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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超托孤

孙旭阳 人间theLivings 2022-12-29



自述

这篇稿件写于3年前,之后一年多,张海超做了双肺移植手术,靠每天吃抗排斥药续命。我现在也离开了记者行业。


张海超走出校门,夜幕无边,像是天降黑雾。他没有再去教室找女儿道别,那样,她免不了会哭。

寒气逼人,他缩进了标致207的驾驶座,车子掉过头,他忍不住又想起女儿来,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月前,他去探访一个尘肺病人,对方已卧床不起,有个两岁的儿子,想托付张海超给找个人家收养。张海超一听急了,“你别抢我生意!我闺女还没找到人家呢……”

他没有开玩笑。一个多小时前,他和6岁的女儿一起进校园,遇到一个小斜坡,背着大书包的女儿很快走到坡顶,他走到一半便开始喘气。

他很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但一想到她的未来,第一个感觉就是恐惧。病友们相继死去,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死前一个月内,他们都会感受到死亡的潜入。它像另一种邪恶的急病,你每走一步路,咽下一口水,呼进一口气,它就趁机关闭你的肺叶。抢救最终无效,只会耗尽你的家产和亲情。

张海超还没有到这个阶段。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这一天将在几年内发生。按照乐观的估计,他可以活到35岁。还有四年,到时女儿琪琪10岁。

3年前的“开胸验肺”,让张海超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尘肺病患者。他的职业病诊断及赔偿得以“特事特办”,领到了61.5万元。

他不想亏待自己,买了一辆小排量的汽车,一台空调,一部台式电脑。有人说,他靠患尘肺病发了财。可是,他活不了几年了,确实很需要这几件东西。2010年,他有一次骑摩托车外出,患上感冒住院,花了两万多元医疗费,出院后,他咬咬牙买了一辆1.4排量的小车,花了不到6万元;买电脑是为了跟求助的病友交流;买空调,则因为他害怕冷空气。

△“开胸验肺”第一人张海超(图/东方IC)

琪琪很懂事。一周前,她在学校患上了感冒,先是在校医那里吃了11元的药,没好,还是咳嗽。张海超忙带她去医院检查,已经转为肺炎了。他把琪琪接到家里,连输了几天液,这才把咳嗽压下来。

这几天,琪琪非常开心。不用去上学,躲在爸爸那间装有空调的房间里,她可以偷偷打开电脑,看几段动画片。爸爸则打开书本,试着给她补课。她太小了,做测试题的话,连上边的提示都看不懂。

这天是11月14日。下午,张海超给琪琪挂上小书包,离开老寨村时,琪琪明显有些迟疑。她坐在车子的后排,没怎么说话。刚出村,就睡着了。

在学校里,张海超花了一个小时,来等女儿的宿管阿姨。河南的冬天,对他过于寒冷,他马上要离开新密,到广东佛山呆两个多月。至少有十个周末,他接送不了女儿了,就想请宿管帮忙。孩子的爷爷因病毒感染,一只眼睛几乎瞎掉,奶奶刚做过胆囊切除手术,唯一的一个姑姑,又先天脊裂,走路还没有张海超快,都指望不住。

琪琪刚到教室附近,就不断有同学跟她打招呼。“你去跟她们玩吧。”张海超说。琪琪没吭声,继续跟着爸爸。

宿管到了后,在教室隔壁的办公室里,张海超跟她商量了快一个小时。他要对方从周五放学后,就开始照顾琪琪,周六接送她去两个培训班,然后再送她登上回老寨村的公交。他扳着指头,把每项程序的时间具体到十分钟以内。

最后,他站起身,“先这样说,这个周末我们俩一块儿接送她,看看还有哪些问题我没想到的。”

这时,琪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教室了。张海超慢慢走出校门,一边走一边问,“你说,我一个周末给宿管阿姨一百块,是多了还是少了?”

他很快又想到,阿姨每次还得带女儿至少吃两顿饭。“咱钱撇多点,阿姨也可以带琪琪去吃点好的,不够的话,我再给。”

女儿是张海超的软肋。至于他,死就死吧,这个世界给他的伤害已经足够。如果他想活得更久,可以去移植一个肺。钱不够,可以求媒体募捐。可是,当他听说移植之后,只能浑身插满管子卧床,马上否决了这个方案。“人活着,就是图个生活质量,那样活着,没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女儿成为“背着爸爸去上学”之类新闻的主角。

张海超和父母都有重病,三人都得应付各自的病痛,自顾不暇,却都最惦记琪琪。他们都恨不得她一夜之间,能长成一个大姑娘,可以读大学或者打工。

琪琪爷爷叫张松峰,62岁,相貌跟别的70岁老农不相上下。他的床头,有一个盒子,翻开看,一大堆眼药和片剂。“我想活到孙女儿长大成人,可是,阎王爷答应不答应?”

张松峰无法接受自己的晚年会如此悲惨。四年前,儿子的尘肺病发作前夕,和儿媳在郑州一家汽车配件厂打工,孙女被送到附近的幼儿园,一家三口看起来就要定居郑州了。这让张松峰颇感欣慰。

当时,张海超打算攒点钱,在郑州或新密买一辆出租车开,送女儿进一家私立学校。他很熟悉郑州市区的路,一个没他熟路的老乡都去开出租了,很赚钱。他对“生活质量”的设想,仅限于此。

现在,他的“生活质量”,已全部寄于女儿。琪琪上的私立学校,一年学费上万元,在新密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在老寨村里,琪琪是仅有的几个读私立小学的学生之一。这学费,无疑来自张海超尘肺三期的赔偿金。

第一次家长会上,老师告诉张海超,琪琪太内向,一旦被提问,回答的声音很小,再问,她就哭起来。散会后,张海超马上在城里考察,给女儿报了一个语言辅导班,每个月学费二三百元。在此之前,她还报了一个民族舞班。两项加起来,她一年的辅导费得五千多元。

对学费辅导费,张海超倒不担心。三年前,他领到的61.5万元的赔偿金,现在还剩30多万元。如果在他死之前,不再有旷日持久的抢救,女儿未来几年的学费,似乎问题不大。和其他病友比,他在经济上并不是太焦灼。

不过,他和父母的病都越来越重,只能和女儿提前告别。至于前妻,女儿似乎不依赖她。

有人说可以交给前妻,张海超却不这么认为,他一直不满于前妻对孩子教育的怠慢。一年多前,她就再也没有出席过女儿的家长会,就连琪琪难得的一次演出也没去,孩子因此失望了很久;而另一次张海超从外地回来,琪琪递给他两张过期的动画电影票,就不说话了——这是学校布置的亲子活动。

“离婚时她就永久放弃琪琪的抚养权。”张海超说,“更关键是,我不希望琪琪未来在一个重婚家庭中成长。”

前妻不用付抚养费,但还有探视权。张海超想,学校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妈妈,惟独女儿没有的话,她肯定会伤心,还会影响她长大后的生活。不少人劝他不让前妻再看女儿,免得留下后患,总是被他拒绝。

可是,有一次前妻打来电话,想跟女儿聊几句,张海超喊女儿接电话,女儿很不耐烦地说,“打什么电话呀,没看到我在看电视吗?”一反平时懂事的常态。

这让他想起有一个周末,女儿需要买一双十几块钱的舞鞋。她妈妈跟她在大街上耗了一个多小时,硬是等到张海超赶来付费。是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她对妈妈有意见?

张海超很担心。他一直想告诉女儿:不要疏远妈妈,能陪她走得更远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不过,他一直没找到张口的机会。

△张海超和女儿琪琪

他从来没跟父母和女儿提起离婚的事。父母不问,跟儿子心照不宣。对女儿,张海超则说妈妈去郑州打工了,不能呆在家里陪她。她看上去也好像相信了。

张海超与前妻,曾有一段幸福时光。即使在3年前,张海超卖光家里的粮食和山羊,到郑州“开胸验肺”时,妻子还一直跟着他。她很害怕他死在手术台上,就躲起来,不在手术协议上签字。

为张海超签字的,是姐姐。

在张海超开胸之后,妻子伴着张海超,接待过数不清的媒体记者。在不少记者的镜头和文字中,还有对这个小张海超三岁的女人的记录。在张海超失眠的夜里,曾无数次跟妻子安排后事,她就哭,还骂他,禁止他再提这些。

尘肺病人的离婚率,比一般人群高出很多倍。张海超原本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可是,真正坏事来临时,他还是选择接受了现实。在他的手机里,存着跟前妻最后沟通的短信。这些短信无法公开,但可以肯定,张海超因此非常痛苦。一对夫妻的自尊和对彼此的感情,都在这一次次的短信往来中被剥落。

他还是试图维护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不是我那方面的欠缺。”他说。

离婚前后,他也会试着去理解她。“跟着我,谁都知道没希望。”他曾见到一个病友,贫病交加,都快饿死在家里了,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去看看他的。至于病重中,老婆不辞而别的,就更多了。


“这几年我在媒体和其他尘肺病患者面前表现的很“幸福”。为的是让每一个即将失去家庭顶梁柱的尘肺病患者还有生活的希望,我这样做自己都觉得有点违心。其实我现在的家已经惨不忍睹,我也早就没了活下去的信心,但又深感自己身上背负着无形的重任,所以还在做一个活死人。

静下心来深思我们全家的处境,父母已经六七十岁,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女儿现在才六岁多,已经深深感觉到我和家人已经无法将女儿抚养成人……

现在有个愿望就是给女儿找个好心人家帮着抚养成人,说出这些话绝对不是冲动,这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愿,否则死也不会瞑目。在这里跪求好心人……各位的大恩大德会永记在心……最后跪谢每位好心人。”


这是张海超公开信《我的“幸福”一家》的部分内容。为了扩大影响,临近年关,他在发上个人空间后又转发给所有认识的记者。

他请求记者给他拍几张和女儿的合影,发求助信的时候可以用。记者认为琪琪尚未成年,公布照片应该征求监护人同意。

“我同意,我就是她的监护人。”张海超说。

公开信发表后,舆论效应持续发酵,两个月内就有超过300个家庭通过各种方式向张海超表达了收养意愿。他很有耐心地逐一回复,“全部接触是不可能的,但我会记下每一份心意。”

“时间越往后,我就越矛盾。”张海超说,“既想快点做决定,又不想琪琪这么快离开我。”后来,一个在国外拥有公司和独立别墅的华裔家庭提出一个相当豁达的条件:孩子什么时候来都行,欢迎他定期去看琪琪并包揽路费,保证琪琪接受优质教育。

张海超有些心动。一天晚上他与对方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张海超叫琪琪在镜头前表演舞蹈和朗诵,而孩子却只顾看电视而草草应付。这让张海超非常尴尬。

“你不想到国外读书吗?”结束通话后,张海超有些生气。

“什么是‘国外’啊?”琪琪仍盯着电视,“我哪也不去。”

张海超后来想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计划——先带琪琪去接触对方家庭,骗她那是家里的远方亲戚或“干爹干妈”,他再慢慢淡出,然后在病魔将其折磨得体无完肤之前悄悄告别。“我不希望孩子看见我最后的样子。”

“这一切都会私下进行,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张海超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孩子从我身边消失了,不要惊讶,那说明她很幸福。”

然而,在那一天真正来临之前,张海超则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度过剩下的时间?“过去逞强,常年在外帮人维权。”他说,“但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陪琪琪。无论死神先来,还是她先走,我们都要珍惜每一分钟。”

(叶伟民对文章亦有贡献)



本文首发于《南方都市报》,稍作删改,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文章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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