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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印內閣文庫藏《新鐫繡像批評原本金瓶梅》序

金学界 2022-11-26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无邪斋 Author 黃霖



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下屬內閣文庫所藏的一部《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時下簡稱為“內閣本”《金瓶梅》。這次出版,依據保存下來的原書扉頁,定名為《新鐫繡像批評原本金瓶梅》。

我開始留意這部《金瓶梅》是在一九八四年。這一年各高校開始恢復停頓了約二十年的職稱評審。當時我所在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提出申請副教授的共有二十八位之多,規定四十五歲以上的可以不考外語,惟獨我一人還必須參加考試。

儘管我初中時學過英語,高中、大學都學了俄語,後來當研究生時還學了一年日語,但經過了十幾年的風吹雨打,把外語幾乎都還給老師了。比較起來,日語的恢復還比較容易些,經過了一個暑假的突擊惡補,就走進了外語的試場。事後知道,試題是由早年留學過日本的賈植芳先生出的,或許是他有意放我一馬,只要我當場翻譯一篇對我胃口的文章。

這篇文章就是日本荒木猛先生於一九八三年六月發表在《東方》雜誌上的《關於〈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內閣文庫藏本)的出版書肆》。荒木先生敏銳地發現了內閣本的封皮襯紙是用了廢棄的《八品函》《十三經類語》的書頁。這些書頁都是杭州魯重民刻印的。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此人(魯重民)恐怕正是內閣本《金瓶梅》的刊行者,而其刊行的年代當在明代氣運將盡的崇禎十三年之後不遠。”[1]應該說,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發現,他的推論大致確定了內閣本《金瓶梅》的刊刻時間與刊行者。



一九八六年,我有幸第一個被中文系派往東京做訪問學者。當第一次到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圖書館與內閣文庫看書時,都在第一批開列的書目中寫上了這兩家圖書館同版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當年由於條件的限制,沒有可能拿其他本子作任何校對性的工作,只是憑印象確認了兩本是同版與荒木先生所見是實。時過十年,我在辨析《鍾伯敬先生批評三國志》的評者真偽時,又碰上了魯重民,認為此書與《鍾伯敬先生評忠義水滸傳》都是魯重民冒用了锺惺大名的偽作。

指出魯重民還印了許多大部頭的熱門書,如《經史子集合纂類語》《官制備考》《姓氏纂譜》《輿圖摘要》《時物典匯》《四六類編》等等,最後對魯重民作了這樣的點評:“魯重民,字孔式,明末杭州書賈。其印書的特點是,好印一些粗製濫造的通俗暢銷書,並習慣於偽托名家以行。李日華、羅萬藻是他托名的對象,批點《水滸》《三國》的鍾惺、陳仁錫,恐怕也是他的偽托。”[2]


與魯重民托名刊行的以上幾部書不一樣,這部內閣本《金瓶梅》沒有在作者與批者前添加了一個名家的名字,但慣于作偽的刊印者還是略使小技,在內封上印上了“新刻繡像批評原本金瓶梅”這樣幾個大字,以“原本”來招徠生意,以致現在的研究者也相信它是“崇禎本”系統中的“正頭香主”。

其實,凡是自封“原本”之類的本子,恰恰可證明它不是“原本”。后來學它的不少張竹坡評本的《金瓶梅》也為了裝成“原本”的樣子,使出了各種招數,有的因卷首謝頤序后署了“時康熙歲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覺天者謝頤題于皋鶴堂”,于是就在內封上特別显目地印上了“康熙乙亥年”幾個大字,或者刻上了“皋鶴草堂梓行”“皋鶴草堂藏版”的字样,乃至直接印上了“姑蘇原板”的印记,有的明明到了乾隆年間才印出的,還不忘刻上了“原本”兩字。

實際上,天下真正的初刻本,哪有必要自己打上“原本”的招牌?這真是叫做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然,說內閣本并非是崇禎本中的“原本”,更重要的是要從文本的實際情況來作判斷。目前存世且在這里有討論價值的崇禎本,若以首頁眉批的形式來區分的話,有四類八種九部:

第一類,兩字行眉批本。僅存殘本一部:

(一)原通州王(孝慈)氏藏本。今存其插圖一百頁兩百幅,藏中國國家圖書館。曾由古佚小說刊行會予以影印,附于詞話本前,廣為流傳。世界文庫排印詞話本時,也曾抽印過若干插圖及第一回第一頁書影。下簡稱王氏藏本。其眉批的形式如下:

一部 炎涼 景況 盡此 數語 中

第二類,四字行眉批本。主要有以下五部:

(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原為馬廉所藏。下簡稱北大本。

(三)日本天理大學圖書館藏本。下簡稱天理本。

(四)天津市人民圖書館藏本。其眉批實有四字行、二字行等不同形式,但大致與北大本格局相近。

(五)上海圖書館藏甲本。

(六)上海圖書館藏乙本。其眉批形式大致同天津本。

這五部書的眉批形式為:

一部炎涼  景況盡此 數語中

第三類,三字行眉批本。存兩部,系同版:

(七)日本內閣文庫藏本。下簡稱內閣本。

(八)長澤規矩也教授雙紅堂原藏,今歸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圖書館。下簡稱東大本。

這兩部書的眉批形式為:

一部炎 涼景況 盡此數 語中

第四類,無眉批本。今存一部:

(九)首都圖書館藏本,原為孔德圖書館所藏。下簡稱為首圖本。

以上九部書,我都到有關圖書館一一翻閱過,曾作《關於〈金瓶梅〉崇禎本的若干問題》[3],較為詳細地論述了各本之間的關係,其結論是:

崇禎本系統中,二字行眉批本當為最先刊出;三字行眉批內閣本、四字行眉批北大本、天理本、上圖甲本及混合型眉批上圖乙本、天津本三類分別從二字行眉批本出;無眉批的首圖本則從內閣本出。至於四字行眉批本中的北大本、天理本、上圖甲本,也非同版,它們之間的關係有待於進一步研究。

後來,我又續作了《再論〈金瓶梅〉崇禎本各本之間的關係》[4]《〈金瓶梅〉詞話本與崇禎本刊印的幾個問題》[5]等文,用較多的筆墨論證了內閣本不是崇禎本的“原刻形態”。這是因為它不論是與詞話本比,還是與北大本等四字行眉批本校,都明顯地存在著有意簡略、時見脫漏、特多錯刻等一些翻刻的特徵。



(一)、有意簡略。主要是刊行者見《金瓶梅》有利可圖,又為了節約成本,于是就想方設法地從簡從略。北大本等四字行眉批本承王氏藏本的格局,頁十行,行二十二字,每頁二二〇字,一葉四四〇字;而內閣本則改為頁十一行,行二十八字,每頁三〇八字,一葉六一六字。這樣,每葉即可多刻一七六字,用三頁半的版面,即可刻北大本五頁半的內容,刻一部大書,可省了多少成本!。

最引人注目的簡略是反映在卷首的圖像上。王氏藏本卷首有圖像一百葉,每葉正反兩頁各一幅,共有圖像兩百幅,其中多幅圖像上鐫有當時新安刻工名家如劉應祖、劉啟先、洪國良、黃子立、黃汝耀等之名。

這些畫與他們同時雕刻的《吳騷合編》等插圖筆致相同,刊刻精美,風神宛然,因此有理由相信它們是原刻。北大本等四字行眉批本的圖像儘管與王氏藏本相比略顯粗糙,刻工名也時有脫落,但畢竟還完整地保存了一百葉兩百幅的圖像。而內閣本及與此同版的東大本的首卷圖像,據孫楷第、長澤規矩也、鳥居久晴等當年的著錄,知有五十葉一百幅,從一回兩幅減剩一回一幅。

這些圖像今已亡佚[6],其畫面的精粗細情,已不得而知,但大致內容當與內閣本的翻刻本首圖本相似。首圖本的五十葉圖,是二字眉批本和四字眉批本一百葉圖的改半,雖這三類本子的五十葉圖的輪廓大致相似,然其精粗之別不可同日而語。北京中國書店二〇〇二年春季拍賣會上曾出現過一種五十葉一百幅的《金瓶梅》圖冊,有人認為即是“內閣文庫系統已遺失的百幅圖冊”。

從其第五十二、五十三兩回的書影來看,格局大致與首圖本相同,明顯比王氏本及四字行眉批本的圖像粗劣,且減狹了畫幅,缺少了內容,清楚地暴露了它翻刻他本、粗制濫造的痕跡。試想,難道有可能反過來,讓一些名工巧匠去摹仿這五十葉濫圖,再創兩百幅精美的圖像嗎?

有意簡略還明顯地表現在回前詩方面。稍作統計,北大本一百回,共有五十二回正文開頭引的是詩[7]。除第三十九回回前詩前缺略“詩曰”兩字外,其餘五十一回回目後均有“詩曰”兩字,比較規範。而相反,內閣本除第二十六、二十八兩回有“詩曰”兩字外,其餘五十回均付闕如。



再看回前的詞。北大本等也比較規範,一般在引詞的正文前有“詞曰”兩字,後下角有“右調寄ХХХ”,只有第八、七十八、九十七三回後缺“右調寄ХХХ”,第八十五回僅存“右調”兩字而無具體調名。內閣本共四十八回回前引詞為貪圖方便而相當混亂。有時有“詞曰”兩字,更多的則沒有;有時調名刻在後面,有時移在前面,有時則沒有。具體情況如下:

1、有“詞曰”並後有調名的是:第二十七、二十九、三十回;

2、無“詞曰”而前有詞牌名的是:第二、六、十、十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五、三十八、四十、四十一、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四十八、五十、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八、六十、六十一、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七十七回;

3、無“詞曰”而後刻詞牌名的是:第十三、三十三、三十四、八十二、八十九、九十六、九十九回;

4、無“詞曰”也無詞牌名的是:第八、三十七、七十八、七十九、九十七回;

5、無“詞曰”而後僅存“右調”兩字:第八十五回。

這裡第四、第五兩類中除第三十七、七十九回外的其他四回的缺失與北大本相類,這可證它們共同的祖本的這四回本來就有問題。換言之,北大本在翻刻時比較忠於原刻的面貌,它的缺失是由原本所造成的,而內閣本想省去“詞曰”與“右調寄”等字而搞得亂七八糟。這只能證明它是一種為求利省事而刊刻粗率的後出本。

(二)、時見脫漏。最能說明內閣本後出的是多有脫漏。這種脫漏不同于有意想偷工減料,而是翻刻時粗心大意而失之。我想分別就正文與批語兩個方面,各擇數例來略作說明。

 1、正文

  (1)第一回“……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順”處,脫了“卻說這月娘”一句;

(2)第六十七回:

 

詞話本

北大本

內閣本

……見玳安站着等要搭連,玉簫道:“使着手不得閒謄,

教他明日來與他就是了。”玳

安道:“黃四緊等着,明日早

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

你謄謄與他罷。”

……見玳安站着等搭連,玉簫道:“使着手不得閒謄,

教他明日來與他就是了。”玳

安道:“黃四等緊着,明日早

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

你謄謄與他罷。”

……見玳安站着等要搭連,玉簫道:“使着手不得閒謄,

教他

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你謄謄與他罷。”

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

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

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俺們是心外的

人,入不上數。”

 

這裡的第一段,北大本與詞話本僅“等緊”與“緊等”之差(上圖甲、乙兩本同詞話本),而內閣本漏刻了一段。這漏刻顯然是由於隔行兩個“明日”而使刻工致誤的。第二段,北大本只是將詞話本的“俺每”改成通行的“俺們”,內閣本也改成了“俺們”,看來這是他們共同的祖本就改了,而內閣本在翻刻時漏刻了相似的三句中的一句,主要是由于將“心下的”與前面的“心上的”相混所致。

(3)、第七十七回宋喬年題本上,內閣本獨缺“提學副使陳正匯,操砥礪之行,嚴督率之條”一行,而詞話本、北大本及上圖甲、乙兩本等都不缺,顯然是內閣本翻刻時漏刻一行。

(4)、第七十九回開頭,詞話本寫“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回”,北大本等同,而內閣本缺了“吳大姨”一人,顯然也是在眾多人名中漏刻了一人。

最嚴重的正文漏刻,是漏掉了整葉。如第五十九回第四十二葉之后,掉了整葉六一六字。這在一九九一年我負責校印的內閣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中已發現了這一問題,并據體例進行了校補[8],但由于當時只在校稿上作了個標記,后寫論文時被忽略而沒有引用。後見周文業先生的《<金瓶梅>版本研究》用計算機也發現了這類問題[9]。的確,這類問題更有力地證明內閣本刊印時的粗疏。

 


2、批語。批語分眉批與旁批兩部分分別來論述:

A、眉批:

先舉內閣本整段眉批脫漏的例子,數量頗多,這裡為節約篇幅,僅錄十例:

(1)第五回正文寫“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裡來”上脫眉批:“變起倉卒。”

(2)第十二回正文寫“西門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與他吃,到晚夕與他共枕同床”上眉批脫:“西門慶春梅往往在冷處摹寫。”

(3)第十三回正文寫“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與李瓶兒)撞了個滿懷”上脫眉批:“此一撞,可謂五百年風流業完。”

(4)第十四回正文寫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兒裡歇”上脫眉批:“一腔心事,借月娘口反點出,又韻又醒。”

(5)第十六回正文寫李瓶兒“換了一身豔服,堂中燈火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肴”接待西門慶時,上脫眉批:“打點得十分穩妥,以起下更變之端,如玉樓口娶來,則又作風。”

(6)第三十七回正文寫王六兒說“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裡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兒烏,嘴兒黑……”上眉批脫:“似坐,似想,似托怨,口角宛然。”

(7)第五十八回正文寫潘金蓮說“大清早晨,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每也不管”等等上脫眉批:“說得鑿鑿,即使瓶兒百吻,亦無可辯。”

(8)第六十二回正文寫潘道士“將走到李瓶兒房,穿廊台基下”時“後退訖兩步,似有呵叱之狀”上脫眉批:“有手段人,舉止自異。”

(9)第七十三回正文寫西門慶便立起身來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裡的”上脫眉批:“賣弄處,鬚眉俱動。”

(10)第七十六回正文寫西門慶說李瓶兒“因着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上脫眉批:“是誰之過歟?”

再略舉內閣本眉批脫句、脫字的數例:

回次

正文

北大本眉批

內閣本眉批

73

看着西門慶進入上房,悄悄走來窗下聽覷……。

欲為稍果子打秋菊線索,偏在

忙裡下針,寧與人指之為冗為

淡,不與人見其神龍首尾,高

文妙法,子長以下所無。

欲為稍果子打秋菊線索,偏在

忙裡下針,寧與人指之為冗為

淡,不與人見

73

這西門慶趕出去不見他,只見春梅站在上房門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邊來。……

搶白西門慶一頓,而西門慶

又要去尋他,要強好勝之心

遂矣。複往後邊來,一者湊

春梅之趣,二者要顯出由他

自睡,不因搶白而小心周(旋

矣)。

搶白西門慶一頓,而西門慶

又要去尋他,要強好勝之心往後邊來,一者湊

春梅之趣,二者要顯出由他自睡

74

西門慶道:“他也告我來,你明日替他陪個禮兒便了。……”

西門慶於家可謂無所不淫。

然月娘與金蓮合氣,雖愛金

蓮,終以月娘為重。金蓮與

如意合氣,如意終不敢敵金

蓮,然使之陪禮亦可免耳。

而西門慶必不免,亦可謂不

亂上下之分,今人不如者多。

 

西門慶於家可謂無所不淫。然月娘與金蓮合氣,雖愛金蓮,終以月娘為重。金蓮與如意合氣,如意終不敢敵金蓮,然使之陪禮亦可免耳。而西門慶必不免,亦可謂不亂

75

(西門慶)誇道:“我的兒,你達達不愛你別的,只愛你到好白淨皮肉兒,與你娘一般樣兒……”

口入提起瓶兒,愛中着想,

熱處餘情,當亦情種。

入情,當亦情種。

75

昨日你道他在我屋裡睡來麼?

若非西門慶[面見][典見],未

免口硬不得。

若非西門慶[面見][典見],未

78

都是睹大鐘子

一般大量,豈安得歟?

般大量,安得歟?

91

你這媒人們說慌的極多,奴也吃人哄怕了。

玉樓嫁西門慶。殊失其意,

然度不可與爭,故厚薄親疏

全不介意,所處似窮,而其

心實若坦然,觀“吃人哄

怕”一語,稀薄裡見矣。

 

度不可與爭,故厚薄親疏全不介意,所處似高,而其心實非坦然,觀“吃人哄怕”一語,稀薄裡見矣。

 



旁批

B、 旁批脫漏的也很多,這裡也舉十例:

(1)第五回正文“在那裡張望”旁脫批:“有心哉!”

(2)第十一回正文“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旁脫批:“便有意。”

(3)第二十三回正文“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回兒”旁脫批:“寫出久慣。”

(4)第二十五回正文“你便沒羞恥”旁脫批:“激得妙。”

(5)第三十一回正文“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擠了多少”旁脫批:“映前放官吏債。”

(6)第四十二回正文“只見玳安兒走來報導:‘祝爹來了。’眾人者不言語”旁脫批:“偏又來尋,妙,傳神。”

(7)第五十七回正文“潘金蓮在外邊聽見不覺怒從心上起”旁脫批:“芥菜子偏落在繡花針眼裡。”

(8)第五十八回正文“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旁脫批:“口角妙甚。”

(9)第六十六回正文“又云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於獄”旁脫批:“又完冷案。”

(10)第七十六回正文“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旁脫批:“便伏秋菊案。”

以上內閣本批語脫句、脫字的例子清楚地說明了它不可能是崇禎本的原刻本,特別是眉批中漏脫一句或幾個字的情況最能說明問題。這一情況往往發生在換頁的地方,因內閣本與二字眉批本、四字眉批本每頁正文行與列的字數不一致(二字眉批本與四字眉批本是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比較寬鬆;內閣本書商為了節約成本,刻得較擠,每頁十一行,行二十八字),因此在翻刻時往往把換頁處餘下的眉批漏掉了,或因兩段眉批處刻不下而不得不予以刪節。




(三)、特多錯刻。除首圖本之外,內閣本的刊刻錯誤是比較多的,今也以正文與批語兩個方面觀之。

1、正文略舉五例為證。

(1)第三回“俺這裡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處,“保山”錯刻成“保正”;

(2)第九回“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處,“旋”錯刻成“風”;

(3)第九回“武二毛髮皆豎起來”處,“起”錯刻成“趙”;

(4)第十一回“久聞桂姐善能歌唱南曲”處,“曲”錯刻成“唱”;

(5)第十七回“安排酒飯,管待女兒”處,“酒飯”錯刻成“酒中”。

2、眉批就在最後五回中擇五例為證。

(1)第九十六回正文“安春梅上座,春梅不肯,務必拉大妗子同他一處坐”上眉批:“昔年下婢,今日上賓,為正乎,為僭乎?”內閣本將“下婢”刻成“下妾”;

(2)第九十八回正文“那何官人年約五十餘歲”上眉批云:“有此一段風致,何礙於老,妙,妙!”內閣本將“礙”字錯刻成“得”字,且脫“妙妙”兩字;

(3)第九十八回正文“那何官人被王六兒搬弄得快活,兩個打得一似火炭般熱”上眉批:“我固知其伎倆者。”內閣本“固”字錯刻成“回”字;

(4)第九十九回正文“分付春梅在家與敬濟修齋做七,打發城外永福寺葬埋”上眉批:“雖不得金蓮同穴,而相去咫尺,敬濟雖死,花星猶照。”內閣本“咫尺”錯刻成“咫只”;

(5)第一百回正文“月娘道:‘師父,你度脫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上眉批:“讀至此,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吾為月娘孤苦伶仃則肝腸欲斷,為西門慶度脫苦海則眉眼欲舒。閱者着眼。”內閣本將“吾”字錯刻成“君”字[10]。

今綜合內閣本以上三個方面的表現,我們怎麼能相信它是一種“原本”,或“傳存”了明代崇禎本的“最初面貌”呢?它只能是一種翻刻本,而且是一種不太認真的翻刻本。



但是,內閣本不是原刻本,不等于內閣本沒有價值。從我翻閱過的九部崇禎本來看,內閣本與北大本這兩種版本,特別在保存批語方面,與其他各本相比,還是相對較多的。假如將兩本相校,反過來看北大本問題的話,也會發現不少。下面先擇十例來看北大本批語的脫漏錯訛。

先看十處北大本批語的整段缺失:

1、第十二回正文寫到:“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兩張。前邊跟馬的小廝,不得上來掉嘴吃,把門前供養的土地翻倒來……。”內閣本上有眉批:“院中實有此景,非點綴也。”北大本無此眉批。

2、第十五回正文寫“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兒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內閣本上有眉批:“金蓮輕佻處,曲曲摹畫。”北大本無此眉批。

3、第十五回正文寫到“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帶著個翠面花兒的,到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內閣本上有眉批:“金蓮往事,無意中又閒提一過,前后之脈落(絡)俱靈。”北大本無此眉批。

4、第二十一回正文寫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內閣本有旁批:“酷肖。”接下去正文“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內閣本又有旁批:“好頓挫。”北大本均無旁批。

5、第五十七頁正文寫那長老開口說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我們佛家的行徑,只要隨緣喜捨,終不強人所難,……。”上有內閣本眉批:“伯爵一片諛腸,奈何長老無保頭錢奉送。”北大本此處正文與眉批均闕。

6、第六十一回正文寫韓道國對王六兒說:“……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里睡去。”內閣本上有眉批:“下此一語,別不說出緣故,兩下心照。道國固是解人。”北大本僅留下四個一半的字:“□□□□□□□出□□□下□□國□□□人。”接下去寫韓道國“央及溫秀才寫了個請柬兒,親見西門慶,……”的天頭,內閣本又有眉批:“人家依老婆說的,亦只為其說得是耳。”北大本無。再接下去寫到“……琴童兒先送一壇葡萄酒來……”處,內閣本又有眉批:“這回不怕韓二要吃矣。”北大本亦無此眉批、

7、第六十一回寫趙太醫自吹“……祖傳三輩,習學醫術,……無書不讀,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機。……”內閣本有眉批:“擬信餘瀋,便覺談吐風生。當今儒道,不少此輩。”北大本無。

8、第七十四回正文寫西門慶道:“那一遭兒沒出來見他,這一遭兒又沒出來見他,自家也說不過。論起來我也難管你。……”內閣本上有眉批:“說只淺淺,而滿臉冷訕之色,至今如在。”北大本無此眉批。

9、第八十一回正文寫韓道國“打頭口徑進城中。到了十字街頭,心中算計,……”內閣本上有眉批:“處義利之間,再算計不得,一算計便利重于義矣。”北大本無此批。

10、第八十一回正文王六兒說:“ ……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這一千兩,咱雇了頭口,拐了上東京,投奔咱孩兒那里。”,內閣上有眉批:“僥西門慶之倖,面臨是竊太師之勢,轉欲倚太師之勢而壓西門慶。小人心腸盡如此。”北大本無此批。



再選十例,看北大本刊印眉批時的脫字、錯字與影印本的誤描錯改[11]之病:

序號

回數

正    文

北大本眉批

內閣本眉批

1

2

那婦人又篩一盃來說道:“天氣寒冷,叔飲過成雙的盞兒。

□□虛挑□逗。

多是虛挑冷逗。

2

2

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么?

好入頭。

好入境。

3

2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盃!”

如此利嘴,豈是打虎對手。

如此利嘴,應是打虎對手。

4

6

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

□此都可不必。

連此都可不必。

5

7

大官人家里那有的是囂段子。

段子曰囂。……想見立言□□。

段子曰囂。……想見立言之妙。

6

7

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

□帶□語,□板。

又帶巧語,不板。

7

7

婦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說,又好了。”

滿肚皮要嫁,只三字□□。

滿肚皮要嫁,只三字盡出。

8

12

西門慶越怒,切齒喝令:“ 與我捆起來,著實打!”

不待審問的確,竟日打逐,似暴操,又似容忍,妙得甚。

不曾審問的確,竟自打逐,似暴燥,又似隱忍,妙得其情。

9

12

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

事事都打到婦人心坎上,賊瞎□甚。

事事都打到婦人心坎上,賊瞎狡甚。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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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里……。

語語情見乎辭,瓶兒惟淫,畢竟□□。

語語情見乎辭,瓶兒雖淫,畢竟醇厚。

據上可見,內閣本與北大本都不是崇禎本中的“原刻”,它們之間是“兄弟關係”。兩本雖各有其失,但也各存其真。在目前沒有找到崇禎本的“正頭香主”之前,通過對校而可以互補,這對于探求崇禎本的真實面貌,特別是對于把握崇禎本評點的全貌而作出客觀的評價,無疑是有所裨益的。

 二〇一七年九月六日

 

 

 

金瓶梅古本叢刊

《新鐫繡像批評原本金瓶梅》

(四色仿真影印版)

明蘭陵笑笑生著

黃霖序

出版者:臺灣里仁書局

出版時間:2019731

裝幀:漆布精裝6冊(含插圖1304幅)

尺寸:小16開(235×175mm

定價:新臺幣7500


 



[1]黃霖、王國安編譯《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137頁。

[2]詳見黃霖《關於〈三國〉鍾惺與李漁評本兩題》,日本中國古典小說研究會編《中國古典小說研究》1995年第1號。

[3]黃霖《關於〈金瓶梅〉崇禎本的若干問題》,中國金瓶梅學會編《金瓶梅研究》第一輯,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9月版,第60—83頁。

[4]黃霖《再論〈金瓶梅〉崇禎本各本之間的關係》,《上海師範大學學報》2001年第5期。

[5]黃霖《〈金瓶梅〉词话本与崇祯本刊印的几个问题》,《河南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

 

[6]1963年5月日本《大安》第9卷第5號《〈金瓶梅〉參考圖版12種》曾載有內閣文庫本的扉頁、序及插圖各一頁,其插圖疑非內閣本原圖而是將它本誤植,因為此插圖為第四十六回《元夜遊行遇雨雪,妻妾戲笑卜龜兒》一葉兩圖。據孫楷第、鳥居久晴、長澤規矩也等著錄,內閣本插圖為五十頁,即一回一圖,不可能一回兩圖。又,此插圖版心有“金瓶梅”三字,而內閣本正文版心均無此三字。

[7]第1、3、4、5、7、9、11、12、14、15、16、17、19、24、26、28、31、32、35、36、39、42、47、49、51、52、56、57、59、62、63、64、65、70、74、75、76、80、81、83、84、86、87、88、90、91、92、93、94、95、98、100回。

[8]見《李漁全集》第13卷《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中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56—157,第379—380頁。

[9]周文業《<金瓶梅>版本研究》,《<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紅樓夢>版本研究》,2012年8月印本,第115—129頁。感謝周先生的文章補充了許多有說服力的例證,但其結論完全誤判了我對內閣本的看法,其結尾處說:“(黃霖)認為:內閣本是北大本的翻刻本。但黃霖先生只考慮了上述分析的的第一種‘父子’關係,而沒有考慮第二種‘兄弟’關係的可能性,即兩種版本并沒有直接翻刻關係,而是來源于一個共同的祖本,結合兩者的其他不同處,這種可能性也存在。”實際上,我在所有關于崇禎本的研究中,一直堅持本文开头引过的一段话:“崇禎本系統中,二字行眉批本當為最先刊出;三字行眉批內閣本、四字行眉批北大本、天理本、上圖甲本及混合型眉批上圖乙本、天津本三類分別從二字行眉批本出;無眉批的首圖本則從內閣本出。”也即從未認為北大本與內閣本是“父子”關係,從來就認為它們是“兄弟”關係。我之所以用北大本來證內閣本的缺略粗疏,只是因為目前沒有找到“父親”來作證,只能用相對完整的有“兄弟關係”的北大本來作對校,對校的目的也只是要證明內閣本不是“原刻形態”的“正頭香主”,證明北大本與內閣本的關係不是倒過來的“父子”關係而已。周先生的誤判,而已。總之,我從來想都沒有想過“內閣本是北大本的翻刻本”。周先生的誤判,令人頗感詫異。這或許是受了我強調詞話本與崇禎本之間的關係是“父子關係”的影響,將那種“父子關係”誤植到我的崇禎本系統的研究中來了。

[10]以上論證的材料,參見黃霖《再論〈金瓶梅〉崇禎本各本之間的關係》,《上海師範大學學報》2001年第5期。

[11]北京大學出版社影印北大本時,曾對若干不清楚的字僅憑臆斷加以描摹,也產生了一些錯誤。我曾將此問題與原本校對確認過,但30年前的記錄一時不知夾在何處,今匆忙之中,只能據其影印本與內閣本相校,故無法分清哪些是原刻之錯,哪些是影印之誤,只能籠而統之地將刊印時的錯刻、漏印而造成的脫字、錯字與影印時的描摹之病歸在一起論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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