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烈红：关于“好”字祈使句的几个问题

王力学术讲座 · 第十四讲

编者按：2021年6月18日下午，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语言学会会长卢烈红先生，作为北大中文系王力学术讲座第十四讲的主讲嘉宾，就“好”字祈使句的几个问题作了专题讲座，本次讲座由北京大学中文系副系主任、长聘副教授宋亚云老师主持。

唐宋汉语中有一种以“好”字结句的祈使句，它主要用于禅宗语录。本场讲座卢烈红老师主要讨论了这种“好”字是否应该认定为语气词，“好”字祈使句的用法、来源、形成机制，这种“好”字句是否是仅限于禅宗语录的“同行语法”以及唐宋以后“好”字祈使句的走向尤其是它在现代方言中的表现等问题。

一  “好”字祈使句句末的“好”是否该认定为语气词

卢烈红老师指出《祖堂集》中有很多祈使句用“好”结句。如：

师云：“大凡行脚人，到处且子细好。” （《祖堂集》卷十三）

云：“还得全也无？”师云：“莫呓语好！” （《祖堂集》卷十一）

卢老师提到，蒋绍愚先生1985年在《<祖堂集>词语试释》中将此种“好”称为“句末语气词”，认为它“表示祈使和禁止的语气”，袁宾先生在1992年出版的《近代汉语概论》中则认为此类“好”仍带有一些实义，似不能视作纯粹的语气词。卢老师指出，这种“好”宜视作语气词，不宜再理解为表评价的形容词“好”。理由有二：

其一，这种“好”字句其实带有一定的形式标记，显示“好”应理解为语气词。例：

如今诸官大众,各须体取好,莫全推过师僧分上。（《五灯会元》卷八） 

甘（甘贽行者）云：“且归沩山去好！” (《景德传灯录》卷十)

问：“久处暗室，未达其源。今日上来，乞师一接。”师曰：“莫闭眼作夜好。” (《景德传灯录》卷十九) 

第1例有表“应该”义的“须”，第2例有表“姑且”义的“且”，表明这两句都是祈使句，因此“好”不是表评价的，应该看成语气词。第3例句中有表禁止否定的副词“莫”, 禁止否定与表肯定的形容词“好”一般是不兼容的，因此此例“好”非形容词而是语气词非常明显。

其二，语气词“好”还活跃在现代不少方言中，少数仍保留“好”的标写形式，多数演化为“哈”，还有“下”、“吓”、“喊”、“汉”、“汗”等标写形式。由今证古，可证唐宋祈使句末“好”确为语气词。

二 “好”字祈使句的用法

卢老师根据对文例的梳理，指出“好”字祈使句共有四种用法：一表禁止，二表命令，三表劝勉，四表祈请。

1. 表示禁止。例：

师曰:“你是了事人,乱走作么?”曰:“和尚莫涂污人好!”（《五灯会元》卷七）

2. 表示命令。例：

师云：“惜取眉毛好！”（《祖堂集》卷十二）

“惜取眉毛”是禅家习用语，意谓“省点精神，不要多言多语”。

3.  表示劝勉。例：

惭愧！大须努力好！（《祖堂集》卷七）

4. 表示祈请。例：

庞居士到，师升座，众集定。士出曰:“各请自捡好！”（《五灯会元》卷五） 

此处“捡”指“检察、指责”。

卢老师进一步指出，从晚唐五代到两宋，禅宗语录中“好”字句表禁止的比例不断上升，这表明，“好”字作为语气词虚化程度不断加深，句式逐步发展成熟。

上世纪八十年代学术界开始关注“好”字祈使句，早期有学者认为此种句式只用于禅宗语录，如袁宾在其《近代汉语概论》（1992）与《禅宗语言和文献》（1995）中均提及此观点，并认为“这类句型在佛教以外的文献里却很难找到用例，显然是一种同行语法现象。”但在上世纪末以后，学者们逐渐在禅宗以外的文献里找到了一些用例。卢老师依据学者论著发表时间先后，去其重复，将所举用例列出并略作辨析。用例如下：

（1）苏郎卧处愁难扫，江南春不到。但怅望雪花夜白，人间憔悴好。（刘辰翁《花犯》）

（2）趁取日中归去好，□莫待，黄昏后。（李之仪《雨中花令》）

（3）传语酒家胡，岁晚从吾好，待做个，醉乡遗老。（宋词519）

（4）见此切肺肝, 不如归山好。（唐·于鹄《古挽歌》）

（5）凭君且听哀吟好, 会待青云道路平。（唐·慕幽《三峡闻猿》）

（6）公子王孙莫来好, 岭花多是断肠枝。( 唐·韩琮《骆谷晚望》)

（1）中“好”似乎是“甚”的意思。（2）和（4）中“好”理解为形容词和语气词均可，但似理解为形容词更稳妥一些。（3）中“好”意为“爱好”，非语气词。（5）中“哀吟”自不会“好”，所以“好”不是对“哀吟”的评述，句中另有表“还是”义的“且”，故此例“好”应看作语气词。（6）中有表禁止否定的副词“莫”，“莫”与表肯定的形容词“好”语义不相容，“好”应视为语气词。

除（5）（6）两例可确认为“好”字祈使句外，卢老师也检得其他几例，此处只举一例：

传语春风留客好，莫容易，便吹残。（元好问《乌衣怨》十五）

根据以上情况，卢老师提出“好”字祈使句并不仅仅见于禅宗语录，诗词作品中亦可见一些用例，因此把它视为“同行语法”是不太准确的。当然，“好”字祈使句确实主要见于禅宗语录，个中原因颇不易探寻。卢老师提出了两点猜想：或许是因为禅宗语录口语化程度高，故较多反映口语；或许是因为佛教旨在劝善抑恶，较多使用劝人向善向好的祈使句，故用“好”多而致其虚化，形成较多使用“好”字祈使句的局面。

四 “好”字祈使句的来源与形成机制

晚唐五代时有语气词“后”，祈使句中的“好”是否来源于“后”呢？对于此问题，卢烈红老师在孙锡信先生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孙锡信先生从句法位置（“好”一般用于句末，“后”一般用于句中）和语法功能（“好”表示感叹或祈使，“后”表示语气停顿与间歇）两方面指出“好”与“后”有所不同，不能认为“好”来自于“后”。卢老师从时间上补充了一点证据：唐代后期韩琮诗作中出现了“好”字祈使句，可见语气词“好”的出现年代也未必晚于语气词“后”。在此基础上，卢老师采用多位学者的观点，强调祈使句末的语气词“好”来源于句末充当谓语的形容词“好”，并大致梳理了语气词“好”的发展历程。

最初，形容词“好”在句末作体词性主语的谓语，如：

鬼侯有子而好（貌美），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战国策·赵策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冯延巳《醉花间》词） 

后来，表示行为事件、性质状态的谓词性主语进入这个结构，如：

雨后来更好，绕池遍青青。（唐·韩愈《闲游二首》）

卢老师援引了李小军老师的相关论述，指出在形容人、风景、事物等用法中，形容词“好”是静态的，具有一定主观性，但主观性并不强，这类“好”在话语中主要也是用于客观的叙述语体。在表达对行为动作方式、性质状态的评价、判断时,谓词性主语后的“好”主观性大大增强，是偏重于主观性的评价。由对行为动作方式、性质状态的评价到希望对方行动,“好”的词义进一步泛化,同时主观性也进一步增强。“好”的主观化过程与“VP好”格式的主观化同步,“VP好”先只是评价性用语,而后发展出“希望别人VP”。其演化过程示意如下：

五  唐宋以后“好”字祈使句的走向

卢烈红老师指出，唐宋以后，“好”字祈使句的走向应该有两条路径：一是句末语气词“好”继续保持“好”这种标写形式；一是句末语气词“好”为其它标写形式所替代。

卢老师指出禅宗语录和世俗文献中“好”字祈使句的情况不一样。禅宗语录中，元至清“好”字祈使句一直还见使用，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总体来看，还维持一个不算太低的使用频率；二是该时期“好”字祈使句的使用似乎不是对唐宋禅宗语录的程式化模仿，应认定为禅宗语言社团在实际交际中还在使用这种祈使句。而世俗文献中，元代到明末清初只有少量“好”字祈使句用例。到清代初年以后，这种祈使句在世俗文献中基本消亡。

在此基础上，卢老师指出孙锡信认为“好”作语气词的用法在元代以后便消失的观点是不准确的，尽管禅宗语录和世俗文献情况不一样，但“好”字祈使句消失的时代都不是元代。

卢老师从通语和方言两方面对“好”字祈使句的发展进行了梳理。就通语而言，“好”或为宋以后文献中“呵”“啊”的前身，或者说在宋以后文献中出现了“呵”“啊”的标写形式。“呵”是“好”的承继者，最初是表祈使的语气词，后来功能扩展到表感叹，再进一步扩展到表间歇，表假设。

方言方面，少数研究者谈到，现代方言仍有句末语气词“好”，如蒋冀骋提及湖南祁东话用“好”做语气词，表祈使、劝诫语气。更多的方言研究者用“哈”标写，“哈”应该就是“好”的现代方言形式，如四川成都（梁德曼1996），湖北随州（刘村汉1996）、英山（陈淑梅1989）、枣阳（刘金勤2010）等等。此外，还有一些研究者用“下”、“吓”、“喊”、“汉”、“汗”等标写，这些都应该是“好”的现代方言形式，是同一个语气词的不同标写形式。

卢烈红老师从以上五个方面为我们讲解了“好”字祈使句的相关问题，条分缕析，深入浅出，观点与例证相结合。在讲座中，卢老师提到了古今贯通的重要性以及普通话、方言和古汉语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听众皆深受启发、受益匪浅。在讲座最后的提问环节，卢老师与在场的听众进行了良好互动。

本文来源：语言学微刊

文/邹瑾

编辑：h_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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