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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敖:关于学校里的性侵犯,我看到了什么,想了什么,能做什么

2018-03-10 王敖 AoAcademy


昨天我跟朋友聊起了罗茜茜,由衷表达了一句,真应该感谢她啊,了不起的罗茜茜。随后朋友说到陈小武这种惯犯过几年避过风头,其实还是有机会再犯的,就跟某些腐败官员一样,回头换个地方做官。这种事是发生过的,北师大的某位院长级学者,性侵被曝光后,其实也没受多大实际影响。


后来我就在豆瓣上发消息,说起此事。首先,我说的很清楚,对这种事情要举报,零容忍。在国内,零容忍对待禽兽老师来自2014年北京师范大学师生代表座谈时的讲话,北航动手前确实找了依据;其他的红几条之类的也可以参考。


所以,我最早说的就是举报,零容忍,承认体制和法律的力量是我讨论的前提。一再忽略这个前提,直接拿我后面的话说事,那就不用讨论了。有人忘记了我这个前提,跟我说“最终还是要回到法律上来”,我跟你们在这点上没分歧。对我个人的谩骂和扣帽子,无实际讨论意义,骂我是傻瓜,或者貌似理性地讽刺挖苦我,这不需要什么勇气,也不会付出代价,而我呢,I don't give a damn.


长期性侵学生的人利用权力摆平,回头继续作恶,一二十年都制不住,到底怎么办?我提了一个设想,男生看到这种情况一起去打一顿。是不是显得很情绪化,甚至没文化,打老师是什么行为,尤其是在我自己就是大学老师的情况下? 但其实我还有别的设想,也想拿出来讨论,不想沉默。


我从来没说过打一顿能解决我关心的是如何提高长期性侵者作恶的成本


对不知道我是谁的朋友,简单说一下,我95-99年北大本科,2000年赴美,耶鲁博士毕业后在三所美国大学任教过,现在刚评上终身教职。如果你已经认为我是个傻瓜,我欢送你,互相不浪费时间是个功德。同时,我对现在讨论的问题并无答案,在昨天发消息的时候已经注明“纯属个人看法,可能不对”,这不是非要给自己讲话留余地,而是我确实不预设自己想法正确,也不自认比别人聪明。下面还会谈到,我甚至不预设自己是个普通道德意义上的好人,然后我们就事论事。


从95年到现在,我在中美不同高校看到的性侵犯/性骚扰的情况,我简单列一些。不仅限于老师对学生,也包括院长对青椒。对于一些当事人不指名道姓是因为他们可以告我造谣诽谤,对于特别严重的,我决心以实际行动学习罗茜茜,支持她的做法,以行动代替不指名的描述。


一    我看到的情况


为了方便起见,我从近年说起,同时回顾过去指出联系。我在美国大学教书有亲身经历,同时也经常跟国内学者同行交流,从资深学者,院长书记到青椒都有。如果你是在大学里已经生活工作多年,或者毕业后仍了解学校现状的人,实事求是的说,性侵犯真的是极个别现象吗?现状是在国内很多,在美国也相当严重,长期解决不了的情况比比皆是。


我集中讨论的目标,并不是一时糊涂有损师德的人(那个以后再说),而是在教育岗位上长期利用权力摧残受害者的惯犯。


我熟悉的一所美国大学由于审查不严,招收了一个有性侵案底的人,从事的什么工作呢,性侵受害者心理辅导员。事情揭发之后,舆论大哗,从上到下必须道歉。为什么找这个工作,一个恋童癖想找工作,他最想去哪里? 幼儿园。就这么简单。 辅导员这个职位是最接近受害者的,他非常了解对方心理,极易跟受害者建立信任,然后下手,通过拥抱安抚来逐渐过渡,自称是兄长父亲般的角色,长期控制受害者。


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见过一个搞学生工作的老师,跟他师弟传授经验,“关键是让她们信任你。” 我至今记得说这话时他的腔调,现在想起来仍然愤慨,而且我以前在豆瓣广播和微博上应该都提过。我提醒一些年轻学生,在遭受情感打击,心理出现问题的时候,可以寻求专业帮助,但不能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可以跟非专业人士谈,比如班主任,系里师长,但不要在封闭或无他人在场的空间进行。更简单地说,别单独去老师家。


一旦落入性侵者的算计之中,后果非常严重,想短期解决也很难。在我任教过的一所美国大学,一位人文部的院长学术成就很高,待人接物态度很谦恭。第一次见他,由于他超级客气,忙前忙后,我误以为他是校长的秘书。他长期性侵了我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女教授。初次见面就开始试探,随口讲起在某个时期的文化名人之间,男女都是可以随便睡的。此后由于跟女同事的教职晋升直接有关,逐渐开始变本加厉,给她造成了巨大的身心伤害,不得不停止教学病休。她通过校内举报,走程序期间在不同院长之间周旋,最终无果,决定起诉,家庭生活和事业都面临毁灭的危险。


这还是在美国,有相对明确的法规,年轻教师还要面对如此的困境。那国内呢,我问过北京一位著名教授兼院长,他说情况很糟。有些教师打着个人私生活的名义潜规则学生,有的学生后来也当了青椒,利益继续捆绑。这种事情看多了包括他自己都觉得麻木,只能感叹。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是,这么做的人一多,处理一个那其他几个怎么办,某些人自己职位就很高,真要撕破脸,未必谁能搞倒谁。我听了以后,更加认识到这事哪有那么简单,在法规还不完善的时候,执行阻力重重,难怪罗茜茜12年后才终于能举报。如果要问,罗当年干什么去了,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已经建立新生活,再来讨回公道,这个选择是很不容易的。


那中国学生在美国求学的情况呢?我的一个师妹在名校读博士受到一位教授的性侵犯,她非常痛苦去找自己的导师讲明了情况,导师说我了解他的为人,我觉得你误会他了,给这位师妹造成更大困扰。另一个师妹也在名校读博,被我们业界都知道的一个学霸性侵犯,但这个学霸并不是她学校的,她也没举报怕影响将来找工作。两件事都不了了之。


我的一个好友申请出国,一位负责招生的教授本人是中国人,在北京约她去住处见面,进门不久强行搂抱,好友挣脱离开。此人劣迹斑斑,长期性侵学生20年之久,终于被迫换了学校。记得2001年左右,我读书的时候,他曾带领自己几个女学生来我校交流。当时我年轻没看出任何不对,他们走后,一个来开会的上海著名作家说,“这是狼带着一群羊啊。” 我曾跟很多熟人提过此事。


20年长期性侵是什么概念,影响面有多大呢?美国禽兽队医已知的受害者是156人,一再得手是不会停的。如果校方掩盖了这种事情,那些受害者本人,其他知情人都会长期无法接受。因为学校也好机关也好都有承诺保护自己的成员。假设一个学生被教师性侵,事后给摆平了那就是彻底毁三观,不止受害者,旁观的知情人也一样,他们感到的是整个机构对自己的背叛,这叫institutional betrayal。


此类事情在规则相对清楚的美国,照样在发生,有法规也一样有人要做,但决不敢明目张胆,鼓励效仿。我也问过北大学长,你真的以为孩子到了美国名校就安全了,也得非常注意。国内呢,我认识的学者会看本科生资料,了解背景,家里有势力的不敢惹,然后就盯着,这叫人干的事?


我的一个学弟在美国时经常跟我诉苦,说没有女朋友很压抑,也经常抱怨他们系大佬们如何腐败。他在海外受过教育,完全知道什么不该做。结果他回到国内任教以后,就把本科女生搞怀孕,这不是什么谈恋爱,纯属故意的在权力不对等情况下的耍流氓。我正告他别太过分,希望他早点回头不要演变成惯犯。


2008年,一个国内来美国的访问学者和别人一起到我家吃饭。喝了酒开始称兄道弟,说自己有风流多年,我就没多说什么,后来他讲了自己来以前还嫖娼,还搞过一个本科生。我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反感,不知真有此事还是酒后胡言乱语,几次想发作终于忍了。他走后,我把他在洗手间洗脸用过的毛巾都扔了。很快,他参与的实验室传出消息,他对一起做实验的女同事动手动脚,引起公愤。


以上两位,都是70后。我1995年刚进校不久,在昌平园区,我们只有一个宿舍楼,各院系的指导老师住在一层,少数学生包括我也住在一层,大多数人住在二到五层。当时,我喜欢熄灯后去楼里活动室听音乐跟朋友聊天,回宿舍睡觉的时候经常是半夜。开学后两个月,我就目睹了某系老师半夜带女生去宿舍。如今,当年这么做的人还在北大,还有带研究生去KTV喝酒的习惯。


部分情况先介绍到这里,我平时不爱管闲事,了解的肯定不如我的一些同行多。我的意愿并不是把事情说的黑暗,而是拿出来供参考。


二  我想了什么


我们这代70后,在成长受教育的过程中接受了一些很简单,很粗糙,但却长期深信不疑的是非观念。在后来的生活里,我们为此付出过代价,所以根本不想回头再去拥抱它。在现实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人性的复杂,善恶的多面,不同的具体境遇下道德的相对性。然而,随着对生活更多的理解,出现的问题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模糊的,我们在某些事情上可以要求明确。


我说,要对长期变态性侵惯犯人人喊打,有人就说是道德审判。性侵是道德问题吗?性侵者道德败坏,但性侵本身并不是道德问题。


什么是性侵?


简单说,是在未经明确允许的情况下: 带有性意味的触摸和玩弄; 强迫进行某种性行为; 试图强奸,或强奸。 在权力极其不对等的情况下,性侵不但是一种犯罪,而且经常伴生腐败和滥用职权,会对受害者本人和其他相关的人造成长期身心伤害。在机构之中,借助权力进行性侵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也不是鸡毛蒜皮的花边新闻,而是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身体和情感的侵害和剥削。


我前面举例中的人,现在基本都没什么事。陈小武在北航被扳倒了,也退了钱,跟罗茜茜等多位女生长期受到的打击和痛苦相比,真不算什么,只能说取得的是阶段性的成功。而且,罗茜茜只有一个,类似陈小武的人有多少呢?


现实就是很难以让人接受,变态人格占百分之几的人口比例(具体统计数字有差异,在某些行业和社会领域高的多)。也就是说你的朋友圈里包括你自己在内可能就有一些是变态。不做道德评价,也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就是确实存在面不改色恶性伤害摧残别人的人,而且是惯犯。及时示警、揭露或制住一个,救下一批。


可是我们平时真不愿意相信真是这样,包括政府机关学校和宗教界出于实际考虑都不想大家那样认为,会造成群体的焦虑。但这种变态是可以被克制住的。神经学家James Fallon发现自己就是变态,是他的后天发展重塑了他的行为方式。在一个规则相对清楚的社会,有些变态找不到扩大伤害的机会。否则呢,不一定找上谁而且没完。


假设我就是个普通道德意义上的坏人,也不能让我自己变成性侵对象,有人想动我觉得亲近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这是一个关系到我们基本安全感的问题。我的一个老师,英国人,任何时候都保持了很好的风度,从未见过他跟任何人大声说话。他听说自己女儿在酒吧被人下了药,带着枪就去了。


三   我能做什么


现在,我至少要把这些信息和想法分享出来。重申,我最早说的就是举报,零容忍,承认体制和法律的力量是我讨论的前提。请某些人不要再一遍遍跟我说,“最终还是要回到法律”,“以文明民主的方式”。


我要讨论的是,在没有整体有效的防范的情况下,这种事可能落到任何人身上。不是说要必须已经有一个相对完善的解决办法(目前没有),才能自保自救,并保护同类。


怎么防范那些已知有长期性侵历史的人呢? 无论他怎么动用关系,都不能让这种人继续有机会控制学生。如果几年以后风头过了,又开始带研究生搞项目,学生风险过大。


其次,怎么才能更大程度提高性侵者作恶的成本。


1995年的时候,如果有教授性侵犯了我的女朋友,我的第一反应会是先去打一顿再说其他。你可以说这是逞强,我也非常同意,但年轻时代估计做的出来。打一顿有用吗,自己背个处分,打坏了怎么办,这个能提倡吗? 这些都是合理的疑问,但如果类似的事情积压了下来,过更久很可能爆发更加激烈。


那么不打行不行,如果一堆男生一起看着自己系里的那个陈小武,都不用打,他也要掂量掂量。问题是大家都沉默了,他就可以继续多年不停手。我常想,自己作为男生,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在眼前晃过,可能就过去了。如果去多问一句,发现事情不对,说一句你再敢这样我抽你,再告诉另一个同学,也许就能让一个同学免受长年难以忍受的伤害。


这些都不是能大幅度解决问题的方式,但不要以为,说一句靠法制靠社会风气改善就能微笑着糊过去。有那时间,不如想想实际的办法,我有想法,也会再补充。


四   后记


这是一篇豆瓣日记,仅供参考,并不是专门发表的文章,因为直接在豆瓣上写的,一定有很多缺点。我希望朋友们就事论事,乱扣帽子没意思,也没用。比如,“学生去打老师,那不是文革吗?”


能不能过过脑子,我说的是:如果遇到已知长期性侵学生的人,在这人有事都能摆平的情况下,举报投诉都没用 (比如陈小武),真不如打一顿。我针对的不是教师群体,也不是特定历史时期作为弱者的教师,而是长期拿他没办法的性侵惯犯,他不是老师是队医,也不能都装不知道的,跟这种人不存在一样。


有些人是说什么都没用的,我说要举报零容忍,他装没看见。我说不能放过这种人,他说你这是鼓动大家革命,来文革那套? 我说我说的不一定对,我只是拿出来想法探讨,他说原来是革命意志不坚决啊。这种人不是乡愿是什么,平时什么时候承认中国有法制民主,现在仿佛法制民主是他家的。


They have a problem for every solution. 这话是爱因斯坦说的。


另供参考:美国大学第九条的一些防止性侵犯/性骚扰的资料,我和朋友编译的:

https://douc.cc/1QG4Gv


► 往期回顾:


开学季:哈佛怎样识别和防止性骚扰/性歧视?

观点:性交易并不是性工作

性交易&工具化 | 罗布·洛弗林




—  “ 地球是透明的 ” 介 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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