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玉：《金瓶梅词话》卷首[行香子]词源流琐考（一）
摘 要： 在《金瓶梅》研究中，《金瓶梅词话》卷首的四首[行香子]词颇为受人关注。本文结合新发现的有关这四首[行香子]的载录资料，在细致比勘的基础上，梳理出不同系统文本的传播路径，并对其作者问题作了深入探考。在揭示出明龚居中辑《福寿丹书》天启四年初刊本中的《自乐词》出自《金瓶梅词话》中[行香子]这一事实的基础上，进一步确证万历本在前、崇祯本在后，推断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应即初刻本。
关键词： 《金瓶梅词话》；[行香子]；《福寿丹书》；初刻本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新刻金瓶梅词话》在长期湮没无闻后重现于世，是一个对于现代学术史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事件。
这个本子与以往世人熟悉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有明崇祯帝朱由检讳字，“由”作“繇”，“检”作“简”，学界因称“崇祯本”，或称“说散本”、“二十卷本”）的不同之处，最醒目地表现在卷首：
崇祯本有《金瓶梅序》，署“东吴弄珠客题”，此本有同一序文，则署“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
除同有“廿公跋”外，此本还有三篇为崇祯本所无的文字：
署“欣欣子书于明贤里之轩”之《金瓶梅词话序》、“《新刻金瓶梅词话》词曰”四首、《四贪词》（酒色财气）。
在这些文字中，显然蕴含了有关《金瓶梅》作者及成书的更多信息，因而受到高度重视。
东吴弄珠客序所署“万历丁巳”即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新刻金瓶梅词话》因之被称为“万历本”或“词话本”、“十卷本”，由此为学界公认为最接近《金瓶梅》本来面目的版本。
《金瓶梅词话》（以下除必要处，均简称《金瓶梅》）卷首的这四首词，未注词牌，据其句格，应为[行香子]。兹原文迻录如次（其中误、夺之处，暂不作校补）：
词曰：
阆苑瀛洲，金谷陵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莫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酉芻】，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短短横墙，矮矮疏窗，忔【忄查】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峰，绿水边傍，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日用家常，竹几藤床，靠眼前水色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烹茶、热烘盏、浅浇汤。水竹之居，吾爱吾庐，石磷磷床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宽舒。懒散无拘，此等何如？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嬴得工夫，好炷心香、说些话、读些书。净扫尘埃，惜耳苍苔，任门前红叶铺阶。也堪图画，还也奇哉！有数株松、数竿竹、数枝梅。花木栽培，取次教开，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贵几时来，且优游、且随分、且开怀。
这四首[行香子]词，当年郑振铎先生曾称之为“开场词”[1]，徐朔方先生认为乃“分咏春夏秋冬”的四季词[2]。
在《金瓶梅》研究中，这四首[行香子]一度颇为受人关注，论者大多以为它们为《金瓶梅》作者所作，希望从中探察出作者的生存地域、身份地位、心境襟怀等。
随着《金瓶梅》研究的不断深入，先后有学者指出，这四首[行香子]词其实是见于文献的前人作品，但其时代、作者却多有异说。
笔者在校注《金瓶梅词话》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有关这四首[行香子]词的新资料，不仅有助于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其传播与流变，而且经过细致比勘，又有意外收获，为判定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即初刻本这一《金瓶梅》研究中的重大问题增添了新的证据。
一、四首[行香子]词之元、明、清三代文献载录
迄今为止，已为学界所知的数量不等地载有《金瓶梅》这四首[行香子]词的文献跨越元、明、清三代，有《鸣鹤馀音》《天机馀锦》《花草粹编》《湖海搜奇》《续金瓶梅》《词综》《古今词话》《历代诗馀》《历代词话》《传家宝》《词林纪事》诸书，笔者则新发现《稗史汇编》《福寿丹书》《买愁集》《兰皋明词汇选》《悦心集》《解人颐》等书中也收了这四首词。
以下首先大致以时代为序，对各书的载录情况予以胪列，对成书、编刊年代有疑者略作考订、辨析。
为避免行文过于琐碎，文本异文细列于本节末附表（顺序据《金瓶梅》，异文以“/”隔开，前为《金瓶梅》，后为其他载籍；除个别外，一般异体字、俗简字不视作异文；
个别字用原形，不作简化，以见其讹变之迹）。
另外，清释行冈（1613—1667）编《春花集》卷十二有署元僧中峰禅师明本的[行香子]词八首，唐圭璋先生据以收入所编《全金元词》。
《春花集》今存清初刊本，藏南京图书馆，原书未见。据《全金元词》，这八首[行香子]（引首句）：
一、“玉殿琼楼”；
二、“木槿篱笆”；
三、“无物思量”；
四、“四序无穷”；
五、“欲出樊笼”；
六、“顿脱尘羁”；
七、“不爱娇奢”；
八、“松嫩堪餐”[3]。
署明本的[行香子]八首中的某几首往往与《金瓶梅》的四首[行香子]共见于载籍，对于了解、判断《金瓶梅》四词的传播路径等极有参照价值，故在此一并述及，出处、异文等详细信息亦见附表（依《全金元词》次序，异文以“/”隔开，前为《全金元词》，后为其他载籍）。
（一）元彭致中辑《鸣鹤馀音》
彭致中，元仙游山道士，与著名学者虞集(1272—1348)为方外之交，生活时代应接近或稍晚，生卒年不详。
所辑《鸣鹤馀音》九卷，系采集唐宋金元各代羽流所作诗词歌赋而成，收入《正统道藏》太玄部“随”字号，署“仙游山道士彭致中集”。
另有《重刊道藏輯要》觜集亦收，不分卷。
《道藏》本前有“道园道人虞集伯生”叙：
“会稽冯尊师，本燕赵书生，游汴，遇异人，得仙学。所赋歌曲，高洁雄畅。最传者[苏武慢]二十篇，前十篇道遗世之乐，后十篇论修仙之事。会稽费无隐独善歌之，闻者有凌云之思，无复留连光景者矣。予山居，每登高望远，则与无隐歌而和之。无隐曰：公当为我更作十篇。居两年，得两篇半，殊未快意也。昭阳协洽之年嘉平之月，长儿冏之官罗浮。予与清江赵伯友，临川黄观我、陈可立、吴文明，平阳李平幼子翁归，泛舟送之。水涸，转鄱阳湖，上豫章，遇风雪，十五六日不能达三百里。清夜秉烛危坐，高唱二三夕，得七篇半。每一篇成，无隐辄歌之。冯尊师天外有闻，必能乘风为我一来听耶。明年，舟中又得一篇并[无俗念]二首。后三年，仙游山道士彭致中，采集古今仙真歌辞，并而刻之，与瓢笠高明共一笑之乐也。”
此叙专述虞集与冯尊师唱和始末，实在看不出与收录历代羽流歌辞的《鸣鹤馀音》有什么紧密关联。
据孙秋克先生考证，虞叙实为虞集为虞、冯二人唱和之作而撰，彭致中移用于此，这是可信的；
但又推测：“至正六年(1346)，应当是彭本《鸣鹤馀音》成书的时间”[4]，则未确。
孙先生显然并未注意到虞叙中最为关键的时间线索：“昭阳协洽之年嘉平之月”。
此为古时以太岁纪干支之式。太岁在癸曰“昭阳”。
《淮南子•天文》：“子在癸曰昭阳。”又，《尔雅•释天》：“太岁……在未曰协洽。”
所谓“昭阳协洽之年”即癸未，此处应指元至正三年（1343）。
至于“嘉平”则为腊月别称。《史记•秦始皇纪》：“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
以至正三年为始，到“明年”，而“后三年”，为至正七年。诚如洪涛先生所说：“按该书的叙文推断，其书成于1347年前后。”[5]
《鸣鹤馀音》卷六，收有一组四首[行香子]词，不注作者。
第一首“寥寥寂寂……”，第二、三、四首即《金瓶梅》卷首四首[行香子]之第一、二、四首[6]，其中异文不少。
这是目前所知《金瓶梅》中的四首[行香子]（其中三首）最早见于文献载录的一例，只是尚无第三首。而该书中第一首“寥寥寂寂……”，也只在此惊鸿一现，之后再也未见载于他书。
（二）题明程敏政编《天机馀锦》
近年，在台北中央图书馆发现了一部埋没已久的明蓝格抄本词选《天机馀锦》。
该书四卷，按词调收录截至明初的词家作品，题“明程敏政编”，前有署“敏政识”的序。
程敏政（1445—1499），字克勤，号篁墩，明徽州休宁人。
成化二年（1466）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礼部右侍郎，卒赠礼部尚书。
程敏政编著甚多，有《篁墩稿》《皇明文衡》等，然未见有《天机馀锦》。据王兆鹏先生考证，所谓程敏政序实系伪托，乃由宋曾慥《乐府雅词》序割裂而来[7]。
黄文吉先生经过考察认为，《天机馀锦》所收词作大多抄录自明嘉靖二十九年顾从敬刊《类编草堂诗馀》、元凤林书院辑《精选名儒草堂诗馀》、宋何士信编《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馀》及词人别集等，并据《类编草堂诗馀》的刊刻时间及多次注引《天机馀锦》的陈耀文编《花草粹编》的自序所署万历十一年，论断“这部书恐怕是当时书贾、或贪图利益的士人所编造出来”，“《天机馀锦》是在嘉靖二十九年（1550）到万历十一年（1583），这三十多年之间编成的”[8]。
王兆鹏先生在此基础上，据《类编草堂诗馀》何良俊序所署“嘉靖庚戌七月既望”及两次引及《天机馀锦》的明杨慎《词品》自序所署“嘉靖辛亥仲春”，对该书成书时间做了进一步限定：
“《天机馀锦》成书应在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后，三十年二月之前的半年时间内”，“成书行世应在嘉靖二十九年冬季”[9]。
然而，以杨慎《词品》、陈耀文编《花草粹编》所引《天机馀锦》与明抄本《天机馀锦》对照，却多有不相吻合之处，或署作者不同，或有缺脱，或干脆未录，这说明二者原本就不是同一种书，只是异书同名而已。
这一点，王先生其实也是有所怀疑的：“或《天机馀锦》除今传明抄本之外，曾别有传本，且收词作与明抄本不同。”
自然，以《词品》《花草粹编》二书推断明抄本《天机馀锦》的成书下限也就无法成立。
至于明抄本《天机馀锦》与《类编草堂诗馀》有不少词作相同，这在古代诗词选集中属多见现象，在无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很难说一定是谁抄了谁。
朱志远先生根据明清文献记载，考订得出：“早在元代就有《天机馀锦》一书，所谓‘明抄本’《天机馀锦》者，当为据元本《天机馀锦》改窜而成。”[10]此说甚是。
关于该书的成书年代，孙秋克先生有云：“如果据程敏政生活的年代，把《天机馀锦》的成书放在成、弘之间，那么《词品》引用它在时间上就合理了”[11]；
朱志远先生则据《天机馀锦》收明初词人之作，推测：“假设此本伪作于诸人逝后，则‘明抄本’当出现在瞿佑逝后或者更晚的王骥逝世之天顺四年（1460）之后”[12]。
笔者以为，明抄本《天机馀锦》虽不免有伪托程敏政之嫌，但编者无非是想借重其文名，因此最保守地估计，其编选也应在程氏中进士的成化二年（1466）之后。
《金瓶梅》中的四首[行香子]，也出现在《天机馀锦》中。
明抄本原书未见。据黄文吉先生所述：
“卷末还附有从‘词注内选出’的词作：念奴娇、鸭头绿、忆秦娥、南歌子、卖花声、西江月、满江红等七个词调各一首，共七首。另有‘续添’题为‘张天师’的词作行香子四首。”[13]
可知这四首[行香子]并不是与卷四所收十一首[行香子]在一起，而属卷末所附“续添”。
今见《天机馀锦》校点本，将其径置于卷四之末[14]，殊为不妥。
《天机馀锦》所收，题“[行香子]四首”，署作者“张天师”，这是这四首词首次共同出现，惟第一、二首与《金瓶梅》次序颠倒，且有十馀处异文。
（三）明陈耀文辑《花草粹编》
陈耀文（？—1607），字晦伯，号笔山，明河南确山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授中书舍人。
历官工科右侍郎、左侍郎、淮安推官、南京户部郎中、淮安兵备副使等，于陕西行太仆寺卿任上辞官归乡。
他学问博洽，专心治学，编纂有《天中记》《花草粹编》等多种。
《花草粹编》十二卷（《四库全书》析为二十四卷），是明代规模最大的一部通代词选。
该书初刊本为陈氏自刻本，民国二十二年（1933）南京国学图书馆陶风楼曾予影印。
卷首有陈耀文自叙，署“时万历癸未冬日之吉”，“万历癸未”即万历十一年（1583）。
《花草粹编》卷七，收录《金瓶梅》四首[行香子]之第四首，署作者“张天师”，文字与明抄本《天机馀锦》大同，仅一字之差[15]。
（四）明王兆云辑《湖海搜奇》
王兆云，字元祯，明麻城人。其主要生活年代约当明嘉靖、万历间，生卒年不详。平生性喜聚书，多所著述，有《皇明词林人物考》《湖海搜奇》《挥麈新谭》《白醉璅言》《说圃识馀》《漱石闲谈》（以上五种总名《惊座新书》）《乌衣佳话》（合前五种又称《王氏杂记》）。
《湖海搜奇》，上、下两卷，均署：“麻城王兆云元祯辑著”，“吴郡王世贞元美阅订”。
卷首有杨起元序，实际上是《湖海搜奇》等五种的总序，云：
“余友楚人王元祯氏以文章妙天下，其泛涉学海，不啻吞云梦者八九。疆圉作噩之岁，来顾余秣陵。余发其帐中秘，则有《湖海搜奇》一书在焉。询其所得，则以遨游湖海，往往求其奇事奇谈而录之，纳之奚囊中，积有岁年，因而成帙。余阅而惜其易尽也。元祯又出《挥麈新谭》《白醉璅言》《说圃识馀》《漱石闲谈》以视余，总之皆搜奇类也。……元祯游屐未辍，余因期元祯更为随得随增，而预弁此数语于其首。”其中所谓“疆圉作噩之岁”，即指丁酉，应为万历二十五年（1597）。
查《湖海搜奇》等书，多记万历间事，其时代最晚者为万历辛丑二十九年（1601）：《湖海搜奇》卷下《马生角》：“万历辛丑春三月二十日，余邑庠生周师昌云……”；《白醉璅言》卷上《粪黄》：“万历辛丑，仁寿令李公述职……”
可见，《湖海搜奇》五种的编纂历时较长，确如杨序所云“随得随增”，其刊刻年代约在万历二十九年或稍后。
同时，也不难明白，《湖海搜奇》所署“吴郡王世贞元美阅订”（其他各书同）应非虚语，王世贞（1526—1590）逝于万历十八年，盖王兆云曾在其生前将该书的未完稿呈请过目。
《湖海搜奇》卷上有《行香子》一篇，全录四词，不注作者，不仅与《金瓶梅》次第不同，异文也不少[16]。
清康熙间褚人獲（1635—？）辑《坚瓠集》乙集[有“康熙辛未”即三十年（1691）彭榕序]卷三《行香子》：“《湖海搜奇》有[行香子]词，惜不载谁作。词云：……”
其下即选录了其中第一“水竹之居”、第三“阆苑瀛洲”二首，除“栏杆”作“阑干”、“浪”作“阆”外，馀同[17]。
还需提及，清末张培仁辑《静娱亭笔记》卷三也有一篇《行香子词》：“《湖海搜奇》有[行香子]词，惜不知谁作。
词云：……”同样依次选录“水竹之居”、“阆苑瀛洲”二首，“阑干”、“阆”二处亦同，不同之处有二：
“阆苑瀛洲”一首中“莫”作“却”、“着甚”作“莫问”[18]。
显而易见，张氏所录并非出自《湖海搜奇》原书，而是从《坚瓠集》转抄而来，只是对其中的疑误之处据己意又作了拟改而已。
此外，王兆云辑《说圃识馀》卷下另有一篇《禅家词》，录词四首，不注词牌、作者，即依次为署明本的[行香子]之第八、七、四、三首，其中第七首上片前二句错杂而与下片相连，第八首上、下片颠倒[19]。
二者虽多异文，然显系同词无疑。此为现在所知署明本的[行香子]词最早见于文献。
（五）明王圻辑《稗史汇编》
王圻（1530—1615），字元翰，号洪洲，明上海人。
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历任清江知县、万安知县、福建按察佥事等，官至陕西布政参议。
万历二十三年，辞官归里，筑室于松江之滨，以著书为事。
主要有《续文献通考》《稗史汇编》《三才图会》（与其子思义合著）等。
《稗史汇编》一百七十五卷，署“海右闲民王圻纂集”，系在元仇远辑《稗史》、元陶宗仪辑《说郛》的基础上修订删补，另外增益明代著述而成。
卷前有王圻自撰《〈稗史汇编〉引》，署“万历岁次丁未孟春朔日”，即万历三十五年（1607）一月初一，是为该书成书时间。
《稗史汇编》卷一百二“文史门”词曲类，也有一篇《行香子》，录《金瓶梅》四词，不注撰人，顺序同于《湖海搜奇》，文字也最为接近[20]。
此外，同书卷一百十九有《禅家调》一篇，也录无词牌、无作者四词，亦依次为署明本的[行香子]之第八、七、四、三首，文字大同于《说圃识馀》卷下《禅家词》，只有两字之异[21]。
（六）明龚居中辑《福寿丹书》
龚居中（？—1646），字应圆，号如虚子、寿世主人，明江西金谿县人。
他出身于中医世家，终生精研医术，对内、外、妇、儿各科均有所长，尤擅治疗痨瘵。
著有《福寿丹书》《痰火点雪》（后改名《红炉点雪》）《小儿痘疹医镜》等。
《福寿丹书》一名《五福万寿丹书》，是一部专论养生的著作，其初刊本六卷，含一福安养篇、二福延龄篇、三福服食篇、四福采补篇、五福玄修篇、六寿清乐篇，署“豫章云林如虚子龚居中纂著”（“纂著”卷五作“辑著”），有“天启甲子（按：四年，1624）仲夏上浣银台文林郎筠阳伯受敖祜拜书”序，云：
“予友应圆龚君，博极群书，雅擅名物……兹集名家群玉，类成一册，名曰《福寿丹书》。”
该书于崇祯四年再刊，删“玄修篇”、“清乐篇”，而增“脏腑篇”，易名《万寿丹书》。
1994年，中医古籍出版社合天启、崇祯二本而成七卷本，收入“珍本医籍丛刊”，校点排印出版。
天启四年初刊本卷六“清乐篇”，系采录典籍中有关修身养性的论述而成。
序中有云：“《清乐》一篇，尤为顶针，盖世人知鲜衣美食、歌童舞女、撞钟击鼓之为乐，而不知色令目盲、音令耳聋、味令口爽，孰与夫逍遥彝鼎图史之间，怡情风月山水之趣，倦则一榻侣羲皇，行则朗吟宽岁月，自非应圆君特标其旨、阐其玄，而大同之世人何由知福之得、寿之所由致哉？”（按：校点本点断多误，笔者重加标点。）卷中收《金瓶梅》四词，题《自乐词》[22]。
以二书相较，同样不标词调、不注撰人，且次序相同，在文字上除有二字之异外，甚至明显的讹、夺亦全同。此为最堪注意之处。
（七）清钱尚濠辑《买愁集》
钱尚濠，字振芝（“芝”，一作“之”），号绥山主人，长洲（今属苏州）人，应是由明而入清者，生平不详。
所辑《买愁集》四卷，分想书、恨书、哀书、悟书四集，大致以时代为序，分类选录历代诗词，多有纪事，间加按语。
今存原刊本，影印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其编刊年代有清初、康熙二说，前说笼统，后说则误。
据笔者考证，其编刊年代当在顺治二年至十七年之间，实际的成书时间在这个时段内应该更偏前，约在顺治初年[23]。
《买愁集》集四《悟书》有相连二篇，属《尘悟》（前二为《禅悟》《仙悟》）：前篇开篇：“中峰乐住辞云”，其下即录署明本的[行香子]八首之第一、六、八首；
后篇：“乐隐词云”，其下录《金瓶梅》四首[行香子]，顺序相同，只有为数不多的五处异文[24]。
这两篇，与同书其他各篇一样，正文无题，卷前目次分别题作“乐住 中峰”、“乐隐 无名”。
（八）清丁耀亢撰《续金瓶梅》
清丁耀亢（1599—1669），字西生，号野鹤，别署紫阳道人、木鸡道人等，山东诸城人。
所著《续金瓶梅》64回，为《金瓶梅》的第一部续书，现存顺治原刻本，书前有西湖钓史（查继佐）序，署“时顺治庚子季夏”；
又有丁耀亢自撰《太上感应篇阴阳无字解序》，署“时顺治庚子孟秋”。
“顺治庚子”即顺治十七年（1660）。
康熙四年（1665）八月，丁耀亢因续书案而遭人攻讦下狱。
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刑部尚书龚鼎孳等为审讯丁耀亢事题本，其中记丁氏自供：“此《续金瓶梅》十三卷书，乃为小的一人撰写。小的于顺治十七年独自撰写，并无他人。”[25]可知《续金瓶梅》成书于清顺治十七年。
该书第三十七回，写三教堂被改题“三空书院”，“有一名人题词曰：……”下面即分行单列了五个半片的[行香子]词，其中第一、二片合成《金瓶梅》的第一首，第三、第四片分别为《金瓶梅》第二首上半、第三首下半，第五片作：“万事萧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已与《金瓶梅》无关。《续金瓶梅》所录形式特殊，异文亦复不少。
（九）清顾璟芳、李葵生、胡应宸编《兰皋明词汇选》
《兰皋明词汇选》八卷，明词选集，收录明代及明清之交二百馀人词。
编者顾璟芳、李葵生、胡应宸，俱浙江嘉兴人，由明入清者，生平不详。
该书今存清康熙原刊本，卷前顾璟芳序署“康熙壬寅春三月朔”，胡应宸叙署“时壬寅花朝”，“壬寅”应指康熙元年（1662），为该书成书及版刻之年。
《兰皋明词汇选》卷五，[行香子]词牌下，先录题《乐住》一词，注明作者“释明本”，即署明本[行香子]八首之第六首，异文不少；
次以《乐隐》为题，录三词，注作者“无名氏”，依次为《金瓶梅》四首[行香子]的前三首。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首有一句之差：《金瓶梅》作“说些话”，该书则作“图些画”[26]。
（十）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
清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浙江秀水（今嘉兴）人。
举博学鸿词科，授检讨。曾参与《明史》纂修。
汪森（1653—1726），字晋贤，号碧巢，休宁人。贡生，官户部郎中。
《词综》为通代词选集，由朱彝尊创编，汪森增定，初刻三十卷本，成于清康熙十七年（1678）。
据汪森序（署“时康熙戊午嘉平之朔休阳汪森书于裘杼楼”），该书的编纂历时八载，朱彝尊先成十八卷，三年后广为二十六卷，汪森又续补四卷，方成三十卷。
该书卷二十四，标目“宋词七十首”，收有“于真人”二词：[凤栖梧][行香子]，而这首[行香子]即《金瓶梅》四首[行香子]之第一首。
二书相较，异文不少。
“于真人”是首次出现的[行香子]词的第二个署名，其名下有注云：“词见彭致中《鸣鹤馀音》。
按：北宋有虚靖真君，词内有和于真人作。”[27]
然《道藏》本《鸣鹤馀音》中此词实未署作者，且有三字之异；查《道藏輯要》觜集所收同书，亦复如此。这一情况，颇堪玩味。
（十一）清沈雄编《古今词话》
沈雄，字偶僧，吴江（今属苏州）人，生当明万历末年，清康熙前期在世，生卒年不详。
所编《古今词话》八卷，分《词话》《词品》《词辨》《词评》四门，各分上、下卷，或即以自著《柳塘词话》为基础增补而成。
书前曹溶《〈词话〉序》云：“岁在乙丑，余来金阊，偶僧沈子出示《词话》”，“乙丑”即康熙二十四年（1685），则该书于此年已成。
该书《词话》卷下：“《柳塘词话》曰：余经莺脰湖殊胜寺，挂壁有中峰明本国师题词，后书至正年号，乃[行香子]也”，其下所录即《金瓶梅》[行香子]的第二、一首，末云：
“若不经意出之者，所谓一一天真、一一明妙也。”[28]
其中出现了几处前所未见的异文，而且，这两首[行香子]第一次被系于元僧释明本名下，尤堪注意。
（十二）清沈辰垣、王奕清等编《历代诗馀》
《御选历代诗馀》是清康熙间由侍读学士沈辰垣、翰林院修撰王奕清等奉敕编纂的一部大型词选，成书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
该书选辑自唐及明历代词作一百卷，后附王奕清独力纂辑的《词人姓氏》《词话》各十卷，其中《词话》也以《历代词话》之名单独行世。
《历代诗馀》卷四十四收录《金瓶梅词话》中第一首[行香子]，文字全同《词综》，作者也署“于真人”[29]。
同书卷一百十九，又有词话云：
“天目中峰禅师与赵文敏为方外交，同院冯海粟学士甚轻之。一日，松雪强中峰同访海粟，海粟出所赋《梅花》百绝句示之。中峰一览毕，走笔成七言律诗，如冯之数。海粟神气顿慑。尝赋[行香子]词云……”，其下即顺次录《金瓶梅》的第二、一、三首[行香子]，末云：“若不经意出之者，所谓一一天真、一一明妙也”。
注引《笔记》[30]。此处指此[行香子]三词的作者均为天目中峰禅师即明本，与前抵牾，显然非出同手。其中第一、二首，除一字可视作异体外，文字全同《古今词话》；第三首，则基本与《兰皋明词汇选》相同。
值得一提的还有，成于清嘉庆十年（1805）的冯金伯辑《词苑萃编》卷六也收有这篇词话，除第三首中两“粼”误作“鄰”外，其他皆同，显然转抄自《历代诗馀》，然下注出处却作“《六研斋随笔》”[31]。
（十三）清石成金辑《传家宝》
石成金（1660—1739后），字天基，号惺斋，扬州人。
所辑《传家宝》，乃杂抄或添改历代典籍中有关人伦世情的论述分类编纂而成。
由于该书系随编随刊，且时加增补，致卷帙浩繁，名目庞杂，体例混乱。
藏于国家图书馆的体元堂藏板本有康熙四十六年（1707）左必藩序，是该书较早的全集本。
《传家宝》初刻十种中有《赛金声》，其中有《清夜钟》，注云：
“集内诗词俱系新今添改，比各原本不同”，中间有一大段文字：“中峰乐住辞云……”，其间所引即署明本的[行香子]八首之第一、六两首；
其下尚有四词，即《金瓶梅》中的四首[行香子]，次序与《金瓶梅》《买愁集》相同，文字则与《买愁集》最为接近。
（十四）清胤禛辑《悦心集》
《悦心集》五卷，乃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雍正帝）将登基前读书时所抄录的有益于身心涵养的诗文辞赋汇编而成。
书前有“雍正四年丙午（1726）正月初三日”御制序，云：
“前居藩邸时……批阅经史之馀，旁及百家小集。其有寄兴萧闲、寓怀超脱者，佳章好句，散见简编……因随意采录若干则，置诸几案间，以备观览”；登极后，“爰□□□□录，汇为一书，名之曰《悦心集》”。
该书卷三，有篇《幽居自适》，下有小字注“调[行香子]四首”，注作者“僧本明”（按：“本”、“明”二字误倒），其下所录即顺次为《金瓶梅》四首[行香子]之第三、四、二、一首，然第一首文本差异很大。
词后有作者介绍：“天目山释明本，字中峰，赵文敏与之友，同院学士冯海粟子振甚轻之。一日，松雪偕中峰访海粟，海粟出所制《梅花》诗百韵示之。一览，走笔立成，海粟犹未之奇；复作《九字梅花歌》求和，海粟讽咏再四，遂定交焉。”
下篇题《行香子词》，小字注“二首”，注作者“僧明本”，其下所录即依次为署明本的[行香子]八首之第一、八两首，文字与《买愁集》最近，仅两字之差[32]。
（十五）清钱德苍重订《解人颐》
《新订解人颐广集》，八卷二十四集，台湾天一出版社于1985年据清刊本影印，收入《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之第六辑“谐谑篇”。
该书目次署“云谿胡澹庵定本，吴门钱慎斋重增订”，各卷署“吴门钱德苍沛思氏重订”。
书前序云：
“坊本向有《解人颐》初集、二集，搜索古今，摭拾卮辞，最脍炙人口，诵其歌咏，深可感发人心，洗涤尘臆；观其诙谐，真堪抚掌捧腹，悦性怡情。胡子澹葊病其赘疣重复，玉石浑收，已从而删繁就简，都为一集，名之曰‘新’。今予不揣愚陋，复为去陈集新，又从而广益之。”末署“乾隆二十六年孟春上浣长洲钱德苍沛思氏书于宝仁书屋”。
据此可知，该书之前已有《解人颐》初集、二集、新集三书；重订者钱德苍，字沛思，号慎斋，长洲人。
另有清刊戏曲剧本选集《缀白裘》新集，亦系此人增订。
《解人颐》卷二《达观集》，有《幽居自适》，篇名下小字注“计四首”，不注作者，按三、四、二、一之序录《金瓶梅》四首[行香子]，顺序与《悦心集》相同，第一、四首文字也明显与之接近，但其他两首不同。
同书卷三《旷怀集》，又有篇《中峰乐住行香子词》，所录即署明本的八首[行香子]之第一、八两首，所选与《悦心集》同，文字也全同。
作者单位：河北工程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第十二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