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祥将军身边的卧底——赖亚力大使（下）

人物简介 /profile   

赖亚力（1910-1994）原名赖兴治，四川省内江县田家镇人。193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1934年赴冯玉祥处任研究室研究员。1935年3月任研究室主任，兼任冯玉祥秘书。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党的秘密工作。1949年参加了全国人民政协的筹备会议，并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正式代表的身份出席了第一届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新中国成立后，任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兼秘书处处长。曾经陪同毛主席和周总理访问苏联，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1956年至1965年，先后任日内瓦中美谈判中国代表团顾问、中国驻瑞士大使馆政务参赞、首任中国驻马里共和国大使。1965年任外交部礼宾司司长、国际问题研究所副所长。1975年出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大使级副代表。1981年至1991年，担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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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案

1927年美国《时代杂志》封面刊登

“基督将军”冯玉祥

冯玉祥将军遇难事件当时是个谜，至今仍然是个谜。赖亚力大使是这个事件自始至终的参与者和目击者，但是随着赖亚力的逝去，使得解开谜底的可能性变得更加渺茫了。

在中国内战已经是磨刀霍霍、阴云密布的时候，蒋介石为了堵住冯玉祥将军的嘴，于1947年迫使冯将军到美国去考察水利一年。

冯将军虽然在美国衣食无忧，但是国内的形势变化令他担忧。冯将军与先期在美国学习的赖亚力等一批共产党人积极开展各种社会活动，反对蒋介石发动内战、搞独裁统治。冯将军在美国国会、公园街头发表讲演和报告，并写文章、发声明公开反对蒋介石……

1948年,冯玉祥在美国街头进行反蒋演说

冯将军的爱国热情激怒了蒋介石。蒋介石用卑劣的手段威胁他及家人的安全，并且用开除公职、开除国民党党籍、吊销护照、克扣生活费等等方式报复冯将军，使他处于困难境地。

美国情报部门也派人游说冯将军，答应以“弃蒋反共”为条件扶植冯将军上台，遭到冯将军的拒绝。美国恼羞成怒，要以护照过期为由，将他驱逐出境。冯将军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处境险恶。

1948年2月10日，他在纽约的寓所中写下了遗嘱，并在日记里留下了这样的话：“我的遗嘱写好了，不怕任何时候死去。”

冯玉祥将军书写的对联

中国共产党向冯将军发出邀请，请他回国参加在东北解放区召开的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冯将军欣然许诺，并且积极做好回国的准备。如何能够摆脱国民党的阻拦，安全地返回祖国，则是当务之急。

经过与各方面人士的磋商，特别是在冯将军熟悉的苏联驻美国大使潘友新的支持下，决定乘坐苏联客轮转道苏联后再回国。

1948年7月31日，冯玉祥、李德全夫妇携带子女、女婿及秘书赖亚力共八人，悄悄地登上了苏联客轮“胜利号”。

苏联“胜利号”

“胜利号”是苏联刚刚从希特勒手中缴获的欧洲首屈一指的邮轮，客舱分四层，头等舱在顶层。冯将军一行人住了四套包间，另外还有四位苏共中央委员，住在同一层的其他包间里。头等舱的外面，是宽阔的甲板。

船上还有400多名回国的苏联公民，其中大部分是苏联驻美外交人员的子女，因为美国政府不允许苏联在美国设立自己的子弟学校，所以这批孩子多由老祖母等亲人伴陪，回国去读书。

船行一路，饮食丰盛，每天各种娱乐活动丰富多彩。到了晚上，不是开音乐会，就是放电影，或是在月色波光相映交辉之中，举行露天舞会。

冯将军始终不知道，他所乘的这艘豪华客轮，是中国共产党出钱给他安排的。就连夫人李德全，也是在1958年才知道。

冯玉祥和夫人李德全

有一次，冯夫人见到故旧于志恭时，他告诉冯夫人：“冯先生回国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是毛主席、周总理批准，指示当时东北局财政负责人钱之光同志拨出专款，从苏联雇了‘胜利号’接冯先生回国的。这是我入党以后，和吴老（吴玉章）在一个小组学习的时候听说的。”

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色的海水平静如镜。冯将军站在甲板上，望着黑海那天海连成一片的绚丽景色，心情格外舒畅。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目的地——苏联傲德萨港，明天就要到了。归心似箭的他，心渐渐平稳下来，他知道将要投身的伟大事业，正等着他大展宏图呢。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危险正在悄悄地降临。

邮轮起火（效果图）

1948年9月1日中午，一场火灾突然在邮轮上燃起。没有等大家反应过来，火势已经演变成熊熊大火。正在午休的冯玉祥将军所住的客舱出路，很快就被大火封锁。

反应较快的冯将军儿子和秘书赖亚力，以及赶来的苏联船员奋力抢救，只是把已经昏迷的冯将军夫人李德全救了出来，而冯将军及小女儿不幸罹难。同船而行的三名苏共中央委员及四十多位旅客、船员也不幸遇难。这就是当年轰动世界的“黑海事件”。

1934年冯玉祥将军与家人的合影

由于船上的报务房被烧毁，连呼救信号都没有来得及发出。直到9月2日深夜，才有两艘军舰开来，将火扑灭。随后用飞机把受伤的李德全和儿子洪达、女儿颖达及其他伤员送到莫斯科治疗。

9月3日，在冯将军亲属和赖亚力的护送下，冯将军的遗体送到莫斯科。苏联为冯玉祥将军的逝世举办了苏联陆军传统的最高葬礼。按照冯将军生前遗愿，在李德全的主持下，他的遗体在莫斯科火化，骨灰盒由李德全带回中国。1953年移入新中国政府专门在山东泰山为冯玉祥将军建造的陵墓。

冯玉祥墓

冯将军遇难后，毛泽东、朱德联名发出唁电，表示痛悼之情。苏联领导人莫洛托夫接见李德全时，代表苏联政府表达了哀悼之意。

“黑海事件”发生后，当时美国和苏联都认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政治谋害，双方都指责是对方所为，但是都拿不出证据。

1949年2月，苏联方面公布的调查结果说：“9月1日13时，‘胜利号’放映员、无线电技师科瓦连科在用手摇装置倒胶片的过程中，因机械部件摩擦而迸出火花，引起胶片起火，火焰几秒钟就充满了整个库房。几分钟内，火焰包围了轮船的中部，包括领航室、驾驶室、电台室、船长和领航员休息舱。

老式胶片放映机

随后，火焰开始四处扩散，旋风般蚕食沿路的舱室，冲击救生艇甲板，并逼近货舱和轮机舱。苏联司法部门经过五个月的调查，最终认定火灾的主因是电影胶片起火，并对‘胜利号’船上有关人员及领导提起了诉讼。”

直到1982年夏天，赖亚力夫妇在青岛疗养时，才对冯玉祥的小儿子冯洪达及其夫人余华心透露了一点真相。赖亚力告诉他们：“‘胜利号’出事后，苏联方面曾经有一个调查报告，说那场大火是‘烈性炸药引起的’。”

冯洪达问：“为什么没有公开这个调查报告呢？”

赖亚力回答说：“大概是出于国际和政治上的种种因素考虑吧。”

又经过一番追问，赖亚力才承认冯玉祥是死于谋害，而不是意外事故。

最后，他对冯洪达夫妇说：“对你们家人和世人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真相。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你们，是因为看了你们写的书。我觉得是应该告诉你们的时候了，我的年纪也这么大了，我再不说，你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事实真相了。”

赖亚力并没有说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的那份调查报告，以及调查报告的详细内容，因此真相依然是扑朔迷离。但是至少冯将军之死不是由于意外事故，而是有计划的谋害，这个结论也算是一个突破。

毕竟赖亚力是最了解这个事件全过程的人，可信度很高。冯将军之死，对新中国、中华民族是一个极大的损失。解开谜案不仅是给冯将军和他的亲人一个交代，而且要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

我曾经想通过在与赖亚力女儿、女婿交谈中获得这个事件可以追查的线索，但是他们说的几句话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赖亚力晚年照片

他们说：“父亲是一个说话非常谨慎的人。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不该说的，是绝对不会说。无论是对亲人还是朋友，都是如此。也许这是长期地下工作和外交工作培养出来的职业习惯吧。”

这让我又敬佩，又可惜。敬佩的是，这种融入血液中的习惯，没有坚强的毅力是绝对做不到的。可惜的是，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会由于他们的守口如瓶，而无法得知了啊！

功勋

像有赖亚力这种经历（据女儿回忆，小时候听她大哥说，父亲在重庆的时候是国民党少将，未经过核实。）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肯定会受到冲击，也许要被整得非常惨。他的历史会被翻得底朝天，被关被打应该是逃脱不了的事情。

“文革”批斗会

可是当我询问赖亚力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遇时，女儿小江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她说：“父亲挨斗受批、做检查、下放劳动是有的，但是关押、被打的事情是没有发生过。”

能够有如此“待遇”，逃过文化大革命的劫难，没有特殊的保护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只是一个推断，真实的原因也许很难再说清楚了。

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做党的地下工作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业，不仅随时随刻会面临敌人的抓捕、关押、拷打，甚至要献出宝贵的生命，还要防备自己内部出现变节分子的出卖。这种来自各方面来的压力，使他们无法过上安稳、正常的生活。

他们为理想、事业所做出的牺牲与贡献，常常得不到合理的回报。由于他们工作所处的环境、条件、机会的复杂，使许多从事过党的地下工作的同志蒙受委屈、受到审查、不被重用，还有的含冤而死。

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与中国驻马里大使馆的全体工作人员合影。（前排左3）大使夫人朱红，（左5）赖亚力大使。

在文化大革命中，赖亚力是没有遇到很大的冲击，但是同样做党地下工作的夫人朱红（原名朱艾江）却遭到厄运。 

女儿小江给我讲述了一个哀婉凄凉的故事：

“母亲朱红，是当时北平地下党的成员，是1947年北平共产党电台被国民党破坏后，脱险逃生的几个人之一（还有王冶秋、王倬如等）。

她的许多战友英勇牺牲了，而她却活着，这就成为在文化大革命时怀疑她是叛徒的依据；她的母亲是日本人（姥姥与当时留学日本的姥爷结婚后回到中国，就再也没有回过日本了），也成为是日本特务嫌犯的证据。时任中国妇联国际部副部长的她，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就被关押审查了。

母亲与父亲聚少分多，当父亲去美国学习的时候，母亲到延安抗大学习。毕业后到北平当《北平新报》的新闻记者，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中共方面，因为国民党悍然破坏和谈，决定撤回延安。

在撤离之际，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的徐冰召集梁霭然、王冶秋、朱艾江、王倬如、丁行开会，成立了直属于党中央的秘密情报工作小组，在北平继续开展工作。

后来由于北平地下党的电台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破获，负责人叛变，由此中共设在北平、西安、沈阳、承德等地的秘密电台被破坏，而且将许多提供情报的地下党员暴露、被捕，其中有五位已经是国民党将军的共产党员英勇牺牲。这个事件造成了中国共产党隐蔽战线上的巨大损失。

由于地下党通知及时，母亲连家都没有回就隐藏起来了。没有抓住母亲的特务气急败坏，就把姥姥抓到监狱关了很长时间。母亲在地下党的精心安排下安全地撤退到解放区。可就是这样一段经历，却成了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整她的祸根。

母亲有着日本血统，五岁才从日本回来，但是她从来不说日语。而且正是日本侵略中国的事实，激起她的爱国热情，投身革命的。当年她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地从事反对日本侵略者的斗争，怎么能够因为她有一个日本母亲，就无任何凭据就说她是日本特务呢？

母亲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已经有好几年失去了踪影。焦急万分的亲人非常惦念她的安危。经过好心人的指点，女儿小江获知母亲被关押在河北某地农村。还是中学生的女儿不顾一切地去探望母亲。

到了那里，造反派仍然不许见面，好说歹说才同意见面。母女俩抱头痛哭，最后连带去的一些食品都不许留下。受到虐待的母亲最后终于精神失常了……一个在敌人面前坚韧不屈的地下工作者，却倒在莫须有的罪名之下，不能不说是对历史的亵渎。

女儿小江递给我一本书——《交道口24号》。这是“北京晚报”资深记者苏文洋用了30年时光写的长篇报告文学。在这本书中，详尽地将解放前夕的那场生死拼搏，展现在人们面前。

1964年周总理访问马里时，朱红与周总理握手

书中的朱艾江就是赖亚力夫人朱红。在细心拜读后，我对书中的许多名字总感觉到何曾相似。

再一细想，忽然明白了，他们不都是活跃在冯玉祥将军身边的共产党员嘛！他们是王冶秋、王倬如、梁霭然、丁行、余心清、张知行……赖亚力夫人朱红，也参与到其中的道理也就顺理成章了。

赖亚力大使的笔迹

如果说赖亚力在冯玉祥将军那里卧底的经历是一篇杰作，那么再加上夫人朱红的出生入死的情节，可以堪称是隐蔽战线上最完美的诗篇了。我对赖亚力夫妇肃然起敬!

  EDITORS NOTE   

一个隐蔽战线上的卧底，对其功劳是很难做出准确评价的。哪怕是再大的功劳，也常常会隐藏在沉默之中，甚至在历史的读本中也难寻秘籍。

他们默默无闻、隐姓埋名；他们赤胆忠心、不惧险途；他们机智勇敢、忍辱负重；他们舍弃功名、无私奉献。

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中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他们在难以想象的条件下完成各式各样的任务。

他们把功勋章挂在心中，用忠诚、沉默、奉献、牺牲去体现人生的价值。他们是一批用特殊材料铸就的共产党员。

熟悉他们的那一代人有的已经走了，有的已经老了，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被人们常常提起。岁月是无情的，它在带走一代人的同时，也带走人们对他们的记忆。

然而，历史不应该忘记那些为新中国出生入死做出巨大贡献的前辈。赖亚力夫妇在隐蔽战线上的功劳是永存不朽的，他们的名字应该载入共和国史册！

真实是永存不朽的历史丰碑！ 

- END -

    文字 | 王民伟   图片 | 网络     

排版 | 外交官说事儿  老江

王民伟，自由撰稿人，钟爱外交史事方面的写作，曾出版《历史需要细节 一个后代眼中的老外交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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