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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纪实文学【中国知青终结】(十二)灵魂如风

长篇纪实文学
《中国知青终结》
作者:邓贤

有声

读物

(十二)灵魂如风

1

奔丧

刘义的家在金三角,白天他接到一个紧急电话,家人告知他,金角原国民党残军第三军军长、大名鼎鼎的李文焕将军不幸因病辞世。刘义的岳父是第三军参谋长,岳母同李将军是表亲,所以刘义决定立即赶回金三角奔丧。


暴动知青的故事刚刚展开,那群人后来命运怎样?那支神秘的“赤军”到底怎么回事?我能找到其他人和完全揭开谜底吗?刘义的临时决定令我在曼谷的采访陷入困境,离开他这个向导我将寸步难行。刘义瞪着眼,结结巴巴地开导我说:那个老……·老邓,他在曼谷跑不了,你担心什……·什么?赤军也是一支革命队伍,也有许多中国青在战斗,你跟……·跟着我走一趟,没准还能多找到一些人的下落。


刘义的话决定了我的去向。于是在这个酷暑蒸騰的旱季傍晚,我们登上曼谷开往泰北山区的夜行长途客车。客车像一艘夜航的潜水艇,徐徐滑入柏油马路的肮道,凉风习习让我对于后面未知的行程充满期待。我问刘义:在游击队监狱,你既然被甄别出狱,还提干重获信任,为什么还要做逃兵。


刘义的脸被窗外晚霞燃烧着,看得出他要回家有些兴奋。他说:因为内地“人保组”(公安机关)发来一份通缉令,要求逮捕和引渡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侯景贤。在那样一个“政治大清洗”年代,许多人仅仅因为受到怀疑就给拉出去枪毙了,我如果再次被捕能有什么好下场呢?所以我听到风声的当天晚上就拖枪逃下山去。


我说:你准备去哪里?投靠谁?打算叛变吗?为何后来成为国民党残军高级将领的女婿?


他摇摇头说,满怀抱负的革命青年,最终在革命阵营难以容身,不得不被迫出逃,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啊。那段时间我在山里漫无目的地转,我并未想到投靠国民党残军,也不想当叛徒,当然更回不了国,只好到处担惊受怕躲躲藏藏,唯恐被游击队抓回去,像一只丧家之犬。


几十年前,老知青侯景贤为了逃脱再次被捕的悲惨命运,他不得不在山里忍饥挨俄地走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壮着胆子渡过萨尔温江登上西岸敌占区的土地。不料当天下午就与政府军巡逻队遭遇,他放弃抵抗做了俘房,成为L城军事大监狱的一名外国犯。


我同情地望着刘义,这个不幸的老知青在短短一个月内两次被捕入狱,尽管那是两座性质完全不同彼此敌对的监狱,但是它们都把他当做敌人。我叹息道:你曾说,你一生都在被命运魔鬼追逐,现在我算有些明白。


刘义没有说话,他把头掉向车窗外面。客车正在开出城市,明明灭灭的城市灯光反射在他的头发上,看上去好像顶着一团火。

2

犯人

许多年前的一个日子,当一轮沉重的夕阳即将沉没在西边天际,它的余晖像调色板上扔弃的废颜料,将天空涂抹得黏稠和暗红一片时,我的朋友刘义从囚车里看见在夕阳背景中矗立着一座威严的穹形尖顶古堡。在荒凉的暮色中,古堡散发出年代久远的阴森和死亡的气息,它就是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政府军L城军事大监狱。


这座堡垒是18世纪末期英国殖民者专门为镇压当地人反抗所建造的监狱,迄今已有近两百年历史,不知道有多少英勇不屈的民族志士在这里魂断命销,也不知道在这座古堡内外有多少孤魂野鬼在呼号游荡。总之这是一座地狱之门,不知道有多少囚犯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因此当沉重的古堡铁门在犯人身后嘎嘎地合拢之后,那个名字叫做“侯景贤”的游击队逃兵就消失了,代之一个外号叫小黑的知青犯人,牢房编号是“227”号。


新犯人被推进牢房的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迎面扑来的刺鼻恶臭几乎让他作呕,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关错地方,关进一间猪圈或者厕所。这时有只手拍拍他肩膀,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对他说:是中国人吗?


这是纯正的国语,中国话。他连忙说:是的,我是个知青。


对方说:欢迎知青老兄来到阿秋筒特别牢房,你的新生活从此开始。


新犯人问:你是谁?


我是耗子。耗子是你老子。现在老子命令儿子跪下,四周立即响起一片怪声哄笑,伴以乱糟糟的口哨声,像马戏表演开场。有人扑上来想按倒他,小黑一拳打过去,那人发出一声慘叫。紧跟着一场混战开始,犯人大打出手,黑暗中到处都在扭打。谁打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年轻犯人需要发泄。当所有人都像沙滩上的鱼一样大张着嘴,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时,有人向他伸出手来,说:认识一下吧,我叫李大龙,大家叫我“耗子”。就这样,他认识了“耗子”李大龙(宫齐)、“趾耳朵”伏军和“小炉匠”温庆生。


刘义说,在游击队监狱里总还抱有一线希望,经过复查甄别也许还能重新获得平反。而L城军事大监狱却不一样,这里是外国军事监狱,犯人中既有危险的武装毒贩、杀人犯、强盗土匪,也有军方高度重视的反政府武装、国民党残军和游击队俘虏,总之这些人个个都是国家的危险分子。在地方监狱,入狱犯人都须经过法院宜判,刑期长短不一,就是无期也有可能获得减刑。但是军事监狱不同,相当于秘密监狱,这里的犯人都没有经过法院宣判,许多人直到老死也没有正式罪名。如果不是遇上革命成功或者总统特赦的话,你基本上没有可能活着走出监狱大门,你就等着变成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犯人吧,然后在牢里悄悄烂掉。


“阿秋筒”,当地语就是特别牢房之意。中国知青被集中关押在阿秋筒里,可见得监狱当局的重视程度,也等于监狱里多出来一条唐人衔。“耗子”李大龙是阿秋筒的犯人头目之一,他已经坐了一年牢,算得上老犯人。他的一条腿有点儿瘸,目光凶狠,看人时眼睛稍稍有点儿斜。“趾耳朵”伏军和“小炉匠”温庆生是他的帮凶,他们是群两肋插刀的死党。


时间一长,小黑渐渐弄清楚,中国犯人也都各自为阵,互相并不知底。他们中间并不都是信仰共产主义的红色战士,比如有的知青是游击队逃兵、叛徒,有的是国民党残军扶持的反动自卫队成员,也有因伤或者执行任务被俘的游击队官兵,还有思想反动要去榆渡香港台湾的国内知青,也有一时头脑发热要到国境对面看世界的无知学生。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啊。这些鸟儿在金三角的自由天空闯来闯去,最终落得一个相同下场,那就是成为“阿秋筒”里一群失去自由的囚犯。


监狱的日子枯燥发霉,无边无际,无论你是否情愿,你的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一个真正的犯人。真正的犯人就是对一切不感趣,从表情到心灵都麻木不仁。

3

自由

据说两百年来,这座英国殖民者建造的古堡监狱从未有过犯人越狱的记载,可以说固若金汤,达到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地步。刘义说,狱外墙足足有五层楼房高,武装哨兵24小时在墙头巡逻,四周还有炮楼铁丝网探照灯,监狱里面则是一座结构复杂的迷宫,有的牢房在地面上,有的牢房在地下,还有专门惩治犯人的水牢和蛇牢。据说监狱里还有一处地宫,关着两头体型庞大的老虎,隔段时间要吃活人的。牢房墙壁一律都是坚硬的花岗石砌成的,地下都是岩石层,没有指望自己能像惊险小说《基督山伯爵》那样挖条地道神奇逃跑。


从牢房通往高墙外面的自由天地至少要经过三道铁门,每道铁门上了大锁,门外都有持枪“扁哒”(看守)日夜守卫。犯人除了短暂放风或者做例行“皈依”仪式外,整天都得关在牢房里同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人生岁月作斗争,就是有人探监,犯人也只能隔着铁栅栏说话,休想蒙混过关。


L城为东南亚佛教圣地之一,佛教为国教,按照宪法规定,即使那些罪孽深重的罪人也须皈依佛教,沐浴佛祖的雨露恩泽。于是身披黄袈裟德高望重的大佛爷(大和尚)就在僧众前呼后拥下,定期来到监狱为犯人举行“皈依”念经佛事。大佛爷念经意在拯救犯人的有罪灵魂,所以犯人只要真心皈依佛门,接受大慈大悲的佛爷剃度,成为监狱的俗家弟子,此后虔诚念经,洗心革面不思造反,他还是有机会获得宽大处理或者提前宣判出狱的。


皈依”成为军事监狱最隆重的佛事盛典活动。


大佛爷念经一般都选在良辰吉日进行,有专门搭起的木头台子,身边有佛门弟子陪伴,而台下是一排持枪士兵虎视眈眈,犯人休想钻到什么空子。于是这一天城堡监狱里香烟缭绕,所有犯人集合起来。他们被警告在佛的面前必须老老实实,否则将遭受严厉惩罚。犯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诵经之声不绝于耳,接受佛门洗礼。诵经完毕后,如果有犯人志愿皈依就要接受剃度,这时候佛爷就要亲自走下台来,象征性地触摸犯人的头和身体,然后合十默诵经文,等到犯人变成颗秃头,皈依仪式就告完成。


然而有一天,当身穿黄袍袈裟的大佛爷刚刚走下木头台子,一个令人震惊的意外情况发生了。一个犯人,准确说是一个中国知青,他跳起身来扑向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大佛爷,并用一把刀子抵住佛爷脖子。他的脸被紧张和冲动扭歪了,眼珠像电灯泡,歇斯底里地狂叫,快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杀死他!


全场一下子惊呆了,人们顶礼膜拜的大佛爷一下子变成人质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如果犯人过于冲动,他也许会一刀杀了大佛爷,让军事当局和监狱方面罪不可赦,但是如果让犯人不可饶恕的罪恶得逞,同样会令当局名声扫地。就在两难之际,关键时刻这个知青手中的杀人武器竟然露了马脚,原来他并没有真正的刀子,而是握着一把自制的竹片刀,那根竹片由于用力过猛而不幸折断。随着一声枪响,犯人脑袋当场开了花,随后几乎吓晕的大佛爷被弟子簇拥而去。劫持人质的惊险行动只持续了短短一两分钟就结束了。


巴士终于驶出蒸笼一样闷热的曼谷,迎面扑来像大海一样宽广的绿色田野,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我推开车窗,让亚热带泥土的清新气息像潮水一样灌进车厢来。刘义叹息道:那个知青是江西人,他事先竟然没有跟任何人通气。他简直是白白送死啊。

4

放风

在L城军事大监狱,狱卒被称为“扁哒”,看守长叫“筒木”,监狱长则是“筒扁”。筒扁肩章上级着三颗星,是监狱里最高行政长官。军事监狱有各种各样的严厉监规,动辄严惩不贷,凡是破坏监规的犯人将被处以各种刑罚,越狱者将处以绞刑。


刘义告诉我,在监狱里,犯人所能享受的唯一自由就是放风。放风对关在黑牢里的犯人来说,当你歪歪倒倒地爬出潮湿发霉空气龌龊的牢房,像条半死不活的狗一样地扑向阳光,扑向自由的风、白云和蓝天,这时候你久已麻木的心灵才开始渐渐苏醒。你会贪婪地捧起阳光,就像捧起水、沙子和空气,你会不知羞耻地脱光衣服,让阳光在身体上汩汩地流淌,你甚至能听见阳光溅落在肤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毫无疑问,放风是犯人一生中最值得期待的幸福时光。


刘义说:你知道放风最大的乐趣是什么?我说:不就是打瞌睡、吹牛谈女人吗?刘义笑着说:你不知道吧,是捉虱子!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坐过牢的犯人都那么不可救药地迷上捉虱子,因为虱子是你在监狱里唯一的伙伴和对手。太阳一晒,虱子就爬出来,捉虱子得有耐心,你得一个个抓住它们,然后用两只指甲盖顶住,用力一挤,这时候你听见啪”的一响,于是你就像掐死敌人一样心中快乐地一颤。从前读鲁迅先生的书,不懂得阿Q为什么会快乐,后来我终于明白,当你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快乐存在,你就会快乐。刘义的话让我身上开始痒痒,好像有许多可疑的小动物在蠕动。


监狱天井有口古老的水井,那是犯人放风时打水冲澡和洗衣服的地方,所以总是挤满人很热闹。井沿上有根长长的竹竿倒竖着,一端靠在井沿上,另一端吊着只木桶,像个长长的惊叹号。每当犯人打水时,竹竿不停起落,井水被晁晃悠悠地打上来。在一派明亮的阳光下,清凉的井水哔啦啦地倾泻而出,好像洒落一地亮晶晶的珠子。刘义说,他每次放风都盯着那口水井,有时围着井口打转,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个什么声音在指引他向前,但是总有堵石壁挡在面前,令他欲进不能,欲罢也不能。


数月时间像水一样溜走了,井还是那口井,犯人还是那些犯人。但是刘义脑袋里那堵挡路的石壁却似乎越来越薄,经不起思想水滴的持续击打,有一天终于水滴石穿。他看见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忽然破壳而出,毛茸茸地站立在他的面前,于是他的身体就像通了电流一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连忙问他:你发现了什么秘密吗?井里藏着一条秘密通道?你打算越狱?


刘义冷笑一声,他的目光像刀子那样寒光一闪,我听见自己的好奇心像只受伤的小鸟扑然坠地。刘义说:生活中没有《基督山伯爵》,那是文学。井里也没有缝隙,连老鼠也钻不出去。


我说:那么你到底想到什么?


刘义低声说出两个字,我脑袋嗡地一响,石破天惊,像被人敵开一条缝。我相信任何天才都是疯狂的产物,监狱和高墙只有在疯子眼里才会看见裂缝和通道。但是不待我追问,我朋友的眼睛就被一团浓重的鸟云遮盖了。


在一个遥远和凶险莫测的黑夜来临之前,编号为“227”号的犯人小黑闭着眼睛佯装睡觉,但是他的心却被一个异想天开的越狱念头激动着。牢房光线昏暗,一抹昏黄的路灯停留在铁窗外面,空气凝滞不动,仿佛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烂泥,但是在这间熟悉的牢房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轻轻地敵打他的神经。“227”号犯人忽然惊慌地坐起身,一种不祥预感袭上心头,就像拉响空袭警报。当他的目光在牢房里搜寻时,牢房里果然已经发生一种几乎不被人察觉的细微变化,那就是少了一个犯人。


失踪者是“趾耳朵”伏军。

5

“趾耳朵”

趾耳朵”就是修车匠老唐的战友杨宏建。杨宏建与L城军事大监狱的越狱犯人伏军是同一个人。


许多人向我描述说,杨宏建是个上海知青,说一口软软的上海普通话,也许有1.77米或者再高一点,体型清瘦,歧肤白皙,血型可能是B型,也可能是AB型,总之我推测他应当属于那种神经类型比较脆弱和感情比较丰富的细腻男人吧。这种男人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随处可见,他们像雄孔雀一样夭生风流招摇过市,像男人也像女人,他们天生容易招女孩子怜爱,因为他们更容易与女人心灵相通。但是这种男人往往意志薄弱,容易受伤,适宜生活在文明都市的温室里而不是血雨腥风的战场上。


修车匠老唐说,“趾耳朵”杨宏建是个很有才能的文艺兵,吹拉弹唱无师自通,入伍不久即被选拔到总部宣传队。南下战役失败之后宣传队撤销,他就留在总部警卫营当兵,后来还当上班长。只是这知青思想作风不大好,乱搞男女关系,把一个有夫之妇的肚子搞大。


有人说,“趾耳朵”根本是个熊货,怕死鬼,不是当兵打仗的材料。这家伙长着一张小白脸,喜欢出风头,处处显摆自己那点儿小聪明。战争年代,军队和人民需要铁血英雄,一个胆小怕死、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和贪图享乐的家伙会干出什么好事呢?


还有人说,红色游击队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出了一些像“趾耳朵”这样可耻的叛徒和败类。


但是他的监狱难友宫齐也就是李大龙却告诉我,老杨才华横溢,如果放在今天他很可能去做歌星舞星文艺主持人,他天生是个为舞台而不是战场而生的人。性格懦弱意志薄弱通通都不是他的错,他错在早出生30年,提前来到一个不需要他的时代…这样的人生该是多么可悲啊!


但是30年前这天晚上,阿秋筒里的犯人“趾耳朵”却没有返回牢房,他神秘地失踪了。只有小黑知道,他是趁监狱收风之机悄悄留在外面,如今他肯定藏身在那口黑黝黝的水井里。


我问刘义:你们一起讨论过越狱计划吗?他答:是的,我们几个知青,大家甚至讨论了越狱细节,当然是利用一切可能集体暴动越狱。生不如死,不如轰轰烈烈地搏一回,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不过当时“趾耳朵”极力反对,他很悲观,说我的想法很幼稚,越狱绝不可能成功。


但是就是这个自私自利和背信弃义的家伙,他抛弃了自己的生死难友,捷足先登地抢占机会,独自开始了大胆冒险的越狱行动。


我能想象出在这个晦暗的监狱之夜,一个黑影像壁虎一样偷偷地蛰伏在水井深处,他是趁收风时狱卒不留神悄悄溜下水井躲藏起来的。如今他的头顶上方只剩下一个月亮大小的天空,他手中掌握的唯一求生工具就是那支竹竿。他在耐心等待机会,等到狱卒换班交接的五更天,连哨兵都禁不住瞌睡诱惑变得懒懒散散的时候,他就将开始行动起来。他先将顺着竹竿从井里重新爬出地面,再把竹竿架在墙边,


以竹竿为梯子翻越三道高墙逃走。这个疯狂的越狱者!他将用这支竹竿从地狱一直爬到天堂去。


小黑的不安传染了知青犯人,很快他们都发现“趾耳朵”不见了,人们立刻被这个大胆的家伙惊呆了。要知道任何草率行事都将是死路一条,因为军事监狱从来没有越狱者,等待这些不成功逃犯的下场当然不是自由,而是当众绞死。令他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个不顾一切的疯狂家伙不是别人,却偏偏是那个性格懦弱的上海知青“趾耳朵”呢?


这一夜他们或坐或躺,无人入睡,人人竖起耳朵谛听外面的动静。趾耳朵”单独越狱等于对难友的背叛,但是现在已经无法阻止他,只好让他听天由命。空气像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时间的河流仿佛停滞了,漫漫长夜没有尽头,未知的结局折磨着犯人神经,令他们忧心如焚却又不得不耐心等待。


后来他们终于听见院子里响起哨兵换岗的脚步声。一个扁哒打着响亮的哈欠一处处巡查牢房,他走得很笨重,皮靴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激起一连串巨大回响。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所以手电光往阿秋筒里晁了晁就走远了,再后来值班室的铁门哐啷响了一声,牢房又坠入大海般的死寂中。


人们的神经立刻绷紧了。扁哒最后一次查牢说明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半夜,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天亮,这是警卫最松懈也是越狱的最佳时机。但是天井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有人不安地从窗口往外看去,但是外面除了漆黑的夜,还有不时掠过的探照灯光,他们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开始悄悄议论,他们不明白这个“趾耳朵”究竟还在等什么?难道他害怕了?退缩了?不敢行动了?放弃了?或者他已经像个真正的天才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越狱成功,如今正在绿色的广阔天地自由飞翔。


就在这一大串悬念将人们折磨得快要发疯的时候,一声炸雷似的枪声震动监狱的凝滞空气,将犯人震得从地铺上跳起来。他们同时扑向窗口,看见机枪射击的火光在夜空里狰狞地一闪一闪,哔啦一声,空气破碎了。

6

绞刑

黑夜像大山一样垮下来。尖利的警报像鞭子抽痛人们心脏,探照灯光像锋利的刀子反复切碎黑暗的大幕,骤起的枪声如同疾风暴雨一般驱散笼罩在犯人心头的迷雾,悬念终于有了解答。他们都是军人,只消侧耳倾听机枪射击的方向和弹道划过的高度,很快就判明敌人枪弹是朝监狱外面而不是墙内射击的,弹道较高说明目标较远,也说明越狱者已经成功地翻越高墙铁丝网,此刻他的双脚已经踏进自由的天地。


终于有人打破沉寂,他狠狠地咒骂道:这个狗日的…成功了!


随即所有人心情都变得很沮丧,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因为他们将要在今后的日子中为自已痛苦。


这天早上,犯人看见监狱被搅成一锅粥,正常的送饭、放风通通被取消了,“筒扁”(监狱长汽气急败坏暴跳如雷,而“扁哒”(看守)们则杀气騰騰,像疯狗一样到处乱窜。到了下午,一群扁哒冲进阿秋筒把知青犯人驱赶到天井里集中。犯人看见,监狱如临大敌,墙头架起机关枪,几个扁哒正在把一只沉重的木头架子竖起来。架子顶端有根横木,上面吊着一根打了结的粗缉套摇来晁去,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快乐地荡秋千。


这是一只真正的中世纪刑具。绞刑架!


筒扁绷紧脸,他那双恶毒的小眼睛深藏在肥厚的眼皮底下,目光阴沉地打量着这群知青犯人,就像屠夫挑选待宰的牲口。知青个个沉默不语,没有人知道敌人将要怎样报复发泄。筒扁终于开口了,他恶狠狠地宣布说:如果天黑之前越狱犯抓不回来,你们中间就得有个人代替他上绞刑架。


如同晴天响起霹雳,知青的精神天空一下子被摧垮了。他们就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也不可能想到敌人的报复竟然如此残酷,如此灭绝人性,这跟二战时期的德国、日本法西斯有何区别?他们纷纷跳起来抗议,激动地喊口号反对,但是除了挨枪托被当场打得头破血流外根本无济于事,因为主宰他们命运的不是法律,而是监狱长。


直到这个时刻,他们才感到某种铭心刻骨的后悔和痛苦,“趾耳朵”单独越狱,他们为什么不断然阻止他?他获得自由的前提竟是让别人付出生命代价,这公平吗?这样的自由不损人利已和可耻吗?谁愿意代替他去死呢?但是此时越狱事件木已成舟,绝望就像那只悬挂在绞刑架上的绞索,正在犯人脖子上一点点抽紧。


太阳终于走完一天的漫长路程,最后一线暗淡的余晖也在犯人心中消失,人们的心开始提到嗓子眼上。筒扁已经走出办公室,在天井里来回走动,他不停看手表,人们猜想这个监狱暴君也许还在等待什么,或者预示他的耐心快要用完。扁哒们的表情也紧张起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犯人,而知青们则彻底菱靡下去,他们个个垂头丧气,不知道死亡的厄运最终会落到哪个倒霉的家伙头上。


这时监狱外面有了动静,大铁门猛然被打开,先冲进来一匹大白马,马背上骑着个少校军官。随后拥进来一大群穿酱黄布军装的士兵,士兵都很脏,气喘吁吁的样子,有人还牵着大狼狗,不消说这是追捕越狱犯的队伍。这些乱糟糟的队伍像一股泥石流,给死水一潭的监狱带来泥沙俱下的冲击。


队伍后面有一辆嘎吱作响的破牛车,它像个大人物那样慢吞吞地出现在人们视线里。拉车的老牛喷着粗气,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个步履蹒跚的老头。牛车上有个血肉模糊的人,开始没有人认出来,准确说这个人形状已经不大规则,看上去很像一只受伤的鸟儿。他的身体绵软而单薄,两条长长的胳臂拖在地上,像两只折断的鸟翅。他的头肿得很大,涂抹了许多血迹,甚至有点假面舞会的夸张味道,像玩具店里的大头娃娃。知青犯人个个不由得张大嘴巴,他们的眼神好像钢丝一样立刻被拉直了,那个叫做小黑的犯人听见自己喉咙里咕隆一下,那颗心就一直掉进深渊里。


牛车上就是终于没能逃拖追捕的越狱者“趾耳朵”。


老牛像个幽灵,缓缓绕场一周。牛车嘎吱响着,像碾过犯人心脏。那个没有动静的人忽然睁开眼睛,他嘴巴艰难地嗡动着,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实在……·受不了……


于是一种更加深重的悲痛像潮水一样淹没知青的心,令他们个个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当事情的结局终于以这种悲剧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已经彻底原谅了那个自私自利的越狱者,因为他将为此付出生命代价,所以他没有理由不应得到原谅。他们还将目送他走向天国,他将永远获得自由,让灵魂像鸟儿一样在天空高高飞翔。


牛车停住,时间定格,绞索已经被放下来,行刑的刽子手也都各就各位,只等送那个胆大包天的越狱者脱离苦海。但是接下来命运再次展示了它的魔法大师令人眼花缭乱的本领,少校军官与筒扁低声商量一阵,队伍重新集合,然后开出大铁门,连同牛车上的越狱者一道从人们视线中消失。


残暴的监狱长并未善罢甘休,他下令把知青犯人全都关进地牢里以示惩戒,同时从“阿金筒”(普通牢房)里拖出一个老强盗来草草执行了绞刑。


“趾耳朵”没有被绞死,他被军人带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无法猜透这个谜团。当然不是敌人发了善心,那么“趾耳朵”哪里去了?他同敌人做了什么卑鄙交易?直到很久以后,当人们听说有个曾经当过总部警卫班长的知青叛徒给政府军带路愉袭中央根据地,致使游击队总部蒙受重大损失,中央主席不幸牺牲时,他们]才把那个“趾耳朵”的神秘失踪同这个惊人消息联系起来。


趾耳朵”从此下落不明,人间蒸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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