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球王贝利，你就理解了第三世界

一、

他的真实姓名叫“埃德森.阿兰特斯.德.纳西门托”。

用葡萄牙语写，是Edson Arantes do Nascimento。

这个名字里，藏着他身世的密码。

纳西门托，是巴西东北部的一个大牧场。根据考证，他是非洲奴隶的后代，祖先应该来自尼日利亚或者安哥拉，是早年间欧洲殖民者运到巴西的五百多万黑奴之一。

而纳西门托，是许多奴隶落脚在巴西的第一站，他的姓氏大概来自于此。

“德”可以翻译为“来自”；“阿兰特斯”意思是“忠诚的”，这是巴西老百姓常见的名字。

“埃德森”实际上就是“爱迪生”（Edison）。

因为1940年也就是他出生的那一年，这个离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不到300公里的圣保罗州小镇刚刚用上电灯。

父母听说过发明电灯的爱迪生，想用这位美国大科学家的名字给长子取名，结果漏了一个字母i，爱迪生变成了埃德森。

这不能怪他父母。当时的巴西，一半人吃不饱饭，三分之二的人是文盲，能起个美国大科学家的名字，已经算是有文化的。

而到他这一代，教育水平也没有好多少。日后在进入专业足球队时，小学四年级就辍学的他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么埃德森.纳西门托怎么又变成了“贝利”（Pele）呢？

因为在文盲率极高的巴西，每个知名人士都有个别名，尤其是足球运动员。

那个年代，普通人接触足球比赛的渠道莫过于收听电台，而电台播音员在口播足球比赛时，必须得给每个运动员起个简短的别名。

不然，比赛就会是这样：

“埃德森.阿兰德斯.德.纳西门托接应了塞瓦斯提安.德.西巴.田诺里奥.铁黑拉.阿拉奥赫的传球，再传给巴尔德马.何安.孟德斯.德.莫莱斯。他盘过了阿土.贝利若.卡瓦何.何塞.布利多，再传给如埃.莫瑞拉.阿卡西奥.圭马然思，他又顶给……”

贝利这个名字里，又藏着巴西的国情。

巴西是说葡萄牙语的，南美其他国家一般说西班牙语。然而，贝利这个名字无论在葡萄牙语还是西班牙语中都找不到含义。而且他的家人本来管他叫“迪克”——在巴西，叫“埃德森”的人往往都会被这么叫。

那么怎么又成了“贝利”呢？

他成名后，多次回到家乡去寻访儿时的伙伴，询问他们贝利这个名字的来历，都不得其解。但有一种可能，似乎有点道理：

它来自土耳其语“傻瓜”。

巴西是个移民国家，有日本人、瑞典人、叙利亚人、意大利人等许多国家的移民，当然还有葡萄牙人和贝利这样的巴西黑人。

在一次踢球的时候，他被附近的土耳其商店的店主看到了。他们大概觉得这个又黑又矮的孩子拼抢的样子有点可笑，就喊了一声“傻瓜”。在土耳其语中，这个词的发音接近于“贝利”。

不管怎么说，从9岁左右开始，他这个名字就叫响了。后来变成了整个巴西的象征。

那些年，每当巴西人向外国人介绍自己是巴西来的，对方经常会说：

“噢，贝利之国”。

二、

巴西有一句话：

“如果一样东西会动，踢它一脚。如果不会动，就给它一脚让它动。如果太大了踢不动，拿它去换一个小的东西踢。”

巴西的孩子，一学会站立就开始踢球，学走路倒还是下一步的事。

贝利也是如此。他找一只最大的袜子，塞上破布或者破报纸，尽量把它弄成球形，然后用绳子扎紧。这就成了他和小伙伴们的足球。

那么袜子是哪里来的呢？经常是他们从邻居家的晾衣绳上直接顺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顺其他的东西。一次，他们钻进铁路旁边的仓库，偷了不少花生。用它们换来了球队的队服。

没办法，靠擦皮鞋、卖小吃，他们这些最底层的穷孩子无论如何也凑不齐买衣服的钱。他们也只买得起衣服，而买不起球鞋。

为此，他们还给自己的球队起了个名字：“赤脚大队”。

当他们骄傲地四处宣扬这个名字时才发现，几乎每一个贫民区都有一个队叫这个名字。

贝利的童年很典型。他七岁开始擦皮鞋，十几岁的时候在火车站卖肉饼。肉饼是从一对邻居夫妇那里进的货，实际上是帮人家代卖，卖完之后把钱给人家，然后才能得到自己一份薄薄的酬劳。

有一天他饿得忍不住，自己吃了四个。结果被邻居太太按照回款数量查了出来。

本来，贝利的梦想是当一个飞行员。他家附近就有一个机场，他经常望着这种神奇的机器从天上飞来飞去，觉得身穿飞行夹克的飞行员神气极了。

直到有一天他目睹了一场空难，被飞行员的尸体吓得连续做了许多夜的噩梦。

他母亲把踢球看得比抢银行还坏，想让儿子学医或者学法律，将来谋个好前程。然而，贝利并没有成为一个医生或者律师。

因为，跟同样热爱踢球的小伙伴们比，贝利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他的父亲堂丁奥。当然，这也是个别名。

堂丁奥也是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至今保持着一场比赛独进5个头球的巴西纪录。后来人们说，贝利唯一没有打破的纪录就是他父亲创造的。

他不但教给儿子踢球的技巧，做他的启蒙教练，更教给他做人的道理。

比如，他发现儿子脾气不好，经常跟人在球场上打架时，会用一句中国谚语来劝告他：一捏拳头就输了理。

估计这句话的原型是：“有理不在声高”。

作为一个足球运动员，堂丁奥的运气很不好。在名声终于惊动了大城市的球队，被邀请加入时，他以为命运转折点来到，就带着全家搬到了城里。

结果他没踢几天，就跟一位球员——后来的巴西国家足球队队长在球场上相撞，腿受了重伤。这事也就黄了。他不得不去医院做清洁工，以养家糊口。

那个年代，足球的规则非常野蛮。虽然也有罚下和点球这样的处罚，但没有红牌黄牌，也不允许换人。运动员们在场上发生身体碰撞，乃至挥拳殴斗都是常事。贝利后来也在场上被人故意铲倒，差一点葬送了职业生涯。

但是，野蛮也成就了贝利。

15岁那年他被邻近的城市桑托斯选进足球队，踢主力中场。但这个位置已经有两名主力了。

没多久，其中一名主力就跟人在场上相撞，腿几乎被撞断，不得不离开队伍。贝利遂脱颖而出，打上了主力。

他一开始的月薪是60美元，包食宿。几个月后，他就给爸妈买了一栋小房子。这时，他们才免除了付不起房租的忧虑。

两年后，贝利的薪水已经提高到每月720美元，还有比赛的奖金。为了摆阔气，他给家里买了一台体积庞大的煤气炉。

但他忘了，家乡当时根本没有煤气管道和煤气罐。

这台煤气炉成了家人和邻居口中的笑柄。

三、

贝利的一生，是巴西这个国家的一针兴奋剂。

他曾经目睹了整个国家的惨痛失败——那是他10岁那年，也就是1950年举行的巴西世界杯。

巴西摩拳擦掌，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经济落后、文盲众多、传染病流行的第三世界国家，而是能够跟世界强国一争高下的平等国家。

这一年本来是它的好机会。

欧洲各国都在舔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口，苏格兰、土耳其都放弃了比赛，德国被一分为二，意大利的主力球员都在一场空难中丧生。

最后，欧洲竟然只出了6支球队参加世界杯。而这6支球队的状态也不好，英格兰竟然输给了美国。

而巴西虽然没有受到战火波及，此时的经济却是一片萧条。政客们决心要争取一届世界杯的胜利，来给国民打打气。

它在首都里约热内卢修建了世界上最大的马拉卡纳球场。决赛这一天，竟然有20万球迷到场观看，许多政府部门和工厂都放了假，专门让国民收听广播，认为冠军已经在握。

对手只是南美小国乌拉圭，一个人口还不如里约热内卢多的国家。

他们忽略了一件事：1930年的首届世界杯，冠军正是乌拉圭。

而足球，从来都跟国家大小、人口多少无关。

当乌拉圭最终以2比1淘汰巴西时，整个巴西仿佛一下子从天堂跌落到地狱，又回到了那个印第安土著和不识字的奴隶后裔组成的国家。

那是贝利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巴西人说，这一天就是巴西的广岛，整个国家仿佛挨了一颗原子弹；乌拉圭踢进巴西球门的关键一球，跟美国总统肯尼迪挨了一枪的镜头一样残酷无情。

8年后，17岁的贝利被选入国家队。为整个国家复仇的压力，都压在了他和队友们身上。

这一届世界杯在瑞典举行。巴西举全国之力来准备这场比赛。

巴西队队员被禁止携带铃鼓一类的娱乐乐器上飞机，必须全力比赛；他们的家信都要被拆看审查，直到确定其中不会有影响情绪的事情才能交给本人；每周只能给家里打一次3分钟以内的电话。

而且，领队还特地向东道主瑞典提出要求，把巴西队下榻酒店里的28名女服务员全部换成男性。

这一年，正值巴西励精图治的年头。

时任巴西总统的口号是“五年等于五十年”，要搞跨越式发展。他正在迁移首都，把首都迁到内陆城市巴西利亚的同时振兴工业。

比如之前的1956年，巴西宣布了一项激进的汽车产业政策：对进口汽车征收高昂的进口税，但对外资汽车厂实施慷慨的减税政策。哪怕它们只是把零件运到巴西来装配都可以。

此举一出，大众、宝马等公司纷纷来到巴西设厂。尽管巴西人根本买不起汽车。

巴西当时人均月收入只有30美元。假设一个巴西人12岁开始工作，他要做55年的工，也就是他67岁那年才能买得起一辆汽车。而当时巴西人的平均寿命仅仅是47岁。

换句话说，他为了买一辆汽车，直到死后还得工作二十年。

不管了。为了夺回面子，也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国崛起，巴西拼了。

1958年的这届世界杯，自然更是志在必得。

他们到了瑞典，发现这里挂的巴西国旗都是错的。颜色倒对，但把中间的天球仪变成了方形，位置也不对。经过抗议，瑞典才弄来了一面正确的国旗。

出战的球员自然更是精挑细选。巴西队还破天荒地使用了心理医生来帮助筛选队员。

这个决定差点葬送了巴西。

心理医生给贝利下的结论没有一句好话：他幼稚、缺乏斗志、缺乏进取心、缺乏责任感……百分之百不该上场。

教练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一大套话，点点头说：

“你也许说得再对也没有了。不过，你对足球是一窍不通。贝利的伤一好，他就得上阵！”

当贝利在决赛中独进两球，巴西队以5:2击败东道主瑞典队拿下世界杯冠军时，整个国家疯狂了。

无数的巴西老百姓彻夜狂欢、集体游行，泪流满面地唱着巴西国歌，忘记了下一顿饭要从哪里来的难题。

至今，贝利仍然保持着世界杯上最年轻进球球员的纪录。

他的家乡城市送给他一件别致的礼物——巴西生产的第一款汽车。

这是一辆三个轮子的前开门汽车，名叫Romi-Isetta。它的产权属于宝马公司，由一家获得授权的意大利公司在巴西制造。

其实，它不能叫“巴西制造”，只能叫“在巴西制造”。但巴西政府照样洋洋得意，引以为豪。

贝利把它送给了父亲。父亲尽管没有驾照，仍然开着它神气地兜了几圈，不久就一头栽到了沟里。

获得世界杯冠军的另一个奖励，是一台刷成巴西国旗颜色的电视。贝利也把它送给了自己的父母。

这时候，他的家乡和巴西的大部分地区一样，都没有电视信号。

这台电视也成了摆设。

四、

整个职业生涯，贝利都被政府当做兴奋剂，给国民使用。

因为贝利对巴西足球乃至巴西国家形象的巨大提升作用，巴西政府禁止他出国效力。

因此，贝利一辈子也没有去那些足球的豪门队伍效力，但他所在的桑托斯俱乐部跟这些队伍都踢过表演赛。

名为表演赛，实际上跟现在的比赛激烈程度没有什么分别。贝利的球王之名，正是在这些比赛中树立起来。全世界也因此认识了巴西这个一向被看不起的第三世界国家。

一次球队在贝鲁特转机，大量球迷涌进机场，声称要绑架贝利，除非他答应跟黎巴嫩的球队来一场。

另外一次在阿根廷比赛后，疯狂的观众把他身上的衣服都剥光拿走了，只剩一条内裤。第二天，报纸的标题是：

《黑人球王的脱衣舞》。

每逢贝利出场，桑托斯俱乐部都会收到十万美元的报酬，而贝利如果不能出场，就只有三万美元。

但是，即便如此，俱乐部也没有发展起来，球员们的训练设施和更衣室还是那么破旧。第三世界国家的顽疾——腐败，同样入骨随形。

一次，球队在欧洲巡回比赛归来，一个俱乐部官员拎着一箱子钱下了飞机去喝咖啡，不一会儿他空着手回来说：箱子被偷走了。就这样，全队的欧洲比赛报酬不翼而飞。

很多年里，每逢俱乐部在欧洲或者美国踢球时，贝利都会被要求背着一袋子巴西咖啡上场展示。因为巴西政府指望，用他的名声给巴西咖啡做广告，以跟南美其他盛产咖啡的国家竞争。

这一袋子咖啡足有60多公斤，而贝利的体重只有63公斤。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在迷信“大国崛起”的路上，巴西很快就摔得头破血流。

总统的那句口号“五年等于五十年”被老百姓喊成“五年通货膨胀等于五十年”。

因为急于建设新首都，政府滥发纸币，导致物价飙升。1964年一年时间，物价就涨了一倍。

这位总统下台后，几个继任者都腐败无能，最后导致军政府政变上台。

军政府对民间的反抗者使用残酷手段镇压，甚至把一位组织“马克思主义游击队”的女大学生吊起来用刑。所以，他们更要求政绩，来证明自己上台的合法性。

在他们眼里，足球已经不止是兴奋剂，简直是毒品。他们想用1966年世界杯来掩盖自己统治社会的失败。

拥有贝利的巴西队，已经连续两届夺得世界杯冠军，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而幽默。

这一届巴西队试训的时候竟然招了44个人，把前面几届世界杯的老队员全招来了，尽管很多人满身伤病，早已退役。

政府安排他们组成一支支队伍，到全国各地去训练和举行表演赛；然后再拆开，重新换人、组队、再训练、再举行表演赛……

最后，甚至让他们搞到国外，去跟一个个国家的队伍踢表演赛，而不顾比赛日程邻近。

为什么这么干？因为政府要娱乐大众、凝聚人心，展示巴西足球的形象，搞面子工程。

最后，当巴西队站在世界杯的赛场上时，这11个人一共只一起踢过两场比赛，彼此之间连相貌都不怎么熟悉。直接半路就出局了。

70年代初，贝利最后选择从巴西队退役去美国踢球，一是因为年龄原因，二是不想再给军政府当招牌。

第三是他自己的原因——

缺钱。

去美国踢3年球，报酬比他从15岁开始一直到退役拿的薪水还要高。

贝利是全巴西最有钱的人之一，但他并不懂得怎么管理自己的财富。

他误信一个商人，合伙搞房地产，懵懵懂懂地签了许多无限责任的担保协议，结果几乎破产。

更让人抓狂的是：

这种事情，他年轻时就发生过一次了。

五、

2022年12月29日，82岁的贝利因癌症去世。

他这一生，除了球王还有许多头衔。其中一个，竟然是：

巴西独立近200年来的第一位黑人部长。

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一位巴西总统请他当体育部长，然而他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

在政治的海洋中游泳，他的球技发挥不出来。

他发起一项法案，要求让球员能自由转会，命令俱乐部每年都公布收支明细。

然后，后一条动了太多人的奶酪，遭到了巴西几乎所有足球俱乐部的反对。最后通过的“贝利法案”，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说，我都不愿意这项法案用我的名字命名。

随着年岁渐长，贝利越来越多地涉入政治。他说，我对年轻时没有抗议军政府的暴行感到很后悔。

同时，他还反对巴西举办世界杯。

因为他知道了，巴西虽然已经成为“金砖国家”，却是世界第三大债务国，还有几百万人吃不饱饭。修建比赛场馆只能用公款。

巴西的老百姓也渐渐明白了，足球这支兴奋剂不是万能的。

2013年，巴西在举办联合会杯（小型世界杯）的时候，很多走上街头抗议，对公款被用在建设体育场馆而非学校、医院上而愤怒。

有人举着这样一幅标语：

日本，用我们的足球换你们的教育行吗？

尽管反对，贝利仍然担任了2014年巴西世界杯的形象大使。

做出这一任命的，正是当年那位被军政府吊起来用刑的女大学生。

她叫迪尔玛.罗塞夫。是巴西的首位民选总统。

贝利的一生，见证了巴西的大国崛起之梦，并成为它的一部分。

在他年轻时，巴西的人均寿命只有46岁；而在他的晚年，已经上升到70岁。

他用足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世界。

但，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这个国家，无人说得清楚。

在贝利八十岁那年的自传中，他提到一件事：

父亲去世后，他回家探望。母亲给他找出一只多年前的旧球鞋。

他掏了一下那只陪伴他度过年少时光的球鞋，从里面掏出了400里斯。几十年前巴西的旧货币。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你参加比赛第一次给家里挣的钱，我一直给你留着。”母亲柔声说。

听到这话的贝利泪流满面。

他说：这些钱让我想起了自己这一生是多么幸运。上帝赐给我特殊的足球天赋，我很幸运，利用这种天赋并从中得到快乐。

虽然他已经弄不清楚这些钱的价值。

这些年，由于种种金融危机，巴西先后换了七八次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