人成性,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刺激。一次缴获一批美制进攻手雷,据说这种手雷威力远甚于中国手榴弹。蔡东好像开玩笑一样,顺手就将手雷扔进俘房群,一下子鬼哭狼嚎,果然炸倒一大片。


蔡东入狱的罪名是“反革命阴谋集团”。我怀疑这个吓人的政治罪名是否抬高了他,因为在我看来,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绿林响马、不可救药的混世魔王而已。他同政治会有什么关系呢?


老邓反驳说:你错了,自从游击队发动“大清洗运动”,就算你不懂政治,政治还是会找上门来。


三十多年前,一轮圆月高挂空中,夜色如潮,远山近峦都沐浴在银色的天光之中。年轻看守宫齐听见命运的战车隆隆地向自己驶来,他万分恐惧,但是他知道自已不可抗拒,蔡东说:你来认识一个理论家。

理论家

“理论家”就是北京知青卫眼镜。


我渐渐得知,卫眼镜在部分知青中其实是个很有知名度的人物,但是真正有幸认识他的人并不多。许多老知青试图向我描绘这个被称作“理论狂人”的北京知青,但是他们所传达的不过是些走了样的二手印象。据说此人智商很高,一张瘦脸,脑袋也不大,他的脸色永远是营养不良和缺少日照的那种苍白。他有彻夜阅读的习惯,阅读速度惊人。


与众不同的习惯让人想起那些高不可攀的伟人。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玻璃片后面有双深邃而锐利的小眼睛,像哲学家的理论符号。北京知青谈锋犀利,目光咄咄。一顶旧军帽依然掩盖不住山风拂乱的卷发,使他看上去像一头瘦骨嶙峋的狮子。


不过这头狮子的战斗武器不是牙齿,而是思想。


关于卫眼镜的身份来历至今仍有许多疑团。一种说法是北京知青其实不是知青,是个大学生,因为炮制轰动全国的大字报《十问中央文革小组》,被定性为“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于是只好混入下乡队伍仓皇出逃,变成一名化名的游击队知青。也有人肯定地对我说,卫眼镜就是北京的李长虹。李长虹是北京某名校学生,以刻苦攻读马列主义理论和擅长辨论著称。文革”初期风云一时的红卫兵理论家。还有人说卫眼镜其实什么也不是,他充其量就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诗人,偏执狂,喜欢天马行空和胡言乱语而已。不管怎么说,三十多年前的北京老知青像个天外来客一样闯入历史的视野,我坚持认为有关他的每一种说法都可能成立,同时都缺少依据。


关于战场上的游击队员卫眼镜,人们的看法比较一致,那就是卫眼镜基本上不具备当英雄的条件,完全无法与我的朋友曾二杜、老邬、老唐、康国华、梁晓军、老桂、杜士元、小潘以及革命烈士张育海、潘国英、机枪手大脚等等相提并论。如果他不幸被敌人消灭,游击的战斗力不会受到任何削弱。人们讲了一个几近荒唐的故事,据说卫眼镜打仗有个“三不原则”:夜晚不打仗,因为眼睛看不见。不拼刺刀,因为胳膊太瘦。最后一条是不跟女人打仗,因为妇孺参战是不人道行为。后来这个所谓“三不原则”成为揭露批判“反革命阴谋集团首犯”和反革命阴谋家卫眼镜的主要罪状。


我问别人:这个卫眼镜,是那个坚持反对向敌人后方医院开火的眼镜知青吗?别人模棱两可地回答,也许是吧,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混世魔王蔡东同政治拉上关系,以至于变成一名政治犯完全是个奇迹,因为他的人生軌迹本来与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和思想斗争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老邓纠正我说:是卫眼镜影响了他。他崇拜老卫就像崇拜圣人。老卫有句名言,不是枪杆子打天下,而是思想打天下。


事实上他们不仅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还结拜兄弟,成为金兰之交,我只好目瞪口呆。


三十多年前,监狱看守宫齐第一次被人领到政洽犯卫眼镜面前,他看见这个被称作“理论家”的北京知青伫立在黑暗的大幕深处,他的身后并排站立着许多知青犯人,他们人数众多,看上去像一堵墙。理论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宫齐说:特派员快要来了,你的任务是…-…帮助越狱。

败露

宫齐倒下了。


他不是生病,也不是遭人暗算,而是精神濒临崩溃。他一下岗就瘫倒在床上心力交瘁,好像将被甄别复查判处死刑的是他一样。他感到自已像条被网罩住的鱼儿,无力自拔,挣扎也没有用,这张网并非来自别人,而是来自命运。


宫齐真的大病一场,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腾云驾雾回到祖国、像欢迎英雄凯旋一般欢迎他。他看见一个美丽女孩也在其中,她就是蔺女生,原来她并没有死。她亭亭玉立地朝英雄走过来,张口一笑,于是他赫然看见女孩子变成“一撮毛”蔡东。


某种意义上讲,选择比战斗更加艰难,因为你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意味着背叛:或背叛革命信仰,或背叛救命之恩。我问老邓:难道你认为蔡东的救命之恩大过许多守备队战友的生命吗?


我看见老邓那张脸皱得像颗难看的核桃,他胃疼一样拧起眉头来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战友付出代价。要是换了你,你该怎办?


对宫齐来说,帮助犯人躲开自已战友的监视安全越狱是个棘手的任务,监狱看管严密,即使犯人夜间越狱也难保不被发现。一旦监狱拉响警报,他们这群人就等于自取灭亡。


两天之后,走出房间的宫齐如同换了一个人,他不仅瘦了一圈走路歪歪倒倒,而且目光又惊慌又心虚,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关键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怎样才能偷偷放走朋友又不会惊动守备队。一时间千头万绪像大雾一样包围了他,让中国知青精神恍惚迷失方向。


夏队长亲自来向病人嘘寒问暖,他的身后跟着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小姐妹,小姐妹手中拎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小瓦罐,瓦罐里盛着味道鲜美的酸笋鱼汤。宫齐知道,小鱼是小姐妹从河沟里捉来的,酸笋是队长向寨子里的老百姓买的,这样的美味她们平时也很难吃上,可是她们却给知青阿哥送来了,这不是人间真情是什么?在远离父母亲人的异国他乡,这样关心人的好队长,温暖人心的同志情谊难道不值得好好珍惜吗?他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滚落下来,鱼汤几乎打垮知青看守的内心防线,让他把犯人越狱的计划主动交代出来。夏队长无意中的话制止了他的动摇,队长叮嘱他:你要振作起来,特派员就要来了,这回一定会有许多反革命分子罪有应得。


特派员要来了,等于拉响了警报。许多年后老邓反复对我说:夏队长是个好领导,他待我情同手足,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怪他…-我不能见死不救。


战士宫齐的反常表现没能逃过夏队长的火眼金睛,长期革命战火的考验使得守备队长随时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他忠于职守,爱憎分明,爱护同志就是决不宽恕敌人。夏队长不动声色,暗中派人将宫齐监视起来,而心怀鬼胎的中国知青对此毫无察觉。很快案情有了重大进展,有人发现宫齐利用站岗机会同犯人接触,还偷递进去一包可疑的东西。经突击搜查,牢房里查出军用刺刀和锯条,可以肯定这是一起内外勾结准备帮助犯人越狱的重大犯罪事件。


夏队长一面下令采取紧急措施,将有重大作案嫌疑的战士宫齐关押起来,一面连夜派人向上级报告。

” 强巴”

强巴”是知青战士王永强的绰号。


本来“强巴”是一部20世纪60年代家喻户晓的国产电影《农奴》里的藏族主人公,因为从小饱受阶级压迫,被迫不许说话,强巴遂变成哑巴。王永强不是西藏农奴,但是他与强巴的共同特点都是不喜欢说话,所以许多人认为王永强是个沉闷乏味的人,他们就在背后给他取个绰号叫“强巴“。


“强巴“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瘦。不是一般的瘦,而是枯瘦,瘦得有点触目惊心,让人怀疑这个骨瘦如柴的中国学生是不是患有肝病或者痨病,因此才被派到后方看守监狱,免除风餐露宿和行军打仗的劳苦。


他常常抱着一杆枪扣一顶军帽,整天枯坐在哨位上,看上去像以假乱真的稻草人。但是强巴食量却很惊人,他常常比别人吃得多、吃得快,眨眼工夫就吞下三大碗饭,但是谁也不明白这个知青把饭吃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次守备队弄回一些野菠萝,野菠萝皮下埋伏着许多有毒的刺眼,要剜干净才能吃。强巴没有吃过菠萝,他也不看别人埋着头一个劲地吃,直到这个闷声不响的中国知青满口流血手脚抽搐,被宫齐发现了,才赶紧把他弄去厨房灌肥皂水解毒。


强巴寡言少语性格孤僻,关于他的来历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南方人,有个妹妹在井冈山插队。他平时不大与人交往,也不关心他人的事,内心的门窗紧闭着,所以大家都认为他是头孤独的动物。其实强巴还是个有思想情感和是非观念的人,只不过不善于表达罢了。


有很多次外出执行劳动任务,宫齐惊讶地看见不善言辞的强巴居然与那些知青犯人打得火热,并对他们装病偷懒和消极怠工的小把戏视而不见。


嫌疑犯宫齐关进禁闭室,形势急转直下。经验丰富的夏队长宣布在蛮光监狱采取紧急措施,取消犯人外出劳动和放风,哨兵也由单岗加为双岗。一旦上级紧急派出的特派员和工作组赶到,这些不自量力的反革命分子就死到临头了。没有人怀疑,所有密谋越狱和帮助越狱的人都将受到严惩,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时间在寂静中悄悄流逝,一团火红的夕阳慢慢西坠,随着铁窗影子拉长,陷入绝望深渊的宫齐已经能听见死神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年轻人常常要为自已的幼稚和冲动交学费,宫齐拥护革命,但是他不能眼看朋友有难置之不理,何况蔡东于他还有救命之恩。在情感与原则的冲突中,他轻率地选择了情感,这样他就把自己置于强大的革命队伍的对立面,一失足成千古恨,除了等死没有任何希望。


在一片锈蚀般的寂静中,只有铁窗外的哨兵脚步始终不紧不慢,时远时近,像踩踏在人的心头上一样。忽然窗口一暗,哨兵大声呵斥他道:你这个反动派死到临头还不知罪吗?


宫齐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拾起头来,不知道哨兵为何训斥自已。哨兵的脸在窗口晁动,当他看清那个哨兵是“强巴”王永强时,头似乎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立刻怦怦地大跳起来。强巴朝他努努嘴,比个手势,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什么话,但是宫齐一时转不过弯来。


眼前有道白光一闪,一件什么东西跌落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当啷响。一剎那间,宫齐的眼睛亮了。他看清那是一片钥匙,他明白这是哨兵王永强决定放他逃走。他把钥匙紧紧抓在手里,激动得眼睛模糊热泪滚滚。直到许多年后,宫齐仍然无从知晓老知青王永强的心路历程,他为什么要作出惊人之举放自已逃走?是出于正义,还是出于同情?是一时冲动,还是已经深思熟虑?如今一切俱已成谜,谜底沉入岁月的茫茫大海,总之“强巴”王永强赶在上级特派员赶到之前勇敢地行动起来,悄悄打开宫齐通往自由之路的铁门。


哨兵仍然在禁闭室外不紧不慢地走动,夕阳的脚步更加像个迟暮老人,蹒跚着迟迟不肯落山。宫齐盯着阳光投下来的影子心急如火,他的大脑机器正在高速转动,紧张地思考怎么利用手中的钥匙逃出监狱。他必须等到守备队傍晚开饭,那是逃走的最好时机,错过机会轮到强巴换岗,越狱行动很难不被其他哨兵发现。更重要的是,他当然不是一个人逃走,那样的话他还不如当初选择背叛友情揭露蔡东,所以他必须兑现自已的承诺,将蔡东和他的朋友全部救出去。


他感到皮肤表面每个毛孔都在惊慌不安地呼吸,身体内部有一团岩浆般的炽热东西正在膨胀突出,灼烤并压迫着他的神经。他紧紧盯住哨兵强巴的背影,和他手中的那支冲锋枪,一个惊天念头忽然像闪电照亮大脑。


他在心里反复念叨:夺枪!我要夺一支…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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