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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纪实文学【中国知青终结】(十一)苍山如海

长篇纪实文学
《中国知青终结》
作者:邓贤

有声

读物

(十一)苍山如海


钟 声

晚饭的钟声终于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亚热带黄昏敵响起来。监狱发布作息命令不用号声,而是由伙夫千老三敲一口钟来执行。准确说那口钟也不是钟,是一只前线弄回来的炸弹壳,那只炸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爆炸,卸掉弹头和炸药挂在树上就变成一口钟。炸弹壳的敲击是那种急促、尖锐和拉警报一样的慌慌张张的声音,全没有黄钟大吕那般深沉、悠扬、气定神闲和唯我独尊。宫齐对一成不变的监狱生活早已烂熟于心,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伙夫敵钟的可笑模样。千老三像个拙劣的更夫,一下下用铁棍树上的炸弹壳,用以发布时光流转的信息公告,召唤士兵返回营房准备就餐。


这时守备队就会进入结束一天工作和战备的作息程序,除了哨兵以外,所有官兵个个都像解除劳役的囚犯,吃晚饭成为他们一天中最放松和最值得期待的快乐时光。士兵奔上木楼,卸下身上沉重的子弹带和冲锋枪,然后成群结队抓起毛巾、面盆和口缸到厨房外面的空地。


水是犯人从山沟里背上来的,士兵光着膀子穿条裤衩,人人都用面盆从一只大木盆里往外舀水,洗头洗脸擦身体,哔啦啦从头顶往下淋,喉咙里发出痛快淋漓的喊叫声。亮晶晶的水花把他们变成一群欢乐的鱼儿。


饭前照例要举行庄严的政治仪式,主要内容是敬祝领袖万寿无疆,然后才以各班为单位就地进餐。士兵蹲在地上,以菜盆或者汤盆为圆心,大家围成一个圆圈,班长一声令下,大家同时开始进餐,这时候空地上很安静,只听见一片蚕食桑叶的咀嚼声。


谁要是吃饱了,或者没有吃饱都要举手报告,然后伙夫千老三就假装皱着眉头很不满意地走过来,用饭勺结结实实地将士兵的胃口填满。往往这段就餐的时间将持续20分钟到半小时,所以年轻犯人宫齐竖起耳朵,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准备动手。


宫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的王水强。哨兵背对禁闭室,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把冲锋枪斜挎在身上,姿势有些歪,看上去像棵不堪重负的歪脖子树。监狱临时实行双岗,另一个哨兵是个姓李的金三角“小汉人”,李哨兵肯定早已饥肠辘辘,所以不停地朝厨房方向驻足张望,不大留心这边的情况。


宫齐在心里默念一遍领袖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当他终于伸出一双哆嗦的手去打开禁闭室的铁门时,由于太紧张,铁锁没有打开。他稳了稳神,再一用劲,钥匙片竟然险些拧断在锁孔里。天啦,要是这个当口出了岔子,他就只好坐以待毙了。


越狱犯大汗淋漓,那一刻,全世界仿佛都能听见他的心跳。


第三次开锁终于成功,铁门打开了,锈蚀的活页很不情愿地发出“嘎吱”一

响,给守卫的哨兵报信。其实这个动静放在平时不算什么,但是在越狱犯听来却如同炸雷一般惊心动魄。幸好远处的李哨兵没有听见,宫齐几步窜到王永强跟前,他凶狠地说:快把枪给我。


王永强脸色惨白,身体怕冷似的颤抖着,他说:你……你快走……我不会开枪……


宫齐说:你叫哨兵过来,干掉他。


王永强没有听懂,呆呆地望着宫齐,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宫齐明白不能指望“强巴”,如果李哨兵回过头来他们就全完了,他伸手去抢冲锋枪,不料王永强死死抱住不肯松手,两人你争我夺地拉扯起来。恰好这时李哨兵转过身来,宫齐血脉贲张,他恶狠狠地大喝一声:干什么你?这么多人的命!


王永强身体一震,手松开来,宫齐抱过枪来就地一滚,两支冲锋枪几乎同时响起来。他看见呆呆站着的“强巴”好像被人猛推一掌,颓然地跌坐在墙根上,胸口绽开一朵灿烂的血花。宫齐无暇他顾,迅速击毙李哨兵,解下钥匙来打开牢门,放出那群早已眼睛充血的囚笼野兽来。

暴 动

火山喷发了!


犯人冲出牢房夺取枪弹,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绵羊,而是变成一群张牙舞爪的猛兽。


守备队正在开饭,那是一片无处隐蔽的开阔地,许多战士还没弄清发生什么事情就被子弹击倒在地上,汩汩鲜血染红泥土。暴动分子大开杀戒,把蛮光监狱变成一座屠宰场。


战斗经验丰富的夏队长一听见枪声就明白出事了,他拔出手枪果断还击,击毙两名暴乱分子,掩护部分守备队员逃离监狱去报信。对射持续一阵,夏队长退入一排平房坚守,他的枪法很准,令犯人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后来子弹打完了,他扔掉手枪走出门来,举起手大声对暴乱分子说:不要开枪,我有话说。


枪声停止了,夏队长一直走到犯人面前,他的眼睛冒着怒火,狠狠盯住宫齐的脸,但是声音却充满忧伤和无奈。他说:宫齐,你可以朝我开枪,但是我请求你,不要伤害……你的阿妹。


宫齐握枪的手忽然有些软弱,他的目光越过守备队长的身体,能看见父亲身后那排平房门口露出两张备受惊吓的小脸,那是他曾经的学生和阿妹。宫齐心中的仇恨一下子像云雾那样散开来,夏队长炽烈的父爱像太阳那样照耀着他迷失的灵魂,令他不禁悲从中来,头颅无力地向下垂落,于是他索性扔掉枪,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忽然冲锋枪猛烈响起来,夏队长高大的身躯晃了晁,然后像棵庄严的大树那样轰然倒下。开枪的人是蔡东,他狠狠地啐了一口:这个狗杂种!刽子手!他欠了多少血债!


痛失父亲的双胞胎小姐妹像悲号的小鸟一样飞过来,宫齐跳起身来给了蔡东一拳,然后怒气冲冲地去操枪,却被知青抱住了。宫齐挣扎着嚷道:谁敢动一动孩子,老子就杀了他。


蔡东吐出一口牙血来,他悻悻地说:谁说动孩子了?妈的!这家伙差点儿要了我们]大家的命,你还想留下他吗?你这个疯子!


知青们忽然都有些败兴,有些自惭形秽,他们不是高尚的以解放全人类为宗旨的红色青年吗?可是瞧他们干了些什么呢?当着孩子的面枪杀她们手无寸铁的父亲,这不是法西斯分子吗?不是跟杀人如麻的强盗土匪差不多吗?一时间监狱里笼罩着一片死寂,只有两个小姐妹的大放悲声像黑色的羽毛在晚风中纷纷扬扬地飘洒。


老邓告诉我,许多年后他曾在金三角一座小镇上偶然遇见那对孪生姐妹。事过境迁,双胞胎已然长大成人,姐妹俩合开一间米粉店,他看见姐姐在厨房熟练地忙碌,妹妹在店面麻利地招待顾客,看来姐妹俩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令他感到欣慰。两姐妹忙于做生意,自然都没有认出他这个当年的知青阿哥和仇人来。他埋着头匆匆吃完米粉,把身上仅有的几张钞票扣在碗底就飞快地逃开了。


在这场尸横遍野的监狱暴动中,知青抓住唯一的活口就是炊事员千老三。千老三算个没有武器的士兵,枪一响他就躲进厨房里筛糠。当暴乱分子把他从厨房里拎出来的时候,伙夫像只面粉口袋一样瘫软在地上,遍地鲜血和死尸已经快要把他吓晕过去了。


知青在处置俘虏问题上发生激烈争执。


蔡东不愧是个头脑冷静的行为主义者,坚持必须处决俘虏,他的理由是监狱暴动已成事实,多杀一个和少杀一个结果没有不同,重要的是不能给追兵留下活口,任何心慈手软的愚蠢行为都将是自掘坟墓。


但是多数知青反对杀人灭口滥杀无辜。他们反驳说: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信仰革命的红色战士啊,不然我们不是跟反动派是一丘之貉了吗?


蔡东很生气,他一生气痦子上的黑毛就抖动不停。他嘲弄说:可是你们知道,当游击队抓住你们这些暴动分子会怎么样呢?给你们挂大红花吗?你们还是想想那些被吊在树上的所谓“反革命分子”吧,但愿他们不要成为你们这群人的可耻榜样。

人们都拿眼睛看“理论家”,他是思想权威,希望得到他的仲裁。


北京知青声音低沉,言简意赅,他的语言果然具有宗教和哲学的意味,而宗教和哲学本身就是高高在上的。他说:我赞成放掉俘虏。我们不是心慈手软,是向真理屈服。向真理屈服是光荣的,绝不是耻辱的印记。


死里逃生的俘虏获准离开监狱。这个可怜的人儿早已经吓坏了。他慌慌张张地挪动脚步,像一只拙笨的鸭子。但是不久他就灵活起来,迈开长腿,蹦蹦跳跳像头山羊。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中,蛮光山谷一片宁静,半只弯弯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挂在树梢上,人们的目光注视着山羊与月光赛跑。


突然枪声响起来,尖锐的枪声击穿宁静的空气之墙,哔啦一声墙倒下了。人们禁不住浑身一颤,原来是“一撮毛”蔡东不怀好意地开了个玩笑,他恶作剧地打出一串子弹,只不过抬高枪口,将子弹打到月亮上去。


然而那个无辜的逃生者却倒下了。原来伙夫受了惊吓,一头撞在大树上,不幸当场身亡。

逃 亡

2000年,我在曼谷一家火锅厅终于找到这群暴动知青的历史踪迹,我得知他们一共12个人,12条枪,平均年龄不到20岁。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宫齐、蔡东、卫明峰、杨宏建、贺玉海、黄宁、鲁卫东、车建国、罗

兵、李耀辉、蓝国强、向宇。


30年前那个罪孽深重的夜晚,随着时间老人的车轮滚滚前行,不久游击队大队人马就将像潮水般涌来,把蛮光监狱围得铁桶一般。继而整个根据地,乃至整个金三角很快都将拉响战斗警报,根据地全民动员,到处布下一张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来。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金三角之夜,死亡像夜色的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将要吞没这群注定九死一生无路可逝的新生反革命。卫眼镜坚定地鼓励战友们,革命刚刚开始战斗正未有穷期。


他悲壮地宣告说:上帝死了,我们去寻找真理吧!


于是年轻的暴动分子鱼贯离开那座血流成河的蛮光监狱。漆黑的树林像一张宽广无边的大幕掩护了他们],他们身后躺着许多游击队员。正在冷却的尸体,那是他们的罪证,所以他们走得很慌乱,个个落荒而逃。他们像一群狡滑和凶残的鳗鱼,扭动身体急急忙忙游进黑暗深处不见了。

上 班

一座喧器和纷攘的大都市曼谷在我们彻夜长谈中不知不觉苏醒过来,窗外已经大亮,老邓跳起来连声说:啊啊对不起,我要上班了,迟到老板要炒鱿鱼的。


我极力挽留他说,现在才6点钟,吃完早餐再走不迟。他解释说:我每天必须提前三个小时赶路,8点钟进写字间,这是公司的规定。


但是我们不由分说,他不得不屈服了,看来他并不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所以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在等待早餐的间隙,我换个话题问他:你家住在曼谷什么地方?


他说了一个地名,我对这座人海茫茫的外国城市根本找不着。刘义解释说那是海边一个什么地方。我惊讶地说:三小时车程在欧洲可是两个国家之间的距离啊!


老邓更正说:不是车程,是路程。反正我没有别的事情,走走路也挺好。锻炼身体。


于是我知道老邓许多年一直是走路上班的。


吃过早餐,我赶在前面拦下一辆“的士”,不料老邓窘迫地摆手道:不不,我是乘公共巴士的。


我说:你不是赶时间吗?出租车快呀。他看看表说:公共巴士也来得及的,转两次车就到了。


刘义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我恍然明白老邓不肯打“的士”的原因,那就是因为出租车至少比公共巴士价钱贵十倍。我一把将他推进“的士”,自已顺势也坐进去,回头告诉刘义说:你回去上班吧,我送老邓。


出租车开动起来,车内播放着轻音乐,一般徐徐的空调风伴随音乐送来,让人浑身清凉心情畅快。我迫不及待地追问老邓:暴动以后怎么样了?发生战斗没有?你是怎样逃脱游击队层层追捕的?


他回答:躲起来呗,反正自杀也不能被抓回去。


我不相信,反驳说:怎么躲?那么好躲啊?要知道你们已经陷入游击战争的汪洋大海,游击队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们挖出来的。


老邓仰头喟叹:那就是运气吧。我坚持不懈地追问:你说说,什么运气?凭什么偏偏上帝该把运气赐给你们],而不是游击队?


在我的盯人战术穷追猛打下,昔日的反革命逃犯老邓无路可逃。


我看见在曼谷大街上的滚滚车流之中,在一派金灿灿的亚热带阳光照

耀下,出租车里的老知青老邓头上竖起许多白发,跟钉子一样。

追 捕

我在国内采访时,不少参加过追捕行动的境外老知青,包括我的同学曾二杜、修车匠老唐、兽医老邬以及担任指挥员的梁晓军、吴庭正、朱小迪、李启升、桂义诚、康国华等等,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向我证实一个事实,那就是蛮光监狱暴动当晚,总部通过电台向所有部队发布命令,紧急搜捕叛乱分子发现就地正法。战斗警报拉响了,各路部队纷纷朝着蛮光监狱方向扑来,没有人怀疑,强大的革命力量很快就将会像捏死蚂蚁一样把这些胆大包天的害人虫消灭干净。我问老知青:你们当时已经知道这些叛乱分子犯下什么罪行吗?你们知道他们的身份、姓名吗?你们知道他们也是与你们同样的中国知青吗?


他们肯定地回答:是的,这些人的姓名、身份上级已经查实通报,这些人发动监狱暴乱,杀死许多守备队战友,犯下滔天罪行。尽管他们都是中国知青,但是他们在革命队伍中的性质已经发生改变,变成革命的凶恶敌人。


我认为老知青坚持原则并没有错,他们都是有信仰的军人,而非乌合之众。我问二杜:如果你抓住昔日的战友蔡东会手下留情吗?你放过他吗?


杜坚定地回答:不。我是个军人,不是老百姓。如果你不坚决执行命令,你就不配做军人。杜一双眼睛很清澈,诚实得不带一丝杂念,我认为这是战争造就的真正军人之气,坦荡浩荡之气。我相信老知青说到做到,因为他们服从组织,服从命令,铁的纪律是把军人集合起来捏成拳头的最高约束。我说:你们发现叛乱分子踪迹了吗?


他们苦恼地回答:你知道,金三角是一座由高山深壑和原始森林造就的大海,不要说一群逃犯,就是一个正规师散开来也难觅踪影。


他们告诉我,当时游击队在所有暴动分子可能潜逃的山头、箐沟垭口和小道上设卡布哨,拉网搜索,一切主要道路、渡口、村寨都悬挂有主要逃犯的通缉画像。也就是说,整个根据地人民群众和民兵都紧急动员起来,人人睁大警惕的眼睛,张开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暴动分子一旦露面必将遭到灭顶之灾。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令人费解的是,这群暴动分子偏偏没有露面,他们就好像变成了河里的一滴水,森林里的一棵树,或者山上的一块岩石,从追捕大军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总部十分苦恼,无法理解暴动分子如何能够把自已隐藏得那么深,俗话说“雁过留声水过留痕”,难道他们钻地了,变成一群老鼠,或者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飞天了不成?何况他们还是一群人生地不熟外表有别于当地民族的中国知青。在那些搜山不止的艰苦日子里,总部向各部队发出多道指令,督促他们像篦子一样把金三角反复篦了多遍,直到山下终于有情报传来,说是目标已经逃出根据地,逃过了萨尔温江,投向反动势力的地区。总部只好死了心,无可奈何地宣布解除追捕令。


许多人都告诉我,这个神奇的谜底至今没有揭开。我对这个谜底备感兴趣,因为谜底就在我的身边。在许多年前那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中,成千上万的追兵被派上山来,整个根据地围得铁桶一般,这是一场剿灭叛乱分子的人民战争,结果应该没有悬念。


那伙胆大包天的逃犯只消暴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哪怕被嗅出一丝气味,那么连上帝也无法挽救他们自取灭亡的可耻命运。


问题在于悬念偏偏出现了,这群叛乱分子还是不可思议地从游击队眼子底下溜走了,逃到水流湍急的萨尔温江西岸。


当时根据地流传着种种说法,有人说这伙逃犯把脸抹黑,化装成当地老百姓,混在马帮队伍里逃走了。也有人说敌人派来直升机,把叛乱分子接走了。还有一种说法更具传奇色彩,说是暴动分子无意中找到一个神秘山洞,山洞一直通向萨尔温江西岸敌占区,这伙人一走进去山洞就自动关闭了。总之随着岁月流逝,这伙暴动分子的行踪始终是个未解之谜,至今仍折磨着许多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藏 身

曼谷的出租车走走停停,在这座以塞车闻名的亚洲大都市,无数汽车像汹涌的河水一样在狭窄的河道里壅塞。几十年前的谜底老邓坐在我的身边,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像老人散步一样慢慢移动,老邓眼睛望着窗外,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他告诉我,在那个天翻地發的暴动之夜,他们其实并没有走远,就躲在游击队眼皮子底下。


最早一支追兵是暴动发生几个小时后赶到现场的,他们先是放了一阵枪,然后小心翼翼地进入蛮光监狱。但是他们来晚了,监狱除了许多已经变得僵硬的尸体外空无一人。随后又有许多支游击队陆续赶到,他们汇合在一起,在山头燃起许多火,把监狱照得如同白昼般。这是一个充满紧张、意外、血腥和混乱气氛的暴动之夜,同时接到总部命令的游击队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分属不同战区,彼此互不相识,都奉命赶到蛮光监狱镇压暴动,但是暴动已经发生,暴动分子没有踪影,现场缺少统一指挥,队伍赶了一夜山路,官兵都很疲劳,因此乱糟糟地坐在原地待命。


一座人迹罕至的大山忽然涌来许多支队伍,就像开大会,到处都有队伍走动,到处人喊马嘶,不时还有因为误会引起的鸣枪警告。骤起的枪声在暗夜的空气中尤其刺耳,震得人心脏一阵阵乱跳。


混乱给了叛乱分子可乘之机。与监狱相邻的蛮光寨子是座小山寨,只有几十户人家。山寨与监狱是邻居,也是两个世界,监狱残备森严,而山民却过着古老

宁静的农耕生活,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尽管这天晚上监狱内部像刮起了12级风暴,但是山寨却悄无声息,山民早早躲进各自竹楼里睡觉,他们不知道外面了发生什么大事,唯恐受牵连,唯一选择就是关门闭户。于是黑夜遮掩了山寨,也遮掩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此刻这伙胆大包天的逃犯就躲在寨子里。


老邓说,他们藏身的地方不是住人的地方,而是一座牲口棚。


牲口椭是牲口们的世界,蚊蝇如阵,臭气熏天。当地民族习惯将牲口棚搭建成两层竹楼,楼下关牲口,楼上可临时住人,或者堆放草料。他们是悄悄摸进楼上去的,楼上没有人,隔着一层竹篱笆能清楚听见楼下那头老水牛的鼻声,还有不紧不慢的磨牙和反刍声。逃犯个个屏息静气,他们怀抱着枪,僵硬地围坐在黑暗中,看上去很像些草料捆。牲口主人半夜摸起来给老牛添草,他没有发现什么动静,嘟囔几句就走开了。


后半夜有一支游击队追兵从牲口棚外面路过,队伍的脚步惊动了老牛,它好像对这些半夜三更的闯入者感到十分不满,就用粗大的牛角把竹围栏顶得轰隆隆响。老牛的抗议在静夜里制造出不同凡响的效果,它果然引起追兵的注意,于是有个游击队员离开队伍向牛棚走过来。


游击队员警惕地端着冲锋枪,与逃犯藏身之地仅有十几步之遥,楼上的人们透过竹篱笆缝隙,能够看见那个人正在向他们一步步走过来。空气凝固了,12双手同时扣住冲锋枪扳机,子弹上膛,手榴弹拉出弦来。这是一个濒临死亡的时刻,死神正在向他们]走来,只要枪声一响他们就全完了。游击队员慢慢走近牛棚,他先是小心地探进头来,转动枪口朝里面张望,等他看清了黑暗中有颗巨大的脑袋和一双充满敌意的牛眼睛,于是才放下枪来。人和牛无声地对峙了几秒钟,老牛依然我行我素,不紧不慢地顶撞栏杆,依旧弄出一串响动来,不知在向人类世界传达什么诉求。


游击队员并未完全放心,他的目光越过木栏开始打量起这幢破旧的竹楼来。竹楼静悄悄的,它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架破竹梯通往楼上的竹门,破朽不堪的竹门只是象征性地虚掩着,竹门里面似乎堆满草料。可以想见,如果这位战士有支军用手电,或者他决心搜查到底,继续踏上嘎吱作响的竹梯,推开竹门,一个惊天秘密就将真相大白。可惜的是,游击队员站在几十年前虚掩的竹门跟前停止了脚步。


黑夜帮了叛乱分子的忙,他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或者说被假象迷惑了,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总之经过搜查之后的游击队员很放松。站在老牛跟前哔啦啦撒了一泡热尿。老牛凑过头来高兴地舔食人尿发出呼哧呼哧的感激声,他们彼此都很满意。于是游击队员开始吹支口哨,竹楼上的人屏住呼吸,那只优美的口哨旋律险些要了他们的命,因为那是他们人人熟悉的中国革命歌曲《北京的金山上》。也就是说,下面是个中国知青,说不定还是他们的同学或者熟人!


老邓说,那一刻为了防止神经失控发出声音,他们人人嘴里都咬住一件东西:帽子、衣服、毛巾或者自己的手指,直到危险消除。


我由衷地赞叹说:出其不意,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知已知彼。虚掩竹门,这是谁的主意?他答:“一撮毛”蔡东。

突 围

本来走走停停的出租车终于完全停下来,在这个车水马龙的早晨,我们面前的曼谷市区终于变成一条过度淤积的死河,一眼望不到头的汽车不再流动,但是无数发动机仍然还在制造着污染的烟雾,在城市上空形成一座不断扩展的废气湖泊。


老邓心急如焚,他不停看表,嘴里连声说:糟啦糟啦,这可怎么办好?


我感到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老邓因为我的事而被公司炒了鱿鱼,他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我岂不成了罪人?我比画着对司机说:有没有办法快一点?比如抄近路走小路,无论怎么都行。我加车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来塞车也有解决之道,关键是看你是否肯出钱。那个泰国司机立刻抖擞起精神,把出租车开得跟惊险大片里的飞车比赛一样,惊险场面迭现。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把我的朋友老邓按时送进写字间,出租车就是上演生死时速我也不在乎。我抓紧时间问老邓:此后呢,你们打算投靠政府军做叛徒?


老邓摇头回答:不对!我们的初衷是绝不跟政府军合作,不背叛革命,不当可耻的叛徒。我们必须突出重围,逃脱游击队追杀,然后伺机进入萨尔温江西岸敌占区,重新开辟红色根据地,用枪杆子打出片红彤彤的江山来。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回国呢?


老邓瞪大眼睛:那时候国内正在大搞“文革”运动,到处都是红色恐怖,回国更是死路一条。


我说:谈谈你们到底是怎么逃出根据地的?那些传说是真的吗?


老邓答:纯属无稽之谈!哪来什么直升机,什么山洞地道?我们是一群中国知青,我们之于金三角是一群外来者,根本无法将自己混迹于当地人,就像油和水无法混淆一样。我们不会当地语言,人生地不熟,无处藏身,没有亲戚、朋友、乡亲通风报信,随着根据地全面动员起来,等候我们的将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问题在于,即使夭网恢恢疏而不漏到底也没能逮住这伙神通广大的叛乱分子,秘密到底何在?据说游击队总部对此大为震怒,怀疑内部出了奸细通风报信,殃及许多无辜的中国知青。老邓对此不以为然,解释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他们为什么恰恰忘记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我们的身份是中国知青呢!


老邓的话让我备感困惑。明明他刚才说过,知青所以无处藏身,无路可逃,就像油无法跟水混合起来,现在这种最大的不利身份怎么反倒变成了优势?难道知青还有七十二变不成?老邓随手画了一幅逃亡路线草图,我看见蛮光监狱位于游击队后方,往西行需要经过好几天漫长山路才能抵达萨尔温江西岸的敌占区。东面几十公里就是与中国接壤的国境线,游击队后方机关云集,中国一侧更是全民皆兵。游击队认定暴动分子无路可逃,只能投靠政府军做叛徒,总部命令封锁一切通往敌占区和萨尔温江河谷的大小通道,等待他们自投落网。总部判断的方向并没有错,反叛的游击队战士宫齐们确实只能逃往敌占区躲避,但是他们大大低估了这群年轻部下的战术水平。我不知道如果让当年的指挥员有幸重新硏究一下这份路线草图将会作何感想,是否心生惭愧自叹弗如,但是这群中国知青确实戏弄了他们的强大对手,他们出人意料反其道而行之,就像当年四渡赤水的中国工农红军一样,每每让他们的对手扑空。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往西行,而是向东方一头钻进漫长的中国边境。我恍然大悟,这就是说,暴动分子巧妙地利用了自已的知青身份。而30年前的中国边疆有数百座军垦农场和成千上万的中国知青,他们把自已融会进了知青的汪洋大海。游击队拉响警报追捕逃犯,但是中国方面并不知情,这伙人精明地打了个时间差,不仅大摇大摆地进国境,甚至一度还在瑞丽、畹町、遮放、孟定等地现身,然后兜了个大圈跳出游击队包围。直到一个多月后,他们重新进入金三角边缘,并且顺利渡过萨尔温江河谷,抵达人烟稀少的回冒山区。


我心中惊叹一声,无话可说。


据说他们内部对于逃亡线路也有很大争执,“一撮毛”蔡东力排众议,策划了这条看似不可能的逃亡路线。而理论家卫眼镜则利用自已的思想权威地位力排众议,支持蔡东实现了这个天才的冒险计划。


的士”司机终于赶在8点以前把我们送到一座死气沉沉的旧写字楼跟前。我们一同跳下车来,老邓惊恐地望着我,不知道我还要缠住他干什么。我说:你们逃脱追捕渡江以后发生什么事?


变成敌人L城军事大监狱的犯人李大龙,跟刘义也就是小黑成为同室难友?老邓边摆脱我边回答:我们本来决定去回冒山区投奔一支叫“赤军”的革命队伍,他们也打红旗,也为穷人打天下。但是我们过江后遭到政府军伏击,我和杨宏建、贺玉海被俘。


我急不可耐地说:快告诉我,后来呢?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邓终于从我面前溜走了,他像个大赦犯人一样迅速消失在楼道里。我听见他的声音像火车一样轰隆隆从隧道深处传来:你问小黑去吧……后来的事……·他知道。


老邓像一滴水,很快蒸发在热带城市令人窒息的湿热空气中。我转过身来,独自走进人类新世纪的阳光里。我看见曼谷大衔上人头攒动车流如炽。而在我身后,老邓赖以谋生的那幢灰楼像一艘颠颠簸簸的旧船,正在惊涛骇浪的经济大海中挣扎前进。我迈开双脚大步走着,许多年前那阵骤起的枪声还在我的耳边震响,那群逃亡知青的命运还在令我牵肠挂肚耿耿于怀。


我举起头来,太阳射出一万支金箭,险些把我眼睛射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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