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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扬:​流氓性格的喜剧——论西门庆(一)

石 钟 扬 金学界 2022-11-26


 


 

  

2020伊始,金学界公众号恭祝所有的读者、作者、小编自己元旦快乐!感谢读者、学者们一月余对本号的支持。希望在新的一年里,能得到大家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中国的流氓源远流长。
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中上溯到孔墨那里,朱大可在《流氓的精神分析》(《钟山》1994年第6)中下述及洪秀全。
可见中国的流氓有过庞大的家族与辉煌的历史。在鲁迅的笔下,流氓是盗侠的末流。
他说:“为盗要被官兵所打,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当的,于是有流氓。”
朱大可将“丧地者”、“丧国者”、“丧本者”统称为流氓。
把对流氓的分解,升华为对中国民族或一性格侧面的精神分析,是从鲁迅到朱大可几代知识分子的共同意向。

流氓从词义上讲,原指无业游民,后指不务正业、为非作歹的人。

从鲁迅到朱大可都是从它的原义出发,走向对社会现象尤其是精神现象的分析。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却无视或忽视了在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典型的流氓形象——西门庆。

鲁迅说:“现在的小说,还没有写出这一种典型的书,惟(九尾龟)中的章秋谷,以为他给妓女吃苦,是因为她要敲人们竹杠,所以给以惩罚之类的叙述,约略近之。由现状再降下去,大概这一流人物将成为文艺书中的主角了。”

每读至此,我都惊讶鲁迅竟如此准确地预见了尔后的“痞子文学”(以痞子为主角的文学);又为他未论及《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而深表遗憾。



朱大可像


何物西门庆?

西门庆乃一个全景型的流氓。其为市井细民时,就是个横行里巷的流氓团伙的首领;
经商时是个坑害同行、偷税漏税的不法商贩;
从政时是个行贿受贿、贪赃枉法的官僚;
即使是居家,嫖娼以至在床第,他也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
也就是说他的行为方式,他的思维方式,他的举止装扮,他的语言谈吐,他的生活方方面面,无不充斥、弥漫着浓烈的流氓习气、流氓作风、流氓气派。
塑造出这么个流氓的典型形象,是《金瓶梅》对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的重大贡献。
因为有他就能透视出古今一切流氓的灵魂与身影;因为舍此,在中国文学史上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如此形象、如此生动、如此典型的流氓。
即使是后世蓬勃发展的“痞子文学”中的英雄豪杰,在这位先驱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
因而要对中国民族或一性格侧面进行精神分析,就没有理由不去解剖西门庆这个名角了。

 


(一)流氓的狂欢




《金瓶梅》的精彩处,还不在于写了一个全景型的流氓,而在于写了一个流氓的发迹变泰的历史,一个流氓全方位的狂欢,一个流氓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的英雄气概。

西门庆原是个破落商人的独生子,论家产“算不得十分富贵”,论家势是“父母双亡,兄弟俱无”,论智能除了游戏技能(惹草招风、拳棒、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宇,无所不晓)外,实则“不甚读书”。

按理讲他在地方的能量是有限的,但“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们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因而满县人都惧怕他。

西门庆“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在他结拜的十兄弟中,论年资与口才,他不及应伯爵;

论出身与心计,他未必及吴典恩;

论富贵,他似不及花子虚。

但因“西门庆有钱,又撒漫肯使”,就在这流氓团伙中成了呼风唤雨的领袖人物,用应伯爵的话说:“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一回)

西门庆是个混蛋,但不是笨蛋。

在商场,论经营,他不及韩道国;

论算计,他不及陈敬济;

论采办,他不及来旺儿,但他有办法将这些人才招揽过来为他所用。

同时,他善于使用各种手段,了解商品信息;

他既亲自主管,又善雇工贸易;既能垄断货源,又善分股经营;

既有设店经营,又有长途贩运。

这样,不仅使原在他父亲手中跌落了的生药铺起死回生,他在五六年间还增开了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解当铺,加上走标船、贩盐引、纳香蜡、放高利贷等,真是财源滚滚来。

转眼由一个破落户成为富压一方的暴发户(除楼堂馆阁等不动产以外他还拥有近十万两白银的资本)。



在官场,西门庆也是一路顺风。

他既不需像范进那样在科举路上挣扎,也不需像杨家将那样到沙场上一枪一刀地厮杀立功,更不需像武松那样到景阳岗上去与猛虎搏斗为民除害,只是通过行贿,买通当朝太师蔡京,就轻而易举地由一介流氓变为金吾卫副千户。

当了官的流氓,立即显得比他的顶头上司夏提刑潇洒风流,也更胆大妄为。

上任伊始,就推出了贪赃枉法和私放杀人犯苗青的杰作。

东窗事发,他被御史重重参了一本。

结果不仅没被追究,反升任为掌刑千户,将那个不中听的“副”字给去掉了。

论官职,西门庆在山东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中下层官员。

但他凭着泼天的财富兼之精通公关学与钻营术,竟成了山东一方的中心人物。

从中央到地方,方方面面的官吏,无不与他关系密切。

以至凡有中央要员路过山东地界,都以西门庆府上为招待所。

新赴任的宋巡按与蔡御史同船到达东昌府,一省官员都去迎接。

西门庆却打通蔡御史的关节,将巡按请到他家作客。此举“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侯”(第四十九回)

其宴请钦差大臣六黄太尉,蔡太师第九公子蔡少塘,无不如此风光。

用应伯爵的话说,“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以其区区五品之官,却动辄制造着“轰动效应”。

足见其政治地位与权力影响,都远远超出了其实际职位。



在性生活领域,西门庆也独领风骚。

西门庆的自然条件优越:“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生得十分浮浪”,“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加上“语言甜净”,及魁梧体魄所显示的性能力,使他成为“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

不用说“三寸丁”武大,就是花子虚、蒋竹山等都无法与之比拟。

李瓶儿在西门庆家出事后与蒋竹山苟且过了些日子,西门庆在鞭责李瓶儿时问:“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李瓶儿说:“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第十九回)

这悬殊不只是社会地位,更指性能力的强弱。

西门庆总是用一双永不厌足的色眼去打量身边的每一个女性,稍有姿色,便会成为他追逐的对象。

在他的征服之路上满是胜利的里程碑:他不仅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妻妾队伍,而且有随时供他临幸的情妇,更有由他包占的行院妓女。

此外,还有男色作为其性变态心理的补偿。从理性而言,妇女成了被损害、被侮辱的群体;从感性而言,西门庆似乎又成了这些女人的图腾。

西门庆妻妾间有种种斗争,其斗智斗勇宛若(三国演义)中的赤壁大战。

尤为令人惊讶的是,潘金莲竟超前运用“条件反射”原理去驯练狮子猫,吓死了官哥儿,也夺了李瓶儿生命。

可见矛盾之尖锐,斗争之激烈,真有点你死我活的味道。

但无论是金、瓶之战,还是潘、吴之争,她们争夺的目标都是西门庆——西门庆的财富和性能力。

小说第七十五回写潘金莲到吴月娘门上拉西门庆时,“秉性贤能”的吴月娘竟勃然大怒,说是“强污世界,巴巴走到我屋里硬来叫你。没廉耻的行货子,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怕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老婆;休要显示出来便好’……”

西门庆也似乎真的将三国英雄与梁山好汉的英雄气概带到了床第,使金、瓶、梅们虽不时惊呼:“不丧了奴的命”,但又几乎一致视其为“医奴的药”,“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想你。”

即使在妓院,西门庆也是一个霸气熏天的胜利者。

小说第二十回写西门庆大闹丽春院,不仅将李桂姐家闹得人仰马翻,而且将个杭州布商丁二吓得钻了床底,直叫“桂姐救命”。

小说通过众多女人之口,对西门庆进行过礼赞。

但说得最充分的是为他与林太太拉皮条的文嫂。

她对林太太说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杨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

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爹,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

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蹋打毯,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第六十九回)



可见西门庆是个何等得意的流氓。

西门庆面前,似乎是没有趟不过的河,没有迈不过的坎。


他由西门大郎到西门大官人到西门大老爹——由一介乡民到副千户到正千户,畅行无阻,步步高升。

从官场到商场到“情”场……方方面面,表现了一个流氓的极度狂欢。

 


(二)流氓的神话




由“闹点小乱子”到“替天行道”,到“保镖”,到“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倡私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

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

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

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

这就是鲁迅所勾勒的中国流氓历史变迁的线索。




西门庆则全面刷新了中国流氓的功能,他对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着瓦解与破坏作用,简直是创造了流氓的神话。

作为流氓西门庆,首先瓦解与破坏了封建官制。

《金瓶梅》所写的明代得官的正途是“科甲”,此外还有军功、荫功、钦赐、世袭、保举、捐纳等多种获官之道。

那么,西门庆是由什么途径而获官的呢?

他既无功名,又无军功,祖上亦无根基,除捐纳之外其他诸途都与他无缘。

西门庆则是不惜每年花费大宗银两,向当朝太师蔡京行贿送生辰礼,蔡京说是“无物可伸”,于是以“副千户”赠西门庆作为酬谢。

“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射割劄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叫理刑副千户”,这是蔡京对押送生辰纲的来保、吴典恩说的。

这两位跑公关的佣人也侥幸地被赏了官职:来保为山东郓王府校尉,吴典恩为清河县驿丞。

第二日,蔡京的管家翟谦又差—个办事官李中友,陪二人到吏、兵二部去办理手续。

“闻得是太师老爷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立即“挂号讨了勘合(第三十回)

这样,西门庆及两个佣人就由“一介乡民”成了政府官员。

张竹坡有批曰:“朝廷赏太师以爵,太师赏人以爵。其受赏之人又得分其爵以与其家人伙计。夫使市井小人,皆得钖爵,则朝廷太师已属难言。”

何以难言?

原来捐纳之例始于秦始皇四年,因蝗灾大疫,准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

后来历朝为赈灾,或补河工、军需之不足,援例准予士民捐资纳粟以得官。这本是政府为缓解财政危机而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其间虽弊端百出,但在形式上还得由政府有关部门按一定规定(如定额、定价、定质)公开办理。

而小说中的西门庆与蔡京合伙开辟了一条新的仕途:

蔡京将皇上钦赐的干部指标私下“赏”给了西门庆,他从中得了大量“油水”(以“生辰礼”形式),政府未得分毫之利还得以吏部或兵部的名义录用西门庆等人作为政府官员。

这才叫货真价实的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西门庆通过送金钱、送美女,走蔡京主管翟谦的门路,进而拜蔡京为干爹,又借重杨戬、高俅等奸臣的势力,交结上下官吏,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关系网,使他不仅能在弹劾声中得以升迁,而且成为山东政界的中心人物,同时上行下效地开起了卖官鬻爵的分店。

兵部都监荆忠,为考绩与升迁,用二百两银子打通西门庆的关节。

西门庆便乘宋巡按来作客之机保荐了荆都监与自己的妻兄。

“酒杯一端,政策放宽”。

宋巡按立即接了两人的履历本,令书办吏典收执,并上奏朝廷将他们大大吹捧一番,最后俱“特加超擢”。

本来,作为得官最荣耀的正途——科甲,在制度确定上明代比以往任何朝廷更规范。
但到《金瓶梅》时代,在实际操作中,正途出身的“士”们反不如搞邪门歪道的流氓西门庆。
蔡状元虽然亦为蔡京义子,第一次省亲路过山东时,不得不向西门庆借路费。
第二次他新点为两淮巡盐御史路经山东赴任时,西门庆不仅以酒宴相待,还特地叫了两个妓女陪酒,其中一个留下陪夜。
第二天早晨,他“用红纸大包封着”一两银子赏那陪夜妓女。
妓女嫌礼太轻拿与西门庆看,西门庆不无鄙薄地说:“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就是上上签了。”
比起出手大方的“款哥”西门庆,贵而不富的蔡状元当然相形见绌了。
蔡状元也只得自贬而奉承西门庆:“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
已入仕途的“士”尚且如此,落魄的文人更可想而知了。
像小说中无论是在西门家“打工”的水秀才、温秀才,还是与他竞争孟玉楼的“斯文诗礼人家”的尚举人,在西门庆眼中连应伯爵之类帮闲篾片都不如。
文人至此,已是斯文扫地了。
将之与日见暴发的西门庆相比,知识分子不能不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迷梦中跌落到“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的深渊之中。
人们不得不慨叹:“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狗胜读书”。
至此,人们看到封建官制已被西门庆之流破坏得够可以了。
连玩世不恭的兰陵笑笑生也不得不站出来大发一番感慨: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第三十回)。




作为流氓西门庆,其次瓦解与破坏了封建法制。

商鞅说:“能领其国者,不可以须臾忘于法。”历朝皆然,概莫例外。

明初朱元璋就指出:“礼法立,则人心定,上下安。”

并亲自指导李善长以唐律为蓝本,制定了中国封建社会最完备的一部法律——《大明律》。

但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明中后期官场之贪赃卖法,徇情枉法,司空见惯。

小说中的西门庆则从来视法律为儿戏,或使之成为其谋私的工具,或使之完全失去效用。

为霸占潘金莲他害死了武大。

武松为兄报仇没打着西门庆却误伤了李外传,被官军捉拿。

西门庆反欲置之于死地,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要官府“休轻勘武二”。

尤有甚者,他为长期奸占仆妇宋惠莲,设计诬陷惠莲的丈夫来旺儿为盗,又买通官府从重发落,将之递解徐州,致使惠莲自缢身亡,并把拦棺论理的宋父扭送衙门打死。

还有他为独占王六儿,就把不时去纠缠王氏的韩二捣鬼当作小偷捉到提刑院,“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打的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不把命花了”。

韩非子曾说:“私者所以乱法”,“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

在西门庆那里,国家法律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西门庆为官前后曾两次被朝廷查办。

第一次是朝中奸臣杨戬坏事,要办的党羽名单中原有西门庆的名字。

科道认定他们为“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摖置本官,倚势害人;贪残无比,积弊如山;小民蹙额,市肆为之骚然,乞敕下法司,将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或置之典刑,以正国法,不可一日使之留于世也。”(第十七回)

此即判了他的死刑,西门庆虽为“交通官吏”的老手,此时也不能不心惊肉跳。

于是风风火火地派人上京,花钱通过蔡京之子的门路找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府上。

李见是“蔡大爷分上,又是你杨老爷亲”,又“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一面收上礼物去”。

就这样,一场由朝廷直接受理的案子顿时被一笔勾销。

漫道“国法”如山,顷刻被西门庆们的金钱所摧毁。这边干系刚脱,那边西门庆立即抖擞精神投入到勾结提刑,捣人店铺的流氓战争中去了。

那时,西门庆尚为“一介乡民”。

第二次被弹劾,他已是提刑所理刑。

西门庆上任未久,他的辖区发生一件人命案:苗青为图谋报复,伙同船家杀害了主人苗天秀。

西门庆明知,苗青“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但见有他的姘头王六儿为之说情,又有苗青行贿的一千两银子(王六儿也得了苗青的银子),他就与夏提刑私分了赃银,私放了苗青。

那苗青本不是智取生辰纲的晁盖式人物,西门庆自然也不是私放晁盖的宋江式人物。

他的行径完全是贪赃卖法。

他身为政府司法官员,却玩国法于股掌之中。

不料此事被曾御史重重参了一本,在指责夏提刑之后,历数了西门庆的罪行。

说他“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认为他俩“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留任”(第四十八回)

乍见邸报,西门庆不免有些惊慌。

但此时他到底较上次老练,马上回过神与前来讨主意的夏提刑说:“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

果然钱能通神。

收了礼,蔡太师府上的翟管家说:等曾御史的本到,他就对老爷说,“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了‘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分付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

殊不知当西门庆派到东京走后门、通关节的人打马回府时,曾御史的本还在驿马背上的黄包袱里尚未送到京呢。


蔡京画像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曾御史为“正法纪”经过一番奋斗,结果却被蔡京等暗算,“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第四十九回)

而西门庆三年期满考绩时,倒被继任的宋御史大大美言一番,给他的考语为:“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认为“宜加转正,以掌刑名”(第七十回)

可以说完全是推倒了曾御史的弹劾。西门庆果然被“转正”,而夏提刑调任京官当卤薄(仪仗官)

试想,在西门庆之流的心目中有何国法可言,还有何公道可言?!

被西门庆践踏得更甚的是国家的税法。

税收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而西门庆发财的主要诀窍在于贿赂官府,偷税漏税。

韩道国从杭州运回一万两银子的货物,向西门庆汇报情况时,两人有段精彩的对话。


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段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那钱老爹。”(第五十九回)



来保从南京装回了二十大车的货物(包括行李),西门庆照样“差荣海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段礼物谢主事”,并写了一封“此船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的信。

西门庆不仅自己偷税漏税,还利用他的关系,帮助别人干此勾当,他从中得回扣。

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安抚使送到监狱中去了。

“许银二千两,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讨人情释放”。

经西门庆周旋,蔡太师果然差人下书与巡抚说了,“书到,众盐客都牌提到盐运司,与了勘合,都放出来了。”

作为流氓西门庆还瓦解与破坏了封建礼教。

封建礼制规定:“衣服有别,宫室有度”(《荀子》)

西门庆仅个五品官员,竟堂堂正正地穿起“青段五彩飞鱼蟒衣,张爪舞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

应伯爵见了,竟“吓了一跳”。

为什么呢?因为这衣本是皇帝送给何太监的,按明制为一品蟒衣,西门庆竟从何太监手里弄来,穿上招摇起来,视同儿戏。

可见在这个暴发户心目中,礼教观念早荡然无存了。

李瓶儿尚知:“买卖不与道路为仇”,西门庆却毫无行业道德,或乘人之危,打劫客商,如压价收购川广、湖州客商的滞留货物;或寻机挑衅,捣人店铺,如收买流氓把蒋竹山一个“好不兴隆”的生药铺打个稀烂,说是他“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第十九回)



应伯爵人物剧照


古语云:“盗亦有道”,流氓也当是义字当先。

西门庆十兄弟有“桃园三结义”之形,而无“桃园三结义”之实。

西门庆虽有抹掉吴典恩借银的“月利五分”以及周济穷得无米下锅的常时节的义举,在帮闲兄弟中博得个“仗义疏财”、“轻财好施”、“天道好还”等美名,在当代某些评论家那里也获得了有如“《水浒传》里的鲁达精神”之类的美誉。

其实西门庆在帮闲兄弟间的略事点染,与梁山好汉的劫富济贫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即使是在帮闲兄弟之间,更多的也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花子虚之死就是明证。为谋娶李瓶儿,他不惜坑害自己的结义兄弟花子虚,并行贿打通杨府尹关节,将花家的家财据为已有,将花子虚活活气死。

哪里还有半点义气可言?

作为封建宗法家族的一家之长,西门庆建立的也不是一个礼仪之家,而是个危机四伏的所在。
西门庆则是这个家庭种种战争的根源。
蒋竹山在李瓶儿面前对西门庆的评说,颇为尖锐:


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此人专在县中抱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娥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第十七回)




即使与“情人”相交,西门庆也无多少情义可言。

宋惠莲曾与西门庆得意过一番,终被西门庆所坑害。

她临死时对西门庆有段精彩的批判:“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当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内出殡的!”

财富与恶劣为伴,在自大狂西门庆心目任何宗教信仰似乎都丧失了感召力与约束力。

他的哲学就是:“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强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五十七回)

真是“铜臭驱散了一切宗教的灵光,在狂妄的亵仙滂佛中污辱了各种美的象征和幻想,连同最美的三位仙女以及道教女仙领袖都被践踏到淫荡的泥坑中了”(杨义《〈金瓶梅〉:世情书与怪才奇书的双重品格》,《文学评论》1994年第5)



宋惠莲图


西门庆之所以能如此疯狂,如此全面地瓦解与破坏封建社会一切现存制度与秩序,原因是多方面的。

择其要而言之,大概有几点:首先在于西门庆所处的时代——明代中后期(小说中则是假托宋朝),是个“礼崩乐坏”乃至“天崩地解”(王夫之语)的时代。

一切都在腐败,都在堕落,都在霉烂,所以一个流氓在其间能为所欲为,乃至肆无忌惮。

其次在于西门庆是个目不识丁的混世魔王,他心无规范,目无法纪,因而格外无法无天,格外胆大妄为,当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作起恶,弄起邪,世界还有什么规范能阻挡他,还有什么制度与秩序不被他打得花落水流。

再次在于西门庆有着挥霍无度却迅速增殖的泼天富贵。

“守着一库银金财宝”,这是道婆为西门庆所画的精神肖像。

这只对了一半,西门庆有一库金银财宝,但不死守着它。

他不仅有钱花,而且舍得花,敢于花,还善于花



(金钱)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的,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第五十六回)




这就是西门庆的通货观。

因而不管碰上谁,也不管碰上什么事,他都舍得,都敢于并善于用金钱去砸。

用作者的话说,西门庆“原是一个散漫好使钱的汉子”。

“挥金买笑,一掷巨万”,因而有形形色色的妇女,包括那颇有身分的林太太,都可以抛弃一切廉耻,投身于他怀抱。

“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有了钱,没有官可以买到官,没有权可以买到权。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有了钱就可以贪赃卖法。

金钱是法律的主人,法律是金钱的奴仆,金钱可使违法者逍遥法外,法律可使主事者财源滚滚来。

一切成了钱权交易,还有什么法律尊严,还有什么公理道德?在那“金令司天,钱神卓地”,“钱可通神”的封建末世,在那浊气逼人的16世纪末年,西门庆以金钱为前茅,真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简直弄得乾坤颠倒,日月无光:“紧着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来使”,“娘子是甚怎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封建社会一切神圣原则都在他们面前土崩瓦解。

如果你是站在批判封建制度的立场上,如果你同意思格斯关于“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与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的论述,那么,你在恶厌、抨击以至诅咒西门庆之余,你会惊讶地发现这个超级流氓竟有如此辉煌的业绩,在他的身上竟表现着那么伟大的革命性:他以自己的流氓行径加速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政府全面的堕落、腐败与崩溃。

这就是一个流氓的神话。

或许就是那光辉业绩与伟大革命性,使西门庆的形象复杂起来了,致使不少研究者为之困惑,对他有种种理解与误解,以致我们要花费较大的篇幅去讨论西门庆的阶级属性、西门庆的性意识,西门庆的喜剧结局,从而破译这个流氓的神话,去真正认识与把握“这一个”流氓的意义。

 


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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