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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衍南:《金瓶梅》崇祯本改写词话本饮食男女细节研究(二)

胡 衍 南 金学界 2022-11-26








三、性交细节的删除、节制与改写





前面提到,《金瓶梅》词话本中的饮食描写,到了崇祯本出现极其严重的删削,然而更为敏感的男女描写,两版本乍看并没有太明显的差别,尤其很少像菜单一样整段遭到刊落,委实出人意料。
不过,如果爬梳得更为仔细,即可发现崇祯本依然在某些细节进行更动,有些是它以为不必要细节的删除,有些可能是为了降低性爱张力的笔墨节制,也有些是性交主客体的角色易位。

先谈性交细节的删除


词话本向来向笔触极细,有时不免啰嗦,崇祯本基于精省文字的考虑略为调整,成败不易论断。

例如第74回写西门庆寻欢如意儿,词话本是:

「迎春去了,把老婆就搂在怀里,两手就舒在胸前,摸他nai头。

崇祯本大概觉得「两手就舒在胸前」重了后面的摸乳,径直删去,此举无可无不可。

但是第75回一样写西门庆寻欢如意儿,词话本提及西门庆「一面解开他穿的玉色袖子对衿袄儿钮扣儿并抹胸儿」,但崇祯本却只写解开妇人的对襟袄儿(未提及抹胸儿),可能也出于简约考虑。

不过,两版本后文都提到西门庆恐怕涷着如意儿,于是「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那么词话本前番交代抹胸已被解开才合乎情理。

有些x交细节的删除,看来是为了阅读的方便,例如方言、俗语多少有碍读者理解,崇祯本就尽量不采录。
例如第72回,写到潘金莲在性交过程中要求西门庆不许再私会如意儿,妇人长篇厥词中有一句话:
「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的尘邓邓的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甚么儿!」
崇祯本将其中「看我嚷的尘邓邓的不嚷」删了,或因「尘邓邓」系属方言俗语恐不易理解之故[17]
接下来潘金莲又骂「你这破答子烂桃行货子」,崇祯本将「破答子」一词拿掉,恐也是类似的考虑。
至于西门庆的回应:「你这小淫妇儿,原来就是六礼约!」则整句都被崇祯本移除。
梅节对「六礼约」的解释是:
「六礼:冠、婚、丧、祭、乡饮酒、相见等六种礼仪规范。『六礼约』下藏『则』字,谐『贼』。」[18]
崇祯本大概觉得「六礼约」有费解之虞。方言俗语之外,崇祯本也不喜欢劝世格言,许是嫌其陈腔滥调。


例如第79回,词话本于警世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门仗剑斩愚夫」之前另有一长段格言,崇祯本就将其省略。
除此之外,小说有不少性交场景系以韵文描述,其中有些韵文甚至长达数百字之谱,崇祯本对它们的删节情形和对待说唱文本差不多,要不全删,要不只留一半[19]
另外是对套语的删削。
例如第72回写潘金莲打发西门庆上床歇宿,「端的暖衾暖被,锦帐生春,麝香霭霭」,这几个句子崇祯本都省略了。
接下来写两人「口吐丁香,蚌含□珠」,崇祯本也没有录。
再则西门庆进潘金莲屋里,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两个被翻红浪,枕欹彩鸳,并头交股而寝」,崇祯本也把「被翻红浪,枕欹彩鸳」拿掉了。
    以上滥熟的句子都属于概念式的语言,失去了满足审美想象的作用,留着实无用处。

但在此回,这一大段性交活动的起点,同样理由的删节却发生失误。

小说写西门庆进房,潘金莲正倚靠着梳台、脚登着炉台、嗑着瓜子儿等待,结果「见西门庆进来,慌的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

崇祯本这里把「慌的轻移莲步,款蹙湘裙」给删了,想来也是不喜套语的缘故,可它把最重要的「慌」字一并拿掉,等于疏忽了潘金莲急切又意外的心情。

不过,少一个「慌」字谈不上大碍,至少不及下面这个要命的失误。
众所周知,《金瓶梅》有「色彩心理学」,小说很早就提示西门庆对白/红反差的性迷恋心理。
西门庆喜欢妇人有一身白晳肌肤,他对李瓶儿、孟玉楼、如意儿雪莹莹的身体都曾不吝赞美。
此外,西门庆又特别钟情于红鞋,不但在宋惠莲死后收藏妇人一双「大红四季花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词话本第28回更直接对潘金莲说:「我的儿,你到明日再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亲达一心只喜欢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
崇祯本此回也是一样写法。
此番白/红对比显现出来的情欲张力,作家在第29回呈现得最明显,西门庆一看见潘金莲「赤露玉体,止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枕石鸳鸯枕,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不觉淫心顿起便欲交合。
为什么「yin心顿起」?词话本有说明——

 



       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凈,就暗暗将茉莉花蕊

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使西门庆见

了爱他,以夺其宠。西门庆于是见他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

一面蹲踞在上,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观其出入之势。

 


崇祯本的文字也无出入。
这场「兰汤午战」的起点,正是西门庆被潘金莲白身子/红睡鞋的色彩反差,给挑起了无意识里的性爱欲望。
而这样的欲望,此后在词话本不断地被填补,奇怪的是,崇祯本却似乎忘得一乾二净。
例如第52回写西门庆找李桂姐试胡僧药,词话本提及西门庆「轻轻搊起他刚半扠、恰三寸、如锥靶、赛藕芽、步香尘、舞翠盘、千人爱、万人贪两只小小金莲来,跨在两边胳膊」,接着交代妇人「穿着大红素缎白绫高底鞋儿,妆花金栏膝裤腿儿用纱绿线带扎着」──
可是崇祯本除了删去对小脚的修饰语,也删去这个红鞋意象。
又如第68回写西门庆到院中找郑爱香儿,词话本提及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里面穿着红潞紬底衣,褪下一只膝裤腿来」──崇祯本再一次删去这个红鞋意象。
更夸张的例子在第75回,西门庆又一次来到刚得手的如意儿屋里,x交前戏便见西门庆夸奖如意儿:
「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这好白凈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我搂着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
吃喝之后,上床性交,词话本写道——

 



       老婆气喘吁吁,被他肏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袜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

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缎子,

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缎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服侍我。」老婆道:

「可知好哩!爹与了我,等我闲着做。」……这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机

会,心中愈发喜欢,揝着他雪白的两只腿儿——穿着一双绿罗扣花鞋

儿——只顾没棱露脑……




不想崇祯本先把西门庆「再做双红缎子睡鞋儿穿在脚上」一句删了,自然,也就把后面「穿着一双绿罗扣花鞋儿」也删了。
词话本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西门庆爱恋如意儿白晳的肌肤,为什么主动提起「再」做双红睡鞋,许是觉得绿睡鞋与妇人雪白的两只腿儿不搭衬。
此番安排,与第29回潘金莲把身上搽得白腻光滑、脚套红睡鞋争宠一节遥遥相对,互文好看,却不晓得崇祯本为什么裁掉了?
更甚的是,小说在第78回又写到西门庆与如意儿交欢,词话本写道:
「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把裙子脱了,上炕来仰卧在枕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褪下一只裤腿来。」
很明显,这里所谓「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不定就是上回西门庆许下的「铺子里拿半个红缎子」所做,此处安排自有暗示妇人投其所好之意,如同第75回写她为西门庆吞尿一般。
遗憾的是,崇祯本又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褪下一只裤腿来」两句删除,这么一来,如意儿的用心全不见了。
79回的例子,更可证明崇祯本忘却了小说家在第29回安排白肤/红鞋反差的初衷。
这一回写西门庆心中想着何千户娘子,于是到王六儿处寻欢,词话本交代妇人洗完身子,「换了一双大红潞紬白绫平底鞋儿穿在脚上」,两人上床共效于飞。良久,西门庆有了新发现,词话本写道——

 



       灯光影里,见他两只脚儿穿着大红鞋儿,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吊的高高

的,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

 




西门庆对白/红反差的性迷恋心理,到此处等于写到一个高潮,强度更胜第29回。
重要的是,这一回写西门庆与王六儿jiao欢,西门庆的「招式」简直是第27回葡萄架下潘金莲的翻版,俱为用妇人脚带拴吊其双足卖个「金龙探爪」;
王六儿的「服饰」则又是第29回潘金莲兰汤午战的复制,同样一双大红鞋对应着白生生腿儿。
这是西门庆与王六儿最后一场性交,性事一结束,便启动西门庆与潘金莲最终回的乱狂,这场性交的设计直可说是老谋深沉,王六儿和潘金莲的情色形象、之于西门庆的意义因此有了重迭[20]
无奈,崇祯本把一前一后「换了一双大红潞紬白绫平底鞋儿穿在脚上」、「两只脚儿穿着大红鞋儿」两个句子都删了,等于把词话本有意为之的潘、王迭影给抹掉了。




其次谈谈基于降低性爱张力而为的笔墨节制

崇祯本于性爱描写场景,另有些文字删节不属于前述理由,无论动机究竟为何,不无可能是为了节制性爱张力。
个中努力约略可以整理出两个面向,一是减少对男女性具、尤其是性交高潮男女性具的刻画;二是减少对直接、粗鄙之x交高潮反应的描写。
关于对性具刻画的节制,第51回有个例子,小说写西门庆服了刚得的胡僧药来找潘金莲,妇人见其淫具諕了一跳,「一手揝不过来,紫巍巍,沉甸甸,约有虎二」,崇祯本将「约有虎二」给删了。
接着妇人品箫,词话本费了一番文字状其神态,然后描其性具「裂瓜头凹眼圆睁,落腮胡挺身直竖」,结果崇祯本也删去这两句话。
再来写两人性具交合,词话本提及妇人「一面用手摸之,灯下窥见尘柄,已被牝户吞进半截,撑的两边皆满,无复作往来」,崇祯本把最后一句删了。
另一个例子是第79回,在西门庆与王六儿交欢这个场景,词话本提到「急的妇人淫津流出,如蜗之吐涎,往来摕的c户翻覆可爱」,崇祯把这后一句给删了。
换到潘金莲马骑西门庆身上这个场景,词话本两次提到男人x具,一次是常见的「裂瓜头凹眼圆睁,落腮胡挺身直竖」,一次是「龟头越发胀的色若紫肝,横筋皆现,犹如火热」,两处文字崇祯本都不留。
平心而论,这样的删节占全书性交描写的比例不高,单就这两回的例子,很难真正证明崇祯本有心节制性爱张力,除非──把以下的删削一并考虑进去。


小说有不少地方描写了性交高潮反应,对于其中较为直接或粗鄙者,崇祯本似乎着意做了一点删节。
例如:第19回写西门庆潘金莲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砸舌,「砸的舌头一片声响」,这句话崇祯本删掉了。
第27回写葡萄架下潘金莲春心没乱,淫水直流,「又不好去抠出来的」,这句话崇祯本删掉了。
第61回写西门庆与王六儿交媾,妇人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淫声艳语,通做成一块」,这句话崇祯本删掉了。
第69回写西门庆初会林太太,尽力盘桓一场之后,妇人发乱钗横,花憔柳困,「莺声燕喘,依稀耳中」,这句话崇祯本删掉了。
更有代表性的是下面两例,第78回西门庆口中喃喃吶吶叫道:
「叶五儿,不知道口里会肏不会?」意欲贲四嫂子发出淫声浪语,同样遭崇祯本删除。
后来西门庆二会林太太,两人在被窝中掀腾鼓捣,交合之声「犹若数鳅行泥淖中相似」,这句传神之笔也遭崇祯本删除。
以上这些例子,虽然在比例上仍旧有限,作者也算略尽绵薄之力。
不过,有些删节颇值斟酌。
例如第73回,经过和西门庆激烈的性交活动后,潘金莲达到性交高潮,词话本写道——

 



       停不多回,妇人两个抱搂在一处,妇人心头小鹿突突的跳,登时四肢困软,

香云撩乱,于是拽出来,犹刚劲如故。妇人用帕搽之,便道:「我的达达,

你不过却怎么的?」西门庆道:「等睡起一觉来再耍罢。」妇人道:「我也

挨不的,身子已软瘫热化的。」




没想到,崇祯本先是删去「妇人两个抱搂在一处」,这个在性交高潮来临后最「标准」的肢体反应
接下来,又把妇人力气用尽之后说的「我也挨不的」拿掉,只让她干干地吐一句「身子已软瘫热化的」,使原本完整的情绪被截了一半,最重要的心理响应因此莫名被阻绝。



最后谈谈性交主客体的权力易位



前面所述,多半涉及崇祯本对词话本的删削,改写其实很少。但全书在性交活动的描写上,倒有两例堪称改写了原来的安排,尤其是变更了性交活动中的主客关系,值得一探。
一个例子在第72回,这里写西门庆刚从东京引奏朝仪返家,潘金莲自然热情接待。正如前面提到过的,潘金莲先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给西门庆,然后把嗑了的瓜子穰儿用口儿噙着哺送下西门庆口中,接下来词话本写道:
「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打开淫器包儿,把银托子带上。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曾?』」
可崇祯本不这么写──它把「打开淫器包儿,把银托子带上」这个环节删掉了!
回到前面讨论过的,崇祯本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淡化潘金莲好色多淫的刻板形象,不知这里会不会是又一次的努力?
另一个例子在第77回,这里写西门庆到妓女郑爱儿月处追欢,于是粉头亲手拈了几样细菓给西门庆下酒,又用舌尖噙凤香饼蜜送入他口中,接着词话本写道:
「又用纤手掀起西门庆藕合缎𧜽子,看见他白绫裤子。西门庆一面解开裤带,露出那话来教他弄。」
可崇祯本不这么写──它改成「又用纤手解开西门庆ku带,露出那话来,替他捏弄。」
词话本原是写西门庆命郑爱月儿口交,嫖客在这里是性关系中的主动方,但崇祯本却改得妓女才是更自觉的一方。
若要究其原因,也许是崇祯本要丑化郑爱月儿?
然也不得而知。

 

郑爱月与西门庆





四、补充:关于性交服饰的删节





前面提到,崇祯本于x交细节的删节,最严重的疏失可能是在好几处错删红鞋、红衣、红裤,以致忽略西门庆迷恋白/红反差的性心理。
然而提到服饰,崇祯本在性交活动前后的服饰描写也有些删节,简单的如第19回,词话本写道:
「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ru,妇人一面摘下㩟领子的金三事儿来,用口咬着,摊开罗衫,露见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
这里就见崇祯本把「摘下㩟领子的金三事儿来,用口咬着」给删掉了,不知用意为何,或许也是嫌其琐碎。
然而另外有些删节,明显也是基于同样理由,合不合适倒颇值得商榷。
例如第77回写西门庆私通贲四娘子,词话本对妇人的服饰有所交代——



       那妇人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发髻插着四根金簪儿,耳朵上两个丁香儿,上穿紫紬袄,青绡丝披袄,玉色绡裙子。




崇祯本却好生生截掉其中「发髻插着四根金簪儿,耳朵上两个丁香儿」两句。
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贲四娘子既有意勾搭家中主人,自要装扮得花枝招展,词话本那几句服饰交代就属四根金簪、两个丁香最为醒目动人,崇祯本将之省略,等于把个中重量减去一半。
更坏的删节在第78回,西门庆要吃任医官给他的延寿丹,于是到如意儿处讨人乳,词话本写道——

 



       那如意儿,节间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勒着翠蓝销金汗巾,蓝

紬子袄儿,玉色云缎披袄儿,黄绵紬裙子,脚下沙绿潞紬白绫高底鞋儿,

妆点打扮比昔时不同;手上戴着四个乌银戒指儿,坐在傍边打发吃了药。

 




不想这一大段文字,崇祯本将之缩减为:
「那如意儿节间打扮着,连忙挤乳,打发吃了药。」

原文已经提到「妆点打扮比昔时不同」,且这不同不仅因为过年,而是如意儿自李瓶儿死后,一路在枕席之间巴结西门庆,在第75回就得到西门庆的承诺:

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

从孩子的奶妈到有望成为西门妻眷,此时的如意儿该有飞上枝头之乐。

既然第7475回都见她向西门庆要头面服饰,那么第78回的她难道不该盛装示人、笑傲奴婢?

词话本委实颇擅「服装政治学」,可惜崇祯本不察。

然而,无论崇祯本懂不懂服装政治学,它在服饰描写上的删节并不限于x交场合,大笔删去服饰文字的情形非常普遍。
例如刚才提到,崇祯本第78回删去如意儿的服饰有些可惜,但是就在同一回写吴大舅来西门府,词话本大力摹写了月娘的妆扮:



       头戴翡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兔,白绫对衿袄儿,沉香色遍地金比甲,玉色绫宽襕裙。耳边二珠环儿,金凤钗梳,胸前带着金三事㩟领儿,裙边紫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五色钥匙线带儿,紫遍地金扣花白绫高底鞋儿。




崇祯本竟完全略去。
另外也是这一回,写春梅到李瓶儿屋里找潘姥姥,词话本交代春梅一身打扮:
「头上翠花云髻儿,羊皮金沿的珠子箍儿,蓝绫对衿袄儿,黄绵紬裙子,金灯笼坠子,貂鼠围脖儿。」
崇祯本也全然不录。
从如意儿、吴月娘、春梅三个例子来看,难道只如意儿的服饰描写有补充人物心理、烘托存在处境的效果?
当然不是。
词话本将月娘写得雍容华贵,将春梅写得鹤立鸡群,恐怕都大有深意,可惜崇祯本在这三处一概删去
其实,像第78回如意儿的例子,崇祯本是处处可见。
例如词话本第61回写西门庆到韩道国家作客,结果王六儿打扮出来:




       头上银丝䯼髻,翠蓝绉纱羊皮金滚边的箍儿,周围插碎金草虫啄针儿;白杭绢对衿儿,玉色水纬罗比甲儿,鹅黄挑线裙子;脚上老鸦青光素缎子高底鞋儿,羊皮金缉的云头儿;耳边金丁香儿:打扮的十分精致。




这里崇祯本也是一字未提。
其实妇人自第37回被西门庆勾搭之后,一路不知得了多少好处,这身装扮岂不说明她的春风得意?
再看第67回写潘金莲溜进西门庆书房:



       潘金莲上穿黑青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㩟五道金三川钮扣儿;下着纱裙,内衬潞紬裙,羊皮金滚边。面前垂一双合欢鲛绡鸂鶒带;下边尖尖趫趫锦红膝裤下显一对金莲;头上宝髻云鬟,打扮如粉妆玉琢,耳边带着青宝石坠子。




这一大段崇祯本也全部省略。
谁不知,通身鲜丽、新潮时尚正是妇人一以贯之的努力,下文写她和西门庆卿卿我我,尤其交代「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不正说明她「秀色可餐」?



从以上诸例来看,崇祯本为了精简小说叙述,倒也牺牲了另一种文学性。
更不必说,其大幅刊落的后果,也使得研究《金瓶梅》服饰只能完全仰仗词话本。
崇祯本删削词话本服饰描写的方式,除了大笔一挥,很多时候是采取减半描写,这里不再赘述。
附带一提,除了全删和半删,崇祯本在很多地方采取缩写,即把服饰的材质、样式给省略不言。
例如第19回,词话本交代潘金莲下身穿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子,裙边大红光素缎子白绫高底羊皮金云头鞋儿。头上银丝䯼髻,金镶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崇祯本却把「羊皮金云头」、「玉蟾宫折桂」略去不提。
又如第62回写众妻妾为刚死的李瓶儿着装,词话本提及潘金莲建议为她穿上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可是崇祯本也把「金鹦鹉摘桃白绫」略过不提。
再如第67回写郑爱月儿差人送来「一方回纹锦双拦子细撮古碌钱同心方胜结、桃红绫汗巾儿」,崇祯本也把「双拦子细撮古碌钱」给省略了。
这些都是词话本精心设计的细节,即便读来有时让人眼花撩乱,但崇祯本的删削与刊落,确实也过于理直气壮。
 总而言之,崇祯本对词话本的改作,在很多时候确实提高了小说的艺术性,包括调整回目、代换回首诗词、降低说唱文本比例都是成功的尝试。
然而刘辉所谓,崇祯本系基于「弃其琐碎」的理由将「一些摆设、服饰、菜单,包括色情描写在内」尽情删去,恐怕并不能够成立。
前面的讨论已经充分说明:词话本的饮食、男女、服饰描写绝非与塑造人物性格和环境烘托无关,崇祯本固然在精简文字、流畅叙事方面收到不少效果,但同时也牺牲了细节带来的感官魅力。
更不必说,在其大幅删削刊落的过程中,既忘了继承词话本某些具点睛之效的设计──包括潘金莲嗑瓜子儿的轻佻轻象、西门庆对白∕红反差的性迷恋心理,也有意无意改变了小说人物的饮茶习惯,甚至把自身对潘金莲的同情置入其中,这个工程的成败得失并不能简单论断。





 参考文献

 明‧屠隆,《考盘余事》,台北市: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

明‧兰陵笑笑生,梅节校订,陈诏、黄霖注释,《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台北市:里仁书局,2007。

明‧无名氏,齐烟、汝梅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香港:香港三联书店,1990。

【美】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市: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编,《金瓶梅艺术世界》,长春市: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

吴敢,《金瓶梅研究史》,郑州市: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

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市: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

李志宏,《金瓶梅演义──儒学视野下的寓言阐释》,台北市:台湾学生书局,2014。

胡衍南,《金瓶梅到红楼梦──明清长篇世情小说研究》,台北市:里仁书局,2009。

陈益源编,《2012台湾金瓶梅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市:里仁书局,2013。

刘辉,《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北市:台湾学生书局,2015。





 

 

 注  释:  

[1]學界對《金瓶梅》詞話本和崇禎本關係的研究成果,詳參吳敢,《金瓶梅研究史》(鄭州市: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頁136-139。

[2]陳遼,〈兩種《金瓶梅》,兩種文學〉,載於《金瓶梅藝術世界》,吉林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編(長春市: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頁55-66。

[3]【美】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市: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4]胡衍南,《金瓶梅到紅樓夢──明清長篇世情小說研究》(臺北市:里仁書局,2009),第四章「兩部《金瓶梅》,兩種世情書寫」,頁137-177。

[5]李志宏,《金瓶梅演義──儒學視野下的寓言闡釋》(臺北市:臺灣學生書局,2014),第二章「一樣『世情』,兩種『演義』──詞話本與說散本《金瓶梅》的題旨比較」,頁37-56。

[6]徐志平,〈《金瓶梅詞話》與崇禎本《金瓶梅》敘事者之比較〉,載於《2012台灣金瓶梅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陳益源編(臺北市:里仁書局,2013),頁259-279。

[7]劉輝,〈從詞話本到說散本──《金瓶梅》成書過程及作者問題研究之一〉,載於《劉輝《金瓶梅》研究精選集》(臺北市:臺灣學生書局,2015),頁1-26。

[8]明‧蘭陵笑笑生,梅節校訂,陳詔、黃霖注釋,《夢梅館校本金瓶梅詞話》(臺北市:里仁書局,2007);齊煙、汝梅校點:《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香港:香港三聯書店,1990)。

[9]必須聲明:由於《金瓶梅》兩版本的第53到57回恐有不同來源,很有理由可以懷疑崇禎本這五回不是根據詞話本改寫,所以這個例子的效力相對有限。

[10]此處所謂「平淡」,立基於對詞話本敘事「不厭精細」的肯定。在這個前提下,本文容或對崇禎本有所抱怨,但並非否認崇禎本致力於小說文人化、精緻化及藝術化的事實。

[11]少數的幾處例外是:詞話本第34回的木樨芝麻薰笋泡茶、第37回的胡桃夾鹽笋泡茶、第63回的菓仁泡茶、第87回的瓜仁泡茶、第91回的菓仁泡茶,崇禎本都照錄了。

[12]如果加上來源比較混亂的第54回,還可以看到熏豆子撒的茶、醎櫻桃的茶。

[13]明‧屠隆,《考槃餘事》(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卷3,「擇果」條,頁19。

[14]同前註,卷3,「諸花茶」條,頁59。

[15]此意由田曉菲先發之,詳參【美】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

[16]胡衍南,《金瓶梅到紅樓夢──明清長篇世情小說研究》,第四章「兩部《金瓶梅》,兩種世情書寫」,頁137-177。

[17]李申:「塵鄧鄧,本塵土飛揚貌。引申為沸反盈天。」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語匯釋》(北京市: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2),頁222。

[18]明‧蘭陵笑笑生,梅節校訂,陳詔、黃霖注釋,《夢梅館校本金瓶梅詞話》,頁1202。

[19]這其中至少包括第12、13、28,、29、37、69、72、82、83諸回。

[20]田曉菲也注意到,第79回寫西門慶和王六兒交歡,是第27回西門慶和潘金蓮交歡的「重寫」,可惜她並沒有把第29回這一幕聯繫起來,詳參【美】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頁235。


 



作者机构:台湾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师大学报》2019,第64卷第2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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