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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显明: 我所理解的大学 | 新鲜人必读

徐显明教授 社科文摘 2019-11-21

本文为作者2018年底在北京大学所作演讲的部分内容


到了大学里边,不能不讲一下大学。在最高学府讲教育,有两个故事要讲:


第一个故事是1996年,我到哈佛大学法学院去,同哈佛大学法学院院长交流,为什么格林斯潘、比尔盖茨这两个人,都是哈佛大学法学院感到自豪的学生,可是到最后这两个学生都没有取得学位?我问他们院长什么原因。这个院长是“水门事件”的独立检察官,是典型的法律职业人。他思考了半天以后给了我一句话:“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大学”。什么是大学?大学就是那些原本比较聪明,但他/她还不是绝顶聪明的人,能够把自己变得更加聪明和更加智慧的地方。这句话大家可以认真思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大学,真正绝顶聪明的人,大学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这句话解释了格林斯潘和比尔盖茨为什么不能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的原因。因为他们绝顶聪明。而只有那些一般聪明、比较聪明的人才需要大学。大学就是把这些一般聪明、比较聪明的人变得更加聪明,而最后变成智慧的人的殿堂。


第二个故事是2002年我到耶鲁大学去的时候。我第一次到耶鲁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第二次到耶鲁作讲座,他们说,你应该看一下耶鲁大学法学院的两幅浮雕。在耶鲁大学法学院的正门有一幅浮雕,这个浮雕是:老师在讲课,慷慨陈词,手舞足蹈,而下面所有的学生都在睡觉。所以说在大学里面,学生睡觉是天然的权利。另一幅浮雕在耶鲁大学法学院的后门,这个浮雕正好相反:学生们分成了两排,一看就知道,争论的已经不可开交,甚至相互指责的手势都有,这个时间老师在睡觉。


大家思考一下这两组浮雕。大学的主体在任何时候都是学生,没有学生就没有大学。如果不把学生作为主体,而只把老师作为主体,实行这种教育观,学生的积极性就调动不起来。所以老师再有积极性,如果不以学生为主体,这个老师就是多余的。我在中国政法大学做校长的时候就明确提出来:要以学生为主体,要以学生为本位。中国高等教育需要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恢复学生的主体地位。当把学生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的时候,老师可能是多余的,老师可以在那儿睡觉。


对耶鲁的这两幅浮雕各有各的解释。同学们将来有机会到耶鲁去的话,一定要看这两幅浮雕,然后你会获得你的理解。


什么是大学?哈佛大学1909年到1933年做了24年校长的雅培劳伦斯说过一句话:“哈佛大学之所以备受尊重,不在于哈佛大学有多少座高楼,而在于哈佛大学有一代又一代备受人尊重的大师”。这句话我们隔壁的老校长梅贻琦把它总结为: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这句总结非常精确,我认为比哈佛校长说的更有雅气。


大学之“大”,在于大德、大爱,在于大学问,在于有大师,在于大楼,在于大业。“大德”,意味着一所大学有担当民族责任的德性。集“大德”、“大爱”、“大学问”于一身的,堪称“大师”。大学之“大”,也包含有“大楼”的意思,大学应有良好的办学条件,包括为教员提供维持其尊严的待遇。大学之“大”还应当包括“大业”,也就是大事业,一所大学要肩负起科教兴国、国家富强、民族振兴的大业。


所以我在隔壁讲:


大学之大之第一大:大学必须有大师没有大师难以称得上大学。大学的高度是由大师来代表的,有时候一个人就代表一个学科,这一个人的高度就是这个学院的高度,就是这个学科的高度,也是这个学校的高度,所以大师在任何时候都是大学之首大。


但是在当今,大学和大楼是矛盾的吗?不是的。大学必须有“大楼”,这个“大楼”在我的心目当中,它不是建筑物,指的是这所大学的办学条件。当今中国办学条件最好的两所大学就是你们两家,你们拥有中国最丰富的法学、教育的资源。要从办学条件的角度来看待“大楼”,包括它的实验室、实验条件和设备等,有了“大楼”才能引来大师。


排在第三位的是什么?大学里边一定要有“大树”北京大学120年的历史了,在这个校园里应该见到120年的树,可惜现在没有见到。你们现在的校址是用的燕京大学的,至今不到百年。原北京大学的老校园、京师大学堂的老校园,在五四大街的北侧,现在还保留着几栋建筑,包括新文化运动的纪念馆,那就是当初北大图书馆楼,也就是北大的法学学科所在地。我原来工作过的中国政法大学就是从那儿起源的。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北大、清华、燕京、辅仁,这四所大学的法学、政治学、社会学汇集成北京政法学院。这一栋楼,就是北京政法学院,她是北大原来的图书馆。这儿讲的“大树”不是指的植物,是讲得这所大学的历史和传统好的大学一定有好的传统,好的大学一定有她辉煌的历史,所有的好大学都是用美妙的故事塑成的。因此大学里面一定要有大树。


大学还需要什么?还需要“大道”这个“道”不是指的我们每天行走的道路,这个“道”是指的道理,是指的道统。大学是做“大学问”的地方。她追求的是“大道”,而非以逐利谋生为目的的职业训练所。学有学统,道有道统,法有法统。大学里边就是要探讨、传承学统、道统,因此大学里必须有“大道”。


大学还需要什么?大学里特有的一种“大”,叫“大学之爱”,大学之爱为大爱。这个爱和其他的爱有区别吗?“大爱”指的是以真理为信仰对象而升华的爱。教师对学生的爱,学生对老师的爱,因除去了世俗私利而成为“大爱”。父母之爱尚有自私的因素,教师基于传播真理而对学生的爱则是超越了回报要求而独具神圣性的爱。所有的教育都基于爱,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哪个老师对你爱过,对你偏爱过,你这一生都记得。但是大学的爱和中小学的爱区别在哪里?大学里面老师要爱学生,学生也要爱老师,除了这两种爱,大学里面的大爱其实是大学应该更爱真理,这就是哈佛的校训,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对真理的爱超过一切,这就是大学的使命。大学是探讨真理的地方,大学是把真理作为灵魂和生命的地方。真正的大学,为了真理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是大爱。


这就是大学之“大”。


大学还有个“学”字。这个“学”代表什么?大学之“学”,即“学府”、“学科”、“学人”、“学问”、“学业”。大学是学者的共同体,是为“学府”。大学里面要有“学科”,所以分成了一个一个的院系。大学里面必须有“学人”。老师是“学人”,我们同学也都是“学人”,所以你们是学术共同体,只有大学才有学术共同体。大学里面要有“学问”,真正的学问就是思想,大学问就是大思想。教师的活动是“学术”,学生的活动称为“学业”,他们共同维护学统,都是追求“学问”的“学人”。合之则成大学之“学”。代表着这个地方是学问之地。


一个“大”一个“学”组合起来,就构成了“大学”。大家都知道,它是收藏思想的地方,它是收藏良心的地方,它是收藏知识的地方,它也是创新的地方。所以它应该是社会的灯塔,大家是在灯塔当中。但只有点亮你的思想,灯塔才会亮起来,大学才能引领这个社会。


那么我们如何理解“大学”?


大学是自由者的乐园。


1929年,陈寅恪在所作的王国维纪念碑铭中,首先提出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追求的学术精神与价值取向。他向中国两千年“学”、“仕”不分的传统提出了挑战,堪称体悟现代大学精神的知识分子的先驱。“自由”不是排斥权威,而是要挑战资本的权威、管理的权威、宗教的权威,确立知识的权威。有思考能力的人是社会文明进步的阶梯。有独立精神和自由的思想,方有发现和创新。


大学是新民的摇篮。


《大学》有言:大学之道,在亲民,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大学”,即大人之学,是做大学问的地方;“亲”,同“新”,大学的使命在于培养一代又一代的新民,当每个人都成为新人时,“民”也就形成了。当年梁启超办《新民丛报》,“新民”也是意在“去愚”,变换民智,以图民族富强。


大学是社会的灯塔。


大学不限于传播知识,她还是传递价值观的地方。她应占居社会的精神高地,成为普罗大众心灵中仰望的净土。大学是社会的灯塔,当社会陷入黑暗时由她发出光明。点亮灯塔的是思想,没有思想的大学,就是没有光明的大学,也是被笼罩在黑暗和世俗中的大学。


大学是创新的活水


大学是一批值得尊重而又有经验的人和一批充满激情而又渴望知识的人激荡思想的地方。鲁迅先生在《我观北大》中说:北大是常新的。其实这是对所有大学的期望。为什么大学是常新的?她每年都有新的学生,每年都有新的教师。如果她每天再有新的知识、新的见解、新的思想产生,大学就真正成为社会精神财富的源头活水。这样,不但大学是常新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将是常新的。


大学是真理的福地


哈佛的校训是:“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更要与真理为友。”对此,我们心生景仰之余也不免慨叹其深意:圣贤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者,其地位也高不过真理!倘若没有“吾爱吾师,吾犹爱真理”的境界和勇气,苏格拉底之后就不会有柏拉图,柏拉图之后也不会有亚里士多德。耶鲁大学的校训是“光明和真理”,是否有光明在于真理、真理即光明之意呢?哈佛校长索马斯在出席耶鲁建校三百周年庆典时说,哈佛与耶鲁实乃互相鞭策、共同进取的战友,他们共享信奉真理、宽容和思想的力量这一价值观,并为之奋斗不息。


大学是文化的酵母


一个人一生中需要三个“母亲”来塑造他的品格:自然人格是母亲给的,民族品格是祖国给的,文化品格则是母校给的。大学既传递知识,也滋养文化。不同的大学必然有不同的文化,其区别既是不同的大学必有不同的传统、所秉持的理念以及洋溢于外的校风。一个人进了大学,就像进了一个发酵池,他会受到大学的熏陶。母校的文化味道,必将与他终生相伴。


大学是知识的源泉。


知识是大学生活的中心。大学对知识有五种处理方式:传播知识、运用知识、收藏知识、创新知识、交换知识。大学不是公司,她是非营利性的,因此可以专心于知识和真理;大学不是政府,无需随一时的政治需要或俯或仰,因此可立足长远,心无旁骛地追求知识。斯坦福大学校长在造访中国的一次演讲中说,在历史上,大学是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的强大动力。今天的大学,在这方面又被赋予了更多的期望,特别是在知识创新方面。由于产业界对长远的基础研究缺乏兴趣,大学的作用再次凸现。只有扎根于基础研究的肥沃土壤,才会有应用研究的百花齐放。


大学是道德的高地


大学有两堵墙。一堵是有形的墙,墙外是世俗的,墙内是高雅的。大学内的人,要成为一个道德的共同体,遵从高尚,创新文明,拒绝世俗,拒绝功利。另一堵墙是无形的,是心灵上的。大学教师应有一种道德的担当,自觉做公民的表率、社会的楷模,人之师表。只有共同遵从高尚,才能组成道德的共同体。


大学是良心的堡垒


有大学对社会的良知,才有五四运动。大学关心政治进步、法治昌明、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社会公正。这五个方面,是大学的良心所系。大学是收藏社会良心的地方,当社会无德时,大学还有德。当社会因为物欲横流、吏治腐败而使人们心灵堕落的时候,大学还应以其独立、自由、公正的品格予以阻却。企业会因唯利是图、不顾公益而无德,政府会因丧权辱国而无德。如果一个社会连大学都堕落了,社会的良心也就沦丧殆尽了。


大学是知识的共同体、学术的共同体、思想的共同体、文化的共同体、道德的共同体。这就是大学的本质所在。


在坐的每一位都是中国最幸运的人,因为你们置身于中国最好的大学。


但是前几天我在吉林大学讲过几句话,一句话叫作:“所有天使在上帝面前都是凡人”。你们来之前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当所有的最好都集中在一起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凡人。


第二句话:“在母校面前,所有的游子都是孩子”。在这里,我讲一个季羡林到山东大学的故事。京师大学堂是清政府建立的第一所官办学堂——1898年,清政府光绪皇帝批的京外的第一所大学是1901年山东大学堂。山东大学堂当时办学的时候,是预科和本科同时办。山东大学1991年迎来90周年校庆的时候,季羡林1926年在山东大学做学生,这里面有他很多的故事。他不愿意读书,天天到大明湖去玩青蛙,但是他发现大明湖的青蛙为什么不叫,这个发现已证明他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当时山东大学的校长是清末的状元叫王寿彭,他也是一个著名的书法家,他发现了这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校长直接找他谈,告诉他,如果这个学期期末能考第一的话,我给你写一幅字。季羡林就回去告诉他的叔父,季羡林是过继给他的叔父的。他叔父在济南开当铺。他的志愿当时就是将来要打一手好的算盘,把他叔父这个当铺继承下来,把它开好。他叔父一听,王寿彭能给你写一幅字,他那幅字的价值,比我们整个当铺的价值都大,你好好学。到年终,他就考了第一名,校长不食言,写了一幅字给他。然后校长又告诉他,如果你今年还考第一名,我不光给你写字,我还给你作一幅画。季老第二年又考了第一名,王寿彭又给他写了字作了画。再后来季老就带着这两件作品到清华来,再后来留学回国,到我们北大来。当山东大学90年校庆的时候,季老回母校参加校庆,坐在主席台上。他是年龄最长的人,山东大学请他致辞,他上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敬爱的母校的各位老师”。第二句话是:“我亲爱的在台下坐的学弟学妹”。台下一片掌声。


大家从这儿要获得启发,无论你将来地位多高,无论你将来年岁多长,无论你多富有,当你回到母校的时候,这儿就是你的母亲。所有回母校的学子,大家拥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在这个母亲面前,所有的学子都是同辈人,所以他称大家为学弟学妹。从这个故事里我总结了刚才这句话,“在母校面前,所有的游子都是孩子。”你们要珍惜这个伟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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