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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金:巢 | 实力榜

鬼金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鬼金,1974 年出生;吊车司机;2008 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 小说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学》《山花》《大家》《天涯》《青年作家》等刊发表,多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曾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辽宁青年作家奖;著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 现居辽宁本溪。



实力榜



 

距离老卜来巴黎已经三个月了。

这天,老卜早上起来,没有去学校,他感到阵阵烦躁,那种烦躁像虫子在他的心里面缠来绕去的。他在电脑上看了一会儿毕加索的画,放着陈百强的音乐《一生何求》。那歌声多少让他伤感。是啊,四十有二的年龄了, 还有何求呢? 

三个月前为了学画来到巴黎,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老卜冲了杯咖啡,坐在窗口吸烟。房东昨天已经通知交房租了。他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已经不多了。这些积蓄都是当年在国内卖画积攒下来的,后来,反腐、房地产业滑坡、股市低迷,画卖不出去了。可以说, 老卜赶上过一个好的时候,那时候,只要把颜料涂在画布上,就有人买。如果你再模仿些外国三流的不被国内人看到的画家的画,就会让人感到很牛逼。这样的事老卜干过。模仿一些皮毛,很多人就会说你是大师了。老卜享受了很长时间“大师”的荣耀。经济危机让老卜的“大师”荣耀很快暗淡下来,像一层灰色的袍子被脱掉了。他开始思考自己,思考自己的画。那段时间,他迷恋电影,迷恋金基德。金基德也是从法国回到韩国,当初也是搞美术的。

在金基德的自传式电影《阿里郎》里,老卜看到一些金基德的电影画报。金基德的暴力和唯美都让老卜佩服得五体投地。金基德在暴力的破坏中同时也在救赎。他总是在刺疼你,甚至在砍你、肢解你,让你久久缓不过劲来,肉身和灵魂都会为之颤抖。疼痛过后,你会觉得整个人释然了,好像整个人的内在和外在都被洗濯了一番。

把金基德能找到的电影都看了一遍之后,老卜决定去巴黎呆一段时间,这也许是老卜的一时冲动。

他跟小他十岁的妻子未央说了这件事,未央的反应竟然是异常的平静,他们才结婚一年,老卜离婚后找了未央。未央是那种透着古典美的女孩,在望城中学教美术。老卜说完,未央就不说话了。当时,他们坐在饭桌上吃饭。未央说起学校里一个英语老师性侵那女学生的事,还没等未央说完,老卜打断了未央的话,说,我说一件事情。老卜的语气很严肃,未央夹菜的筷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是炒菜花。未央做菜每次都有一个素菜,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而老卜更喜欢吃肉,简直就是肉食动物,几顿没肉,就喊着要吃肉。今日晚餐的这个素菜,在往锅里倒油的时候,她的手莫名抖了一下,倒多了,但她没有把锅里的油用小勺舀出来。此刻,可以看到她筷子间夹着的菜花上面,一滴油因为重力而变得硕大,悬挂在那里,随时要掉下来。


她僵持在那里,没有把菜放到嘴里,在等老卜说话。老卜说,我要去巴黎学习一段时间。老卜的话刚说完,未央筷子间夹着的菜花,掉在了桌子上,“啪”的一声。未央知道老卜决定的事情是没有人可以逆转的。

老卜是一个执拗的人,就像当年从轧钢厂辞职一样,说不干就不干了。老卜画画是半路出家。这些年在望城还能顶着“大师”的帽子,也不是徒有其名的。老卜说完,就开始继续吃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这就是老卜。他能跟未央说这些已经是意外了。在老卜前妻的眼里,老卜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心里面谁都没有,只有他自己。遇见未央,老卜在自私这件事上反思了很久。可以说,跟未央在一起之后,这个女人已经让他改变了很多,那种内心里的黑暗和冷硬的东西,已经变得光明和温暖了很多。

老卜的话对于未央来说不亚于在平静的生活中投下了一颗炸弹,让未央的眼里汪着泪了,但她忍着,没让眼泪疼出来。老卜低头吃饭,没看未央。老卜吃饭的时候,嘴里总是弄得很响。他妈说过他,说吧唧吧唧吃饭的男人没有福气。小时候,他妈因为这事还打过他,但现在都中年了,老卜也没改过来。未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等待老卜宣判似的。老卜不敢看她,嘴里吧唧吧唧的声音,十分响亮。

饭桌上面的灯看上去有些昏暗,那是一个铁丝编织的鸟巢形状,包裹着灯泡的灯具。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还是未央在家具市场选的。之前,他们就感觉到有些昏暗,说过几次,要换一个瓦数大点儿的灯泡,但都没换。老卜这时候补充了一句说,这事谁也别跟谁说。未央就像失了魂似的,坐在那里。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紧张、凝固起来。老卜等待着未央的发作。老卜想,这个时刻,未央的任何行为他都会理解的。

他在等待,故意吃得慢下来,饭菜在嘴里缓慢咀嚼着,这一慢,吧唧吧唧的声音反倒消失了。看着未央的样子,老卜还真有些心疼了。他想,自己这样做可能真的自私了,但不这样的话,自己就可能完全陷入一种黑暗之中,像一头困兽,会疯掉的,会抑郁,甚至可能自杀。如果那样,带给未央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他这样的一种状态对于他是庞大的,是未央无法扭转的。他知道,所以才想离开一段时间。为什么是巴黎?就因为金基德在巴黎呆过吗?还有金基德也有过一段工厂的生活经历,仅仅因为这些吗?也许。

老卜又夹了块红烧排骨,咀嚼着,可以听到牙齿咬碎脆骨的声音。未央仍旧坐在那里。老卜咀嚼红烧排骨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狰狞。那咬碎脆骨的声音飘荡着,传播到未央的身体里,她感到身上的骨头都跟着疼了。尽管嚼得很慢,但有一块碎骨卡在了老卜的喉咙里,他咳了几下,又咳了几下,才把一块脆骨咳出来,在口腔里,他愤怒地用牙齿切碎它、切碎它。未央看着老卜,一动没动。这个女人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一种凛冽。是的,凛冽。她就像怀抱着一把鱼肠剑,随时准备出击似的,像一个刺客。


离婚后,老卜追求未央也是费了很大周折,才把未央追到手的。

未央当时在鲁迅美术学院上学,油画系。老卜认识教她的老师老于。有一次,老卜去学校玩,跟老于喝酒的时候,老于提到他的学生里有一个是望城的,问,老卜要不要叫过来一起喝酒。老卜刚离婚不久,确实感到了身体的饥渴,就说,叫来一起喝吧。老于打电话把未央叫来。简单介绍之后,三个人开始喝酒。老卜的目光落在未央的身上,拔不出来了。未央害羞地坐在那里。还是老于反复提醒老卜,老卜才收敛了很多。画画的很多人都是那种目光,看到美的东西,目光几乎要穿透对方似的,把那种美摄魂夺魄般占为己有。未央腼腆、安静,皮肤细嫩白皙,眼睛很大,头发扎成一个马尾,额头光亮,样子看上去有些像韩国人,一身休闲牛仔服。那天是下午,有阳光从酒馆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未央的身上。老卜可以说有些目瞪口呆。老于喝了一会儿说,还有事,我先走了。老卜笑了笑。老于对未央说,陪你的老乡喝点儿。未央点了点头说,我不喝酒的,老师。老于走了,未央崇拜地以茶代酒敬了老卜一杯。她知道在望城,老卜是被很多人奉为大师的。两人在酒馆里闲聊到晚上八点多钟才散了。老卜恋恋不舍的。

从那以后,老卜开始追求未央。因为老卜比未央大十岁,这让未央的家里全员反对,他让未央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最后,未央甘愿众叛亲离还是跟了老卜。老卜在心里感激未央。老卜看着未央,心里有些后悔了。只要未央这时候说一句什么话,挽留一下老卜,他都可能动摇,甚至放弃这次巴黎之行。但未央什么都没说,没说。

阳台的窗户开着,阳台上的那些绿色植物都是未央养的,被她精心侍弄着,那些植物都长得蓊蓊郁郁。一盆蟹爪蓝已经打骨朵,马上就要开了。

这时候,一只鸟栖落在阳台的窗沿上,盯着屋里的两个人看。老卜发现了,也盯着那只鸟看着。过了一会儿,那鸟才飞走。未央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走?我给你收拾东西。未央的突然发问,让老卜吓了一跳。老卜怔了一下说,下个月吧,望城的丁挽澜给我在巴黎联系学校,联系好了,我就过去。那个丁挽澜你也见过的,在望城以画花卉闻名。他前年跟他老婆一起过去的。未央说,哦。老卜想再说些什么,比如表示对未央的歉意,但未央已经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了。老卜说,我帮你。未央说,不用,我自己来。既然未央这么说了,老卜也不会勉强,来到沙发旁,坐下,点了支烟。那一刻,已经有了离别的感伤生长出来。未央没有发作,这让老卜心里有些恐慌。未央同样是一个执拗的人,要不也不会嫁给他。这恐慌让老卜心绪不宁起来。

他又点了支烟……



老卜又点了支烟,看着窗外,一对年轻的恋人走过。那女孩穿着短裙,两腿修长。让老卜有了一种情欲的冲动。他盯着那对恋人,直到他们消失在街角。他的目光停滞在街角没有回来。从出租公寓的楼上下来一个女人。女人跟老卜打招呼说,今天没去学校吗?老卜说,没,你上班去吗?女人说,嗯。女人比老卜年轻,但长得一般,脸上还有雀斑,但身材很好,可以说是魔鬼身材。女人的老家在南京。那是老卜没去过的城市。但老卜知道毛焰。之前,老卜跟女人交流过,提到毛焰,女人说不知道。女人叫陈晓芬。据她自己说,在一家公司里打工。她有一个法国的男朋友,在一次聚会上,老卜见过。陈晓芬皈依了基督,多次劝说老卜也皈依,但老卜没有接受。陈晓芬还送给老卜一本《圣经》,被他扔在角落里了。陈晓芬出了门,走到窗户那儿,还冲老卜摆了摆手。老卜没动,只看着陈晓芬的背影消失。对这个背影,老卜没有欲望。老卜喝了口咖啡,拿起翻译成中文的图森的小说《逃跑》翻看着。老卜喜欢那个结尾:

“……我把那一瓶盐酸倒在这朵花上,在一阵烟雾和一股恶臭中,它一下子就抽搐了、枯萎了,皱缩成一点。它再也没有留下什么,只有在明月的微光中冒着烟的一撮灰烬,以及那样的一种情感,回到了这一无穷小的灾难的起源。”


这段文字,让老卜的头脑中呈现出一个画面。他刚到巴黎的时候,曾经根据这段文字画了一幅油画,名字就叫《无穷小的灾难的起源》。这幅小画,画好后,挂到丁挽澜的工作室内。有一天,他在丁挽澜的工作室喝酒,进来一个美国人,看到那幅画,盯着看了很久,竟然潸然泪下。丁挽澜的老婆英语很好,问那个美国人怎么了?那美国人说,这幅画让他想到了在“9.11”事件中受难的妻子。美国人跟丁挽澜妻子说要买下这幅画,丁挽澜妻子问老卜卖多少钱。老卜来巴黎还没卖画呢,既然有人买,他也没要高价,说,四千美元。美国人答应了,给了钱,拿走了画。老卜为了感谢丁挽澜,给了丁挽澜一千美元,丁挽澜拒绝。老卜喝完酒后,还是偷偷留下一千美元在沙发上。

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老卜很兴奋,在街上走着,摇摇晃晃的,边走边唱。在路边,看到一个乞讨者躺在昏暗的灯光下,老卜掏出一百美元扔给乞讨者。那乞讨者很平静地说了声谢谢。老卜笑了笑,走了。也许是酒劲上来了,头有些疼,他倚靠在路边的墙上,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群,让老卜的那种孤独感更加强烈起来。那种在异乡的孤独感粗粝地刺疼了他。

老卜坐在那里竟然哭了,是的,哭了。路人纷纷侧目看他,但那些陌生的眼神,对于他等于不存在。哭过之后,老卜的心里好受了很多,从地上起来,继续向出租公寓走去,摇摇晃晃的。

回到出租公寓,躺在床上,他控制不住,给未央打电话。老卜其实是一个不喜欢打电话的人,他更多的是不想让未央知道他的心苦。

其实,从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一种向死而生的感觉,但他不能跟未央说,不能。老卜也担心过,像他和未央这样的老夫少妻,未央完全可能在他离开之后,给他戴绿帽子的,或者提出来离婚的。尽管他算得上是一个所谓的艺术家,在男女这件事情上,很看得开,但想到未央可能会给自己戴绿帽子,心里面还是有点隐隐疼痛。这是一个男人,也是动物的一种本能吧。

其实,从骨子里来说,老卜还是那种传统的男人。


老卜点了支烟,倒了杯水,开始给未央打电话,电话拨通的那一瞬间,老卜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未央的气息从电话里传来,老卜的眼泪就像纷沓而来的秋雨,先是在眼眶里徘徊,纠结着是否要冲出眼眶。老卜转动着眼球,让那些泪水在眼球上旋转着,这样,眼球转了几下之后,感到了疲劳,是的,疲劳。

老卜不再控制了,任泪水涌出来,之后,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泪水还在眼睛里集聚着,这个眼眶的空间已经不能容纳,从眼皮之间的缝隙溢出来。这让他的眼球减少了压力,舒服很多。

透过泪水,透过眼皮,他仿佛可以看到一个澄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像一个溺水者,是的,溺水者。一颗随时都可能沉入水底的头颅,漂浮在水面上,漾出一圈圈涟漪……还好,有半截脖子的存在,否则那会被人误解为是一颗被斩首的头颅……那将是恐怖的…… 



其实,老卜到巴黎后一个月就遭遇了一个女孩,来自日本。那女孩的中文特好,让人误以为是中国人。交往了几次之后,老卜知道女孩是十五岁的时候母亲有了一个日本男友,她跟随母亲到了日本。

老卜的沉默是因为看到的那个澄明世界里漂浮的头颅这个画面。

老卜的沉默同时也是因为那个日本女孩在他心里已留下了痕迹。他听着未央的声音,想到日本女孩,内心里怀着一丝对未央的愧疚,甚至是不道德的。但这异乡的孤独他不知道用什么来救赎自己,除了绘画,最好的办法还是那些年轻女孩的肉身……那青春的肉体让他变得充满激情,恍然整个人都年轻起来…… 

女孩的名字叫西奈良子。

那天,老卜一个人闲逛,从美术馆出来,去了海边。之前,他和丁挽澜夫妇来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当时在车上,丁挽澜还跟老卜开玩笑说,你这一个人可以在巴黎找个女孩的,要不太孤单了。丁挽澜老婆用眼睛瞪了丁挽澜一眼。丁挽澜不敢说话了。在望城论名气,老卜要比丁挽澜大,丁挽澜对于老卜在望城只能是老卜的小弟。但现在出来了,在巴黎,老卜的气场完全散了。丁挽澜好像在复仇似的,多次在说话语气上压着老卜。老卜心里知道,但没放在心上。艺术,每个人都有他个人坚持的审美标准。艺术家就是要偏执,甚至是极端的。但丁挽澜说的那种一个人的孤单,老卜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异乡的孤独感,几乎可以说是蚀骨的。老卜在丁挽澜说笑的时候,没吭声。

那次,在海边玩过之后,傍晚了,丁挽澜夫妇竟然不回了,说是在海边的小旅馆住一宿。这样的浪漫是丁挽澜老婆喜欢的。她甚至用手臂缠绕着丁挽澜的腰,上来就给了丁挽澜一个唇吻。丁挽澜问老卜是否也要住下来,老卜愣了愣说,你们两口子柔情蜜意的,我还是回吧。丁挽澜老婆也挽留着说,再给你在隔壁开一间房。老卜看着丁挽澜老婆的护肤品保养出来的那份白皙,心生厌恶。老卜说,算了,我还是回去吧。你们两个到时候水乳交融,干柴烈火的,受不了,到时候,我可没地方灭火。三个人都笑了。


老卜还记得丁挽澜在望城的时候想卖画,让老卜介绍收藏的人。老卜还真帮了丁挽澜卖了两幅小画。一万块钱。丁挽澜请老卜去洗澡,老卜拒绝了。丁挽澜说,那喝茶吧,我知道新开的一家茶馆不错。老卜不好拒绝,就跟着丁挽澜去了。没想到那家茶馆里面竟然有提供性服务的女生,一个个都长得标致,身体颀长,一身的旗袍打扮,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头发高挽成髻,脖子细长。刚开始,丁挽澜没说性服务的事,只是找了两个来陪着喝茶、弹唱。后来,丁挽澜表情猥琐地在老卜的耳边悄悄说,这些女孩子是可以……后面有包房……你要不要挑一个……老卜开始拒绝……直到丁挽澜执意要给他找一个……

老卜无奈,只好接受丁挽澜的好意。这时候的丁挽澜已经迫不及待地跟着一个女孩去了包房。老卜选的女孩看着老卜说,我们也去吧?老卜还真有些紧张。在女孩的拉扯中,老卜跟着女孩进了包房。在女孩脱光老卜衣服的时候,老卜听见隔壁丁挽澜的声音,他好像在命令女孩做什么……

老卜被脱光衣服,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总有一丝不适应感。

隔壁丁挽澜和女孩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卜从包房出来,没跟丁挽澜打招呼就走了。老卜没有打车,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慢慢走着,一股虚无感侵袭着他,夜晚给人一种拥挤感。那些灯光,还有那些黑暗,以及隐藏在黑暗后面被遮蔽的万物。老卜像一个晃动在城市里的孤魂野鬼,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压抑感。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看上去优雅充满艺术气息的茶馆竟然是一个香艳之地。在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一个熟人,是望城的领导。之前,有人买老卜的画就是送给这个领导的。那人被两个女孩包围着,一脸淫邪的笑,两手搂抱着女孩,在她们的脸上亲吻。老卜没有确认,那是让人尴尬的。


汽车到站了,还要走二十分钟,路上的人不多。多是年轻人、情侣之类。老卜在路边的咖啡馆要了杯咖啡,边喝边休息一会儿。老卜喜欢海。在望城的时候,老卜每年都会去几次卡尔里海的般若岛上住一段时间,写生。老卜坐在遮阳伞下,看到一个女孩走过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同样点了杯咖啡,坐在那里。女孩看上去二十五六岁,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穿一件牛仔连衣裙,光腿,腿肚匀称,脸上素颜,看上去是那么干净。齐耳短发包裹着她的圆脸。女孩喝了口咖啡,抬起头看着路上的行人。她脸上有一种老卜无法确定的表情,一种大于忧伤的表情。是什么?老卜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界定。女孩发现老卜在看她,冲着老卜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是从她的脸上、眉眼间溢出来的。老卜的心动了一下,莫名的好感占据了老卜的心。老卜想上前搭讪,但还是犹豫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中年有时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无耻的,老卜还不想那么无耻。从那张脸上,老卜看出女孩是东方人,这让他心里面有了一种亲切感,但他还不能判断出女孩是来自日本,还是来自韩国。那光腿闪着瓷光,像涂了釉。女孩的侧脸看上去要好看于正脸。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老卜总觉得女孩的眉眼间像一个人,但他一时想不起了。坐在这里,已经能感觉到大海的气息,还有海水的味道。老卜站起来买单,掏钱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女孩,突然想起来,女孩的眉眼间有些跟未央相似。

老卜结完账,汇入路上的人流之中。那张脸看上去是仓皇的,是中年男人的仓皇。仓皇近乎一种灰色调,像一个速朽的雕像,随时都可能坍塌似的。老卜掏出烟,点了一支,边吸边走。身边的男女说说笑笑的,都是老卜听不懂的语言。老卜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喝咖啡的时候的那个女孩,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女孩还坐在那里,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也许是阳光的原因,老卜看到的是女孩的侧影。这时候,一个男孩过来找老卜借火,比划了几下,老卜才明白,连忙从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男孩。男孩点燃烟后,表示感谢,走了。海水的味道从远处飘来,这让老卜的心情好了很多。在这群年轻男女之中,老卜感觉到自己的被杀戮,他的青春已经被消灭掉了,彻底地消灭掉了。在轧钢厂技校三年,二十一岁就上班工作了,做一名吊车司机。那是一段老卜不堪回忆的生活,只能让他消沉。


一个东西硌了一下脚,是一个矿泉水瓶,老卜抬起脚,像罚点球似地,一脚踢开。矿泉水瓶飞起来了,竟然落在前面那些年轻人的脚下,其中一个黄色卷毛头男孩回头看了看老卜。老卜表示歉意。只见那男孩扬起脚,又把矿泉水瓶给老卜踢回来了。老卜这次竟然用脚接住了,还在膝盖上颠了几下,猛地一个抽射,矿泉水瓶呼啸着飞了出去。几个年轻人对他刮目相看地尖叫起来。这本领都是老卜在上技校的时候练的,这让老卜感觉到自己猛然变得年轻起来。但那一脚射出去的时候,老卜多少有些气喘,因用力过猛,老卜的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汗,他用手抹了一把,解开棕色夹克衫的衣扣,继续走着。那些年轻人边走边唱起了歌,其中一个男孩还弹起了随身携带的吉他。老卜听不懂歌词,但吉他的声音让他觉得好听。在歌声中,一对男孩女孩还抱在一起亲吻着,嘴唇厮磨的舌吻。老卜看得都有些心跳了。他曾担心这颗中年的心脏随时都可能衰竭或者停止跳动,现在看来还不那么糟糕。

老卜从小五音不全,从来不敢在人面前唱歌,害怕被人嘲笑,但老卜喜欢听歌,很多歌曲只要老卜一听,就可能叫出名字来,甚至某一个音符的细小差异,老卜也能感觉到。老卜最喜欢的两首外国歌曲是《加州旅馆》,还有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可以说百听不厌。至于中国的那些歌曲,老卜更喜欢摇滚多一些,比如崔健、汪峰、窦唯的一些歌曲,在上班的时候,都拷贝到MP3里,倒夜班的时候,在吊车驾驶室内播放。在黑暗的夜里,那灯光亮如白昼的厂房内机器轰鸣,重复地工作让老卜无聊地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还好,有音乐伴随着老卜。

老卜在车上干活听音乐这件事后来被人告发了。老卜也被车间警告,立即停止,如果再有这样的行为,被抓到的话,不光把MP3没收,还要扣除当月奖金。老卜只好在厂里戒了听音乐这件事。刚刚听了那些年轻人唱歌才让老卜回忆起这些。


老卜有些走累了,在路边蹲下来,抽烟。到了巴黎后,老卜的烟抽得更凶了。抽烟让老卜的嘴里有干渴感。两个金发女人驾驶着敞篷汽车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老卜闻到了浓重的香水味。是的,香水味,随风灌进他的鼻孔里,呛人。老卜打了个喷嚏,狠狠地从身体里呼出了几下,才缓解过来。对于香水的记忆,不应该是这样的,老卜想。未央不喷香水,其他认识的女人里也很少有人喷。倒是有一部叫《香水》的电影,背景设置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巴黎这座城市,这部电影让老卜在绘画上受到了很大启发。

尤其是电影的结尾……

广场上那些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人们……

主教大人的呼喊声……

老卜脑海里还能浮现出电影结尾的浩大的纵欲的肆虐的狂欢的场面……

恶魔?天使?

电影里的格雷诺耶选择死亡的方式也是独特的,他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死去,如同一个轮回般无声无息,充满不真实感。他把香水全部洒到自己身上,在他自己预料之中的,他被疯狂的人们包围、撕扯,最终被吃得一干二净……

老卜走了神,燃着的香烟几乎就要烧到手指上。

老卜感觉到炙烤的疼,才恍然从电影《香水》的结尾画面中回过神,手一哆嗦,夹着的香烟掉落在地上,那被炙烤的皮肤火烧火燎地疼,他沮丧地用嘴吹了吹疼痛的部位,抬起头……

这时候,老卜看到那个跟他在同一路边喝咖啡的女孩向这边走过来。

女孩身后,一个红色的大气球慢慢悠悠地飘向天空,像蓝色背景上一块巨大的血迹…… 

老卜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女孩的方向……

老卜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未央在电话里追问着,老卜,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怎么了?老卜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几秒钟沉默过后,老卜说,我想让你为我自慰,我想听你的声音。未央说,我不想让你难受,你在那边再找个女人吧,我理解你,理解你的心苦,我不会怪你的。老卜说,我现在想听听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未央的喘息声,是的,喘息声,慢慢变得急促。未央呻吟着,说,老卜,你听到了吗?老卜说,听到了。老卜还听到了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老卜控制不住自己,跟随着未央……未央在电话里喊着,老卜,快点儿,快点儿,要来了……直到未央汹涌地来临而尖叫着。


老卜倚靠在窗边的床上,在未央的声音里仿佛到了天堂似的,脸上的表情欢喜而凄凉。那边还是未央的喘息声,通过电话几乎在巴黎的上空荡漾着。未央说,你自己洗洗,我不能给你洗了。未央这句话说完,老卜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他不想让未央听见,手捂着电话的话筒,克制着说,嗯,我自己洗洗。未央说,你一个人要注意个人卫生。老卜说,嗯。未央说,等你回来。未央说,我爱你。未央说,我想你。老卜说,我也爱你。老卜说,我也想你。未央说,我提醒你的话,你要放在心上。老卜问,什么话?未央说,你再找一个女人。老卜沉默。那个叫西奈良子的女孩在他的脑海里晃动着。老卜说,你什么意思,还是你已经有人了。未央说,不是,如果有的话,我会告诉你的,我不会同时爱两个男人,不会,你给我记住了,如果我爱上别人,我一定会离开你的。老卜沉默。未央说,我是女人,不像男人那样,一只脚可以踏好几只船,我不能,我喜欢有始有终的。老卜说,嗯,但只是苦了你了,对不起。未央说,不要说对不起,你是一个只有通过自我救赎才可能让你内心平衡的人,这也是你要出国我没有拦你的原因,我懂你,我爱你。爱一个人我就会为他付出我的一切,哪怕是我的命。


老卜不知道说什么,电话在他手心里已经发烫了。未央再次叮嘱他,去洗洗。老卜说,好的,我撂了。未央说,吻你。老卜在床上点了支烟,吸完,去了卫生间,就像之前未央给他洗的那样,温水,用手试了试,不那么烫,一条毛巾围在裤子上,缓慢地清洗着。因摩擦而带来的疼痛还在。充血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可能破裂似的。水流的温暖让老卜舒服很多。清洗完了,老卜擦干提上裤子,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是什么呢?

回到房间,老卜躺在床上吸烟,才想起来,那就是每次清洗完,未央都会用嘴亲亲。那一刻,犹如梦境。老卜再一次陷入失眠的痛苦之中。来巴黎之后,几乎每天都是在失眠中度过。老卜倚在床头读了一会儿《圣经》里的《出埃及记》部分,打了一个哈欠,放下《圣经》,睡了。那种自我的做爱,同样让他变得疲惫不堪。一个中年男人的自慰叫人多少觉得有一丝悲凉和尖锐。在异乡,起码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还没有麻木,还有激情。

黑暗的沼泽旁边,野草疯长,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只野兽的眼睛,在窥伺着什么似的。水面是一块黑色的镜子。老卜坐在岸边吸烟,注视着黑色的镜子。水面开始是平静的,突然,泛起声响。是鳄鱼,是鳄鱼。一条,两条,三条,浮出水面,摆动着尾巴,张着大嘴。它们却没有丝毫的凶恶,而是温和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微光中可以看到它们的鳞甲。其中一条游向水草之中,消失。水草丛中,像一个黑暗的迷宫。


老卜不知道沼泽里还隐藏着几条鳄鱼,他看不到。老卜盯着水面看着,耳朵幻听到惊叫声,好像有人在水中,被鳄鱼追赶着——尖叫声过后,老卜看到水面上浮现出一具尸体。老卜又点了支烟,像一个蹲坐在岸边的幽灵,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或是一个时刻准备自溺赴死的绝望者。水面上的鳄鱼悠闲地游来游去。远处经过的车辆,车灯射过来,他整个人被笼罩在光柱中。那种惨白的光仿佛随时都可能把老卜融化掉似的。老卜伸出手挡住眼睛,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否则眼睛可能会被刺瞎。老卜骂了句他妈的。那大卡车呼啸而去,光随之消失,归于黑暗。那强光是一种暴力的入侵,现在离开了,倒让老卜有了失落感。他甚至想,如果那光照射长一些时间,他也许会变成光的一部分。是的,光的一部分。现在,那光陡然消失。黑暗多少给人一种窒息感。

水中的鳄鱼悠闲地游来游去,那是属于它们的世界。老卜站起来,伸了伸腰,站着,又看了一会儿沼泽中的鳄鱼,然后离开,沿着一条荒芜的小路,走上一段坡路,到达一座高架桥上。从那里,老卜俯瞰着下面的沼泽,沥青般,看不到鳄鱼的踪影。


下雨了,雨点照亮了下面的沼泽,鳄鱼隐没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张着大嘴,明亮的牙齿好像要吞噬整个世界的架势。疲惫的老卜,在雨中点烟,点了几次,打火机的火苗匕首般跳跃着,如微暗的火。雨中,老卜沿着高架桥向前走着。车辆稀少,雨让老卜看不到高架桥的尽头,好像每一步走下去,都可能是深渊,但老卜仍在走着。在路上,老卜看到大片的光,来自城市,那光是喧嚣的。他恐惧,但还是走进那光的海洋之中。雨淋下来,老卜像一个从外星归来的人——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老卜。老卜问,谁啊?黑暗中,他看不到几点了。敲门声,还是敲门声。老卜只好从床上起来,穿上短裤和裤子,赤裸着上身来开门,边开边问,谁啊?几点了?有什么事吗?老卜打开门,看到是陈晓芬,一身花色的睡衣,脸上挂着泪珠儿,带着哭腔对老卜说,帮帮忙吧?老卜问,怎么了?让我帮什么忙?陈晓芬看了看走廊里,没人,轻声对老卜说,到我房间去你就知道了。老卜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陈晓芬要干什么?投怀送抱吗?老卜沉默。陈晓芬说,快跟我去我房间吧?其实,之前未央在电话里给他做了。老卜已经没了那个兴致。老卜说,这样不好吧?陈晓芬说,有什么不好的,赶快。老卜说,改天吧?陈晓芬说,你说什么呢?老卜说,那你说什么呢?陈晓芬说,我男朋友在我的房间里,刚才我们做爱,他突然不动了,僵硬在我的身上,我还闭着眼睛问他,你怎么不动了?他没有声音,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瘫软在我身上。我听不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了。就这么回事,就这么简单。我当时也吓坏了——其中的细节,我就不跟你说了。老卜说,哦、哦、哦。陈晓芬说,我让你帮我把他抬出房间,我不想让公寓里的人知道。老卜问,死了吗?陈晓芬说,已经没有心跳和鼻息了。老卜心想,一个倒霉鬼。老卜说,好,我穿件衣服就去。陈晓芬说,那我先回屋了,等你,快点儿。老卜说,好的。陈晓芬走了。


老卜穿上衣服顺着楼梯来到二楼陈晓芬的房间。没开灯,有些黑。老卜问,怎么不开灯呀?陈晓芬说,我害怕。老卜说,赶快开灯,我看看怎么处理。陈晓芬按了下墙壁开关,啪的一声,那灯光就像是从“啪”的声音里放出来似的,让整个房间里的事物变得清晰起来。女人的房间就是不一样,香。同样混合着男女身体交媾的气息。如果剔除男女交媾的气息,这屋子里的香味是纯净的。那是一个帅气的男人,看上去比陈晓芬大,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下体仍旧坚挺着,胸毛很重。老卜还是闻到了尸体的味道。老卜问,到底怎么回事?陈晓芬哆嗦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做——爱——他——突——然——就,我——把——他——推——到——了——地——上——你要帮帮我——帮——帮——我——

老卜说,你想怎么处理?

陈晓芬开始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中仍能感觉到她的恐惧。

陈晓芬说,我不知道,我们……我不想——老卜说,我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办?

陈晓芬说,我们把他搬到我的汽车上——在郊外——我知道一个地方——

老卜说,你的意思是——

陈晓芬点了点头。

老卜说,难道你们仅仅是做爱,他就这样了吗?

陈晓芬说,嗯,你怀疑我吗?

老卜说,没。

陈晓芬说,你不想帮我吗?

老卜说,还等什么呢?我们一起——


那个男人是那么沉、那么重,身体的余温还没有完全散去。老卜一边抬着那男人的双腿,脑子里还原着男人跟陈晓芬做爱时的状态。老卜看了一眼陈晓芬,乳沟细嫩白皙,在乳沟之间,晃动着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两人趔趔趄趄地把男人弄到了车上。陈晓芬连衣服都没换,开着车,出了城。

老卜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心里倒有几分忐忑,心想,这怎么像电影似的。老卜问,你要怎么处理?陈晓芬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车开上了一座高架桥,从高架桥上下来,经过一段坡路,车开上一条荒芜的小路。车开不动了,陈晓芬停下车说,下车吧。老卜问,这是哪儿?陈晓芬说,下车吧。你帮我最后一把,把尸体搬下去。老卜说,好吧。下了车,老卜四处看了看,一片漆黑,除了远处偶尔经过的车灯有一点儿亮光,就再也没有亮了。老卜的心里还真有点儿瘆。

从车上下来的陈晓芬好像完全平静了。她打开后备厢,喊着老卜说,过来,帮忙。老卜有些不情愿,脚步有些慢。陈晓芬说,咋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老卜犹疑着说,你不会是……陈晓芬说,你怀疑我吗?老卜说,那倒不是,我总觉得怪怪的,这地方我好像来过似的。陈晓芬说,是吗?陈晓芬说着,已经拽住那人的双脚说,来帮忙啊?老卜不情愿地过来,问,扔哪儿啊?陈晓芬说,几步远,有一个沼泽,沼泽里有鳄鱼。老卜说,你说什么?陈晓芬说,我说沼泽里有鳄鱼。老卜怔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鳄鱼,尸体,金基德,《鳄鱼藏尸日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老卜不知,这样的联想多少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老卜捧着那男人的头,跟陈晓芬一起使劲,把男人从后备厢里抬出来,因为陈晓芬那边失衡,尸体掉在地上。地上是泥泞的,是下过雨的那种泥泞。老卜的鞋底跟泥土粘在一起。两人再一次抬起那人,僵硬的。陈晓芬的一只鞋陷在泥泞中,尝试了几次,最后鞋留在了泥泞里,她只好光着脚,跟着老卜抬着那人,来到沼泽旁边。他们站了一会儿,抬着那人,这样好像在积攒力量。老卜问,怎么办?陈晓芬还有些气喘。陈晓芬说,你说呢?老卜说,我不想发表我的意见。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陈晓芬说,为什么?你是害怕惹上麻烦吗?老卜说,我说过了,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我想我尽力了,我在帮你。

那一刻,老卜特别想抽一支烟,是的,哪怕点燃后,吸一口也好,但两手托着那人的头部,空不出手来。因为少了远处汽车的灯光,四周更加黑暗。

老卜的耳朵听到沼泽里的鳄鱼游动的声音。陈晓芬说,来吧——我数一——二——三——扔——“噗通”一声,老卜的手里空了,失去了沉重感。陈晓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了一会儿。他们看到水中的鳄鱼,游动。他们听到鳄鱼牙齿碰撞的声音……那声音惊颤了这黑夜。

又过了一会儿,那沼泽里的鳄鱼变得平静下来……黑凝的水面,看上去更像是一块陆地,神秘的、未知的陆地。

陈晓芬说,走吧。

陈晓芬邀请老卜上车。

老卜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陈晓芬说,那好吧。

陈晓芬开车走了,消失在高架桥上。

老卜一路走回来,已近凌晨,洗洗睡了。

进行中的梦突然中断——

老卜躺在床上,另一个老卜回到他的身体里,一觉睡到中午才醒过来,骨关节酸疼,好像病了似的。天花板看上去犹如一堵斑驳的旧墙,随时都可能从上面整个落下来。老卜没有躲,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那旧墙的降落。老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身体跟着战栗一下,那旧墙上浮现出一张女孩微笑的脸孔,菩萨般……老卜躺在床上,又睡了一会儿。是饥饿唤醒了他,老卜才慵懒地爬起来,出去找食物吃,他心里有一种坍塌的感觉。



老卜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他盯着那个女孩,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地走过来。因为蹲的时间过长,双腿有些酸麻。他甩了甩腿,让血液通畅起来,才好了很多。甩腿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只大马猴子。女孩是低着头走路,没看见。老卜看着女孩,心里面有些急躁。女孩从他的面前经过的时候,老卜吸了吸鼻子,一副贪婪的表情。女孩看了老卜一眼,继续走着。老卜怔在那里,僵住了似的。老卜看到女孩细长的手指,看到她染了黑色的指甲。那黑色的指甲像几只眼睛在看着老卜。老卜感到心跳变得剧烈起来。那黑色的指甲有着一种魅惑的性感,是迷人的。女孩走出十几米之后,老卜才反过味来,跟在女孩的后面,向海边走去。女孩那两条光腿,晃眼。蓝色的天空上,一架五颜六色的滑翔机飞过。老卜听到滑翔机的轰鸣声,仰头看了看,只见一个人在操纵着滑翔机,俯冲、盘旋……直到滑翔机降落在远处的海滩上,像一个巨大的水母从天上落下来。等老卜再看,女孩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距离,老卜紧跑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距离女孩有十几米的距离,步子才缓下来。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孩,就像长着一双透明翅膀似的。女孩的两手插在牛仔连衣裙的裤兜里,那看不见的翅膀让她的身体变得平衡。一个腿有残疾的人装扮成小丑,拄着一根拐杖,走过来,向路人发放传单。小丑在女孩面前停下,把传单递给女孩,女孩接过来,看了看,拿在手里。在小丑来到老卜跟前的时候,老卜拒绝了,因为看不懂上面的文字。


海滩上的人很多,女孩在人群中不见了。老卜把人跟丢了,情绪有些沮丧,坐在沙滩上抽烟。老卜注意了一下,身边的人群,年轻人多,他多少感到自己老了。坐在那里,老卜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堆砌着沙堡。天竟然有些阴,感觉要下雨似的。突然,小男孩尖叫起来。老卜看过去,只见小男孩手里拿着挖到的一个干硬的海星,手舞足蹈起来。海水的咸腥味,有些刺鼻。海水看上去也被污染了,不那么干净,不时有垃圾涌上来。老卜的目光还在人群里寻找着女孩的身影,直到目光变得绝望。

老卜躺在沙滩上,身体压着沙子,有沙粒蹦起来,顺着衣服的缝隙钻进去。老卜能感觉到沙粒贴着皮肤的粝感,但老卜没去理它。老卜闭上眼睛,躺在那里,身体近乎一种空的状态。在空的状态下,像在沙化似的,成为一堆沙粒。老卜几乎感觉到身体沙化过程中的细小声音,像一群蚕在啃食着桑叶。先是皮肤的沙化,然后是肉、是骨骼。

这样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老卜的身体慢慢有了力气。他坐起来,不远的海水里,有人在海水中嬉闹。海水冲刷着海滩的声音,海鸟翱翔在半空的叫声。老卜还在人群里寻找着女孩的身影。没有。老卜点了支烟,坐在那里,看着大海的远处。老卜再次躺在沙滩上,肩窝上的伤疤隐隐作痛。这巴黎的海,让老卜想起卡尔里海了。

那是老卜刚刚辞职,离婚之后,还没有认识未央之前的一段日子。有一天,老卜突然跟在轧钢厂时候在卡尔里海培训时认识的一个女人联系上了,那个女人叫曼卿。在培训的时候,两人就好到一起了,后来中断了,现在又联系上了,他们相约再去卡尔里海。



那天,老卜提前到了卡尔里海,坐在灯塔船旅馆2666房间的阳台上,看着下面的卡尔里海。他喝了一口服务员刚刚端上来的咖啡,口味不对,皱了一下眉头,还是忍受了,也许老卜想念曼卿用蜂蜜给他调制的咖啡了。

海面上,一艘巨轮,由于距离的原因,让它看上去像静止的。

海边的一棵椰树,不久前被台风拦腰折断了,有两个人坐在地上从根部锯断它。

老卜看见隔壁的母子从海边回来。儿子是一个巨胖的男孩,走起路来身上的肉都跟着颤动,好像随时都可能淌下来似的。他们刚刚游泳完,从海水里出来。之前,在游泳区,老卜看到过那男孩,他躺在游泳圈里,他母亲推着他。老卜跟他们只是看见,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交流。

来到这里已经三天。

老卜没有兴致下楼,多次给曼卿发信息、留言,都没有回。他除了在房间里看电视,再就是看一本随身带来的小说《惊马奔逃》。老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加上天热,让人感到焦躁不安。他甚至留心当地的新闻,是否有在来卡尔里海路上的客车出了车祸。没有。继续等待。老卜在时间里被消耗着,犹如一个器皿,慢慢被敲碎。

老卜胳膊上的疤痕有些痒疼,每到要下雨的时候,都是这样,这个疤痕是曼卿留给他的。


那年也是在这里。他们游完泳躺在沙滩上,享受着日光的温暖。有人在推销一种弩。老卜喜欢,就买了一个。回到房间的时候,老卜把弩挂在墙上。他们做爱,做完之后,老卜疲惫地躺在床上。曼卿裸着身子去给他用蜂蜜调制咖啡,调好后,噘着嘴唇,吹了吹,又尝了一口,端给他。老卜喝了一口,放到茶几上。她在卫生间里冲洗。想象她把他的精液从她的身体里冲洗出来,老卜狡黠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喊老卜,你也过来,给你洗洗。老卜说,不洗了,累。她哀求着。老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曼卿从卫生间出来,做生气状,看着老卜说,你是一个埋汰孩子,来,乖,我给你洗洗宝贝,你不洗的话,我不让你……老卜躺在床上,还是一动不动。曼卿好像真生气了,看到挂在墙上的弩,拿起来瞄准老卜说,洗还是不洗?曼卿顽皮的样子像一个女特工。而且是赤身裸体的。老卜喜欢看曼卿这样,像一只野性的小猫。她不会用。突然,弩箭射了出来,老卜快速躲避,但还是射到肩窝处。曼卿吓坏了,哆嗦着,连忙扔掉弩,扑过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本来我是想吓唬你的,没想到这东西——我不是故意……曼卿哭了。老卜说,你就是故意的,你想射死我,好去找别的男人呀。曼卿眼泪汪汪地看着老卜说,你还开玩笑,赶快找个医院看看吧。老卜说,不用。老卜能感觉到射得不深,几乎碰到骨头了。血还是围绕着箭头流出来。曼卿脸色苍白,拿过一条毛巾给老卜擦身上的血。老卜忍着疼痛,紧咬着牙,一只手抓住箭杆,猛地拔出来。箭头上还滴着血。老卜抓过曼卿手里的毛巾敷在上面。曼卿翻出旅馆备用的医用包,里面有云南白药和纱布。在伤口上洒上药粉,然后慢慢给老卜缠上纱布。老卜看着曼卿说,你就像一个护士,而我像一个负伤的士兵。曼卿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老卜安慰着说,没事的。小时候,有一次我的脚被石头割破了,一寸多长的大口子,肉都翻着。能看到里面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我只浇了泡尿,一个星期就好了。曼卿说,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没有这么多的细菌。还是去医院吧?老卜拒绝了。另一只手搂住曼卿的蜂腰,躺在床上。曼卿说,你不会死吧?老卜说,怎么会?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憾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如果我死了,你会到我的墓前看我吗?曼卿沉默,头贴在老卜的胸脯上。曼卿说,我会在你的坟上跳舞。老卜问,为什么?曼卿说,我会恨你离开我,把我孤单一人留在这个世界上。老卜笑了笑说,有些煽情了。老卜严肃地说,我说的是真的。老卜说,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他们沉默,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而曼卿仍在啜泣。老卜安慰着说,没事啦。老卜动了一下受伤的胳膊,疼得咬牙切齿。曼卿说,还说没事。老卜看出曼卿心疼了。


伤口如花,但愈合得很快。尽管这个年代细菌很多,也经过各种变异,但老卜的抵抗力在那里,留下一个伤疤。疤也如花,只是阴雨天会隐隐作疼和痒。

阳台上,有些晒。

隔壁的女人已经回房间了,老卜听到隔壁争吵的声音。

老卜想曼卿了,那细小而强劲的腰肢实在诱人。老卜看了看天空,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下。他的伤疤已经预知到雨会来,它总是精准的。从躺椅上站起来,向下面看着,只见隔壁的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出去了。

老卜回到房间,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电脑里昨晚看了一半的电影《修女艾达》,还在缓冲着。老卜喜欢这个影片,要不是网速慢,早就看完了,再加上昨晚喝了些酒,头疼,后来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老卜平时很少喝酒的。

昨天晚上,老卜无聊,站在阳台上。漆黑的大海像一面绝望的镜子。他看到海边有一个穿着荧光雨衣的人在跑步。这房间没有时间,没有曼卿,空荡荡的。老卜决定去海边走走。在海边跟那个跑步的人相遇了。

老卜搭讪着说,跑步呐。

他放慢脚步说,嗯。每天都跑,不跑就不舒服。

老卜哦了一声,问,坚持多少年了?

他说,二十年零75天。

老卜诧异,他竟然这么准确地计算着。

他问,你是来玩的吗?

老卜说,来见一个人。

他说,见到了吗?

老卜说,没。

他说,女人吗?

老卜说,嗯。

老卜好奇地问,怎么穿这件带荧光的雨衣。

他说,我怕下雨。至于荧光嘛,我喜欢。

简单干脆的回答。

老卜有些喜欢这个人。

你是来玩的吗?老卜问。

他说,每年都来一次。我喜欢这片海,干净,比大连的、深圳的、威海的都要好。

你去的地方很多。老卜说。

他说,也不算多。

老卜问,是喜欢在这黑暗中跑来跑去吗?

你嘲笑我吗?他说。

老卜说,不是的。

也许是在他的带动着,老卜也跟着他跑起来。

大海就像是一块黑色的幕布。

两个跑步者。

老卜已经气喘吁吁了。这么多年,在轧钢厂由于倒班的原因,身体已经被黑夜消耗得近乎老年了。老卜停下来。

他说,看到前面的那个黑礁石了吗?我跑到那儿就回来。一会儿我们去喝点儿。

老卜说,好的。

老卜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滩上,躺下,这时差点儿没把他吓死。在他身边的沙子里起来一个人,那人一直掩埋在沙子里。那人站起来,走了,就像是老卜灵魂的出离。老卜看着他走远,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老卜看着那跑步的人,就像一个发光体。老卜多少平复了恐惧,不敢躺着了,向跑步者走去。

在海边的一家小店里。他点了酒,还要几个清淡的小菜。脱下荧光雨衣的他,看上去是一个干净的中年男人。棉布的花格休闲衬衫,棕黄的裤子,头发很短,眼睛不大,透着幽深。再看看老卜,不光邋遢,还有些委顿。老卜自惭形秽,低着头。这次,从他的言语里,老卜听出不对味。


老卜问,你不像中国人?

他说,韩国。

哦,可你的中文说得很好。老卜说。

他说,以前我在中国工作过两年。

哦。老卜说。

他给老卜倒酒,两人同时举杯。

为了我们的相遇,干杯。

一饮而尽。

三瓶啤酒很快没了,老卜有些头晕。

老卜说,你喜欢喝酒。

是的,喜欢,中国的啤酒还是不错的,青岛的,哈尔滨的。他说。

听到他说是韩国的,老卜就想问他关于金基德的事情。金基德是老卜喜欢的一位导演,但一直没有机会,他几乎一杯接一杯地喝。

他们俨然两个熟人了。小店里播放着莱昂纳德•科恩的歌曲,老卜喜欢。老卜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但喜欢听,喜欢那种直抵人心的音乐。科恩的嗓音有一种不可置疑的魔力,不经意间将他们带回时间深处的记忆,直接面对灵魂细微的颤动,沉溺于美丽的遐想之中。

再加上啤酒,真的有些醉了。

他的脸也有些红。他又要了最后一瓶,看着桌子上的酒瓶,数了数,十五瓶。

老卜问,喜欢中国吗?

喜欢。他说。

老卜说,可惜中国有很多古老的传统都丢失了,倒是在你们韩国却保留了很多中国的传统。

老卜举起酒杯说,喝酒。


老卜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趴在吧台上跟女人聊着什么。老卜独自坐下,看着他们,有些嫉妒了。这嫉妒来自性欲,来自占有欲。他看老卜回来,转身回来。两人又喝了几杯,女人端着两个小菜过来。他邀请女人坐下来一起喝点儿,女人没有拒绝,搬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女人给他们倒酒。她的手闪着瓷光。对于女人在言语上老卜是笨拙的。喝酒,听他们聊。女人的话题很广,聊美容,聊文学,聊电影。老卜不想插嘴,喝酒。其实,在文学上老卜起码知道两个作家,金英夏、韩江,电影上知道金基德、李沧东、朴赞郁、洪尚秀,但老卜没有插嘴,喝酒。头晕,趴在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不见了,老卜又倒了杯酒。老卜听到女人的呻吟声伴随着激烈的喘息声,什么都明白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回来,没有解释。老卜也不需要解释,鼻子敏感地闻到精液的味道。女人的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头上,那种高潮过后的皮肤的光润,让她看上去更美了。老卜口干舌燥,连忙又倒了杯酒。他们的眼神里含着对方。女人也很能喝,又去拿了几瓶酒。老卜偷看了她一眼扭动的屁股,因为刚刚做过,她的身体还没有从刺激的状态中回来。老卜几乎能感觉到肌肤下面血管的颤动,他变得沉默了,好像刚刚被掏空,沉浸在做爱后的虚无之中。


困意阵阵袭来,老卜说,不能喝了,我——我要回去了。他说,再喝一杯吧。老卜说,不了。女人也劝老卜说,再喝一杯,老卜同样拒绝了,心里带着一丝落寞和感伤。女人点了一支他的韩国烟,用食指优雅地弹着烟灰。他说,那好吧,明天我找你,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老卜说,好——好——舌头有些大,说话都不利索了。身子摇晃着,趔趄一下,扶住桌子才没有摔倒。女人搀扶了老卜一下,老卜鼻子闻到她身上的气味,那种做爱后的异常气味。他问,你住哪儿?老卜说,灯塔船旅馆2666房间。他说,好,明天我找你。老卜说,好。他送老卜到门口,摇摇晃晃的,距离灯塔船旅馆还有几步远的一个空地上,老卜吐了。吐过之后,老卜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繁星满天。苍穹之下,老卜是孤独的、渺小的,一种想哭的冲动涌上来。老卜还是控制着,但眼泪是控制不住的,在黑暗中发芽。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老卜有些清醒。回到房间,喝了杯白开水,躺在床上,失眠了。老卜看了看微信、短信,仍旧没有曼卿的消息。

朋友圈里有人推荐电影《修女艾达》,老卜相信推荐人的品位,之前那人推荐的《蛮荒故事》就很好。打开电脑,搜了很多网站,都要下载播放器才能看,而且那些网站充满了暧昧的广告,一些女人的裸体、乳房、屁股,惺惺作态,好像在勾引老卜。在老卜几乎绝望的时候,在一个网站找到了,黑白片,此刻老卜感到一种宁静。但网速太慢,还有弹出的观看者的字母交流,令老卜恶心。妈的,就不能安静地看吗?老卜想去掉那些弹幕,但都没有成功。网速缓慢,只好放在那里缓冲。老卜又给曼卿发了短信、微信,是数字2666,这就像是他们的暗号,只要曼卿看到了,就会懂。


老卜想到了那个跑步者和小店的年轻女人,蜷缩在被子里抚摸着自己。突然,老卜感到恶心。中断了。

房间里的光变得强烈,老卜拉上窗帘。海面上闪着光,颤颤的,金子一般。老卜晃了晃鼠标,继续看《修女艾达》。故事的结局在预料之中,但这仍是一部好影片。对于一部好影片,老卜总是要静静地看到字母结束,这也是老卜在内心的一种致敬吧。昨夜回来就没洗澡,老卜关了电脑,来到卫生间,冲了一个澡。有时候,洗澡不是要把自己变得干净,而是一种放松。享受着温热水流的抚摸,老卜仿佛看到曼卿的出现,是从海水里走出来的。海水退让两边,出现一条金色的道路,曼卿从那道路上走来,微笑着。老卜只觉得耳朵和脖子里的血液沸腾起来,噤若寒蝉。当曼卿走近的时候,发现不是她,而是电影里的修女艾达。老卜在淋浴的水流中,睁开眼睛,如梦一般。老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静静地,试图什么都不去想,让脑袋里空下来,让呼吸跟流逝的时间合拍。从浴室里出来,老卜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这中年的肉身,腹部已经出现了少量的赘肉,腹肌消失全无。擦干身上的水珠,老卜光着身子从卫生间走出来。


一阵敲门声。

谁?

是我。

老卜听出是跑步者的声音。

老卜说,等等。

老卜快速地穿上衣裤。

门外一片寂静。

打开门,看到他仍旧是那么干净地站在那里。

老卜说,进来,你看我这屋子乱的。

老卜问,喝水吗?

不喝,他说。

老卜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这没有影响他的精神头儿。老卜把袜子从椅子上拿过来说,坐。他仍旧站着说,可以的话,我们走吧。老卜穿上袜子。穿鞋的时候,老卜发现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他重新勒紧。

他问,你等的人还没有消息吗?

没,老卜说,可能不来了。

他点了支烟,站在窗前看了看外面说,这家旅馆的环境不错。

老卜问,你住得远吗?

不远,他说,只是环境没你这个好,我来的那天,这里客满了。

老卜哦了一声。

老卜把被子整理了一下,把茶几上的烟灰抹了抹,把烟蒂倒进垃圾袋。他转身看老卜的时候,打了一个哈欠。慢动作似的,嘴张得很大。老卜看出他的疲惫。

老卜突然想起,昨晚上喝酒没付钱。

老卜问,昨晚的酒钱,多少?我给你。

我请客。他说。

老卜说,那怎么好意思。

朋友,说这个干什么?他说。

老卜没有坚持,心想,今晚我请他好了。

两人走出房间。

在幽暗的走廊里,一个盲人拄着拐杖,从对面走过来。他们让开,让他过去。老卜转头看见盲人往最里面的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下楼。

老卜问,你说的地方远吗?

不远,但我昨夜睡得有些晚,累了,还是打车去吧。他说。

老卜说,好。

老卜仍旧不知道他说的好地方是什么地方,也不想胡乱猜测。


这里出租车很少,步行了一段路才拦到。他抢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老卜只好坐在后面,他的后面。老卜闻到他身上滞留的女人的气味。司机是一个语言的狂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似的,滔滔不绝,对国家的医疗、养老、教育、反腐说得头头是道。老卜感到头都大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暴力的侵袭,但老卜没吭声。是他说话了,他对司机说,安静一些好吗?司机问,你说什么?他说,安静。司机说,你让我安静吗?他说,是的,安静。司机看上去有些尴尬。打开收音机,里面同样的信息涌进耳朵里。他伸出手,关了收音机。司机说,你干什么?他说,安静。司机骂了一句,不吭声了。老卜相信他听懂了,但他沉默。

出租车在一个寺庙前停下来。

老卜抢先掏出钱,给了司机。他没有跟老卜争,提前下车了。老卜在等司机找钱。司机边找零钱边说,你朋友吗?怎么像个傻逼?老卜说,你才是傻逼。司机瞪大眼睛说,你怎么骂我?老卜说,就骂你了。你是一个大大的傻逼,你是猪。老卜气愤地从车上下来,没要司机找的零钱。司机从车上下来,喊老卜,你再骂我一遍,来,你再骂我一遍。司机已经绕过来,来到老卜的面前。老卜说,你是一个大大的傻逼,你是猪。司机过来就要揪老卜的领子。他站在一边看到了,上来,闪电般一记重拳打在司机的脸上。司机的鼻子瞬间出血了。司机捂着鼻子说,你们两个人,我不跟你们斗,你们等着。看着司机开车走了。老卜说,你的拳头不错啊?力量和速度。他笑了笑。老卜看了看寺庙的名字:大悲寺。红色的庙门,像刚刚漆过似的。


老卜给曼卿发了个信息说,我在大悲寺,如果你来的话,在宾馆等。

老卜跟着他往庙里走。

老卜想,这就是他说的好地方吗?难道他是一个信徒?既然来了,就看看吧,总比一个人在庙里呆着好。

进了庙门,安静的氛围迎面扑来,好像灵魂被净化了似的。几只猫在院子里静静地晒太阳。

他请了香,虔诚地跪拜着,几乎拜遍了庙里供奉的所有神像。老卜看着都累了。他问老卜,不拜拜吗?老卜摇了摇头。老卜喜欢这里的寂静。香客不多,大多是些女人。等他拜完了,他们坐在一个长廊里。幽暗的长廊,点点光斑贴着地面,给人肃穆之感。一只猫跑到他的旁边,安静地趴在那里,他一只手抚摸着。这确实是一个古朴的寺庙,透着久远的气息,从那些建筑上仿佛能感觉到圣光。寺庙在半山腰上,可以听到远处海水涌动的声音。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说说话。

你是一个信徒吗?老卜问。

他说,不是。但老卜敬畏神灵。

老卜沉默,眼睛在那些建筑物上流连着。

他说,在韩国也有一座这样的寺庙,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到庙里去坐坐,据说韩国那座寺庙在建筑风格上就是模仿这座寺庙。

老卜说,哦。

彼此沉默。

老卜观察他。他在看着那些建筑,沉迷的状态,安静中,仿佛灵魂出离。

老卜问,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不太相信,他说,可是有一次在中国,有一个人给他算命说他前世是一个和尚。

老卜说,是吗?

是的。他说。


也许昨晚在电脑上看电影的原因,老卜的眼睛有些酸、胀。老卜闭上眼睛,瞬间,静寂沉入身体里。老卜感到身体变成这寺庙的一部分,很美妙的感觉,彼此缄默、自省、含蓄地坐在那里。他去了趟卫生间,回来跟老卜说,你看这些建筑,那种美异于庸常之物。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交错的阴翳、波纹和明暗之间。老卜承认他说得有些深奥,还不能懂。老卜缄默,目光在建筑的交错处寻找着阴翳、波纹、明暗。老卜感觉到了他说的美。

光影移动着,长廊里有些阴凉。

老卜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腿,而他仍静静地坐在那里。老卜活动的时候想,如果一会儿司机真的带人来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老卜问,我们要在这寺庙里呆多长时间?

他看了看老卜问,你的朋友到了吗?

老卜说,没。

那你有别的事情吗?他问。

没。老卜说。

那我们就好好享受这里的静寂。他说。

老卜缄默。

庙里,一棵百年的柏树矗立在庙中,上面可以看出雷电留下的烧毁痕迹,但仍有青翠的枝桠向上延伸着。

中午的时候,两人还坐在那里。

一位路过长廊的居士邀请他们去吃斋饭,本来老卜想拒绝的,可他点了点头。老卜只好陪同,没想到素食的斋饭那么好吃,清淡里透着清香。

吃过斋饭,两人换到柏树对面的椅子上坐着。这次过来两只猫,老卜抱过来一只,在怀里。肃穆让老卜感觉到这里是一个空间,而时间是缺席的。闭目,肉身成为空间的一部分,一些滞留在身体里的东西慢慢顺着毛孔爬出去,肉身变得轻盈起来,随时都可能悬浮起来似的。老卜喜欢这种状态。这个时刻,你只是你,你是空间的一部分,是古老和空的一部分,是空。俨然一次皈依了,整个身心。


下雨了。果然,雨来了,很急,瞬间铺天盖地。老卜躲到长廊里,还有猫们。他还在雨中。老卜喊,你会淋病的。他不响,老卜也就放弃了。但雨很快就过去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享受着日光的温暖,可以看到他衣物上升腾起白色的水汽。老卜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说,缄默,肩窝的疤痕也不疼了。他好像不在这里,而是在千里之外的某一个地方。

下午三点多钟,两人从庙里出来。老卜邀请他去喝一杯,他没有拒绝,还是那家小店。年轻的女人微笑着迎上来说,欢迎。老卜点了酒,同样是清淡的小菜。那女人看上去更加妖娆,微笑千娇百媚,老卜都有些蠢蠢欲动了。他没看她,低头喝酒。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今天要少喝,晚上还跑步呢。老卜不善饮,也不会劝酒。喝上酒之后,他还是有了些变化。年轻女人坐在吧台里面吸烟。今天她好像化过妆了。他不像昨晚那么喝了,老卜兴致也减少了很多。闲聊中,他说希望在韩国看到老卜。老卜说,下次你来的话,要到我生活的望城去。我们那里有世界最大的地下暗河叫水洞。他说,好。他说,如果你喜欢刚才的寺庙的话,到韩国我也带你去。老卜说,好。来,喝酒。这说话间,竟然有了离别之意,不免让人感伤许多,这酒也就开始多起来。老卜问,你什么时候走?他说,明天下午的飞机。你呢?老卜说,再等四天,我的假期也到了。他说,等得到吗?老卜说,不知道。他举杯说,干杯。


他把身子探向老卜,轻声说,你如果想……你可以的……我昨晚……她是可以付费的女人……

老卜明白了,转头看了看吧台后面的年轻女人。她看着他们,眼波流转。如果他不说的话,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环境合适的心情,老卜也许会的,但他这么一说,反倒败了老卜的胃口。

老卜说,喝酒。

他抿嘴微笑地盯着老卜看。

老卜说,喝酒。

老卜说,喝酒。

老卜说,喝酒。

老卜说,喝酒。

老卜说,喝酒。

他说,不能再喝了,晚上无法跑步了。

老卜喊那年轻女人过来,说明天他就回国了,你不敬他几杯吗?

年轻女人笑着,腮部浮现出两个酒窝。

但他只喝了一杯女人敬的酒。

再怎么劝,都是徒劳。在女人给他倒酒的时候,老卜从后面抚摸了一下女人的臀部,女人尖叫了一声说,干嘛?老卜一脸坏笑,不吭声。老卜对他说,你要不要再留下一些什么?老卜买单。他当然明白老卜的意思,摇了摇头说,晚上还要跑步。老卜说,跑完步以后,也可以的。他摇头说,喝酒吧。

两人喝的酒只是昨夜的一半,四点多就从小店出来了。老卜转身看了看,想,也许自己可以来那么一次的……

他问,看什么?

老卜说,没什么,要不要到我房间坐坐。

不了,回去睡会儿,晚上跑步。他说。

老卜说,我会在阳台上看你跑步的,但你必须穿着那件荧光雨衣。

好的。他说。

老卜回到旅馆,在门口,看到一辆救护车。老卜没多想,上楼。由于喝酒的原因,身体有些摇晃。扶着楼梯,到了二楼。走廊里挤了很多人。老卜说,让开,我要回房。老卜想挤进去,可没人理老卜。人墙密不透风。老卜问,怎么了?怎么了?没有人回答老卜。老卜扶着墙站着,几次要呕,都被压制下去。这时候,人们让开一条道路。老卜看见七八个人抬着一个人,身上蒙了一块白被单。从体积上老卜已猜出是谁。他身上的肉已经溢出被单之外。他母亲哭着,喃喃着,好像在告诉别人真相似的。我早上出去一趟,没想到下午回来,房间里没有,后来我在浴缸内看到他……都是血……


走廊里人已经空了。

老卜看到隔壁的门还开着,进去看了一眼。浴缸里的红色液体还在……老卜呕了一下,胃里的食物和酒全都吐出来了。老卜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里面锁上,直到老卜听见楼下救护车开走的鸣笛声。

老卜躺在床上,肩窝的伤疤再一次隐隐作痛。

那次,老卜没等到曼卿,两人再没联系,直到老卜遇上未央。

起风了,老卜从地上起来,身上落满了沙粒。老卜站起来,抖了抖,沿着海边走。也许是起风的原因,海边的人少了很多。



老卜在海边走了一会儿,一对情侣牵着一条白色的狗从他身边经过。海水涌动的声音,好像大海中隐藏着一颗巨大的心脏。天近黄昏,海面上开始变得平静,日光也柔和起来,海面上涂了一层金色。老卜脱了鞋,拎在手里,赤脚在沙滩上行走,海风让老卜有瑟瑟的冷感。十一月,望城这个时候已经下雪了。老卜走上了海边的栈桥,远处海水中的巨轮,看上去一动不动。老卜怀疑自己的眼神,慢慢才想明白,那是没有参照物的原因。

这时候,老卜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响起来。是饿了,老卜这样对自己说。老卜转身四处看着,距离栈桥不远有一个酒吧。穿上鞋,老卜向酒吧走去。


酒吧里的人不是很多,进入酒吧后第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孩坐在一个角落里。犹豫了一下,老卜还是走过去,主动搭讪着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女孩抬眼看了一下老卜,微笑着说,可以。女孩的目光里出现一丝惊诧,老卜看到了。后来,老卜问女孩,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目光。女孩说,因为老卜是亚洲人,那是一种莫名亲切的惊喜。令老卜同样惊喜的是,女孩竟然懂汉语,这让老卜回到了祖国的感觉。老卜坐下来说,你懂汉语?女孩点了点头。老卜说,太好了。老卜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夸张了。老卜叫了杯咖啡,两人如亲人般闲聊起来。在聊的过程中,女孩竟然说十五岁之前生活在沈阳,后来去了日本。沈阳距离望城很近,五十分钟车程。女孩还说,上中学的时候,去过一次望城,是集体旅游。女孩说自己现在的名字叫西奈良子,是跟随继父和母亲来巴黎参加继父家族企业的活动,要待两个月,她不喜欢那些应酬,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老卜的眼睛盯着西奈良子的黑指甲出神。西奈良子问,你看什么呢?老卜脸红了,说,没看什么。老卜突然觉得烟瘾来了,他站起来说,我抽支烟可以吗?西奈良子说,也给我一支。老卜给西奈良子点烟,看着西奈良子细长白皙的手指夹着香烟,是那么优雅、妖娆,甚至有一丝放荡了。老卜狠狠吸了几口烟。从西奈良子的神情上看,西奈良子也是一个老烟民了。她的那股对烟的贪婪和老卜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从那吸烟的状态中,老卜感觉到眼前的女孩不简单,尤其是她的眼神里隐藏着看不透的雾境。在雾境里的密林深处,西奈良子隐藏在其中,是漂泊的、游移的。

老卜突然对西奈良子怜悯起来,是西奈良子的眼神,那眼神里同样有他老卜。西奈良子一边抽烟,一只手一边转着手里面的咖啡杯,那是一个白色的咖啡杯。老卜问,要续杯吗?西奈良子说,不了。西奈良子说着,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是用食指肚轻轻敲打着烟,让烟灰落下。轻逸的烟灰,有的飘出了烟灰缸。

西奈良子问老卜是干什么的,老卜说是画画的。西奈良子并没有惊讶,仍旧很慢,甚至是放荡地抽烟。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老卜了解到西奈良子还去美国留学过三年,回日本后,跟一个有妇之夫好过,后来那个有妇之夫带着她和一个导演去一个岛上玩,西奈良子竟然喜欢上那个导演,两人偷偷在海边的草丛里做爱。当西奈良子企图跟那个有妇之夫分手,跟导演开始新的情感生活,那个导演却开始躲避西奈良子,还跟岛上的一个女孩好上了。


那天晚上,西奈良子喝多了,去敲导演的门,但怎么敲都不开。她坐在房间门口的台阶上,直到一个女孩从导演的房间开门出来,这让西奈良子很伤心,也是西奈良子跟随继父和母亲来巴黎散散心的原因。面前的女孩让老卜感觉到深不可测。西奈良子甚至问老卜,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女孩?老卜不知道怎么回答,微笑着说,爱是每个人的权利吧。老卜也向西奈良子说起他跟曼卿的故事。良子喝着凉冷的咖啡,眼神盯着窗外的大海说,也许有一天,我想当一个作家,为爱招魂,为逝者招魂。“招魂”两个字让老卜毛骨悚然了一下。这时候,西奈良子已经自己拿过老卜的烟,独自点燃。西奈良子的外貌与她的经历让老卜感到判若两人。其实,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呢?有着一个或几个自己的存在。

天快黑的时候,两人从酒吧走出来,在海边走着。西奈良子的手很自然地挽着老卜的手臂。海面上,晚霞的余晖在慢慢散去,慢慢殆尽,被黑暗吞噬。大海像另一块陆地,隐藏着无数的未知,当你踏上去的时候,那可能就是更大的深渊。海风有些凉,西奈良子紧紧挽着老卜,老卜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身躯变得娇小了似的。


两人在海边走了很长时间,西奈良子提出来说,我可以吻你吗?老卜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卜顺应着西奈良子,低头亲吻着她。西奈良子骨子里的那股疯狂让老卜害怕起来。老卜自问,这样是否是对一个女孩的不尊重呢?是否会给面前这个女孩留下心理的阴影呢?但西奈良子不允许老卜想太多。她的舌头已经擒获了老卜。是的,舌头。老卜在西奈良子的舌头上感觉到一个异物。老卜突然变得理智。西奈良子轻声说,我要你。这猝不及防的邀请,让老卜不能接受。老卜把西奈良子从身上放下来,沉默。老卜继续走着。西奈良子说,你是一个懦夫。老卜说,随便你怎么说。西奈良子说,你就是一个懦夫。老卜沉默。西奈良子不走了,坐在海滩上。老卜也停下来,心里面喃喃着,我真的是一个懦夫吗?不是,是有所顾忌。中年是无耻的。让老卜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竟然还不够无耻。

老卜站在海边点了支烟,过了一会儿,老卜才走过来,在西奈良子的身边坐下来。西奈良子好像也冷静了很多,跟老卜要了支烟。老卜问,你舌头上是什么东西?西奈良子伸出舌头说,是舌钉。老卜说,哦。


一个星期后,老卜和西奈良子在一家小旅馆里做爱的时候,丁挽澜的妻子打来电话说,丁挽澜死了,是脑溢血。老卜的身体在西奈良子的身上僵住了。西奈良子问,怎么了?老卜说,我的朋友死了。老卜语气悲伤。也许是丁挽澜的死亡给了力量。老卜同样以一种赴死的心态,在西奈良子身上猛攻着,直到他筋疲力尽地瘫软在西奈良子身上,泪流满面,像一个孩子。西奈良子给老卜擦着眼泪。西奈良子帮着老卜冲了澡,老卜提前离开旅馆,去了医院。

三天后的葬礼上,老卜给丁挽澜写了悼词,其中的几句是:

“忧伤与空虚,在这异国,你走了。人们眺望地平线,人们将消失在那里,你提前离开了我们,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我们每个人都存在过,但又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你只是提前上路而已,你并不孤独……作为活着是我们的本能,你只是回到了混沌之中,而我们仍活在现实的混沌之中,这混沌在不知不觉地甚至是无情地消耗着时光……挽澜,你安息吧!”

葬礼过后,人群散去的时候,丁挽澜的妻子叫过老卜说,我拜托你一件事情,我不想回去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的话,我拜托你把挽澜的骨灰带回去,可以吗?


老卜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说,好。

丁挽澜的死对老卜刺激很大,他在电话里跟未央说到了这件事情,在电话里哭了。未央说,那就回来吧,既然在那里你不愉快。 

××××年11月13日,巴黎。

老卜订了15日的机票,要离开了。老卜本来不想告诉西奈良子的,但晚上八点多,他还是给西奈良子打了电话,在一家酒吧见面。老卜喝了很多酒,西奈良子还没有出现。老卜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十点,老卜决定不等了。这时候,酒吧里响起一声枪响。老卜看到人们已经尖叫着恐惧地躲在桌子下面,四处逃窜。老卜往酒吧外面跑的时候,被一颗子弹击中……

老卜的身子摇晃着,世界渐渐由清晰变得模糊起来,是的,模糊起来。

像一个黑暗的巢穴包裹着老卜——

老卜看到:

“一瓶盐酸倒在这朵花上,在一阵烟雾和一股恶臭中,它一下子就抽搐了、枯萎了,皱缩成一点,它再也没有留下什么,只有在明月的微光中冒着烟的一撮灰烬……”



刊于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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