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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广州曾有金福巷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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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虹坚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黄虹坚作家,现居香港。曾任职中学教师、电影公司编剧、出版社编辑、大学教师。作品有小说、散文、电影剧本、儿童文学、专栏多种,曾获内地、台湾和香港多项文学奖。

有人在微信上发了一文,谈到我少年时期在广州住的那条路及路名的变迁,网民回应踊跃。看行文内容,应是那些年在同一条路长大的小伙伴。


那条路如今叫东风路,我读初中时她叫德宣路,分东、中、西三段。我住的那一段当时大概是德宣中路。听生活在澳洲的五妹说,她回国时曾旧地重访,我们小时住过的那座黄色大宅已烟飞灰灭。一座气派的老旧建筑终也泯没在城市發展的沧海桑田中。


大宅当时在一条短寛的巷子里,我记得巷子仅此一宅,只有“一号”便无其他了。巷子有个我少年时非常痛恨的俗气名字,叫“金福巷”。


大宅有两道大门,进去便知主人曾经阔过。传说它是国民政府主政广东的粤系军阀陈济棠家族的房产。也就是传说,无从去考究。但大宅曾经的风光是显而易见的。进去是个寛敞的院子,足有百多二百平方。三栋楼围成了个U字型,原來的楼高二、三层,也有后來加建四层的。不算新增的部分,旧建筑收藏的房间数目也一定可观,正合供养一个大家族的繁衍生息。两边的高楼都带个长阔的阳台,深有三米,铺着紫红的八角型釉砖,楼梯和内房地板则铺了上好的条状柚木。不常抚触、踩踏的地方,还露着原木的纹路,力证着当年用料的贵重和主人家的富有。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父亲被戴上“地方主义”帽子,被连降多级调职。六十年代初我家搬出了西关十六甫的一整层大房,住到了金福巷一号二楼。一号那时已是机关宿舍,炎炎夏日的夜晚,许多人搬出了木凳竹椅,扇着大葵扇在院子的树下纳凉聊天,直到夜深,才不情愿地往家里走。但总会剩下一两个男人或男孩,在树下光着上身一觉睡到天亮。


U型小院长了棵南方白玉兰树,它树干粗大,要两个孩子伸手才能环抱。白玉兰在溫暖的南方春夏開花,它也就给一号二度送香。花开时节,幽香满楼。孩子们争捡着落下的白玉兰花,为此吵嘴甚至打架。那样的争吵令大人心烦,让孩子们满足。


把白玉兰花小心奕奕地捧回家,盛在小碟里,能叫满屋子香气游走,最长的可维持四五天。我那时爱悄悄把花藏在书包,让书和本子也沾点白兰花香。有同学耸着鼻子问哪儿来的香气时,我便故意不说话,虚荣的小心眼却不知有多满足。


金福巷的白兰花便一年年地熏香了我少年的梦。


到了秋天,白玉兰叶一天天变黄。随着秋意渐浓,宽大的叶子片片飘落,在空中高高低低地打旋,时快时慢,在秋阳中舞动着斑烂气势,却又带点对夏日的不舍,缓缓落到地面,不甘心地延宕着朽去。它们对曾经绚烂的依恋,令人心生怅惘。


金福巷的白兰花也一年年地勾起了我少年的愁。


德宣路的街巷深处,想必有不少白玉兰树。因为每到花令,整条路都会香气袭人。它的花瓣约有十片八片,薄而细长,色调乳白,香味清幽。那时好多普通人连香水都没见过,但爱香之心人皆有之。搬运工人、三轮车夫常把白兰花往耳后一别,沁人心脾的清香便驱走了身上的汗臭。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光着膀子,看去粗犷,但一朵小玉兰在耳边的点缀,便也添了斯文。


那条路常见二三人蹲在路边,守着面前一张旧报纸,上面摊放着不知打哪儿采摘或捡拾的白兰花叫卖。那些白兰花一小堆一小堆的,花瓣半合,有的还只是花蕾,都带着绿色的新鲜花托,五分或一毛钱便能买一小堆。叫卖者只小声吆喝,却无端喊出了悠长的香味。驻足帮衬的多半是女学生、女职工,也有女保姆──德宣路上有许多机关宿舍,常有保姆在那条路上走动。男顾客倒是少见,大概他们不好意思去和女流簇拥在一起挑挑拣拣。


金福巷一号大宅变成宿舍,只是用木板隔成了若干个“劏房”,机关的大小干部、工人、司机不分职级齐齐住进,使用公用的澡房、厕所和厨房。母亲向来自矜,不爱交际,也不让我们下楼去玩。我常站在已改做厨房的阳台,带一点好奇八卦察看楼下的动态,到院子里转悠只有数得出的几回。下去不认识别的孩子,也就是站在白玉兰树下,听听叶子的飒飒,迎迎轻风的抚触,再检点兰花的剩落。大宅里有多少间“劏房”,住了多少户人家,也就始终闹不清了。人问起,便带一点酸涩自嘲:七十二家房客吧。《七十二家房客》是当时广州几乎人人皆知的一台粤语话剧,后来由我的老东家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成了电影


因为都在机关大院上班,住客可算都是同事,很少听到争吵,反而不论真假,都带一点谦让。只有楼下天井旁边一户的动静特别大,男方是替领导开小车的司机,架着眼镜,看似读书人。老婆却很泼辣,看去比司机年轻得多。这或就是夫妻吵架的导火线。那女人三天两头扯着嗓门指名道姓地骂她老公,嗓音大得整栋楼每户人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父亲一听到她的声音,便摇摇头:又来了。他是个安静的人,保持着童年启蒙于马来西亚英文学校的优雅,一辈子清高蚀骨。那时他被广东“反右”后特别加码的“反地方主义”处理后不久,更不爱多话,下班回家就埋头报刊。遇上这种扰他清静的事,只能无奈地一声叹息。



父亲终生与建筑设计打交道,说金福巷一号二楼原是个宽敞舞厅,我便想到那儿该舞动过陈济棠家少奶奶们的倩影。二楼的一边被间隔成三家人住的板间房,我们家在阳台一端,一家八口连保姆,再加一个时来投宿的侨生堂兄,住着约六十平米的地方。除了父母的房间比较私密,其余的“房间”是由几张彩色草席吊着隔出来的。父亲还苦中作乐戏称那些隔帘“有少数民族色彩”。后来家又被切割出去二十平方造出個房間,供一名家在中山的处长居住。大概感到侵占了我家领地,处长总是低头走路,显得卑疚。家里余下的四十多平方用一米多高的木板隔成了一厅一房。我的兄长多年当着“厅长”,折迭床晩开晨收。他就在那种环境中,考取了某工学院著名无线电教授冯秉铨先生的研究生。


邻居一户客家人,由丈母娘主持大局。那老娘比一般男人都要健硕,据说做过帮人带货的“水客”,见过各式人等。二楼家居的结构一雷天下响,常听到她中气十足地教训女婿。女婿据说资历很老,却像个受气包,两个孩子也从不和他亲热。听说他得过肝炎,吃完饭就拿起自己的碗筷,到水笼头下默默冲洗


三年困难时期,不知道她们家走的什么路子,总是粮草充足。那时厨房都在阳台,看到她家开饭,一桌碗盘,饭热肉香。我们家孩子多,父母不愿求人,常充以瓜菜聊补缺米之炊。那位老丈母娘有时会叼着牙签过来,看我们家老保姆煮饭炒菜,说着几乎一样的台词:这点东西够谁吃?凄凉!


我那时就明白这就是广州话里说的“晒命”(炫耀)。


叧一户也是客家人,与我们家总保持着距离。大女儿虽比我小,已长出了客家女性的泼辣精干,柴米油盐事宜都由她拍板。最记得当我们家刚摆开吃晚饭的阵势,一板之隔的那边就常传来她的呼喝,喊着她弟弟的乳名大声命令:去睡觉了!


“文革”时,二楼已发展到住五户人家。对门搬来的,男方姓L,两口子都是从部队转业到计生委的。小道消息在大宅里不胫而走,说他们转业,是因为出身地主。老L人很老实,对我们家始终客气。我从读书的北京回家小住时,他会在门口和我打招呼,谈他的广西老乡、北京大学语言学大家王力先生。其实以前我在大学和系里都很少见到王力先生,更谈不上是他教过的学生。但“文革”中王先生曾被安排到我们班“思想改造”。当知道我是广东人时,很感兴趣地问过我是怎样学的普通话。王先生一九五五年就出過一本書,题目正是:广东人怎样学习普通话。


L的太太P据说原是体工队的。她眼窝深陷,让人觉得她深藏不露。P走在过道上,总爱扭着腰肢哼哼唧唧地唱几句。那时我鉴赏力不高,也听得出她的歌声不值得恭维。


“文革”开始不久,父母就被隔离“审查”,家被各路人马抄过七八次,有两次我还正好在家,目睹了全过程。事情在金福巷一号家喻户晓。P觉得有资格低看我家,在处长搬走后,便强占了他的房间。那二十平方原是从我家地盘划出来的,读初中的五妹气不过,奋力与她辩争。经此一役,P就不再搭理我家任何人了。


隔壁还换了新婚的一户,男方是潮州人,与父亲一个单位。潮州人对我们释出了他能给的善意,他老婆C一来却与我们家划清了界线,从不正眼瞧我们家人。他们结婚时,C给各家都派了喜糖,惟独不派我家。那时我们一家人地分几处,父母在“牛棚”,家里只剩下两个最小的妹妹,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习仲勋到广东主政,拨乱反正深得民心,父母的“历史问题”也一笔勾销。我在街上遇到了那个不善良的女人C,便把头扭了过去。不是记仇,只是无法装出对前事不介意的样子和她寒喧。


住在过道尽头的是小车司机一家,他是父亲单位的,姓W。家里除了孩子,还有女主人和她的太婆。两个女人都安静温婉。太婆那时快八十了,人还很精灵,头发用一种类似今天发胶的刨花水抹得铮亮。这家人暗地里留意着两个孤幼的妹妹。那时广州正逢武斗,社会很乱。有阵子有个妹妹出入较晚,W司机特地让太婆到家里探察,好心地提醒妹妹方方面面的事情。在邻居们都和我们家划清楚河汉界的日子里,W家是惟一敢于踏进我家门槛的人。


这家人的善良厚道,让我们永远感念。


父亲少年时,随一位湖州籍的进步教师从马来西亚回上海读书,大学时投身抗日,被日本兵抓过,受过拷打,拿过枪,受过伤。母亲是澳门破落富商的大小姐,中学就读英国名校,参加过抗日游击队,身上留有日本人炮弹的伤痕。中国历史曲折的进程中,他们一段人生是苦难的历程。被猜疑、审查、批斗、降级、减薪……很长的日子是他们职业生活的常态。但父母从不向我们渲染不幸,努力保护着我们的开朗。母亲出于自尊、教养和倔强的个性,也或是为我们免受奚落的屈辱,从不鼓励我们和邻居的孩子来往。别的孩子清脆地称爸爸妈妈的同事为“叔叔阿姨”,她认为是套近乎的谄媚,让我们称他们为“同志”。我们便收藏起孩子的天真,把每一个金福巷一号的大人一律老成地称为“同志”……


我家在金福巷一号一住十多年,兄妹们走过了童年、少年和一部分青年岁月,在狭小的空间和压抑的氛围中寻求着突破,渴望着飞扬。我们用心读书,认真做人,纵是千辛万苦,总算受到了较好的教育,走着扎实的人生。老天在安排吃苦时,也安排了回报。我们在“金福巷”里捡到了“金”,也收获了“福”。


人的今天无法摆脱昨天的影子。旧人旧事烙下了深深的印迹,成了生命可感知的一部分。金福巷一号那座黄色大宅已不复尘世,但那棵白玉兰树想来还在存活。它是否依然枝繁叶茂,花香悠远?惦念中我依稀见到白玉兰树下从前的自己──那个外表孤傲不羁、内心卑怯不安的少女,我和它在进行着一场心灵对话。我正问它:你知道我是怎样从这儿走出去,成为了今天的自己的吗?


本文首发于2017年10月12日《文学报》,题目为《金福巷的岁月》。经作者增写原文,授权“渡十娘推送,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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