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关于《金瓶梅》的版本问题，一般认为，后出的「崇祯本」对「词话本」叙事琐碎、结构拖沓的倾向较不满意，因此透过删削与整理提高了小说的美学成绩。然而本文以为，单就饮食和男女两方面看，「崇祯本」的改写恐怕改变了「词话本」原有的艺术设计，如此一来，学界对「崇祯本」的成就应该有
关键词：《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饮食、xing爱
《金瓶梅》词话本和崇祯本(亦称绣像本或说散本)的关系研究，学界至今已有不少讨论，而且形成比较高的共识。包括刘辉、王汝梅、黄霖等诸位先生，以及日本的鸟居久晴、小野忍、荒木猛等人，都主张崇祯本系自词话本改编而来，所不同者仅仅在于，崇祯本根据的是否为目前存世的《新刻金瓶梅词话》而已[1]。然而自陈辽提出「两种《金瓶梅》，两种文学」[2]以来，似乎海外学者对此较多发挥，包括田晓菲率先根据崇祯本进行细读[3]、胡衍南提出「两部《金瓶梅》，两种世情书写」之说[4]、李志宏主张两部《金瓶梅》分别有不同的意旨诉求和世情取向[5]、徐志平注意到两版本存在不同的叙事特征[6]……。但是，针对《金瓶梅》两版本文字的全面性比对，至今为止仍不彻底，学界对此的认识都还停留在刘辉当年的讲法。
关于《金瓶梅》崇祯本对词话本的修订，刘辉很早即进行有效力的归纳：「大致分为两个方面：删削与刊落；修改与增饰。」而且「删削与刊落大于修改与增饰」。刘辉认为，词话本是未经文人写定的民间长篇说唱钞本，崇祯本则是文人整理写定的说散本，系由较有文学修养的作家按照小说美学要求进行加工整理。崇祯本删削与刊落的工程，他总结出三个重要的操作指标：长期以来，学界对崇祯本删去唱词(以及其他说唱文学文本)是感到遗憾的，以为如此便降低了小说的史料价值；但是对于去其重复与弃其琐碎，普遍认为此乃符合小说美学要求的进化趋势。
《金瓶梅》人物刻画真实传神，细节描写生动细腻，在古典长篇小说中，
只有《红楼梦》堪与匹敌。但是，过细则失之繁琐，甚微则招人厌恶，这
原是《词话》中固有的弊病……。特别是一些摆设、服饰、菜单，包括色
情描写在内，缺乏典型化，往往与塑造人物性格和环境烘托无关，尤显琐
碎臃肿，多了更觉雷同。[7]
不厌精细的自然主义式描写，是不是一定流于琐碎臃肿，诚乃可以辩论的问题。从词话本到崇祯本，因为刘辉将其「定位」成艺人说唱钞本到作家说散本的质变，所以必然将崇祯本的删节解释为艺术进化之必需。然而，如果不把词话本视为向小说过渡的说唱钞本，而是把两个本子都看成具有独立文学性格的小说，那么它们对细节化描写的不同执着，只能说反映出两种不同的审美追求。
本文针对词话本与崇祯本在饮食及男女描写进行比较，藉以说明崇祯本如何改动词话本原来的文字与设计，讨论范围恰恰就是刘辉所谓缺乏典型化、与塑造人物性格和环境烘托无关、琐碎臃肿、与人雷同之感的「摆设、服饰、菜单，包括色情描写在内」。以下希望透过全面的爬梳与对照，对前人说法提出有意义的补充。至于两版本文字的引录，则分别依据梅节校点的《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与齐烟、汝梅校点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8]。
《金瓶梅》崇祯本对词话本进行的删削，除了为数最多的说唱文本外，大概就是饮馔内容。从文学艺术的角度讲，基于两种理由所进行的内容删节，是可以被接受的：关于前者，可以第43回为例，小说写乔五太太等人来西门庆家作客，词话本用一百三十字的韵文套语描绘这场豪华飨宴，崇祯本则是大笔一挥删掉其中四十个字：「煮猩唇，烧豹胎，果然下箸了万钱；烹龙肝，炮凤髓，端的献时品满座。」颇收明快之功。至于后者的例子就更多了，例如第61回，词话本写道「胡秀拿菓菜案酒上来，无非是鸭腊、虾米、海味、烧骨秃之类」，显系应付文字，崇祯本就用「胡秀拏菓菜案酒上来」一笔带过。又如第76回，词话本写道「桌上摆列许多热下饭、汤碗，无非是猪蹄羊头烧烂煎煿，鸡鱼鹅鸭添换之类」，崇祯本同样以「桌上摆列许多下饭」带过。除了「无非…」，还有「都是…」的句型，例如第77回，词话本写道「只见丫鬟拿上几样细菓碟儿来，都是减碟，菓仁、风菱、鲜柑、螳螂、雪梨、苹婆、蚫螺、冰糖橙丁之类」，崇祯本改成「只见丫鬟又拿上许多细果碟儿来」。又如第69回，西门庆到林太太家吃酒，词话本交代菜肴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火昝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菓品」，内容空洞尽似凑数，崇祯本也就草草一句「十六碗美味佳肴」。类似的例子，在第76、77、78回都可见到，就连第78回写供桌上的祭品也一样，词话本是「供摆着许多狮仙五老定胜，树菓柑子，石榴苹婆，雪梨鲜菓，蒸酥点心，馓子麻花」，崇祯本只说「供摆着许多狮仙五老定胜桌席」。这种凑数、应付式的交代，多出现在第60回以后，因为缺乏特殊的吸引力，删了以后反倒显得精简。问题是，词话本并非频繁使用套语或空话来交代食物，更多时候，作者是罗列出具体的菜单，某些菜单甚至从名称上就能看出它的烹调方式，某些宴席的菜色更明显经过作家有意识的设计。这类饮食描写非但不多重复，而且创新有趣，除了具有社会风俗研究的价值，可与《东京梦华录》一类宋代笔记互为对照，也有激发读者想象力的文艺功能，可惜在崇祯本中悉遭删除。这是个毁灭性的工程，它的后果严重到──如果要研究《金瓶梅》的饮食文化，非依傍词话本不行。例如第20回，崇祯本只说一句「迎春后邉拿将饭来」，但具体内容是什么？要回去看词话本：
「迎春后边拿将来四小碟甜酱瓜茄，细巧菜蔬，一瓯炖烂鸽子鶵儿，一瓯黄韭乳饼并醋烧白菜，一碟火熏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镶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两双牙箸。」
接着第21回，崇祯本只写西门庆叫人在桌上拿四碟菜，用盘子托着与乐师李铭吃，可词话本是：
「西门庆又在桌上拿了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韮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鲞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用盘子托着与李铭。」
「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嗄饭。银镶瓯儿盛着粳米投各样榛松菓品、白糖粥儿。」词话本则交代了嗄饭的内容：「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镶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菓仁、玫瑰白糖粥儿。」再看看第28回，崇祯本说西门庆揭开盒里边攒就的八槅细巧菓菜，兀自喝起葡萄酒来，但是词话本却罗列出八样菓菜：「一槅是糟鹅胗掌，一槅是一封书腊肉丝，一槅是木樨银鱼鲊，一槅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槅鲜莲子儿，一槅新核桃穰儿，一槅鲜菱角，一槅鲜荸荠。」「酒菜齐至。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先放了四碟菜菓，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
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膔膔干蒸的劈咸鸡。第二道又是四
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
炮炒的腰子。落后纔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
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这里的精采处在于，除了交代肴馔的形(曲湾湾)、色(红邓邓、红馥馥)、味(香喷喷)、质(肥膔膔、红馥馥)，还可见到油煠、滤蒸、水煮、白煠、炮炒、柳蒸不同的烹调技巧，读来不禁让人食指大动。「月娘又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菓品。」但在词话本却有具体内容：
也有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磂磂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
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象眼，骨牌减煠、蜜润绦环；
也有柳叶糖，牛皮缠；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
这里除了「色」诱读者，并且更细腻的铺陈各色蜜饯糕饼甜食小吃，存心挑逗读者味蕾。同样的情形还有第45回，崇祯本只道书童放桌摆饭，但词话本却是洋洋洒洒地补充：
书童儿放桌儿摆饭，画童儿用罩漆方盒儿拿了四碟小菜儿，都是里外花精
致靠山碟儿：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一碟香喷喷的
橘酱、一碟红馥馥的糟笋；四大碗下饭：一碗火燎羊头、一碗卤炖的炙鸭、
一碗黄芽菜并𤆑的馄饨鸡蛋汤、一碗山药烩的红肉圆子；上下安放了两双
金箸牙儿。伯爵面前是一盏上新白米饭儿，西门庆面前是一瓯儿香喷喷软
稻粳米粥儿。
略为夸张的修饰语，不同作法的嘉肴美馔，读来很难不怦然心动。由前述这些例子看来，词话本详列菜单，绝非只有史料价值而已。这几回的饮食描写互有区隔，绝不雷同，每一个文本都能引发不同的审美反应。此外，交代料理方式的菜单，为美食标记色味或形质的修饰语，更让琳琅满目的嘉肴立体且鲜活起来。「丫鬟进来安放桌儿，摆下许多精制菜蔬，先请吃荷花细饼。」
丫鬟进来安放桌儿。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割切香芹、鲟丝、鳇鲊、凤脯、鸾羹。然后拿上两箸赛团圆、如明月、薄如纸、白如雪、香甜美口、酥油和蜜饯麻椒盐荷花细饼。
总括一句：崇祯本将这些细节悉数删除，表面上固可收简净之功，但实质上却把每一场飨宴同质化，反予人千篇一律的阅读感受。更何况，对亟写暴发户泼天富贵的《金瓶梅》来说，不厌精细的交代方式，方能藉饮馔活动侧面展现富家本色。例如第52回，写西门庆一整日寻常家宴，先是早上吃面，崇祯本写道：
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小菜儿，又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筋。摆放停当，三人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
然而四样小菜儿是什么呢？得参考词话本：「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之后，卷棚内放下八仙桌儿，崇祯本只说「桌上摆设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肴馔」，词话本才显其丰盛：
桌上摆设许多肴馔：两大盘烧猪肉，两盘烧鸭子，两盘新蒸鲜鲥鱼，四碟玫瑰点心，两碟白烧笋鸡，两碟炖烂鸽子雏儿。然后又是四碟脏子：血皮、猪肚、肠之类。
更严重的例子在第67回，此处也是终日吃喝，早上西门庆和应伯爵、温秀才、韩道国吃粥，唯词话本告知读者另有四碟小菜：「一碗炖烂蹄子，一碗黄芽韮𤆑驴肉，一碗鲊𤆑馄饨鸡，一碗炖烂鸽子雏儿。」稍后吃饭，崇祯本只说「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荡面蒸饼」，但八碗下饭的内容要看词话本：「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炖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接着喝酒，崇祯本只说「安儿后边拿了几碟菓食」，但是词话本则列出十道美味：「一碟菓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苹婆，一碟风菱，一碟荸荠。」
另外，小说常写西门庆在外吃了酒，回家还到妻妾房里重筛美酒、再啖嘉肴。例如第34回提到，李瓶儿把头里吃酒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并一碟火熏肉拿出来，陪西门庆吃酒──此处有句叙事者插话：「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的，可见平日家中受用、管待人家，这样东西无日不吃。」既然如此，小说每每写到西门庆回家后吃酒用菜，自有坐实前面这句叙事者插话的任务，必须留心铺写。例如第44回，李瓶儿要丫头拿个盒盖儿去夹几道剩菜来配酒，崇祯本只写道：「须臾，迎春拿了四碟小菜，一碟糟蹄子筋，一碟咸鸡，一碟火难鸡蛋，一碟炒的豆芽菜拌海蜇，一个菓盒，都是细巧菓仁儿，一盒菓馅饼儿，准备在傍边。」又如第75回，崇祯本说如意儿「灯下拣了几楪精味菓菜摆在桌上」给西门庆下酒，但是词话本不然：「灯下拣了一碟鸭子肉，一碟鸽子鶵儿，一碟银丝鲊，一碟搯的银苗豆芽菜，一碟黄芽韭和的海蜇，一碟烧脏肉酿肠儿，一碟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炒冬笋，两眼春槅。不一时，摆在桌上，抹得钟箸干净，放在西门庆面前。」再如第76回，西门庆差人拿晚饭剩的菜蔬陪春梅吃，崇祯本只一句「拿了一方盒菜蔬来」，词话本却是：「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炖烂羊肉，一碗熬鸡，一碗煎煿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豆芽菜，肉鲊、虾米之类。」经过上面三组文本的对照，很明显的，词话本才能展现西门府的花费用度。另一个有趣的例子在第54回，这里是西门庆帮闲朋友应伯爵的一场宴席。应伯爵作为小说里最懂得帮衬、在诸豪门府第流连回转、颇通生活品味知识的角色，这场东道有必要充分说明他的本事。但是，他的宴席规模又断不可大过西门庆，否则既喧宾夺主且不合常理。
所以，他的前菜是用靠山小碟儿盛着的「十香瓜茄、五方豆豉、酱油浸的花椒、酽碏滴的苔菜、一碟糖蒜、一碟糟笋干、一碟辣菜、一碟酱的大通姜、一碟香菌」，丰富多样但不算稀奇。
至于廿碗下饭菜儿，则是「蒜烧荔枝肉、葱白椒料桂皮煮的烂羊肉，烧鱼、烧鸡、酥鸭、熟肚之类」，前两道菜足证应伯爵是个行家，其他草草混过则可保障不致踰越西门府宴席规模。
作者的取舍颇费苦心，不过此段文字只见于词话本，崇祯本全然未提，可以视为另一次失误。[9]
词话本对细节描写的用心，几乎是一种信念──但凡出现食物，便尽可能将食物内容交代出来。例如第48回写潘金莲进李瓶儿屋里，见丫头迎春，便问怎么不在上边伺候？丫头回说系奉李瓶儿之命，拿两碟下饭点心给奶妈如意儿吃。接下来，词话本在这里特别透过潘金莲的眼睛，扫见「桌上放着一碟子鹅肉，一碟蹄子肉，并几个菓子」。这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小细节，崇祯本将之略去不提，其实没有什么不妥，但词话本的作法显然是基于自然主义式的信念。这部分可以从小说写甜食或礼品得到印证，例如第17回，崇祯本说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果品」，但词话本却明言「都是各样细巧菓仁肉心、鸡鹅腰掌、玫瑰菊花饼儿。」又如第42回，崇祯本只说院中吴银儿先「送了四盒礼来」，词话本则说明其内容是「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烧鸭，一副豕蹄」。要紧的是，世情小说中许多微不足道的细节，或有可能是作者点晴之笔。例如前面提到的第52回早餐，卤肉拌面固然是其核心，但若没有十香瓜茄、五方豆豉、酱油浸的鲜花椒、糖蒜作为调剂，所谓「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不免流于单调，不像富家规矩。再如第77回写西门庆到妓院，崇祯本只说粉头拿了「三瓯儿黄芽韮菜肉包的一寸大的水角儿来」陪西门庆吃，删去了词话本之前的「只见丫鬟来放桌儿，四碟细巧菜蔬，安下三个姜碟儿。」看起来是精省文字，但忽略了词话本于细节上的用心——「四碟细巧菜蔬」虽然空洞，看似可以略去，但其实自有句型结构上的对衬功能，负责呼应下文「三个姜碟儿」。又，品味黄芽韮菜肉包水饺，须有姜丝提味方佳，这明显是词话本的细心，所以丫鬟先安下三个姜碟儿，而三个姜碟儿得有四碟细巧菜蔬来映对。此处崇祯本以为删去枝蔓，殊不知倒显得妓家不精于食了。
除了删去整段菜单，崇祯本有时是放过某一道食物不提。「于是汤水嗄饭，老妈厨下一齐拿上。李瓶儿亲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葱花羊肉一寸的匾食儿。」第35回，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到西门庆家吃饭，桌上摆了四盘四碗下饭之外，「又是两大盘玉米面鹅酒蒸饼儿」，然后小厮打开金华酒筛热了吃。第43回，乔五太太、乔大户娘子等赴西门府宴席，众女眷用了饍之后专心听戏，点灯之后家人媳妇「拿着一方盘菓馅元宵，都是银镶茶钟，金杏叶茶匙，放白糖玫瑰」招待客人。第59回，西门庆在妓女郑爱香儿处用饍、抹牌、饮酒、听曲、执骰猜枚之间，明明有段「唱毕，又是十二碟菓仁减碟，细巧品类」，崇祯本却也省略。第72回，小厮分明拿大盘子盛了「黄芽韭猪肉盒儿」给西门庆吃，崇祯本同样不明所以地放掉了。崇祯本如此这般删去某个饮食环节，当然不排除是漏植，但最可能的原因，应该还是为了「弃其琐碎」。
基于这个理由，它对词话本的改编便可以不尊重著作权，从以上几个例子来看，就专断地让人吃不到匾食、蒸饼、元宵、点心、猪肉盒。但在某些时候，词话本写饮馔活动分明是有层次的，崇祯本兀自删去其中某个环节，很容易破坏作者营造的饮膳美学。例如在第61回，常时节夫妇为了感谢西门庆借钞，特地献上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煠、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于是西门庆留下常时节及陪客应伯爵、谢希大，邀上来访的吴大舅，先着小厮「拿了小菜菓酒上去」，接着打开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先与吴大舅尝了，然后伯爵等每人都尝讫，极口称羡不已。」先拿了两大盘玫瑰菓馅蒸糕，蘸着白砂糖，众人趁热抢着吃了一顿。」最后，「纔拿上酿螃蟹，并两盘烧鸭子来」，并以吴大舅的感慨作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可惜崇祯本在这四个层次中，把众人抢食蘸着白砂糖的果馅蒸糕这一环删掉了，只说「大盘大碗摆将上来，众人吃了一顿」。这里分明是众多美食堆起的飨宴，词话本先写菊花酒、玫瑰菓馅蒸糕，之后才缓缓托出酿螃蟹来，崇祯本跳过甜食不写，自是辜负了词话本的层次安排。以上的讨论说明，崇祯本对词话本饮馔内容的删节，主观上固然可能是基于艺术化的理由而弃其琐碎，但客观上却造成叙事的「平淡」[10]，被删去的内容反倒可见作者的创意、巧思与美学。
撇开菜单不谈，崇祯本另着意于减化饮茶描写，并且大幅节制潘金莲嗑瓜子行径，两者恐怕都违背了词话本设定的品茗习惯及人物个性。有趣的是，《金瓶梅》写酒的场合虽不比茶少，但是两版本交代酒的时候几乎没有出入，词话本喝什么酒，崇祯本均不改动。然而茶则不然，第7回写西门庆到院中李桂姐处，词话本交代妓家拿出七钟「盐笋芝麻木樨泡茶」，可崇祯本只说「拿出七钟细茶」来。第15回一样是西门庆到李桂姐处，词话本交代妓家拿出七盏「玫瑰泼卤瓜仁泡茶」，但崇祯本只说「泡出茶来」。第34回韩道国与应伯爵央西门庆关说官司，词话本交代小厮端出「蜜饯金澄泡茶」，崇祯本只说众人「吃了茶」。第35回写夏提刑到西门庆家，词话本交代小厮端出两盏「木樨青豆泡茶」，崇祯本只说小厮拿了「两盏茶」来吃。第58回写西门府有客至，词话本交代丫鬟绣春给每人一盏「菓仁泡茶」，崇祯本只说「绣春拿了茶上来」。第61回写韩道国请西门庆来家吃饭，词话本交代家人拿出两盏「八宝青豆木樨泡茶」，崇祯本只说「拿出茶来」。再如第73回，词话本交代小玉拿上一道「土豆泡茶」，崇祯本只说「小玉拿上一道茶来」。还有第84回，词话本的「绝品雀舌甜水好茶」，到崇祯本只剩下「甜水好茶」。以上这些例子，青一色是把词话本提到的任何茶种，完全减化成「茶」而已，亦即只告知读者喝茶的事实，茶饮内容完全省略。例如第21回，词话本写道西门庆将自己那一盏「木樨金橙茶」递与乐师李铭吃，崇祯本却将之减化成「木樨茶」。又如第68回，吴银儿差人给西门庆送上「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崇祯本却将那茶减化成「瓜仁香茶」。最夸张的例子在第72回，这也是全书把茶写得最撩人的一处：
西门庆坐在床上，春梅拿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
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
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
可在崇祯本那里，就只一句「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与西门庆吃」。崇祯本为什么大量的[11]，把词话本里各色各样的茶饮变成简简单单一盏(清)茶呢？关于这一点，从崇祯本对茶器──包括茶盘、茶钟、茶盏、茶匙的一概省略可以看出来。例如词话本第7回的鲜红漆丹盘、雪锭般茶盏、杏叶茶匙儿，第15回的顶老彩漆方盘、雪锭般盏儿、银杏叶茶匙，第34回的银匙雕漆茶钟，第35回的云南玛瑙雕漆方盘、银镶竹丝茶钟、金杏叶茶匙，第43回的银镶茶钟、金杏叶茶匙，第61回的红漆描金托子，第69回的红漆丹盘，第70回的金漆朱红盘托盏，第71回的金匙银镶雕漆茶钟，第84回的白定磁盏儿、银杏叶匙，第89回的雪锭般盏儿，以上悉遭崇祯本删除。或许崇祯本作者以为，这种不放过任何细节的写作方式，只会让叙事流于琐碎，甚至令阅读变得眼花撩乱；但从另一方面讲，词话本留意于茶器及其颜色、质地、形状，除了有衬托富人属性及豪门环境的艺术任务，也能让每一个饮茗场景互相区隔。倒是，崇祯本对茶饮描写的减化，不免引来今日读者别样揣想。从前述诸例来看，词话本写喝茶，包括盐笋芝麻木樨泡茶、玫瑰泼卤瓜仁泡茶、蜜饯金澄泡茶、木樨青豆泡茶、菓仁泡茶、八宝青豆木樨泡茶、土豆泡茶等，都是「泡」出来的茶饮料[12]。尤其前引词话本第72回这个例子──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潘金莲要春梅上奉西门庆的，是综合十种香料及干鲜菓品冲泡出来的「加味」六安雀舌芽茶，可崇祯本却换成了「单品」(六安)雀舌芽茶。明人屠隆曾说：「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点之际，不宜以珍果香草夺之。」又说：「若必曰所宜，核桃、榛子、杏仁、榄仁、菱米、粟子、鸡豆、银杏、新笋、莲肉之类，精制或可用也。」[13]「木樨、玫瑰、蔷薇、兰、蕙、橘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伴花，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蕊之香气全者，量其茶之多少，摘花为伴。」[14]可见品茗固有讲究，但花果调拌出来的「茶饮料」也很受欢迎，这反映的是明代两种不同的饮茶习惯。词话本强调这个茶饮料是「浓浓艳艳」，反映出它系加了恁多香料菓品；又云西门庆喝了之后「美味香甜，满心欣喜」，足见作者对茶饮料的兴趣胜过单品茗茶。问题是，崇祯本将「茶饮料」减化为「茶」的过程，近乎平空抽去小说人物的饮茶习惯，原著这个特色于焉遭到抹煞。甚至可以怀疑：崇祯本改写的目的如果不是基于叙述的精简，那会不会作者根本有意调整小说人物的饮茶偏好，才把茶饮料改回单品茗茶？无论如何，崇祯本对饮茶描写的删削，显然是极有争议的。
斗茶图
词话本第1回写潘金莲初登场，令读者印象最深的轻佻形象，大概是她放浪地嗑瓜子儿一幕：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
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机，口里油似滑言语，
无般不说出来。
崇祯本第1回文字相去不远，也是妇人在帘子下嗑瓜子儿、露出小脚勾引浮浪子弟的画面。到了第15回，西门庆妻妾笑赏玩灯楼，又一次见到潘金莲嗑瓜子儿、吐瓜子皮儿：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
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了的瓜
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
对看崇祯本第15回，这个桥段同样没有什么出入。
但是不知什么缘故，接下来但凡词话本写到潘金莲嗑瓜子儿，崇祯本都将之抹去。
首先是第20回，孟玉楼和潘金莲站在门首，想要打听西门庆审问李瓶儿的消息。后来玉楼唯恐西门庆发现，便拉金莲到西角门首站立，词话本接着写道：「站在黑影里，金莲吃瓜子儿，两个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可怪的是，崇祯本硬是把「金莲吃瓜子儿」一句给截掉了。接着是第21回，金莲和玉楼在大门首等西门庆回家，词话本写道：这里漏掉「嗑」一字可能是疏忽，或者崇祯本作者不喜欢妇人「嗑瓜子儿」这个形象。再来是第30回，潘金莲因为李瓶儿怀了孩子所以吃醋，口里讲出来的话甚是难听，词话本此处描绘出比往常更轻浮的形象：「潘金莲用手扶着庭柱儿，一只脚跐着门坎儿，口里磕着瓜子儿。」结果崇祯本又完全不录。
愈到小说后半段，潘金莲嗑瓜子儿的行径开始和性交活动联系起来，变成嗑瓜子儿─以口喂食瓜子仁儿─共效于飞三部曲。例如词话本第67回：
(潘金莲)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𢱉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的
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在这里好睡也！」
一面说话，口中磕瓜子儿。因问西门庆：「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
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
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
一面把磕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
甜唾溶心，脂香满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輙起，搂他在床上
坐。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教妇人品箫。
回来对看崇祯本，先是略去潘金莲嗑瓜子儿一节，接下来自没有把满口瓜子仁儿哺与西门庆吃的条件。
(西门庆)到家，想着金莲白日里话，径往他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哩，
纔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倚靠着梳台，脚登着炉台儿，
口中磕瓜子儿等待。火边茶烹玉蕊，桌上香袅金猊。见西门庆进来，慌的
轻移莲步，欵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妇人把嗑了瓜子穰儿，用碟
儿盛着，安在枕头边，将口儿噙着，舌尖密哺送下西门庆口中。不一时，
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打开yin器包儿，把银
托子带上……。
崇祯本同样涂掉潘金莲嗑瓜子儿等待这个画面，也没有妇人用口哺送瓜子穰儿给西门庆的情节。
前面提到，词话本第1回、第15回摹写潘金莲嗑瓜子儿的两段文字，崇祯本都照录了。遑论崇祯本无名氏评点既在第1回嗑瓜子处夹批「好消遣」一语，又在第15回嗑瓜子处眉批「金莲轻佻处曲曲摹尽」，可见除评点人体会了词话本在人物设计上的用心，崇祯本作者也选择继承词话本的安排。如此一来，前引第20、21、30、67、72回共五个例子，既不可能是连续性的漏植，也不可能是为了精简叙述，必须承认就是艺术上的失误！崇祯本不只全面放弃词话本加诸潘金莲的点睛之笔，也与自身在第1回、第15回的继承互相矛盾。会不会因为作者不喜欢妇人嗑瓜子儿，更不喜欢这种作为性交前戏的喂食调情行为？然而，与其猜测是作者对嗑瓜子的妇人存有偏见，不如说是作者有意清洗──至少是淡化──潘金莲的轻佻放荡形象。不可否认，前面诸例都有坐实、甚至强化第1回潘金莲邪淫本质的效果，崇祯本作为一部更同情妇人命运的本子[15]，它在第15回以后弃用潘金莲嗑瓜子的形象，不无可能是避免读者简单地把潘金莲和淫荡概念等同起来，以致竟忽略了妇人的生存挣扎[16]。崇本这层用心，其实在小说第4回已可见到，那时西门庆与潘金莲初会，西门庆藉拾箸偷捏了一把妇人的绣花鞋头，词话本写的是：潘金莲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反观崇祯本，潘金莲说的是：「怎这的啰唣！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双膝跪下求其可怜，一面说着一面还摸她裤子，这时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词话本写潘金莲正面迎接西门庆调情，崇祯本则写潘金莲欲迎还拒，初步缓减了妇人的淫荡本色。接着，两人交欢之后，崇祯本再加入一段叙事者插话，强调潘金莲被吸引系因从未遇过「真正的」男人，又一次为其失节开脱。再下来，王婆逼潘金莲承诺尔后让西门庆随传随到，否则将其奸情告知武大，词话本里的潘金莲马上答应：「我只依着干娘说便了。」但崇祯本却改成：「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王婆催逼道：『却是怎的？快些回复我。』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最后，王婆要两人各留下一件表记给对方，词话本写潘金莲径将袖中巾帕给了西门庆，但是崇祯本却改作：「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
黛玉嗑瓜子剧照
由上可知，崇祯本从一开始就在有限的范围内，试图调整读者对潘金莲先入为主的淫妇印象，所以，前述潘金莲嗑瓜子、以及用口哺喂西门庆瓜子仁儿等情节遭到删除，确有可能是基于一样的理由。虽然这里无涉艺术高下，不过崇祯本改变词话本的人物设定、调整小说的阅读期待，诚为事实。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师大学报》2019，第64卷第2期。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