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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蔚青:人生又苦又涩,这冬日红茶带我穿越不能承受之痛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01-29


题图来自网络

我们曾经有过温暖的拥抱,曾经有过恋恋的情谊,你诞生了我,养育了我,你走在前面,昭示那些道路,人生的道路,过客的道路。

冬日的红茶
文/陆蔚青


初春时到唐人街参加一个活动,之后与朋友到老港散步,累了就去茶店里休息,叫了一壶红茶。沸水冲开的当口,浓烈的茶香驱赶了我内心的寒凉。我没有加糖。我们便聊起生活。


那时我母亲过世不久,我处在悲伤之中。从国内参加了葬礼回来,心里话对身边的亲人反而无从诉说。突然的生离死别让我心力憔悴,几乎无法面对自己,好多天都不能走出家门。我的内心充满痛苦,矛盾,失落和挣扎,好像被命运的重拳打垮。不仅如此,这一场诀别带来的对人生的质疑和无意义,让我对生活产生了绝望。人生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碎。我现在想,这种伤心至痛的感觉带来的人生虚无,大概是人生必须的启示和提醒。


然而当时我并不了解这些。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也有朋友来约我出去散心,都婉拒了。那时我就像一个不敢见阳光的人,许多复杂的情感折磨我的内心,许多自以为永恒的事物坍塌,爱降到了冰点。我感到整个人都变得渺小微弱。


在寒冷的冬天,我常常瑟缩着走路,我把身体蜷缩起来,猫着腰,缩着肩,低着头,我对外面的世界突然变得毫无兴趣也毫无自信。我硬撑着自己,我无法面对别人的关怀和慰问,尤其对家人,我会尽量表现出正常,用平静的语调和表情生活,但当他们一转身,我的五官就立刻垮下来,脸上出现悲哀和绝望的表情。


我曾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毫无生机的脸,我突然就衰老了。突然。洋溢在我脸上的自信,变成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沮丧,我憎恶自己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自己是我不想看到的。在很长时间,我不敢照镜子,我回避一切可能引起我情绪的事情,我不敢听音乐,哪种音乐都不敢听,表达细腻情感的最不敢,有时看微信,只听一句就关掉了。那些歌词,让我难过。


有一天,一个朋友贴了一首她唱的歌,那歌的第一句就让我崩溃。


转眼一瞬间/时光飞驰如电/看不尽的岁月/忘不去的从前------


我孤独一个人,待在没有人的地方,却不敢让大脑思考。每当大脑空白,许多往事就自动浮现出来,那些往事。人们的脸庞让我感到难过,甚至产生畏惧和恐惧,他们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心上。我感到胃疼,心脏疼,喘不过气来。如今回想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甚至现在当我书写的时候,我还会感到那种疼痛。但是感谢上帝,现在好多了。


我知道这种疼痛会是一种永远撕扯不去的痛,我如今已经不再奢望没有这种疼痛,它深植在我的骨骼中,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这一个巨大的失去,应该是我生活中必经的道路,必经的感受。没有人能回到从前,人生的道路是一条单行道。


我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我读圣经,读地藏菩萨本愿经,读达摩血脉论,达摩破相论,读一切可以消解的书,读到眼睛疲劳流泪。不能看了,就开始听,听净空,听索达吉堪布,我用一切东西填充我心中的空缺,让思想阻断我的情感。我将所有这些装进我的生活,我生活中充满了布道的声音。我从未如此软弱,我依靠这些布道的声音活着,甚至在夜里,我不能入睡,我打开这些声音,一直到精疲力尽,昏睡过去。

摄影:吉它木影


有时就打坐。一坐就是一整夜,一直到坐不住,才倒下去。


我不是一个佛教徒,也不是基督徒,我只是临时抱佛脚,我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力量撑起这人生的重担,需要找基督,找佛来帮我。我也去过教堂,向圣人们祈祷,点亮无数小蜡烛,许愿。我的心愿实在是太多,而每一个小蜡烛只能许一个心愿,我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简单的人,为什么突然之间生出无数心愿,这心愿关乎许多人,也关乎这个世界。唯有世界的和平能让每一个人和平吧,我祈祷。我愿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和平的心。


转年4月,圣劳伦斯河冰雪消融。我到唐人街去参加完活动,和朋友走到老港。我们先是沿着石径走,后来不知怎么就跟上了一群人,那一群人大都是黑人,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三三五五的一起走,他们不是游行,但无疑有共同的目的地。我们本来是无意识的,但最后竟然融入了他们的队伍,跟随他们的队伍,到达了老港的灯塔。那里有一些人举着标语在照相,有人在接受采访,有人手拿着花环,花环上有许多鲜花,玫瑰,康乃馨,百合和绿叶。


一个青年告诉我,他们在纪念卢旺达大屠杀25周年。


1994年4月到7月,卢旺达爆发种族大屠杀,一百天里,有五十万到一百万人丧生。


拿一朵吧。一个男孩端着花环,对我说。


我们接过花,把康乃馨扔到河里去。为他们祈祷。为那些死去的人,孩子,女人和男人。我们俯身在铁栏杆上,看到刚刚融化的圣劳伦河水平静的流淌,河面载着一些玫瑰和康乃馨。靠近我们的是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些花朵顺着水流在漩涡中心集合起来,他们漂浮在水面上,安静地停在漩涡中,过了一会儿,水面摇动起来,那些花朵好像发现了道路,它们继续前进了。


我们看着花朵逐渐远去。加缪说过,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这一朵康乃馨,会顺着河水,流回到目的地,纪念那些逝去的人们吧。


经过长途行走,我们终于坐下来。餐厅里没有人,只有一个侍者,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里。我们不想吃东西,只想坐一会儿,他也通融,给我们上了一壶红茶,几块点心。这种红茶,我初来加拿大时候喝过,但我不是很习惯。在这个冬天,在这个寂寞而空荡的午后,一盏红茶却让我感到温暖,浓烈而苦涩的温暖。


我们开始说到人生,说到我们是如此幸运,在有生之年,没有遇到战争,没有杀戮和饥荒。1994年的世界已经是一个足够文明的时时代,但文明并没有阻碍杀戮的发生。我们说起上世纪的饥荒,即使今天,这世界上饥荒还在。每天电视里都有人在说,请你少喝一杯咖啡,救助一个非洲的孩子。说起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后来又说到每个人的人生。


我突然打开心灵,说到我是如何万里奔丧回到故乡,如何看到母亲安详地躺在花丛中。她一点没变样,神情安然,好像睡着一样。她的平和亦如她的一生。母亲一生,从来没有责怪过任何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人的善良,也从来没有拒绝帮助任何人。事实上她总是主动帮助任何人,即使老年她已经没有能力。但她会说,对失望的人,说一句温暖的话也是好的,而温暖的话语其实就是力量。

摄影:吉它木影


我讲到母亲的一生,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罪,却从来没有抱怨,也对别人无所求。老年的时候痴呆了,像小孩一样,却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教养,对照顾她的陌生人总是说谢谢。


谢谢你照顾我。她说,在她少许清醒的时候。


说到母亲的葬礼。看到母亲变成了白骨。收骨的人把母亲身体中曾有的不锈钢和铁钉挑出来,扔在一边说,不是自己的不带走。


母亲带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人生如此,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但母亲还是带走了一些东西。重要的东西。她带走了我对这世界上的某种依恋,带走了我面对死亡的那一堵墙。如今我孤独的站在一片荒野之中,死亡与我面对面。


我把那一壶红茶喝完。没有加糖的红茶,既温暖又苦涩。佛说,身体的苦,是苦苦。人际关系的苦,是坏苦。与家人分离的苦,是行苦。人生无处不苦。当人们经历了所有的苦,明白了所有的苦,我还爱这人间吗?


在那之后,我依然不敢听情感的歌,怀旧的歌。但有一天,我独自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听到有人唱歌。


勇敢的举起我们的旗帜,

不怕那风暴摧毁大地,

不怕敌人强大的压力,

命运绝不能摧毁意志----


我四处看看,吓了一跳,那是我自己在唱歌。我自己的声音。那歌声节奏清晰,它震撼了我颓废的神经。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伸展了一下身体,我已经自我封闭很久了,在我陷入绝望和挣扎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身边的花开了,没有听到小鸟在歌唱,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是盛夏季节。我像乌龟一样,蜷缩在龟壳中,紧闭双眼,拒绝一切善意和温暖,如今我醒来,我知道要来的终究会来,而无论我怎样不舍,美好也将消失。


但我们曾经有过温暖的拥抱,曾经有过恋恋的情谊,你诞生了我,养育了我,你走在前面,昭示那些道路,人生的道路,过客的道路。


这人生又苦又涩,母亲。又苦又涩。但这冬日的红茶很温暖,我会牢记这温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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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陆蔚青 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出版有小说,散文,诗歌,童话著作,曾获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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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记这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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