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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进德、祝庆科:《金瓶梅》中的时间设置

​张进德 祝庆科 金学界 2022-11-26



 


摘  要  明清长篇家庭小说通过撷取家庭生活中某一阶段、某一个时间刻度里发生的大小事件,来反映整个社会的人情世态;而关于时间与事件的设置,则体现着作者的艺术构思。《金瓶梅》中的具体时间表现形式有历史时间、自然时间、文化时间、心理时间以及空间时间等,各有其深刻的内涵与寓意;时间与时间之联系方式主要体现为时间式连接、空间式连接与因果式连接,在看似零乱的表象之下,很自然地完成了时间的切换与对接。

关键词  《金瓶梅》;时间;设置








袁中道《游居杮录》认为《金瓶梅》是“绍兴老儒”受聘于西门千户之家,“逐日”记其主人“淫荡风月之事”

说《金瓶梅》是“逐日记事”自然不足采信,但小说所讲述的家族兴衰、人事变迁等事件无不展现在时间的洪流中则是事实。

作者对作品的整体构思,实际上也是对时间与事件的构思和设置。

家庭事件往往环绕时间而进展,例如人物的生死、季节的变化、岁时节令的更迭等。如何将事件发展的各个阶段连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如何使得整部作品疏密有致,具有逻辑性与节奏性,关键在于如何把握好时间与事件的结构设置。

限于篇幅,本文仅对《金瓶梅》中时间的设置进行探讨,至于其事件设置的特点,以及二者之间的关联与意义,则另撰文讨论。


一、《金瓶梅》中时间表现形式

“时间究竟是什么?谁能轻易概括地说明它?谁对此有明确的概念,能用言语表达出来?”

在不同民族、社会、文化中,将时间置于物理学、哲学、心理学、生物学、神学、音乐、文学、视觉艺术等领域当中剖析,时间会有多种而不同的表现和诠释。在古中国,时间本指四季的更替或日月的循环轮回。

“时,四时也。”“时者,所以记岁也。”而在西方,时间是“一个运动者的永恒的影像”,是“运动和静止的尺度”,是“钟的读数”

但不论物理学上如何测量时间,哲学如何讨论时间,文学如何描述时间,时间终究无法捕捉,无法显影。

因为时间是人们在世间最为抽象的拥有物,我们生存在时间当中,在拥有的同时,也正在失去。同时,我们却摸不到、看不到、也无法描述时间的面貌。

在文学作品中,单就时间而言,则是过去、现在、将来的某一个时间刻度的记忆。重现在作品中,透过时间的描述会展现出或会让人感到漫长与永恒,或给人转瞬即逝的感觉,或再现一定时期和特定时间刻度中的社会生活,使得有限的时间以文学形式被延续,接续了过去和现在、生与死、前人与来者,在写作的同时记录着生命里不断流逝的时间。

家庭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在描绘人物经历和事件发生时,有着清楚的时间记载,并按照日复一日的流逝模式与时推移。《金瓶梅》中记载有大量的时间刻度,而根据其不同的表现形式,我们拟分为历史、自然、文化、心理、空间等时间向度,逐一进行讨论分析。

(一)历史时间

具有补正史之遗功能的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又别称为“稗史”、“野史”、“小史”、“外史”等,深受史传叙事的影响。“《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也。”

《金瓶梅》在设置文本叙事时间时,“借宋喻明”,描写“北宋徽宗皇帝政和二年”至“南宋高宗建炎元年”十六年间的故事。从时代背景上来说,“政和二年”至“南宋高宗建炎元年”的十六年间,正值南北宋交替之际,整个社会呈现出“贪官污吏遍天下”、“四方盗贼蜂起”的动乱性。小说本身而言,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且“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明嘉靖时期,严嵩父子把持朝政,他们结党营私、招降纳叛、贪赃枉法、鱼肉人民。这种“借宋喻明”隐喻,以及准确真实的“皇帝年号”时间刻度是作者对于时代、社会的诠释或批判,同时寓寄褒贬,隐含着作者的批判、讽喻意图。

除了以皇帝年号写出小说的历史时间之外,另外大量地采用着“年、月、日”或“月日”的编年体书写方式,精确记录家庭时间的推移流逝。如:

话说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那日封五星分资,两方手帕,……往他家拜寿。(第十七回)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二疋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缎,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西门庆预先发帖儿,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第三十九回)
话说到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儿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青玄救苦二七斋坛。(第六十五回)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国同构”是中国社会独特的结构特征。作者认为“妾妇索家、小人乱国,自然之道”。
《金瓶梅》所描写西门庆家“家反宅乱”的状况,则是奸臣当道,“卖官鬻狱,贿赂公行”,“贪官污吏遍满天下”社会状况的缩影。


(二)自然时间

自然时间是人们对自然变化过程的一种观察和反思。庄子曾提出:“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11
而人始终是要面对生、老、病、死,家庭周而复始地走过春、夏、秋、冬四季的更迭。“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欢离合,莫怪其然也。合天时者,远则子孙悠久,近则安享终身;逆天时者,身名罹丧,祸不旋踵。”(欣欣子序)
这种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相互对应的思维模式,对中国古代文学艺术构思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金瓶梅》中,作者或直言季节,或通过具体的年月日时,或以节令形式,表现出作者强烈的季节感和生命意识。这里以回目为序,对《金瓶梅》中的自然时间刻度加以梳理如下:

第一年:涉及的回目为第一回,季节为冬季。

第二年:涉及的回目有第二、六、八、九回,季节有春、夏、秋季。

第三年:涉及的回目有第十二、十三、十四回,季节有秋、冬季。

第四年:涉及的回目有第十四、十六—二十回,季节有春、夏、秋、冬季。

第五年:涉及的回目有第二十五—二十七回,第三十、三三、三五、三八回,季节有春、夏、秋、冬季。

第六年:涉及的回目有第四八—四九、五一、五九—六〇、六二、六四—六五、六八、七〇回,季节有春、夏、秋、冬季。

第七年:涉及的回目为第七十三回,季节为夏季。

第八年:涉及的回目有第七八、八一—八三、八五—八六回,季节有春、夏、秋、冬季。

第九年:涉及的回目有八九、九一回,季节为春、夏季。

第十年:涉及的回目有九二—九三回,季节为秋、冬季。

第十一年:涉及的回目有九四—九五回,季节有夏、秋季。

第十二年:涉及的回目有九六—九八回,季节有春、夏、冬季。

第十三年:涉及的回目有九八—九九回,季节有春、夏季。

第十四年:涉及的回目为第九十九回,季节为秋季。

第十五年:涉及的回目为第一百回,季节有夏、冬季。

第十六年:涉及的回目为第一百回,季节为秋季。

《金瓶梅》故事历经十六个春夏秋冬的更迭,结束于“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的秋天,故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说它“是一部秋天的书”12
自然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13的运作规律,时序更替、草木荣枯,与人间的悲欢离合,及文人对时代、社会、人生的感慨,有着灵犀的映照。
而“纵揽全书,我们常可以看到随着时令的变换,人间热闹与凄凉的情景之间也发生相应的更迭。我们不难觉察,西门庆家运的盛衰与季节循环中的冷热变化息息相关”14
《金瓶梅》第二回中,作者将西门庆的出场,以及与潘金莲初识、刮剌巧妙地设置在三月春光:

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第二回)

在“三月”里偶然性的相识,本无什么特别。但因春天是阳气生发、万物生长发育的季节,容易诱发人间男女情欲的勃动。故二人邂逅后的表现是:

(西门庆)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第二回)

正是从此时彼此的“一见钟情”开始,到西门庆“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哄产业”,潘金莲“尸横刀下,命染黄泉”,始终浸盈着伤春愁绪的感伤情怀。
兰陵笑笑生认为,此皆是前生修下的功果,“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第五十回)?以及“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第八十九回)。
而“单道这秋天行人最苦: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蛩鸣腐草中,雁落平沙地。细雨湿青林,霜重寒天气。不是路行人,怎晓秋滋味”(第九十二回)。
这些极富禅机的语言意在说明人物的命运是可以通过在春天种“善因”来加以改变的。

因此,在冬去春来、夏末秋至、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的自然时间循环往复的变化中,人物生存的环境、命运也无时无刻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

(三)文化时间


巴赫金说:“文学是文化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能脱离文化的完整语境去研究文学。”15
即谓不同时期、不同民族的文学作品均负载着不同的文化意蕴。“文化总是被理解为‘时间的’”16,而文化时间则是人们以文化的形式,来理解和看待时间。
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初对时间的理解,源自古人在农耕过程对天文、气候的时间认识。

“社会物质生产决定精神生产包括文学艺术的生产。17

人们在长期的物质生产活动中,根据精神生活节奏的内在需要,逐渐形成某种特殊的时间刻度,即“岁时节令”。同时它也是一种社会时间刻度,是社会群体生活节奏的一个象征性结构

中华民族历来重视岁时节日之俗,家庭时间往往与社会生活之间形成某种象征意义上的连结,即人们日常生产、祭祀、纪念、社交、娱乐诸项活动大都依傍着自然时间刻度所建构的文化时间刻度而展开。

家庭小说《金瓶梅》与他小说不同。看其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请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捱去”18,“小说的骨架相当引人注目地镶嵌在年复一年的惯例性节日庆典的框架里”19

《金瓶梅》围绕西门府的日常生活,写到了多种“岁时节令”,诸如除夕、元旦、端午、清明、中元、中秋、重阳、腊八、芒种、元宵节等,其中着重描写了西门府过清明节、元宵节、除夕、元旦等重大节日的场景。

岁时节令本是自然时间与社会生活时间相谐调的产物,调节着人们生产和生活节奏,具有周期性、特定主题以及约定成俗的活动内容。

然而在岁时节庆年复一年不断重复的节庆轨迹中,很容易使人们抚今追昔,今昔对比,并轻易地看到人事的变化及时间的流逝。

在第四十八回“曾御史参劾提刑官蔡太师奏行七件事”中:

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并女婿陈经济等约二十馀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


第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吴月娘误入永福寺”中:

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酒肴之类,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原新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着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老公母二人同去。

清明祭祖,本就隐喻人生的生死大事。而同是清明节这一时间刻度,前后两次描写清明祭扫,前者写出西门庆生前生子得官,家运鼎盛;后者写出了西门庆亡故之后家运衰败的凄凉。

前后对比强烈,为叙述故事增添了些许悲凉色彩。

西门府的男女们在不同时刻的同一节日有着不同的情感表现。月娘在祭拜亡夫时道:

奴与你做夫妻一场,并没个言差语错。实指望同谐到老,谁知你半路将奴抛却。当初人情看望,全然是我。今丢下铜斗儿家缘孩儿又小,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过?恰便似中途遇雨半路里遭风来呵,拆散了鸳鸯,生揪断异果!叫了声,好性儿的哥哥,想起你那动静行藏,可不嗟叹杀我!

玉楼祭拜西门庆道:
丢的奴无有个下落。实承望和你白头厮守,谁知道半路花残月没。大姐姐有儿童他房里还好,闪的奴树倒无阴跟着谁过?独守孤帏怎生奈何?恰便似前不着店、后不着村里来呵,那是我叶落归根收圆结果?叫了声,年小的哥哥!要见你只非梦儿里相逢,却不想念杀了我!

这些对过往的缅怀、感伤、欢乐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惆怅憧憬,个人的感触又连结了对于生命、家庭整体命运的感受;在岁时节庆这种文化时间刻度的循环交替中,映照出世态的炎凉与人事的沧桑。

(四)心理时间

《金瓶梅》大大小小共塑造了800个人物形象20,“盖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21
作者将笔锋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进行精雕细刻,使“君子小人貌同心异,贵贱忠恶,奚自而别”22
人物心理往往是随着意识的变化而不断变化。意识不是片断的连接,而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溪流,是流动的、连续的,且各个瞬间意识彼此渗透。
但在人物的内心活动和意识的流动过程中,由于受周围事物和环境条件的变化和影响,会使人产生回忆、联想、思考、幻觉、幻想、憧憬等,使得现在、过去、未来各个时刻错综复杂地呈现在一个时空里。
我们从人物心理的变化中,看到了时间的踪迹,即“心理时间”。在《金瓶梅》中,这种心理的时间,往往用于对小说中人物内心情感、思绪的展现。这里以西门庆、潘金莲为例,对他们的心理变化进行剖析。

西门庆是《金瓶梅》的第一男主角,小说并没有直接描写他的内心独白,但读者却能很清晰地窥测西门庆颇为复杂的内心世界——总是围绕着尽可能多地占有金钱和女色,以填补其永不满足的欲壑。他所追求的女子,或有财,或有色艺,或财色兼具。
他首先是敛财慕色。
在偶遇潘金莲后,则以“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而后,便与王婆设计,刮刺金莲。
但当媒婆薛嫂介绍寡妇孟玉楼说,“这位娘子,……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第七回)时,他便立马将为他付出杀害亲夫代价的潘金莲丢在脑后,当即决定要娶孟玉楼。作为一个商人,他有自己的价值标准,把财看得远高于色。

其次,他借娶孟玉楼、李瓶儿以积累丰厚的财富,之后用财富来换取权力,消灾避祸,而财色欲望也随之膨胀。小说第五十七回“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西门庆在回答吴月娘劝他行善积德时,竟然说了这样一段骇人听闻的话: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五十七回)


最后,终于使他在酒色财气的无餍追逐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在离开这个喧闹的人世之前,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所占有的财色: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

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第七十九回)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西门庆的遗言却表现出他对财色的无限贪婪。他的一生是一个不断追求私欲满足的过程。即便死到临头,心中仍幻想着妻妾忠贞、子承父业,惧怕失去所占有的一切。这种心理连接着过去,承接着将来,贯穿他的一生。

作为封建社会的一名女子,潘金莲在《金瓶梅》中是最活跃的一位女主角,但她命运不济,只能依靠男子生活。她的一生都在为获得一段好姻缘而不懈努力。被张大户糟蹋后,潘金莲被贱送给了武大。故而潘金莲对武大很不满意,时常抱怨说:

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腿的。只是一味  酒。着紧处却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第一回)


由此,我们也就能体会到潘金莲心中的怨怼痛楚,明白潘金莲抱怨的合乎情理,同情那个时代妇女在传统道德规范重压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婚姻悲剧。但兰陵笑笑生笔下的潘金莲,并不甘于这样的命运安排。在看到武松时,她想到:

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教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第一回)


在遇到西门庆时:

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第二回)


在听到武松欲娶她时,心下暗道:

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第八十七回)


由“抱怨”、“谁想”、“不想”、“暗道”,我们看到潘金莲生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憧憬着自己将来的美好婚姻生活。

从心理功能来说,无论是幻想、憧憬或其他的意识活动,都将个人行为反映到个人的心理深层,体现人物内心的复杂与冲突。
在这里,意识是个体对客观事物不断加以反馈和修整的心理反应,是随着周围事物和环境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事物的客观状态。
它是在人物心里绵延的、交迭出现的、记忆中存在的可长、可短、可一再重复涌现的时间点。

(五)空间时间

“万象森罗,依空而住。百变纷纭,依时而显。空间时间者,世间一切事象之所莫能外也”23。时间和空间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时间统摄了空间,空间则表达了时间。时间在空间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也“不是孤立的随意的场面组合”,往往“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24
所谓空间时间,就是“在空间中看到时间……从而使空间成为历史时间流程中的一个有机的点”25。空间对时间的表达,往往是通过一个个场景来实现的。场景是“人物与人物之间在一定的时间、地点相互发生关系而构成的生活画面”26。空间时间也是叙事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对展示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渲染气氛、深化主题等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金瓶梅》“借径水浒”,从《水浒传》中武大郎家的故事衍生而来。故事场景主要设置在以花园为中心的西门府邸。小说对时间的书写,围绕家庭场景而展开;空间的转换,呈现出时间的推移流转。

西门庆原本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家庭庭院空间并非很大。但他通过纳妾积累了丰厚的财富,比如孟玉楼带着丰厚的遗产嫁给他,李瓶儿更是把自家宅院、从梁中书家带出来的财产以及花太监的财富都献给了他,使得他的财富骤增,宅院也以花园为中心随之扩大。

在第十九回“草里蛇逻打蒋竹山李瓶儿情感西门庆”中,对西门庆家的花园作了初步展示:

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


但在西门庆逝去三周年之际,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中,昔日喧嚣繁华的西门花园,却呈现出颓败的状貌: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在家庭空间中,除了花园等公共场景外,还有诸如卧室、箱奁、花园的某些角落等个人场景,这些个人场景空间蕴涵某种意义,隐含的个人记忆的、历史的、当下的时间,都是在空间中建构的时间叙事。

卧室与床卧室是供人睡觉、休息的个人私密空间,其中床作为卧室中最重要的一件卧具,是供夫妻之间进行亲密行为、甜蜜言语、诉说心曲之所在,也是妻妾争宠角力的地方。在《金瓶梅》中随处可见西门庆与妻妾、奴仆、娼妓、书童在卧房床上发生的亲密行为。

孟玉楼未嫁西门庆前,“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携一张嫁入西门府。西门庆又将其“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甸厂厅床”,潘金莲遂“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也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甸有栏杆的床”。可见她们的床均价值不菲,是家庭身份地位的象征。
在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旧家池馆”时,看到李瓶儿的卧房“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得荒荒的”,潘金莲的卧房“楼上还堆着些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橱柜”,但他们的“螺甸厂厅床”和“螺甸有栏杆的床”却不见踪影,而后得知潘金莲的床陪嫁给孟玉楼;孟玉楼的床陪嫁给西门大姐,后拉回来“只卖了八两银子”;李瓶儿的床“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

原本贵重的床,现如今却被如此贱卖,其原因却是自西门庆死后,西门府“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故由卧房环境和对象的变化,不由的让人的记忆回到过去,西门府原有的繁荣景象历历在目。
同时,由于床已不在,春梅心下“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
春梅之所以如此看重床,并非考虑床的质地,而是这些床隐含着春梅个人的记忆。
当谈到潘金莲的床,读者就不禁会联想到潘金莲、庞春梅、西门庆、陈经济等人之间往日的种种艳事,从而使得小说中直线描述时间停滞下来,让人沉浸在各种过去的某些时间刻度中。

箱奁多是女性私藏衣物财宝的地方,通常被置于隐秘的地方;它又如同潘朵拉的盒子,装载的往往是个人的隐秘。
在《金瓶梅》中,李瓶儿打开箱奁,人们看到的是李瓶儿和太监花公公——花子虚的叔叔——二人之间隐藏的不寻常的关系。
李瓶儿有四箱柜的蠎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花公公在世时给李瓶儿的悌己物,但作为丈夫的花子虚,对此竟然一概不知。
同时,在李瓶儿的箱奁中还有一百颗西洋珠子,是昔日瓶儿作为梁中书妾时带来的,又有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也是花公公给的。
而这些私密的财宝和她的情感欲望,李瓶儿全都毫不迟疑地献给了她的心爱西门庆。当李瓶儿打开箱奁拿出珍藏献给西门庆及其妻妾家人时,读者自然产生疑问:
为何花子虚的叔叔花公公给侄媳妇如许贵重财宝,作为侄儿的花子虚竟全然不知?这些是花公公留给花子虚的遗产吗?但此说似乎不合理。或是作为李瓶儿的私房钱,然若如此,花公公和李瓶儿之间是否有特殊关系的存在?
小说中并没有向读者说明,但箱奁打开时,读者自然会不由自主地去窥视并臆测、想象。同时,箱奁里收藏的物品,也使得小说的时间停顿下来,回溯到往昔。
同一空间场景的再次展现,给人的是一种物是人非、瞬息繁华的悲凉之感。空间景物的变化,使读者感受到时间的瞬逝,这是空间时间化的呈现。即使不书写时间的流走,我们也可以透过西门家宅院里空间景物的变迁,看到过往相同的空间里今日所呈现的不同的景物与人事,感受到时间的疾速流逝。

以上,我们透过帝王的更祚、季节的变迁、年岁的更迭以及个人的记忆等“时间”书写,窥视到由家庭幅射出去的人际网络及群体关系;又透过“空间”的转移,看到时间的流动与变化。

二、《金瓶梅》中时间之间的连接方式


上文我们对《金瓶梅》的时间表现形式进行了分析。从表面上看,《金瓶梅》中的时间表现零乱无序,甚至不易解读,且作者对于时间的间隔并未有艺术性的修饰。那么,作者又是如何将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向前推进,补足空白的时间间隔,使得文本时间的叙述看似毫无间隔呢?
通过对《金瓶梅》深入细致的研读,可以发现兰陵笑笑生设置了独具匠心的时间框架,运用独特别致的时间连接方式——时间式连接、空间式连接、因果式连接,在看似零乱的表象之下,很自然地完成了时间的切换。

(一)时间式连接

《金瓶梅》逐日记载西门府“淫荡风月之事”,小说里的人物所度过的时间和我们一样,是在日复一日中度过。这种现实的存在感,是家庭小说日常时间的表现。
但小说作者对家庭生活细节是有选择地叙述描写,必然会造成时间的间隔。而如何让文学时间的进展与现实生活的进程无痕对接,却是作者必须仔细斟酌且要精心构思的。
通过对文本的分析,我们发现作者常用“次日”、“第二日”、“光阴迅速”、“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话休饶舌”、“一宿晚景提过”、“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等表示时间的词语连接,即时间式连接,描写了家庭时间的流逝,快速地切换和衔接时间。
在《金瓶梅》里“次日”、“第二日”的使用最为频繁,几乎每回都有,前者出现216次,后者出现29次。有时则以“到次日”、“次日早”、“次早”、“第二天清晨”、“次日清晨”、“一日”等不同的语词变换叙述,来表现时间的推移。
在第三回“王婆定十件挨光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中,西门庆看上了潘金莲,央求王婆想法子让他和潘金莲会上一面,王婆于是找了借口要潘金莲到她家里作针线: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内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分付迎儿看家,从后门走过王婆家来。……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
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房里,取出生活来,一面缝起。

次日、第二日又如何如何,徐徐推衍生活的细节。当时间需要快速推进时,作者便利用“话休絮烦”之类词语,省略诸多细节,使时间直接跳跃至所叙事件的节点。如: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等武大出去了,便走过来后门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胆!”

日复一日的活动,既从叙事的需要把西门家族大大小小的琐事巨细靡遗地展示出来,同时又显示着时间的不断推移。

在小说中,“光阴迅速”、“话休饶舌”出现的次数也比较多。往往在此语之后,有时会接续具体时间刻度或某一节令的描述,有着时间过场、推移的作用。
如第十三回“李瓶儿隔墙密约迎春女窥隙偷光”:“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
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西门庆早起”;
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来妇人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
第二十三回“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来到,请堂客摆酒”等等,这在家庭小说中是常见的时间记录方式。
要之,“次日”、“第二日”、“光阴迅速”、“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话休饶舌”、“一宿晚景提过”、“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等时间式连接词语,具有结束上一时刻(事件)、开启下一时间(事件)的功能。

(二)空间式连接

《金瓶梅》具有明显的教化倾向,不管它是以果报劝世,以来世轮回隐喻今生,还是隐喻人世如楼起楼塌如蜉蝣如尘世里的一瞬,都包含丰富的时间要素,即同时叙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某一时间刻度。但现实中人不可能穿梭于前世、今生、后世三重时空的缺憾,在梦境中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满足。
梦境在空间中无间隔,不必受实际空间时间的设定与限制,是虚幻空间连接现实空间的主要方式。
《金瓶梅》中写有大量梦境,或在梦境里预告未来,或让人物实现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愿望,从而使得日复一日的家庭时间,得以在过去、未来及现在三种时空中交错出现,补充了家庭现实时间的单一性。
梦境中不存在年岁、历日,是非现实及无时间性的时空,同时具有现实时空的隐喻作用,并且能召唤小说人物前世的记忆,人们在这个超现实的时空里得以感受到过去的时间及未来的时间。
《金瓶梅》共有十二次梦境描写,这些梦境又多是围绕李瓶儿而设置。其中,李瓶儿两次进入西门庆梦境。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

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着了……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向床前叫道:“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在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中,李瓶儿叮嘱西门庆:

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奴言,是必记于心者。

李瓶儿二度殷殷劝告西门庆要早早还家,警告他花子虚要索取其性命。但西门庆并没有听从李瓶儿规劝,仍旧贪杯夜饮。这里的梦境是对未来时空事件的描述,是善恶果报的昭示,预言西门庆即将面对的命运与劫数。
今世的果报,在不久的未来将会作一个了结。同时,梦境也连接着现实时间,连接着人物的生死时间。第六十二回“潘道士解禳祭灯坛西门庆大哭李瓶儿”,李瓶儿死去的当夜,应伯爵也作了一个梦,他对西门庆说:
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

西门庆也作了一个梦,他对应伯爵言:

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跟簪儿,内有一个要(石+否)折了。

“伯爵梦簪折,西门亦梦簪折,盖言瓶坠也。”27两人的梦是虚,现实是实;玉簪儿折掉是假,现实中李瓶儿去世是真。以梦境比喻真实人生,使人的生与死有了合理的联结。梦不论是预示,或是回忆,还是响应现实,这些超时空的描写,既补足了写实时空中无法呈现的过去或未来,也避免了家庭小说直线前进的叙事时间的单调。

(三)因果式连接


“小说的基本面是故事,而故事是一些依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的叙述。”28故事发展时间顺序的先与后,本该没有任何费解之处,但“小说叙述的时序关系总是隐含着因果关系”29,我们姑且称之为“因果时间”叙述模式。

《金瓶梅》故事总体是按照正常的时序发展,揭示西门府兴旺在前,衰败在后;西门庆纳妾在前,妾离子散在后;酒色财气在前,虚空在后;今世善恶在前,来世得报在后的兴亡规律。

“前”与“后”好似两根向两极无限延伸的时间轴线,代表着故事的过去与未来,连接着人物的过去、现在、来世,以实现劝善惩恶的叙事目的。

但作品劝善惩恶功能的实现,却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一些特殊的人物。他们洞悉因果,知晓今昔,借佛、道观念来预言人物的未来。

1.吴神仙

占卜相命描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很常见,明代长篇家庭小说作家则往往借占卜算命来预告小说情节或人物的未来,使得直线前行且为写实的家庭时间穿梭于现在和未来:在现在预告未来,也在未来回应现在,从而使家庭小说的时间表现立体化。

在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潘金莲兰汤午战”中,周守备差人送相面先生吴神仙到西门庆家,为其妻妾、女儿及宠婢相命,结果如下:

西门庆:(占卜预言)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命运结果)获得孟玉楼和李瓶儿丰厚财产;死时才不过三十三岁;生有官哥和孝哥。

吴月娘:(占卜预言)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命运结果)一生富贵,生有孝哥。

李娇儿:(占卜预言)早年必定落风尘。(命运结果)西门庆死后携财归院。

孟玉楼:(占卜预言)一生衣禄无亏;晚岁荣华定取;威媚兼全财命有,终主刑夫两有馀。(命运结果)果然克夫二回,晚年确实也享富贵荣华。

潘金莲:(占卜预言)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命运结果)果然早夭。

李瓶儿:(占卜预言)必产贵儿……三九前后定见哭声。(命运结果)生官哥,死时正是二十七岁。

孙雪娥:(占卜预言)不为婢妾必风尘。(命运结果)官卖周守备府,下厨为奴。后被春梅卖到临清酒家为娼。

西门大姐:(占卜预言)不过三九,当受折磨。(命运结果)受不了陈敬济的折磨,自缢时不过才二十四岁。

庞春梅:(占卜预言)早年必戴珠冠。(命运结果)成为守备夫人。

这里预言了西门府人物的未来,叙事时间在此刻先行到了未来;众人的命运结果被占卜相命所言中时,叙事时间在那一刻也回应了过去。

吴神仙像


2.徐阴阳

《金瓶梅》中但凡有丧葬事件,皆少不了徐阴阳。徐阴阳以择日、星相、占卜、风水等为业,系阴阳生,或称阴阳家,俗称风水先生。“凡人逝世,先叫阴阳门,眷名为山人批书。”30阴阳先生“以亡者年庚及气绝时日,命星者推算,择入殓之吉时”31。在官哥、李瓶儿、西门庆死后,均请了徐阴阳批书,结果是:


人物

入殓吉时

前世

今生

来世

官哥

二十七日丙辰

兖州蔡家作男子

今生为小儿

往郑州王家为男子

李瓶儿

十九日辰时

滨州王家作男子

今世为女人

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指挥家为女

西门庆

三日大殓





批书在确定入殓吉时的同时,将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呈现在一个回忆的时空里,使得人物的前世、今生、来世得以连结。

3.普静

在小说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中,吴月娘等为躲避殷天锡的追赶,“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

老僧随即介绍道:“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处修行二三十年。”并提醒诸人,“休往前去,山下狼虫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助吴月娘等人解危。

次日当吴月娘拿出一匹大布相谢时,禅师却不受,提出:“僧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何如?”但因吴月娘“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且“今才不到一周岁儿”,故吴大舅和吴月娘自然不肯,但禅师仍说道:“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心中却想:“过十五年再作理会。”

岂知十五年的岁月转瞬即过。第一百回“韩爱姐湖州寻父普静师荐拔群冤”中,天下荒乱,月娘携领孝哥往济南投奔云离守就婚,却在郊外空野十字路口,遇到普净禅师,禅师说道:

吴氏娘子,你到那里去?还与我徒弟来!

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名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


吴月娘仍然舍不得孝哥为禅师幻化,普静对月娘点明因果:

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


随即用手中禅杖向熟睡中的孝哥头上一点后,却看到“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

普静禅师把十五年的时间点化成一瞬间,让肉眼凡胎的世人看到今世、来世,且具超度众生的法力,改变人物今生、后世的命运。本回写普静禅师朗诵解冤经咒后,有十三个冤魂被超度:

周秀:(今世)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来世)今往东京托生,与沈镜为次子。

西门庆:(今世)不幸溺血而死。(来世)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

陈经济:(今世)被张胜所杀。(来世)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

潘金莲:(今世)被仇人武松所杀。(来世)往东京城内黎家为女。

武植:(今世)被王婆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来世)往徐州落乡民范家为男。

李瓶儿:(今世)害血山崩而死。(来世)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

花子虚:(今世)被妻气死。(来世)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为男。

来旺妻宋氏:(今世)自缢身死。(来世)往东京朱家为女。

庞春梅:(今世)因色痨而死。(来世)往东京与孔家为女。

张胜:(今世)被打死。(来世)往东京大兴卫贫人高家为男。

孙雪娥:(今世)自缢身死。(来世)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

西门大姐:(今世)自缢身死。(来世)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钟贵为女。

周义:(今世)被打死。(来世)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


普静禅师洞悉这些人物今生的一切,知晓他们魂魄来世的去处。在这里,他将人物生死轮回的时间定格在某一瞬间。

总之,吴神仙的生前占卜相面,徐阴阳的入殓吉日批书,普静禅师的死后荐拔超度,将人物的今世(徐阴阳还追溯到人物的前世)与来生两个甚至三个时间维度扭结在一起,从而使人物的命运走向在宗教的时空中实现了因果式的对接。

 

注:


①[明]袁中道著,步问影校注《游居杮录》,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212页。

②[古罗马]奥古斯丁著,周士起译《忏悔录》,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42页。

③[清]李道平撰,王承弼整理《周易季解纂疏》,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82页。

④[春秋]管仲著,何怀远等编《管子》(下),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页。

⑤[古希腊]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8页。

⑥[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徐开来译《物理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0页。

⑦叶宇伟《领导六艺》,海天出版社2001年版,第610页。

⑧18[明]兰陵笑笑生著,[清]张道深评《张竹坡批评金瓶梅·读法三七》,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36、37页。

⑨[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52页。

⑩[明]兰陵笑笑生著,梅节校订《金瓶梅词话》,里仁书局2013年版,第237页。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该版本。

11王世舜《庄子注译》,齐鲁书社1998年版,第233页。

12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13[汉]司马迁著,(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90页。

14[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1页。

15[苏]巴赫金著,钱中文主编,白春仁译:《巴赫金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3页。

16李鹏程《当代文化哲学沉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9页。

17赵炎秋,毛宣国《文学概论》,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5页。

19[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1-82页。

20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44页。

2122[宋]陈郁《藏一话腴》,见(清)永瑢、纪昀等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民国75年版,第570页。

23宗白华著,林同华编《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5页。

24[苏]巴赫金著,钱中文编,白春仁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5页。

25金鑫《空间的时间化:建构文本双重语法的策略——论王蒙小说的时间与空间形式》,《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

26郑乃减《文学理论词典》,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第26—27页。

27[明]兰陵笑笑生著,[清]张道深评《张竹坡批评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922页。

28[英]爱·摩·福斯特著,苏炳文译《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页。

29赵毅衡《当说著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7页。

30[清]范祖述《杭俗遗风》,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74页。

31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气象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页。





























作者单位:张进德,河南大学国学研究所;祝庆科,开封市顺河回族区组织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载于《第十二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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