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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延龙 | 庄子“忘”的教育图景阐释

奋进的 大学教育科学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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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忘”的教育图景阐释
谢延龙
作者简介:谢延龙(1973-),男,河南南阳人,教育学博士,宁夏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教育基本理论研究;银川,750021。(原文载于《大学教育科学》2022年第1期 P105-112)



摘要:庄子之“忘”是以学习为核心的教育范畴,具有深刻的教育意蕴。庄子以“忘”为学,其根本出发点是为了祛除物欲对学习的功利性遮蔽。“忘学”作为一种方法,是一种凝神专注之学。“忘学”作为一种境界,是一种高阶的智慧之学。“忘学”的目的是成就按照自我本性发展的自适之人。“忘学”非认知之学,乃以体知与心悟为学,既有身体体验的外体,又有内心觉悟的内求,内求与外体二者贯通,是实现了活动之身和非理性之悟相互交融的学习方式。“忘学”之“教”为“不言之教”,一方面,“教”彻底脱离“言”,教与学一体,教之学就是“教”,学就是学“教”之学;教与学成为教者对学者“感”、而学者“应”的联动感应过程。另一方面,“教”由“言”出,所“言”并非“教”,所言所至无言之“意”方为“教”。  关键词:庄子;忘学;体悟之学;不言之教;智慧之学


“忘”是庄子思想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创性范畴。在《庄子》一书中,“忘”字出现频繁,涉及33篇中之22篇,尚有众多与“忘”相近之词,诸如遗、外、丧、亡等,在庄子思想中,最早实现了“忘”的系统完整阐释。庄子之“忘”,因其与记、忆、知、学、教等有密切勾连,亦成为一个蕴含丰富、极具独见的教育范畴。但“忘”之深刻的教育意蕴,却被庄子哲学的非凡魅力所遮蔽,历来被教育所忘。本文以“忘”祛忘,“钩沉稽古,发微抉隐”,意在使庄子“忘”之教育图景显现,并开启对当今教育教学理论之反思。


一、“忘”即学


教育的核心终究是学习”,“忘”与“记”作为学习的关键,具有重要教育意义。众所周知,“记”一直被认为是学,而“忘”不但与学无关,还常被看作学的对立面,要加以斗争和消灭。庄子却独辟蹊径,以“忘”为学,认为“忘”方是学之本质,“忘”学更胜于“记”学。

在西方哲学传统中,记忆在学习中具有崇高价值,忘则作为学习的否定而被否定。在古希腊,真理乃至生命都诉诸于记忆对遗忘的圮绝。希腊语“真理”(aletheia)一词的核心“lethe”,正是遗忘女神(Lethe)之名,而具有否定意义的前辍“a-”表明,真理关涉不忘,是“忘”的否定。在古希腊神话中,凡堕入冥界的亡魂,都要饮下“忘川”之水,以清除人世间的一切记忆,犹如中国神话中的孟婆汤。这表明,遗忘才意味着生命的真正结束,而记忆就是生命,剥夺记忆就是剥夺生命。

人类文明诞生之初,口耳相传的学习,使遗忘带来文明中断的可怕后果,让记忆得到了无限推崇。在古希腊,柏拉图的“所有的学习不过是回忆而已”,明确表明学习是一个因为“忘”而策动的“回忆”过程,回忆正是为了克服遗忘带来的丢失。亚里士多德对记忆进行深入研究,撰写了《论记忆》一文,把记忆与时间、刺激和心灵潜能的深邃思考相结合,认为“记忆就存在于具有强烈刺激之心灵的潜能存在之中”。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奥古斯丁认为,记忆才是与上帝关联的伟大力量,遗忘以记忆为前提,没有记忆,遗忘亦无意义,“我们凭记忆来记住事物,如果我们不记住遗忘,那么听到遗忘二字,便不能知道二字的意义,因此,记忆也记着遗忘”。启蒙哲学家洛克对记忆十分推崇,他明确指出:“我们如果没有记忆的帮助,则我们在思想中,推论中和知识中,便完全不能越过眼前的对象。”在洛克看来,离开记忆,人类的思维和知识就无法确立,学习也就根本不会发生。

在中国,儒家特别强调记忆在学习中的重要性。孔子的“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荀子的“诵数以贯之”(《荀子·劝学》),都强调学习要通过数量积累的“时习”和“诵数”,进行反复记忆。朱熹也要求“遍教未足,虽已成诵,必满遍数”,程端礼更是提出学习经书要“必看读百遍,倍读百遍”。孔子甚至把“好学”解释为消除遗忘,强化记忆,最大限度地将所学固定下来,“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论语·子张》)。在实践中,儒家更是强调博闻强记、博闻强识、课读记诵在学习中的作用,乃至把“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能力,看作是对有天分学生的最高褒奖。

与记忆之学不同,庄子匠心独具,以“忘”为学,开辟出学习理解的新境界。不同于西方对记忆的强调,“忘”一直是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道家思想探讨的主题,但这种探讨“多半把‘忘’的哲学讨论聚焦于功夫论、人生哲学、实践哲学、伦理学,甚至形上学的讨论上,而忽略了‘忘’与‘记忆’之间的密切关联,也不多论‘忘’在认知科学、心理学(或道德心理学)与知识论中的重要角色”,“忘”与记忆,“忘”与心理学、认知科学、知识论的牵扯,更多地具有教育学意义。庄子“忘”之命运亦如是,“忘”之学习理解的教育学意义,一直被遮蔽而等待开显。事实上,与柏拉图“以忆训知”不同,中国先哲们早就“以忘训知”,把“忘”看作是“智德”,关注“忘”与知识的积极联系,“柏拉图将人类的知识视做回忆,而同时期的中国哲学家通过结合了沉思与经验的心态,而将知识视为某种‘忘’”。在西方,随着近年来“记忆”哲学研究热潮的不断推进,“忘”的知识论价值也愈发受到关注,代表性的如米克莉亚(Michaelian)的《忘之知识论》(“The Epistemology of Forgetting”),贝内克尔(Bernecker)的《忘中之知识》(“Knowledge from Forgetting”),都明确地表明了“‘基于忘记所形成的真信念’有时候也可以为主体带来‘知识’”。这充分说明了“忘”可获得知识,“忘”即是学习。由此可见,庄子以“忘”为学的先见性和卓越洞察力。

庄子提出以“忘”为学,其根本出发点是为了消除学习所遭受之“物役”“物累”的异化,祛除物欲对学习的功利性遮蔽,恢复真学。庄子之“忘”,以“物”为始,“忘乎物”“遗万物”“外物”“伦与物忘”等,都要求学习首先要超越“物”的功利心束缚,摆脱为追求功名利禄而沉沦于“物”不能自拔之状态,恢复为学而学的本真。

学习的功利性关联,一直是学习内在本真价值的最大遮蔽。从传统的“学而优则仕”,视学习为“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到现在的为考试升学而学、为社会地位提升而学,学习被外在物欲的荣华富贵、出人头地和功名利禄所支配。这种“皆囿于物者也”的学习,庄子称之为“见利而忘其真”“见得而忘其形”“以物易性”,完全是一种被“物”所奴役的异化学习。学习为“物”所占有支配,完全成为人们努力实现物质力量的工具,使理应体现人本质力量的学习,异化为“异己的力量”,成为规训、压制和束缚主体人精神世界的敌对者。于是,人越是学习就越背离自我,越迷失自我,庄子把这种状态叫做“丧己于物”。

面对人丧于物的学习,庄子不禁叹息道:“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徐无鬼》)。无法摆脱外物束缚的学习,会使人放纵形体与本性,沉溺于物欲追求,却孜孜汲汲而不回头,真是太可悲了!这种可悲还在于,甚至学生学习的成绩,竟成为教师、学校和社会争夺名利的工具。庄子提出“忘”之学,就是要求在学习中,忘掉与物欲有关联的功利关系,斩断学习对物的有所企求,有所沾滞,避免学习为物所“绑架”,以真正彰显学习的内在价值,使最本真的学习得以敞开。

庄子“忘”之学,作为一种方法,是一种凝神专注、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之学。庄子之“忘”,要求忘掉感官产生的对学习的各种杂扰,“遗其耳目”,“无视无听”,“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在宥》)。摒除影响学习的各种烦虑、杂念和干扰,摆脱各种与学习无关因素的撕扯牵绊,“忘利”“忘物”“忘是非”“忘年忘义”“忘其肝胆”“忘其所受”。通过抑制情绪状态,驱除欲望私心,挣脱纷扰束缚,止息精神因扰乱所产生的动摇,进入学习的“凝神”状态,即庄子所谓的“凝于神”“其神凝”“抱神以静”,这是一种注意力极其专注集中的学习状态。庖丁解牛、津人操舟、梓庆为鐻、老翁捶钩、佝偻承蜩等,之所以能显示出出神入化的技艺,就在于“忘”进入其中,而产生出高度“凝神”状态所造成的惊人效果。此种状态正如老翁锤钩中所言“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知北游》),又如佝偻承蜩所谓“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达生》)。众多万物是要排除的对象,精力与思维只能聚焦于要关注的“钩”与“蜩翼”,这就是学习要全身心投入、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凝神状态。“废寝忘食”一词所描述的,就是这种“忘”之凝神专注的学习状态,饿和累的本能感,身边的食物与床,在学习的专心中统统被忘掉。西哲苏格拉底经常走着走着,突然停下,静立不动,凝神于己,甚至持续这种状态一天一夜,围观者以为怪异,殊不知苏格拉底已忘其所为,遗其所之,进入到“忘”这种极其专注的学习状态。

庄子“忘”之学,作为一种境界,是一种高阶的知识之学、创造之学和智慧之学。不同于把学习看作是知识的博闻强记,庄子恰恰认为“忘知”才是真正的学习,即“弃知”“去知”“黜聪明”“亡其知”“去知与故”,要求学习要忘掉知识,超越对知识的记忆。对于“忘学”,爱因斯坦曾深有体会地说:“如果一个人忘掉了他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每一样东西,那么留下来的就是教育。”学习者在学校里所学,最主要的当然是知识,但真正的教育恰恰是对知识之“忘”。

庄子的“忘知”之学,并非要彻底否定知识学习,而是要忘掉“小知”之学,迈向“大知”之学。庄子把知识分为“小知”和“大知”,“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齐物论》),“间间”指知识的割裂、肢解状态,“闲闲”是知识的融通、贯通状态。对学习而言,强制记住零散割裂的知识,属“小知”,而能对所学知识贯通融会,达到知识的整体性理解,则属“大知”。

庄子认为,通过学习获得的知识,不是仅渗入我们的身体的“小知”,而是要渗入我们灵魂的“大知”。作为“小知”的记忆知识,渗入的只是身体,甚至可能只是肉体的一种机械技能,获得的仅是一堆死知识。而“大知”则要求渗入灵魂,真正成为融入我们灵魂的部分,成为我的知识,为我所用,甚至创造新知识,而不仅仅是将知识原样地从记忆中提取出来。故庄子否定小知,“小知不及大知”(《逍遥游》),且必须通过“忘”小知,才能获得大知,“去小知而大知明”(《外物》)。这要求在学习中,要善于把零散、杂多、离散的知识,进行去繁入简、对比推理、综合会通的抽象思辨性理解,以“达万物之理”(《知北游》),使知识穿透灵魂。如此,“忘”这种学就有了提升思维和认识能力的意义,这是一种高阶的能力获取之学。

学以“忘知”,通过舍“小知”,不仅要求得“大知”,更根本的是要获取“无知”。冯友兰先生称这种“无知”为“无知之知”,“‘无知之知’和‘无知’是两回事。‘无知’是人的原初状态,而‘无知之知’则是人经过‘有知’而后达到的‘无知’阶段”。在这里,“无知”是一种比“知”更高深的学习,“不知深矣,知之浅矣”(《知北游》),不知的知识,就是要创造的新知识,知“无知”的学习,就是要通过学习,达到探索未知的领域,这完全是一种创造性的学习。

庄子认为,学习要达致创造,只有通过“忘”,摆脱旧有知识、先入观念、固有思维的拘执束缚,使“记忆”状态下被遏抑的个性、创造性和想象力彻底释放。如此,人的心灵才可以达到一种纯精神自由的思维之境,才能“朝彻”而“见独”(《大宗师》),思维一朝豁然贯通,独到的见解、超凡的睿智便喷涌而出。这实际上是获得智慧的学习,在“忘”中“转知成智”。冯契先生对此有很深刻的认识,他提出了“智慧无知”之说,要求以忘知而得,认为忘就是以“损的办法、减的勾当”,“忘之又忘,以至于知识的影响完全涤除,见解的色彩完全洗尽”,由此智慧方能获得,“亦唯无知无见,扬弃所有相对的知识,才能得周普的智慧,所以庄子说忘”。“忘”成为打开智慧之门的学习,这才是学习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忘学”的目的是成就按照自我本性发展的人,使人成为与自我相适应的人。忘学的根本指向在于成人,使学习者在学的展开过程中,按照人的本性成就人自身。在这个意义上,忘掉一切,就是不被一切所制约、模塑和规训,而只与自我本性相适应。在庄子看来,最能透显人之自我本性的是“游”,“游心”“游世”“游无穷”“游于天地”“虚而敖游”,这是一种游戏性的自由之“游”,是“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在宥》)的纯粹个体精神自由,展现的是性情不受拘束、非功利、无目的、人性彻底敞开的游戏精神。席勒曾言:“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游戏消解了物欲名利和强烈的目的性,使人的精神从束缚中完全解放出来,超脱利害,忘怀得失,无计无较,心灵呈全然自由之态,“游夫遥荡恣睢转徒之涂”(《大宗师》)。人在游戏中通过充分的自我表现而成为自己,“游戏的存在方式就是自我表现”,人成为自己,不依附于任何外在的目的与价值,而只与自我相适应。

学习要达致“游”之精神自由的“自适”状态,必须通过“忘”,层层消解个体内在的纠缠与牵累,层层剥落各种外在的枷锁与规范,主体自我的内在本性方能向自我显现。庄子批评了人在学习中丧失自我本性、违背自我本性的现象,“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骈拇》)。“适人之适”的学习,受异己力量役使,为它者所左右,呈现出被动性与接受性。“自适其适”的学习,就是与自我本性相适应,与自我适合一致,彰显的是主体性。费希特有言:“人的最终和最高目标是人的完全自相一致。”人只有与自我本性相适合,才能把握真实的自我,成为是他所是的自己。如果满脑袋都是外来的灌输,那便只能“询彼丧我”,不再是自己。

不同于庄子“自适”之人,儒家之学要求人通过自身努力而学,以改变人的本然趋向,学要合乎外在的仁、义、礼等,成就的是道德人。西方古希腊“认识你自己”的成人之路,把人之为人的规定与“认识”相关联,成人与知识的掌握积累密不可分,走上了一条认识论的成人之路。认识论的成人之路要求通过不断获取知识实现自己,学习所成就的是知识人。在庄子看来,知识人与道德人都不是以人自己为目的,都不是为人自己而存在,而是让某种异己的东西来决定自己,成就的是异己之人。庄子认为,人之为学只有彻底涤除那些异己之物的束缚和煎熬,摆脱任何外在的强制与障碍,才能自由自适,才能够敞开内在的纯性与主体性,从而发现自我,成就自我。总之,庄子通过忘学,进入“游”之游戏性的自由精神状态,使人之自我内在本性全然显现,进而达致与自我本性相适应的“自适其适”(《大宗师》),最终成就了是我所是之人,即自适之人,这正是忘学所追求的最高目的。


二、“忘学”何以学

那么,“忘学”是如何学的呢?对理性逻辑主导下的认知学习方式,庄子持反对态度,他以“凿破浑沌”之“凿”,来说明认知之学所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受到中央之帝混沌善待,“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此处,“凿”具有特殊意义,既是金属器具之“凿”,又隐喻一种认知方式。作为器具之“凿”,若想实现“凿木为器”,还需要和“规矩”“准绳”这两种器具一起,才能发挥“凿”之功用,否则“凿”就是一个死器具。由此,“规矩”“准绳”与“凿”就成为不可分离的一体化的整体,“也正是有了这‘规矩’和‘准绳’,由它们和‘凿’等金属器具的结合,制作出各种各样的器物,给人们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引发人们思想观念的进步和变化。那就是在‘凿木为器’的过程中,也促使了人们思想中思维理性(规矩)、逻辑条理(准绳)的形成、确立和日益强化”。如此,“凿”便由器具演变成为一种理性逻辑的认知方式。

“凿”以理性逻辑的方式认识事物,获得事物的知识。这种主知主义的认知之学,从主客二分出发,把主体与对象对立起来,强调学习要对外在对象的性质、结构、规律进行分析、抽象和掌握。在庄子看来,这种理性至上、逻辑至上的求知方式,是朝向认识对象进行的“单向用力”,“与物相刃相靡”(《齐物论》),对之进行客体化的详细剖解、探索和揭示。由此,一方面,人为地把对象割裂,违背了事物的本性,难以从整体上把握对象的全部性质,其结果必定“凿破浑沌”;另一方面,把学习问题扭转为对知识和对象的占有问题,心灵成为盛纳知识的容器,占有能力成为学习的根本。这种占有性的学习,使主体人的自然本性和内在绵延创造的生命力量被遮蔽,“必然导致学生兴趣缺失、天性泯灭,束缚学生的创造性”。

鉴于此,庄子提出忘学非认知之学,乃“体悟”之学。体悟之“体”指身体。在庄子看来,“以身体之”的“体知”式学习,比知识接受的读书学习更具有本源性,且收获更为深刻。体悟之“悟”,勾连出学的真义,《说文解字》云:“学,觉悟也”,非觉悟则没有学。《说文解字》又云:“悟,觉也,从心”,“悟”作为学,实为“心悟”之学,追求的是彻透的理解,这是一种源自于心的内在深层、深度之学。庄子以“庖丁解牛”之象征性事件,通过“技”进于“道”之学,演绎出“忘学”之两种彼此融通的“体悟”学习方式。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藉身体各部位之行动,“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养生主》),竟然操演出如歌如舞、如音如乐的解牛之技,“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养生主》)。在操刀解牛中,身体与出神入化之技的关联并非偶然,“要了解‘解牛’这件事,只有把庖丁的手、肩、足、膝全部算进去——事实上,当是身体整体一起看待”。身体的不同部分,不是各自分隔的单独体,而是彼此相通、融合一体的整全身体,正是身体而非头脑,才是解牛之技学习的原初性依赖。庖丁如此解释其纯熟解牛之技,“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者”(《养生主》)。最初,庖丁和牛是主客对立状态,即“所见无非全牛”。三年后,则是“未尝见全牛”,庖丁和牛之间的对立竟然被消融。这期间,庖丁并未以认知的方式,获得任何关于牛之解剖学和生理学知识。那么,从“所见无非全牛”到“未尝见全牛”究竟是如何实现的呢?

庄子以“游刃”的工作状态进行了说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养生主》)。刀为工具,连接手与牛,若想“游刃有余”,手、刀、牛必须相契合,“庖丁之手‘默识’牛之构造与它契合,而刀则与手相化互合。如此,庖丁之手既是手亦是刀,而牛之‘理’就淹没在庖丁的亦刀亦手中。‘游刃有余’指的就是牛身之理与用刀之法全都参化为手的‘知性’、手的‘灵通’”。正是牛之“理”与持刀游刃之“手”融为一体,才实现了“未尝见全牛”。以手为代表的身体之任一器官或肢节,都是身体体性的聚焦性体现,身体指向事物的整体,通过这聚焦性的部分实现,由此身体在解牛之技的学习中凸显出来。

学习中“知”的具身性获得,在《庄子》中甚为常见。“工捶之指”中,“工捶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达生》),工捶制造器具技艺的高超,恰在于那化物之性为内禀的“指”,手指实现了与物性的交融。而“游水丈人”中所展现的神奇游泳能力,“与赍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达生》),则更是让整个身体与水融合,水之性具于身,身水合化,分际无有,游水之知通过整全的身体而获得。由此,庄子忘而知的学习原理,强调获知的“涉身性”。以体感的原初性释知,把身体的切身经验和感受,看做获知的原初性来源,建立了学习的体性关联,从而使身体成为获知的基础性存在,把学习还原为体知。

庖丁解释解牛之技的最终境界为:“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养生主》)。这是在“目视”之见牛、不见牛后,通过最后的“神遇”,才使解牛之技达到了纯熟完美的境地。从“目视”到“神遇”,从“官”到“神”,牛由“体”解而进入“神”解,学习则由“身”而入“悟”,庄子称之为“技”进于“道”。

那么,“神遇”之学何以由“心悟”呢?在庄子看来,心神一体,只有从心出发,才能达致神,“解心释神”(《在宥》),“以心复心”(《徐无鬼》)。“悟”就是“吾之心”,以心解心复心,正所谓我以我心体知,方能解除心之遮蔽而入神。“臣之所好者道也,近乎技矣”(《养生主》),由“技”进“道”,从身体之“官知”而入心悟之“神遇”,此为“道”之学,乃出于心。“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人间世》),由心之至纯,方能得道,“所谓‘神遇’就是闻道者‘以心契道’,‘心’即為‘神’”。

得解牛之“道”的“心悟”,靠的是“悟性”而非“知性”,悟由心生,道由内求,“故内省而不穷于道”(《让王》)。

“悟”是体验性的,“‘悟’作为一个本土哲学范畴,与其说它是一种认识论,不如说应当属于体验论系统”。体验而非认知,意味着这是一种非逻辑、超理性知识的学习方式,故非“智遇”,而称之为“神遇”。这种“神遇”所获,当然不是知识,而是“道”或智慧,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学习’,我们现在顿悟,不是有用信息(或知识),而是获得本身(译者注:舍知识得智慧,仅此而已)”。而儒家言“心”,则是“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强调的是“心思”,乃是以智知的认知之心,与庄子“心悟”之非认知之心大相径庭。

身之“体”与心之“悟”在庄子那里,实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学习过程。解牛的过程,既有身体体验的外体,又有内心觉悟的内求,内求与外体二者贯通,共同形成了庄子独特的“体悟”之学。一方面,体知之学,通过身体的经验感知,向外求诸物,以身体物,体与物合,物身一体,融物之身成为心悟之源与基。另一方面,心悟是在体知基础上向内求,由身之体验唤醒心之体验,进入非理性思维、非逻辑分析的精神活动“悟”。随着内心对体知之共鸣的觉解不断深入,“心”与“习”的硬性结构便豁然贯通,实现了心灵对物的直接把握,神遇而获悟。

而心悟所获,又释放于身,使精神身体化,身成为融道之身,以身“体”道,而得心应手。庖丁解牛,心动而手至,正所谓“及其悟也,心动而手均”,身心一如的技艺“体现”,正是“体悟”之学的展现。这里,与身体哲学强调身体的先验性不同,庄子之身体与物勾连,与心融通。

总之,庄子“忘学”以“体知”与“心悟”为学,彻底排斥理性、认知,强调的是活动(身)和非理性(悟)相互交融的学习方式。我们的传统教育,过于强调大脑的记忆和认知能力在学习中的调动运用。这种片面性,使学生的记忆、认知等局部脑区,在学习中过度使用而不堪重负,造成学生在学习活动中机械记忆较多,过分重视间接经验的分析理解,而少有创造性思维、智慧因素和顿悟过程产生,这“束缚了学生的头脑,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学生的发展和创新”。庄子“忘学”的体悟学习方式,重视学习中的身体感官活动和非理性因素,对克服认知记忆学习的弊端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三、教“忘学”:教比学更难


庄子以忘为学,把学演绎成一件十分困难之事。教由学定,教变成了教“忘学”,“忘学”如何教,这使教成为比学更困难的事。

“忘学”作为体与悟的学习,从根本上要求教要剔除认知与逻辑。如此,教所面对的,就是个体化的身体体验,和内在化的自我觉悟,这种内在的个体化使教变得似乎不可能。庄子在“轮扁斫轮”中提出了不可教的问题,“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天道》)。“轮扁斫轮”之要的获得,靠的是手(体知)和心(心悟),这“得心应手”的所得,由于超出了语言的范围,而“口不能言”,无法进行传授,教就似乎没有了可能。

但庄子并没有否定教,而认为教的困境在于言,正是因为脱离了言,才让教变得似乎不可能。为了破解言对教的障碍,庄子提出了“不言之教”的命题,“故圣人行不言之教”(《知北游》),“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德充符》)。问题是,“不言之教”的教,又是怎样的一种教呢?庄子提出了“辩不若默”(《知北游》)的命题,即是说在教学中,与“辩”的“有言”相比,“默”所指的体知与心悟,将教师与学生间的教与学,从语言之域引向整全身体之感与内在精神心灵的沟通。

“不言之教”常常被看作身教,但在庄子这里,却并非完全如此。“不言之教”的关键是“不言”,庄子之“不言”,有两种所指:一是彻底放弃脱离言;二是有言而至无言,言为工具,通过言而不言、忘言。

何谓彻底脱离言的“不言之教”呢?庄子在“兀者王骀”中,描述了此种教的状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德充符》),在不教、不议中,学生们却能空来而满去。“不言之教”于无形中实现了教,这又是如何可能的呢?庄子提出了“与能言者处”的重要论断,“婴儿生,无硕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外物》),“婴儿生,无所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庚桑楚》)。婴儿语言的习得,没有经过教师的语言传授,而是由于与能言者“处”,此无言的“处”就是教,即“不言之教”。

“处”虽有浸润、潜移默化之意,但作为“不言之教”,则意味着教、学的一体,教就是学,教之学就是“教”,学就是学“教”之学。教师学作为一种教,就是无言的教,“学以为人,教以为己”(《让王》)。对教师而言,学习就是为了让学生观看着学,教就是为了让学生学而展示自己的学。教师学,本身就是教,教师的学即是教,学生看教师学,就是学。从这个意义上讲,学高为师,更重要的是教师要有高超的自我学习能力,教师的这种学习本身才是为师的根本。《礼记》中有《兑命》曰“学学半”,前一个“学”,就是“教”,实乃教师学;后者“学”,乃学生学,学习教师如何学,教师教别人就是自己学习的一半。教与学,被统一于“学”,形成“反义共字”,表明了教、学的一体,言在这一体中毫无存在的必要。由此,教师教的过程成为一种独特的教师学习过程,教师的学习表现为教人,教就成为由一种学习(教师的学习),转化为另一种学习(学生的学习),这种学习的转化,庄子认为不需要通过语言,只要学生与教师“处”,从而感受并效行教师的学习。

在“大人之教”中,庄子用“感应”来解释教与学,教与学排除了言,成为教者对学者“感”、而学者“应”的联动感应过程。“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在宥》),大人之教是形影、声响间的如影随形、如响应声的一体化关系。这种形影、声响的教与学之所以实现,根本不需要言,而是以“感应”为机制,“庄生本意,乃在将‘大人之教’与百姓之学比作形与影、声与响相互亲和的一体联动关系。这正是‘感应(通)’之道的要义所在”。教与学一体两面,非外在对象性关联,故能一体相感应而无需言的存在。感应又可以分身体和心灵,刘咸炘指出:“人有身有心,万物之实质感应于吾身,而其虚灵感应于吾心”。教就是使学生外在身体上产生浸身性的感应,内在精神上产生深层的心灵感应,使学之体知、心悟发生,这是一种无言的“不言之教”。

有言的“不言之教”,在庄子看来是以“不言之言”(《徐无鬼》),“言无言”(《寓言》)进行施教。在这里,所言并非教,所言所至之无言处,方为教。“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齐物论》),教者所言的内容,对学者来说,就是非语言的“特未定”状态,要靠学者从中获得自我的所体、所悟,学者无所体悟,仅停留于教者所言,对教而言,就是彻底的失败。书法家王羲之,童年受教于卫夫人,卫夫人好像并非在教王羲之写字,而是把字拆成元素,通过简要之言,让王羲之感受、领悟这些元素,如“点”,高峰坠石;“一”,千里阵云;“竖”,万岁枯藤等。蒋勋先生在对卫夫人《笔阵图》的解读中,展示了这种“教”,譬如对“一”的教:“卫夫人把王羲之带到户外,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广大的平原上站着,凝视地平线,凝视地平线的开阔,凝视辽阔的地平线上几排列开的云层缓缓向两边扩张。卫夫人在孩耳边轻轻说:‘千里阵云’”。卫夫人让王羲之用身体感受“千里阵云”,用心灵领悟“千里阵云”,获得对“一”书写的体知心悟。卫夫人所言“千里阵云”,并非在教,而这“千里阵云”之言外的无言,才是真正的教。

通过言所达致的“不言”“无言”,庄子称之为“意”,“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天道》),不言之教可谓是意之教。意不可言,在于言的“逻辑”和“工具”性而产生的“有限性”,无法彰显教者表“意”和学者得“意”的无限性。故不言之教,虽然有言,但却是指向“意”之言。相对于言,庄子赋予教以“意”的根本性,言的目的就是忘掉言,言外之意的获得才是教。对教师而言,言的重点是“意”,要求教师有言的高超水平。故,“不言”应是非“常言”,对教师而言,就要斟酌所言,不能用寻常之言,师者所言必有意。既然言外之意的获得才是教,那么,言外之意又如何获得呢?“言休乎知之所不知”(《徐无鬼》),言之外的东西,是非认知的,“意”要靠身感与心悟才能获得,身体与心灵沟通的优先性,在教中得以肯定。如果说教师教的主要任务是“将知识打开,内化,外化”(王策三语),那么在庄子的不言之教里,教师要打开的,不是知识的逻辑认知,而是学生的体验和感悟。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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