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社会时事

苗怀明|一个不可缺少的特殊群体——论《红楼梦》对丫环群体的书写

苗怀明 皇华皇华 2022-10-20


苗怀明

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古代小说网微信公众号(gudaixiaoshuo123)创办人及主持人。出版专著有《二十世纪戏曲文献学述略》《红楼梦研究史论集》《风起红楼》《中国古代公案小说史论》及《梦断灵山:妙语说西游》《吴梅评传》等。


摘要:丫环是《红楼梦》人物群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描写和评价这一特殊群体是衡量《红楼梦》思想内涵、艺术价值的一个重要标准。作者多从正面来描写这些丫环形象,写出这一特殊群体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写出她们的不幸命运,对她们的悲惨遭遇给予同情,其中袭人、晴雯两人塑造得得最为成功。作品既写出这一群体的共同特征,又写出每个人的独特个性,具有典范意义。

关键词:《红楼梦》; 丫环;人物塑造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民族特色并享有世界声誉的经典之作,其思想艺术的成就体现在多个领域,其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无疑是最能体现该书成就与特色的一个方面。总的来看,全书所写人物众多,形形色色,涉及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只要读过《红楼梦》,无不对那些青春靓丽、活泼善良的丫环们留下深刻印象,无论是浓笔重墨、精心描绘的袭人、晴雯、鸳鸯,还是出场不多的小红、龄官、傻大姐,无不写得栩栩如生,过目难忘。《红楼梦》有意识地关注这一群体,并用了较多篇幅予以精心刻画,有着多方面的创新,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典范意义。对其中一些具体人物的研究已有不少,但对这一群体的探讨仍有可以挖掘的学术空间,本文结合作品及相关材料,对丫环这一特殊群体进行整体观照。




丫环又称丫头,是《红楼梦》人物群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那些被列入十二钗的主要人物如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等相比,她们可谓次要人物,具有陪衬作用。但次要并不等于不重要,陪衬并不等于没光彩。如果没有这些丫环,《红楼梦》的艺术光辉会暗淡许多。在《红楼梦》中,丫环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之所以特殊,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一是她们的性别。她们都是女性,这似乎是一句老生常谈的废话,但只要看看《红楼梦》里“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句话就会知道,性别在作品中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内容,这是作者刻意着笔的一个地方。在作品中,丫环多指年纪较轻的女性,年纪大的则一般称作婆子。

二是她们的身份。她们都是贾府的婢女,处在家族的最底层,不管怎么努力,怎样反抗,都无法改变这一地位,哪怕是已经成为姨娘的平儿、成为准姨娘的袭人,也是如此。她们没有人身自由,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包括婚姻,他们人生的幸与不幸取决于自己的主子,而非本人。

中国古代社会等级森严,这种等级差别既体现在社会地位上,也体现在性别差异上。这些丫环从社会地位上说,是供主人差使的婢女;从性别身份来说,是受男人支配的女人。因而既是社会地位低下的婢女,又是受到男人歧视的女性,受到等级制度的双重压迫。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何描写和看待丫环这一特殊群体,是衡量一部小说作品思想、艺术价值的一个重要标准。而《红楼梦》在思想上的亮点也正体现在这两个层面,在这些方面取得了突破,成为塑造丫环这一群体成就最高的一部经典之作。

要探讨《红楼梦》在丫环形象塑造方面的成就与特色,需要将其放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演进的大背景下去观照。小说作品尽管多有虚构,但它源自生活,反映生活。奴婢制度在中国有着久远的历史,因此可以说,从小说产生之日起,丫环便成为作品描写的对象。但在《红楼梦》之前的小说作品中,丫环大多属龙套式人物,更多起着功能性的陪衬作用,性格丰满、鲜明者并不多见,当然也有一些作品比如《莺莺传》中的红娘、《金瓶梅》中的庞春梅等写得较为成功的,但只是凤毛麟角。戏曲作品中的丫环更是脸谱化,连名字都比较固定,比如春梅、春香之类。

但是到了《红楼梦》,情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据有位研究者统计,《红楼梦》所写奴婢共366人,其中丫环73人[1]2。像《红楼梦》这样如此集中来塑造丫环群像,写得如此丰富多彩,写得如此生动形象,写得如此成功的,则是第一部,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实际上也拓展了小说艺术的表现空间,其价值不仅仅体现在为中国文学人物画廊贡献了一批新型人物形象,而且也意味着打开了一个新的观察视角和艺术领域。如果要关注性别和身份问题,丫环群体无疑是一个绝佳的角度和切入点,而这正是曹雪芹着力之处。

《红楼梦》对丫环群体的关注既与其展现家族日常生活的题材内容相关,也与其独特的观察、思考角度有关。《金瓶梅》同样是写家族日常生活,虽然也写到了丫环,有些人物比如庞春梅、秋菊等还塑造得比较成功,但作者并没有着力描写这个群体,更没有突出性别和身份这两个问题。可见《红楼梦》中丫环群体的书写并非无心插柳,而是作者有意为之,是出于表达思想和艺术创作的需要。

与同类作品相比,《红楼梦》的丫环形象塑造有如下两个特点:

首先,《红楼梦》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面目各异的丫环形象。这些丫环并非仅作为个体单独出现,而是作为一个特殊群体进行整体呈现。为了突出这一群体的特殊性,作者还特意写到另一个群体,那就是婆子。这两个群体虽然都属奴婢,但因年龄不同而呈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而且彼此之间关系紧张,形成激烈的冲突,比如晴雯等人的被逐就是丫环和婆子斗争造成的悲剧。

从人数来看,这些丫环的数量远远超过她们伺候的主子。这也比较容易理解,在《红楼梦》中每个女主人或男主人都有数量不等的丫环,比如贾宝玉的身边都有七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她们的数量自然会远远大于主人。在作者笔下,仅仅是那些出场较多、给人印象深刻的丫环就有好几十位,如袭人、晴雯、麝月、芳官、鸳鸯、柳五儿、平儿、紫鹃、莺儿、雪雁、香菱、小红、司琪、金钏、玉钏、龄官、傻大姐等。这些丫环虽然同为女性奴仆,但是出身不同,秉性不同,想法及行事自然也就各各不同,所伺候的主子不同,其命运归宿也大不一样,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形态。描写如此多的丫环形象,同中见异,写出各自的不同,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没有第二部。

其次,《红楼梦》中的丫环虽然身份地位卑微,但她们受到了和主子同样的重视,其中如袭人、晴雯等人,她们在作品中所占的篇幅甚至超过作为主子的元春、迎春、惜春、巧姐等,得到了浓笔重墨的描绘。有些丫环虽然出场次数不多,但作者妙笔生花,寥寥几笔,就刻画出其鲜明的个性特征,给人印象深刻,如小红、龄官、傻大姐等。即以金陵十二钗来说,正钗十二位都是地位较高的女主人,副册和又副册虽然名单不全,但从有袭人、晴雯和香菱这三位丫环来看,显然里面有不少属于丫环,由此也可看出作者对丫环这一群体的重视态度。可以说,在《红楼梦》中丫环是一个不可缺少也不可替代的群体,甚至可以说也是主角,这与其他小说里丫环只是可有可无的龙套式人物相比,在中国小说史上无疑是一个大的突破。其意义是多方面的,对丫环群体的关注体现着《红楼梦》的思想高度和深度,体现着《红楼梦》的艺术创新与成就,这是一个新开拓的艺术领域,具有典范意义。



从左至右:香菱、小红、龄官

(1987年王扶林导演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在《红楼梦》中作者是如何塑造这些丫环形象的?从这些丫环身上可以看出哪些值得注意的东西,其中有哪些创新和突破?以下稍作梳理和分析。

总的来看,《红楼梦》中的丫环形象有如下几个值得注意的方面:

一是作者多从正面来描写这些丫环,着意突出她们的美丽纯真、活泼善良。在作者的笔下,这些丫环大多有着出众的美貌,特别是其中的晴雯,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作者或正面描写这些年轻丫环的美貌,或通过衬托来铺垫衬托。比如小红刚出场时,作品正面描写其容貌,这是一个形象相当清新的女孩子:“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髟+赞),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从贾宝玉的反应可以看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如此美貌竟然还是一个只能在外面干粗活的小丫环,而且被人秋纹、碧痕训斥:“……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既然敢如此贬损别人的相貌,可见秋纹、碧痕的相貌一定比小红要更好,但这两位丫环的相貌在怡红院的众丫环中并不算出众,由此可以想见怡红院的丫环们该是何等美貌,其中相貌最为出众的晴雯又该是何等漂亮,她本人也知道自己“生的比别人略好些”。

作者不仅写出这些年轻丫环们美丽可爱的外貌,更写出她们善良、纯洁的内心。比如紫鹃,她虽然是伺候林黛玉生活起居的丫环,但两人朝夕相处,感情深厚,情同姐妹,她比任何人都关心林黛玉,处处为她着想,其忠诚与厚道发自内心,令人感动。此外作品还通过晴雯补裘、平儿理家等情节写出了她们各自的才能。


黛玉与紫鹃

(87版《红楼梦》剧照)


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写出了她们可贵的人格。她们虽然身份卑微,地位低下,但并不甘心接受命运的摆布,而是敢于与命运抗争,拒绝主子的凌辱,出污泥而不染,保持自己的品格。比如鸳鸯,在她的家人及周围的同伴看来,贾赦能看上她,娶她做姨娘,对一个丫环来说,绝对是个改变人生的好机会,许多丫环还得不到这样的机会,甚至是羡慕。但这不是鸳鸯想要的生活,更不是她的人生目标,正如她本人所说的:“别说老大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尽管贾赦等人不断威逼利诱,但她坚决反抗,不为所动,显示出高贵的品格。

晴雯也是如此,她率真耿直的性格有意无意间得罪了很多人,特别是在抄检大观园时义不受辱的刚烈表现,遭到王善保家的等婆子们的嫉恨,最后因王夫人听信谗言被赶出贾府,但她并不求饶,绝不屈服,直至悲惨死去。其人格远比那些荒淫无耻的主子高尚,令须眉惭愧。

作者通过这些丫环们表达了对女性的赞美之情,反映了其可贵的女性观,为读者展示了人生美好的一面。他对这些身居下层的女孩子是正面肯定的,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遇,反对对她们的玩弄、歧视和摧残,具有平等意识,这种平等既指向性别,也指向等级,这在男尊女卑、等级制度森严的当时无疑是一种另类的思想,也是一种较为超前的思想,《红楼梦》思想的新颖和独特也正体现在这些方面。

二是作者写出了丫环这一特殊群体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红楼梦》中的丫环形象虽然人数众多,彼此之间的相似点也多,但同中见异,各具个性,彼此之间并不会混同,即便是一起出场,读者也不会将她们误认。能做到这一点,与作者高超的艺术手法有关。这些丫环的生活经历、成长环境、禀赋性格不同,她们的想法乃至为人处世的方式各异,作者突出了这一点,让每个人物都有很高的可辨识度,这种辨识度既体现在容貌仪态上,也体现在思想观念上。

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中,大丫环有大丫环的不幸,小丫环有小丫环的苦恼,每个人都遇到了自己的人生困境,她们在努力的挣扎着,同时也在不自觉的沉沦着,很难用是非好坏来评价她们的言行和思想。她们的命运实际上也代表了整个贾家的命运,尽管她们不是贾府命运的决定者,但注定是决定贾府兴衰的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红楼梦》在第五十回到六十回特别写到了这一点,这从大观园的改革、后厨的风波等处可以看出。

在这些丫环中,平儿和袭人应该是境遇最好的两个,她们已经获得了姨娘或准姨娘的身份,算是半个主子了,这也是丫环们比较理想的归宿,否则的话她们只能由主人去配小厮,就像王熙凤硬将彩霞硬配给来旺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样,尽管来旺的儿子“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火坑,但在王熙凤的威逼之下,也只能跳进去。

但平儿和袭人并不感到幸福,相反她们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平儿虽然是妾,而且是王熙凤的助手,参与荣国府的管理,但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她不能享受到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权利。王熙凤的妒忌和提防让她无法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贾琏与其说是她的丈夫,不如说是一个主子和调戏者。平时看起来还有一点主子的派头,一旦和真正的主子王熙凤发生冲突,其丫环的卑微地位一下显露出来。作品第四十四回,王熙凤捉奸时的一顿毒打证明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平儿(左)、袭人(右)

(87版《红楼梦》剧照)


相比之下,袭人的日子也不比平儿好过到哪里去,她虽然被王夫人看中,成为准妾,但这个地位并未获得正式认可,仍存在着变数,正如鸳鸯在第四十六回里所说的:“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随心如意。”这让她心里感到不踏实,缺少安全感。对她来说,烦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贾宝玉出格的言行特别是不爱读书、整天和女孩子混在一起、毁僧谤道等等让她难以理解,也为此忧心忡忡。且不说贾宝玉与林黛玉时不时发生的争吵让她无所适从,还有晴雯、芳官等人直爽的言行同样让她感到不自在。表面上看起来她温顺贤惠,其实内心里充满焦躁和忧虑,只是别人无法体会到而已。

地位较大的大丫环尚且如此不顺心,那些地位更低的小丫环更是各有各的烦恼。以小红来说,她虽然相貌俊俏,聪明灵巧,但只能做个干粗活笨活的丫环,连和主子贾宝玉接触的机会都没有,偶尔有一次表现的机会,也被秋纹、碧痕一顿训斥,弄得灰心丧气。好在后来遇到王熙凤,算是得到了一个攀高枝的机会。而别的丫环,连小红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熬下去,然后配个小厮,最终在时光的流逝中成为她们曾经嘲笑的婆子。

俏丽姣好的美貌背后隐藏这一颗颗焦躁不安的心灵,《红楼梦》对这些丫环的描写从外貌到内心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这种描写真实可信,也是有深度的,它触及到人物内心深处的灵魂。这些仪态不同、个性各异的人物形象构成了丫环这个特殊群体,其复杂性和丰富性通过具体人物的描绘展现出来。

三是作品写出了这些丫环的不幸命运,对她们的悲惨遭遇给予同情。对这些身份卑微、没有人身自由的丫环们来说,受人摆布的人生结局大多是以不幸结束的。当贾府走向破败乃至衰亡时,作为贾府命运共同体的一员,她们同样也是苦难的承受者。

在作品前八十回,虽然还没有写到贾府被抄家,还没有写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是一些丫环已经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比如瑞珠,比如金钏,比如晴雯,正值妙龄的她们都是不幸夭折的,虽然死亡的具体原因各有不同,但都与她们的奴才身份有关,与她们的主子有关。还有一些丫环被赶出贾府,比如茜雪,比如司琪,比如芳官,她们命运的悲惨也是可以想见的。这些丫环的不幸并非红颜薄命一词所能概括,在其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内涵。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群体的悲剧,乃至一个时代的悲剧。

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来看,《红楼梦》所写丫环数量众多,但并不是平均用力,而是采取点面结合的方式。对其中一些重要人物,如袭人、晴雯、香菱等,采取浓笔重彩的方式,精心描绘,人物形象丰满,展示性格的各个方面,写得非常逼真。对于那些出场不多的丫环,则采取白描的手法,寥寥几笔,画出人物性格的鲜明特征,给人留下印象至深。比如那位傻大姐,出场不多,而且很晚,作者用笔不多,却写出其憨态可掬的形象。她尽管露面很少,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没有她,抄检大观园等一系列故事便无法展开,或只能以另一种方式进行。


傻大姐与邢夫人(87版《红楼梦》剧照)


因所写人物较多,不可能每个人都重点详细描写,作品较多的使用了“特犯不犯”的艺术手法,对于这一点,脂砚斋在批语中也屡屡提及。所谓的犯就是相似乃至重复,这些丫环们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她们都很年轻,美丽,善良,纯洁,这就是“犯”;但作者更能写出她们的不同之处即其独特的个性,即便是一群丫环出场,只要听听她们说话的语气,看看她们做事的风格,就可以比较容易的将她们彼此区分出来,这叫“不犯”。

事实上,作者已经在回目中点出了她们各自的特点,比如“俏平儿”、“贤袭人”、“痴女儿”、“慕雅女”、“勇晴雯”、“慧紫鹃”、“呆香菱”、“痴丫头”、“俏丫鬟”、“美香菱”等,“俏”、“贤”、“勇”、“呆”既体现了这些丫环各自的特点,也是作者对她们各自的评价,正是这些特征一下将平儿、袭人、晴雯、香菱等与其他丫环区分开,成为具有鲜明个性的自己。





在众多的丫环形象中,有几位是写得最有深度,也是最为成功的,如袭人、晴雯、鸳鸯、香菱等。这些人物形象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在此前的小说作品中是没有的,属于《红楼梦》的独创,体现着《红楼梦》的创新与成就。以下以袭人、晴雯两人为例稍作分析,以彰显《红楼梦》丫环形象塑造取得的巨大艺术成就。

先说袭人。袭人是《红楼梦》里着墨最多的丫环之一。她原先是贾母身边的丫环,本名珍珠,后来送给贾宝玉,取名袭人。她服侍宝玉极为尽心,并得到王夫人的肯定,虽然没有姨娘的名分,但已与贾宝玉有过云雨之事,贾府上下也都将其作为姨娘看待。对这位出场较多的丫环,不少读者并不喜欢。归纳大家不喜欢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她经常劝贾宝玉读书,留意功名,并不惜以自己要离开为借口进行要挟;二是她是一位告密者,晴雯的死与她有关。应该说,持这种看法的人还有不少,这里稍作辨析。

首先,袭人确实经常劝贾宝玉读书,博取功名,收敛自己离经叛道的行为,作品里有很明确的描写,比如第十九回,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在于该如何评价她的这些言行,对这个问题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来看。

第一,袭人劝贾宝玉的动机何在?是出于真心爱护贾宝玉吗?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如果她只是为了讨好贾宝玉,其实可以不必这样做,她可以顺着贾宝玉,纵容他的言行,不必那么苦口婆心的劝他,而且惹得他不开心,这样苦口婆心的规劝对她并没有实际的好处。

第二,袭人规劝贾宝玉的做法错在哪里?要知道不光袭人一个人这样劝贾宝玉,贾政、薛宝钗、史湘云甚至就连那位出现在梦里的警幻仙子,也都是这样来规劝贾宝玉的。这些关于科举功名的思想也不是只属于这些人,在中国古代,学而优则仕是社会上最为流行的普遍认知。贾宝玉在贾府享受着最大的好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应不应该为家族做出贡献呢?过去只要一说到读书、参加科举,就指斥为封建思想,愚昧落后,这个看法过于武断,也过于简单。贾宝玉拒绝读书,不愿意参加科举,这是很明确的,至于他想做什么,有什么目标,从作品的描写来看,实际上连他本人都不清楚,一直处在迷茫和困惑之中。袭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丫环,没有什么文化,更不可能有什么新颖的、深刻的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切实际地要求袭人也能具备贾宝玉那种带有叛逆色彩的另类思想吗?

说完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也随之而来,如果按照现代人的要求,他们会希望袭人怎么做呢?是不是觉得袭人也鼓励贾宝玉不读书,鼓励贾宝玉整天混在女人堆里呢?如果作者把没有什么文化、没读过书的袭人真的写成这样,这个人物还真实可信吗?还符合生活的逻辑吗?作为一个丫环,袭人不过是遵从社会上通行的思想观念行事,她不可能具备贾宝玉那样的另类思想。因此,作为一个现代读者,一定要像陈寅恪所说的,对古人“应具了解之同情”[2]279,对历史人物如此,对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也应如此。你可以不赞成袭人的言行和理念,但要理解她为何这样做,其动机究竟如何,只有这样才能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

袭人、宝玉(87版《红楼梦》剧照

(右滑查看更多)


其次,袭人确实和王夫人讲过有关贾宝玉的事情,也深受王夫人的信任,但不能由此就判定她就是一个告密者。晴雯之死是全书的一个重要情节,按照作品的描写,此事就连贾宝玉对袭人都有所怀疑,这也成为袭人告密说的一个理由。袭人是不是一个告密者,要根据作品的实际描写来看。根据作品文本提供的信息,晴雯被撵确实是因为告密,这在作品中有明确的描写:“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 对于告密的具体内容,作品也有较为详细的描写:“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 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很明显,这里的告密者绝非袭人,而是另有其人,那就是王善保的,自然还有一些嫉恨晴雯的婆子们跟着添油加醋,落井下石。事实上,当初贾宝玉要赶走晴雯时,袭人一再相劝,而且带头下跪,为晴雯求情。从作品的描写来看,这并非袭人在作秀,而是有诚意的,否则她完全可以虚张声势,仅仅做个样子而已。晴雯当时没有像茜雪那样被撵走,袭人的苦苦相劝还是起到很大作用的。王夫人在驱逐晴雯时确实如贾宝玉所说,挑了很多人的毛病,就是没有挑袭人的不是,这也是贾宝玉怀疑袭人的重要理由。但怀疑归怀疑,还是要以作品的实际描写为据。在笔者看来,这是作者在故意使用险笔,属于一种创作技法,这样的险笔在《红楼梦》中还有不少,因非本文论题,这里不展开讨论。

对袭人这个人物,我们可以不赞同她的思想,可以不喜欢她的性格及言行,但对其好坏是非的评判应当建立在文本的基础上,应客观公正,将其放在作品所涉及的社会文化大背景下进行考察,而不能仅仅凭着自己的好恶来评判,尽管文学作品的阅读和赏析往往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从上述对袭人这个丫环形象内涵的分析可以看到,《红楼梦》对丫环形象的塑造是有深度的,也是非常成功的。作品面世后读者对这个人物形象评价争持不下的争议恰恰证明了这一点,一个脸谱化的人物形象是不会引起读者如此大兴趣的。

再说晴雯。她无疑是《红楼梦》中最受读者喜爱的人物形象之一,也是这部作品写得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读者喜爱晴雯,主要出于如下几个理由:

一是她的美貌。《红楼梦》中的年轻女性容貌美丽的有很多,比如林黛玉、薛宝钗、薛宝琴、秦可卿等人的长相都是相当出众的,如果将这些女性放在一起比较,晴雯未必一定是第一,但肯定是最为出众者之一,这是毫无疑问的。

二是她的才能。这可以从第五十二回病中勇补雀金裘那段描写看出来。她不仅容貌出众,而且针线工夫在贾府里也是数得着的,这也是贾母将她送给贾宝玉的重要原因。


晴雯补裘(87版《红楼梦》剧照)


当然读者最为看重的是第三个方面,那就是晴雯的性格泼辣,直爽率真,嫉恶如仇,任性而为,具有独立的人格精神。从她身上丝毫看不出逆来顺受的奴性,她不仅敢于和贾宝玉顶撞,闹到差点要被赶出怡红院的程度,而且还在王善保家的带人抄检大观园时,以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不满。正是这种敢于反抗的品格使她受到读者的喜爱。


晴雯撕扇(87版《红楼梦》剧照)


但是,晴雯泼辣、外露的性格也正是导致她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她的特立独行、率性而为出于天性,但也为自己树立了敌人,这些敌人不仅仅是那些婆子们,还包括那些受过她伤害的小丫环,直至最后受到别人的谗言,被赶出贾府,由此殒命。晴雯之死,固然是由于王夫人的刻薄愚钝,固然是王善保家的等人有意的构陷,但晴雯自身刚烈乃至有些尖刻的性格也是其致死的重要因素,只要看看她如何对待有偷窃行为的丫环坠儿就可以看出端倪。

对晴雯的性格与言行,很难用好和坏这种简单的二分法来评判。对晴雯如此,对袭人乃至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物也都是如此。作者写出他们性格中的各个方面,这些性格都是读者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随处见到的,自己本身也具有的,这些人物仿佛读者在生活中结识的朋友一样,他们不是坏人,也不能简单的称作好人,属于那种优点、缺点兼具的人,惟其如此,才真实可信,才鲜活生动。这也是《红楼梦》与此前的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的不同之处。以《三国演义》为例,作品人物的性格非常鲜明,往往写到极致,却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比如刘备,作者极力写其忠厚,写得过火,反倒让人觉得有些虚伪。诸葛亮为了极力写其多智,结果写得像个妖道一样。《红楼梦》避免了这种夸饰的写法,多用写实手法,因而带来逼真的效果。晴雯、袭人等人物,虽然不过是作者虚构的人物,但给读者的印象比史书中记载的历史人物更为真实,仿佛就生活在自己身边。

从袭人、晴雯这两位丫环形象的描写可以看到《红楼梦》在人物塑造艺术上取得的重要突破和进步,将她们与此前小说中的同类人物如红娘、庞春梅等进行比较,可以很明显的看到这一点。鲁迅认为“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3]306-307,这一观点从丫环群体书写这个角度可以得到非常充分的证明。

袭人、晴雯之外,作品中塑造得较为成功的丫环形象还有平儿、香菱、鸳鸯、紫鹃、小红等,这些人物形象鲜明、性格独具,都有值得深入探讨的必要,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一一介绍分析。

丫环这一特殊群体只是《红楼梦》人物群像的一部分,但由此可以透视《红楼梦》艺术成就之一斑。这一群体固然不如贾宝玉、金陵十二钗等核心人物重要,但不可缺少,也不可替代,作者并没有仅仅将其作为陪衬人物进行脸谱化处理,而是使用较多篇幅精雕细刻,着意描绘,成功塑像了一系列性格鲜明、独具特色的新型丫环形象,既写出这一群体的共同特征,又写出每个人物的独特个性,为其注入丰厚的内涵,富有深度,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这种对中国小说的创新及其取得的巨大艺术成就有着多方面的意义和价值,值得深入探讨,《红楼梦》这部小说被尊为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并非偶然。


注释

①《红楼梦》第二回。本文所引作品文字皆出自中国艺术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参考文献

[1] 周锡山.红楼梦的奴婢世界 [M]. 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6.

[2]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 [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3] 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此文原载于《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22年第3期


文|苗怀明

责编|方舟宁

图片来源|网   络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