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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瑞芳、霍现俊:​《金瓶梅》岁时节令描写梳理及表现特征

路瑞芳 霍现俊 金学界 2022-11-26


 


岁时节令,是夹杂在人类一年四季忙碌生活中短暂的休闲娱乐时日,具有普及性、群众性、全民性等特点。

与日常生活不同,岁时节令可以让人们暂时忘掉平凡琐碎的生活中的各种烦恼,而进入一种欢乐祥和的氛围之中,其中不仅有物质上的享受,也有精神上的愉悦。

《金瓶梅》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白话世情章回体小说,在写法上具有史书编年体的特点,“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1]

岁时节令描写贯穿了整部《金瓶梅》,记录了西门府一年四季生活的点点滴滴。

夏志清先生曾说:“他(作者)差不多逐日记述西门庆家庭的生活情形,把一些大的事件留下给生日和节日。”[2]

由此可见,岁时节令描写在《金瓶梅》中的重要性。


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

小说作者在创作之初进行艺术构思之时,大量的岁时节令生活素材会进入他的写作视野。

作者不可能全部写入小说之中,这就需要作者通过精心的选择,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然后选取那些能够为构建情节,塑造人物形象,深化主题服务的素材。再经过作者精湛高超的艺术手段进行加工,《金瓶梅》中的岁时节令描写就具有了它独特的表现特征。

本文试图通过对《金瓶梅》文本梳理,整理出小说中所涉及的岁时节令描写以及相关的岁时民俗娱乐活动,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其独特的表现特征。 


一、《金瓶梅》岁时节令描写文本梳理



以家庭为社会单元,以市井百姓为描摹对象的《金瓶梅》描写了纷繁多样的岁时节令,展现了西门庆一家多姿多彩的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时日,其中绝大多数的岁时节令往往伴随着丰富多彩的民俗游艺活动。

特殊的时间节点、多彩的民俗游艺活动,和平淡的日常生活相比,更易生发新奇的故事,从而凸显人物的独特个性,进而深化小说主题。

为了方便我们分析与总结,通过文本细读,现将《金瓶梅》中所涉及到的岁时节令描写进行梳理,如下表所示:

《金瓶梅》岁时节令描写统计表

序号

回数

岁时节令

岁时民俗活动与相关游艺

页码

篇幅

备注

 

1

6

端午节

饮酒

70-74

半回


2

10

上元节


118-119

数笔

带过

李瓶儿身世

3

13

重阳节

赏菊、传花击鼓、饮酒

156-160

半回


4

15

元宵节

看花灯、踢气毬

180-189

一整回

李瓶儿生日

5

16

元宵节

猜枚、抹牌、饮酒

190-192

数笔

带过


6

16

蕤宾佳节

门插艾叶、户挂灵符、解粽

198-199

数笔

带过


7

18

中元节

鱼篮会、烧箱库、跳马索子儿

217-220

半回


8

19

中秋节

请吃酒

236-237

数笔

带过

吴月娘生日

9

22

腊八节

喝粥(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

281-284

半回


10

23

新正佳节

贺节、下棋、赌东道、吃猪头肉、大节下众姊妹从初五到初十轮流做东摆酒、挝瓜子儿

285-297

一整回


11

24

元宵节

正月十六

举行家宴、饮酒作乐、弹唱灯词、挂花灯、赏月、放烟火花炮、街上逛灯市、走百病儿

298-308

一整回


12

25

清明节

郊外玩耍、众姊妹打秋千

309-314

半回


13

27

三伏天


341-352

一整回


14

29

白露


367

一笔

带过

西门庆出生日子为白露

15

30

三伏节

赏玩荷花、避暑饮酒

382-387

半回

西门庆生子加官

16

33

中秋节

请吃酒

420-427

半回

吴月娘生日、吴月娘失子

17

34

中元节

伽蓝会烧香

444

数笔

带过

西门庆讲阮三事

18

37

五月初五


482

一笔

带过

韩爱姐出生日子

19

39

腊月、忙年事

准备节礼、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

506-507

数笔

带过


20

39

正月初八、初九

玉皇庙打醮

507-524

一整回

潘金莲生日

21

40

正月初十、十一


525-534

一整回


22

41

正月十二、十三

看灯吃酒

535-545

一整回


23

42

正月十四

放烟火、挂灯、看灯、打双陆、看灯市、吃元宵、团圆饼、玫瑰元宵饼

546-558

一整回


24

43

元宵节

看灯吃酒、放烟火

559-573

一整回


25

44

元宵夜


574-582

一整回


26

45

正月十六


583-593

一整回


27

46

正月十六夜

走百病儿、摆设酒筵、挂灯、放烟火

594-609

大半回


28

46

正月十七

卜龟儿卦儿

609-612

小半回


29

48

清明节

上坟祭祖、宴请、演戏、打秋千

627-633

小半回


30

48

下元节

放水灯

626

一笔

带过


31

51

端午节

戴绒线符牌儿及各色小粽子儿,并解毒艾虎儿

667

一笔

带过


32

52

芒种节

凭栏观花

694

一笔

带过


33

53

芒种节


712-716

小半回


34

59

中秋节将近


816

数笔

带过


35

61

重阳节

饮菊花酒、赏菊、吃螃蟹、吃蒸糕

844-853

半回


36

64

立冬


906

一笔

带过


37

71

冬至

圣上祀南郊,百官朝贺,拜冬,百官吃庆成宴

1024-1032

半回


38

76

近年节


1153

一笔

带过


39

77

腊八节

吃腊八粥

1175-1177

数笔

带过


40

78

年除日

放炮、帖春胜、挂桃符、磕头、赏赐手帕汗巾银钱

1186

数笔

带过


41

78

元旦

上香烧纸祭祖、到处贺节、行礼、穿新衣、踢毽子、放炮仗、嗑瓜子、袖香桶儿、戴闹娥儿、宴请亲朋

1187

数笔

带过


42

78

正月初二至初九

互相拜访请吃节酒

1187-1211

一整回


43

78

正月十二

请堂客饮酒、赏灯饮酒、看戏、放烟火

1211-1214

小半回


44

79

元宵节

逛灯市、吃元宵

1215-1234

大半回


45

79

正月二十一


1235-1236

小半回

西门庆送命、月娘产子

46

83

中元节

烧盂兰会箱库

1273-1275

数笔

带过


47

83

中秋节

赏月饮酒、下鳖棋儿

1275-1277

数笔

带过


48

88

正月初旬


1335

数笔

带过


49

89

清明节

上坟祭扫、游春

1345-1355

一整回


50

90

清明节

饮酒、游玩、看走马耍解、

1356-1361

半回


51

95

中秋节

饮酒、听宣卷

1425-1426

数笔

带过


52

97

端午节

吃雄黄酒、解粽欢娱

1456-1457

数笔

带过


上表依据陶慕宁校注本《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二、《金瓶梅》岁时节令描写的表现特征



岁时节令作为特殊的时间节点,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与信仰,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纵观以上《金瓶梅》中的岁时节令描写,可以将其表现特征主要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从数量上来看:

《金瓶梅》洋洋洒洒一百回文字,有四十三回都写到岁时节令,几乎涉及小说一半篇幅。

“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请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捱去”[3]的叙事方法,将诸如端午、重阳、元宵、芒种、中元、中秋、腊八、除夕、元旦、清明、冬至等岁时节令都囊括其中。

其中一些节日如元宵节、清明节、中秋节、端午节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多次。


作者通过对《金瓶梅》中岁时节令的描写,展现了明代中后期的社会生活场景,上至朝廷皇帝,下至平民百姓,主要则是西门府及与其相关的人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

《金瓶梅》岁时节令描写所涉及的内容也相当广泛,每逢重要的节日节令,人们会穿上新制的衣服,安排各种盛大的筵席,如:元旦宴、元宵宴、端阳宴、重阳宴、中秋宴等。

宴会上除了普通的美味佳肴,特定的岁时节令食品也必不可少:

元宵节吃元宵、团圆饼,端午节吃粽子,重阳节吃重阳糕、螃蟹,腊八节吃腊八粥……除了食物,

筵席上自然是少不了美酒的:

金华酒、茉莉花酒、葡萄酒、南酒、烧酒、黄酒……种类多样,应有尽有。


个别节日也有特定的美酒:端午喝雄黄酒,重阳喝菊花酒。岁时节令期间的民俗游艺活动更是丰富多彩:

元宵节看灯、放烟火、走百病儿;清明节上坟祭祖、荡秋千、踏青;端午节解粽、插艾叶、挂灵符;重阳节登高、赏菊等等。各式各样的民俗活动丰富了人们日常平淡枯燥的生活。

还有各种娱乐活动:传花击鼓、猜枚、抹牌、踢气毬、打双陆、下鳖棋儿、听唱曲、听宣卷……在这些特殊的时间里,人们可以暂时忘记忧愁,尽情享受节日带来的欢娱。

《金瓶梅》描写的是山东清河县破落户西门庆一家的生活琐事,整部小说市井气息浓厚,小说中所涉及的民俗娱乐活动,也充满了世俗气。

《金瓶梅》里的人物不像《红楼梦》里的人物那样生活在“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府,而是生活在清河县的西门府,他们没有高雅的结社吟诗生活,也没有猜灯谜这样较为风雅的民俗活动。

灯谜,首见于周密的《武林旧事》:“又有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4]

明代猜灯谜已在民间非常流行,《西湖游览志余》载:“古之所谓瘦词,即今之隐语也,而俗谓之谜,……杭人元夕多认此为猜灯,……今海内佳谜甚多,不独杭州有也。”[5]


在《金瓶梅》里却鲜有提及,因为西门府里的主人除了潘金莲识字外,其他则基本都是大字不识的粗人。

《金瓶梅》岁时节令描写中,少不了的是妓女俳优吹拉弹唱,帮闲们插科打诨。

逢年过节,妓院也是西门庆一群人常常出没的地方,与妓女调笑嬉闹更是家常。

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等都是西门庆包养的妓女,妓女俳优成为岁时节令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岁时节令也常常成为西门庆与其情人偷情的好时机。

《金瓶梅》中岁时节令描写数量繁多,内容丰富,涉及广泛,但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并没有一概而论平均使用笔墨,而是依据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塑造的需要,给予不同的处理。

有的岁时节令如元宵节、重阳节、清明节等作者着墨较多,在小说中重复出现多次。

尤其是元宵节,小说中总共写了四次元宵节,而仅第三次元宵节,作者就用了将近五回的笔墨描写,四次元宵节贯穿整个《金瓶梅》,成为支撑小说的骨架。

据笔者统计,小说中中秋节出现过五次,而吴月娘的生日也恰好是中秋节,所以在这一天作者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描写吴月娘生日,而对中秋节的节俗描写略少,虽然出现五次,但都着墨不多。


而有的岁时节令作者就一笔带过或者数笔带过,如下元节,作者仅仅写了一句放水灯;

51回中的端午节,作者只用李瓶儿在做象征端午的饰物符牌儿、小粽子儿、解毒艾虎儿,就省略过去了。

还有的岁时节令描写是作者穿插其他故事时涉及到的旁逸之笔,如第10回介绍李瓶儿身份时,写到了上元节,李逵闹了大名府;第34回西门庆讲阮三故事时,写到了元宵节、中元节令。繁多的岁时节令,经过作者之手,变的详略得当,浑然一体。

二、从地域上来看:

《金瓶梅》中所涉及到的岁时节令描写,尤其是民俗游艺活动,基本都是北方的。

从这个角度看,《金瓶梅》故事发生的背景应该是北方,以京师北京为描写中心。

1. 清明节打秋千

第25回清明佳节,吴月娘在花园架了秋千,趁西门庆不在家,和众姐妹一起打秋千耍,以消春困。

此时,去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的来旺回府,对情人孙雪娥说:“阿呀,打他则甚!秋千虽是北方戎戏,南方人不打他,妇女每到春三月,只斗百草耍子。”[6]

来往于南北的来旺指出了清明节南北方节俗的差异。


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打毬、秋千”条注云:“《古今艺术图》云:‘秋千,北方山戎之戏,以习轻趫者。’或云:‘齐桓公北伐山戎,此戏始传中国。’”[7]

据《燕京岁时记》“清明”条记载:“按《析津志》云:‘辽俗最重清明,上自内苑,下至士庶,俱立秋千架,日以嬉戏为乐。’”[8]

又据明代谢肇淛考证,秋千本是“胡戏”,原是北方少数民族的娱乐形式:

“南方好傀儡,北方好秋千,然皆胡戏也。《列子》所载‘偃师为木人,能歌舞’,此傀儡之始也。秋千云自齐桓公伐山戎,传其戏入中国,今燕、齐之间,清明前后此戏盛行,所谓北方戎狄爱习轻趫之能者,其说信矣。”[9]


民族大融合本来就是岁时民俗发展演变的因素之一,秋千这个本属于少数民族的竞技游艺,也不断流传到了汉族传统文化节俗之中。

据刘若愚《明宫史》记载:“清明,则‘秋千节’也,戴柳枝于鬓。坤宁宫后及各宫,皆安秋千一架。”[10]

可见,打秋千确实是流行于明代北方宫廷与民间的清明节俗。


斗百草是一种娱乐游戏,以草茎对拉,先断者则输,或以花草名相对赌胜,对不上者则输。

南宋宫廷已流行此游戏,吴自牧《梦粱录》卷一“二月”条载:“禁中宫女,以百草斗戏。”[11]

按刚从南方回来的来旺所说,三月清明,北方人打秋千,而南方人则斗百草。

《五杂俎》卷二又云:“今清明寒食时,惟有秋千一事,较之诸戏为雅,然亦盛行于北方,南人不甚举也。”[12]

《金瓶梅》第48回描写西门庆清明节祭祖之后,潘金莲与孟玉楼等人同去花园打秋千,打秋千是《金瓶梅》描写清明节时不可或缺的民俗活动之一。

从以上文献笔记来看,荡秋千是北方少数民族娱乐形式的孑遗,后传入中原,成为盛行于北方宫廷及民间的一种清明节娱乐消遣活动,而在南方则不常见。

2. 端午节竞渡

五月初五,蕤宾佳节,民俗游艺活动非常繁多,据《五杂俎》载:

“古人岁时之事,行于今者独端午为多,竞渡也,作粽也,系五色丝也,饮菖蒲也,悬艾也,作艾虎也,佩符也,浴兰汤也,斗草也,采药也,书仪方也,而又以雄黄入酒饮之,并喷屋壁、床帐,婴儿涂其耳鼻,云以辟蛇、虫诸毒,兰汤不可得,则以午时取五色草沸而浴之。至于竞渡,楚、蜀为甚,吾闽亦喜为之,云以驱疫,有司禁之不能也。”[13]


《金瓶梅》总共描写了四次端午节,解粽、悬艾、佩符、饮雄黄酒等岁时民俗都有提及,却唯独没有提到竞渡活动。按谢肇淛所言,竞渡活动古时多盛行于楚地、蜀地、闽地等南方城市,似北方不太举行此活动。

我国最早记载两湖地区岁时风俗的著作《荆楚岁时记》云:“是日竞渡,采杂药。”又注云:“按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人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至今竞渡是其遗俗。”[14]

端午竞渡是为了拯救屈原。《隋唐嘉话》载:“俗五月五日为竞渡戏,自襄州以南,所向相传云:屈原初沉江之时,其乡人乘舟求之,意急而争前,后因为此戏。”[15]

明张岱《夜航船》“竞渡”条云:“屈原以五日死,楚人以舟楫拯之,谓之竞渡。”又曰:“五日投角黍以祭屈原,恐为蛟龙所夺,故为龙舟以逐之。”[16]

以上文献都表明,竞渡是流行于我国南方为了纪念屈原的端午民俗事象。

明人诗歌中也表明南方竞渡习俗之盛,如李东阳《竞渡谣》:“湖南人家重端午,大船小船竞官渡。彩旗花鼓坐两头,齐唱船歌过江去。”[17]

又如袁宏道《午日沙市观竞渡》则描述了湖北荆州沙市的竞渡盛况。


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场”条云:

“五日之午前,群入天坛,曰避毒也。过午出,走马坛之墙下。无江城系丝投角黍俗,而亦为角黍。无竞渡俗,亦竞游耍。南则耍金鱼池,西耍高梁桥,东松林,北满井,为地不同,饮醵熙游也同。”[18]

此书详细记载了明代北京的风土景物,北京无竞渡之俗,而以竞游耍代替。

明代宫廷虽也曾有过端午竞渡的节俗,但那只是宣德年间的事。

据明陆容《菽园杂记》载:“朝廷每端午节赐朝官吃糕粽于午门外,酒数行而出。文职大臣仍从驾幸后苑,观武臣射柳,事毕皆出。上迎母后幸内沼,看划龙船,炮声不絕。盖宣德以来故事也。”[19]

以此来看,为了纪念楚国的屈原,再加上南方有充足的水域条件,所以竞渡多盛行于南方。

北方除宫廷曾在宣德时有过竞渡活动外,此后也不再盛行,而在民间并不流行端午竞渡。

所以《金瓶梅》中也并未提到端午节间,西门庆等人出外看竞渡比赛。


再如元宵夜走百病也是北方的一种旧俗,《五杂俎》云:“齐、鲁人多以正月十六日游寺观,谓之‘走百病’。”[20]

丁世良、赵放主编的《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其中山东省的地方志中也多次提到“走百病”的习俗。

《金瓶梅》虚构的故事发生在山东清河县,通过以上分析可知,它所描写的也是典型的北方岁时民俗活动。

而《金瓶梅》的作者应是一位非常熟悉南北岁时节日民俗的人。

三、从结构安排上看:

作者开始创作之时,心中应该已有一个整体构思,对于岁时节令在小说中的设计安排,作者也应是心中有数。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金瓶梅》的作者特别注重岁时节令在小说中的对称描写和对比描写。

《金瓶梅》中涉及到丰富多彩的岁时节令及相关民俗游艺活动描写,但作者并没有盲目书写,而是精心选择后,经过艺术构思,巧妙的安排在各回之中,并形成前后的对称或对比。


1. 对称描写

(1)《金瓶梅》描写的第一个岁时节令是出现在第6回的端阳节,小说中这样写到: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刮剌那妇人(潘金莲)将两月有馀。一日,将近端阳佳节,但见‘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遇端阳,家家共举觞。’”[21]


西门庆从岳庙回来,顺便来看潘金莲,王婆先去通风报信,金莲立即就把她娘潘姥姥打发走了,然后重备酒肴、又烧异香,以迎接西门庆。两人饮酒欢乐,又吃鞋杯耍子,然后宽衣解带,极尽鱼水之欢。

百回《金瓶梅》描写的最后一个岁时节令出现在第97回,恰也是端午节。春梅和孙二娘、陈经济喝雄黄酒、解粽,但见那蕤宾好景:

盆栽绿柳,瓶插红榴。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觞;角黍堆金,侍妾高擎碧玉盏。食烹异品,果献时新。灵符艾虎簪头,五色绒绳系臂。家家庆赏午节,处处欢饮香醪。遨游身外醉乾坤,消遣壶中闲日月。得多少珮环声碎金莲小,纨扇轻摇玉笋柔。(第97回)[22]


此时,西门庆、潘金莲已死,而春梅已成了管理“地方河道,军马钱粮”、权力甚大的守备夫人,陈经济受尽苦难后,以春梅姑表兄弟的身份进入守备府,却暗中与春梅苟且偷情。

端午佳节,周守备领人出巡,春梅、经济便趁此机会欢娱偷情。

“绿杨”与“绿柳”,“海榴”与“红榴”,“处处遇端阳,家家共举觞”与“家家庆赏午节,处处欢饮香醪”,两段描写端阳美景的韵文也极其相似。

同样的节日又发生的是相同的故事,西门庆与潘金莲、陈经济与庞春梅的偷情故事,只是主角不同而已。作者的安排实在是巧妙。


2)上文提到第25回清明佳节,来旺从南方办事回到西门府邸,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情人西门庆的第四个妾孙雪娥。

孙雪娥满脸微笑的说:“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几时没见,吃得黑渾了。”[23]

之后又把西门庆和其媳妇惠莲的苟且之事告诉了来旺,引发了一系列故事。而小说第90回也写清明佳节,吴月娘与孟玉楼两个寡妇去上新坟祭扫西门庆,在永福寺碰到了守备夫人庞春梅。

孙雪娥和西门大姐在家照看,大姐想要磨镜子,却遇见了被西门庆陷害而被递解原籍徐州,后又上京谋生的来旺,如今在城内顾银铺,做着银行手艺。

令人奇怪的是,旧情人雪娥开始居然没认出是来旺,崇祯本眉批道:“雪娥与来旺情人也,曾间别几多时,面便不复认矣,蠢甚。”[24]

我想来旺与雪娥的两次见面,恰都在清明节,这绝非偶然,而是作者的精心设计。

此外,李瓶儿正式出场是在第13回“李瓶儿隔墙密约”,她出场后度过的第一个节日是重阳节,而她此生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是在第61回“李瓶儿苦痛宴重阳”,也是重阳节。

一次对称可能是巧合,多次对称就是作者的刻意安排,有意为之。

总之,小说作者多次安排岁时节令的前后对称描写,使读者在读到后文时,有似曾相识之感,回忆起前文的故事情节,使小说更加具有连贯性。


2. 对比描写

1)清明节:盛大与凄凉

《金瓶梅》总共写了三次清明节,分别出现在第25回、第48回和第8990回。

前两次清明节时,西门庆还活着,而且生活的相当好,后一次清明节时,西门庆已死,正如题目所言“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寡妇们是去祭扫西门庆的。

以西门庆的死为界,前后几次清明节描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尤其是第二次与第三次,冷热对比极为鲜明。

48回时,西门庆已做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成了正式的国家官僚,又有了官哥,真是喜上加喜,但还没有上坟祭祖,因为他并不是每年都去祭祖的,于是决定于今年清明节去上坟,并更换锦衣牌面。

祭祖上坟成了西门庆炫耀富贵和权势的手段,和敬奉祖先毫无关系。此时是西门庆一生中最为得意、最为鼎盛的时候,西门千户这次祭祖的场面极其盛大,且看其参与者:

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家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离守、贲地传,并女婿陈经济等,约二十馀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第48回)[25]


以上列出姓名或身份的人就有将近五十人,轿子也有二十四五顶,场面之大可想而知。


常言道“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这时的西门庆谁不想趋附,谁又敢得罪呢?

作为千户的西门庆,自然也要把这次祭祖办的风风光光、热热闹闹,以炫耀他雄厚的财势,显示他煊赫的声威,有意的讲排场、摆阔气以凸显自己的新身份。

张竹坡在此回回首批到:“看他描写男客如许如许,又描写堂客如许如许,又写姬妾如许如许,特特为清明节寡妇下根种也。”[26]

第89回寡妇上新坟就冷清了许多,文中写到:

留下孙雪娥和着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老公母二人同去。(第89回)[27]


算上吴月娘本人,此次去上坟的人数屈指可数,总共才七个人。

西门庆鼎盛时期的豪气、热闹、盛大不复存在,物是人非,剩下的只是凄凉与落寞。

自他死后,从妻妾到奴仆,从伙计到所谓的“朋友兄弟”,一个个都拐财而走,树倒猢狲散,只有两个寡妇替他上坟烧纸。

此次极冷的场面映照了往日的繁华。两相对比,我们不难看出,《金瓶梅》所描写的各种关系:

夫与妾、主与仆、兄与弟、官与官都是建立在财势与权力之上的,有财有势便是天,无财无势什么都不是。


(2)元宵节:欢乐与悲哀

小说中总共描写了四次元宵节,均出现在西门庆活着的时候,每二十回描写一次,而“每一次对元宵节的叙述,都与西门庆的兴衰或争斗联系在一起。”[28]

前三次描写的元宵节,都热闹非凡,尤其是第三次,作者用了将近五回的笔墨描写了这次元宵佳节。

在第41回时,西门庆就让伙计贲四叫了花匠来扎缚烟火,在大厅、卷棚张挂各色灯笼,已开始为过节做准备。

第46回又写了元宵夜吴月娘率领众姐妹去吴大妗子家吃酒,回来途中遇雨雪的故事。

如此铺张的描写,原因在于,正如我们上文所言此时还是西门庆最得意的时候,是他一生最鼎盛的时候。

第42回西门庆问棋童:“(烟火)有人看没有?”棋童道:“挤围满街人看。”[29]

这正是西门庆想要达到的目的,让所有清河县的人都知道,这烟火是我西门庆放的,我现在是理刑千户,我做了官了,让所有人知道他的新身份,不再只是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而是清河县的西门千户。

此次元宵节还写了官哥与乔大户家结亲,西门府宴请亲家看灯吃酒,又是瓶儿的生日,整个氛围其乐融融,使西门府表面上增加了一丝团圆幸福之感。


与这次元宵相比,小说描写的第四次元宵节就显得凄凉了很多。

第四次元宵节描写出现在第79回,但作者基本没有关于元宵节的描写,因为那时西门庆已奄奄一息,是将死之人。

79回前半部分中,作者写了正月十三、十四、十五这几天的生活。其中只是零丁的写了几句“灯市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看了回灯”,“楼窗外就看见灯市,往来人烟不断,诸行货殖如山。”[30]并没有展开描写元宵节的盛大场面。

与第三次描写的元宵节相比,没有了灯火的辉煌和灿烂的烟火,却充满了情欲肉欲,并多处写到西门庆身体疲惫,浑身无力,又被潘金莲胡乱灌了三丸胡僧药,以致他一病不起,到正月二十一日一命呜呼。

正是“次第明月圆,容易彩云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31]

西门庆的死,成为整部小说从热到冷的转折点,也因此四次元宵节描写都被安排在了西门庆活着的时候。





崇祯本《金瓶梅词话》插图


(3)走百病:热闹与冷清

上文提到“走百病”是一种北方旧俗,盛行于北京、山东等地。

《金瓶梅》中多次提到元宵夜“走百病”的习俗,其中描写最详细的两次是第24回和第46回,这两次描写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24回“经济元夜戏娇姿”与46回“元夜游行遇雨雪”,前者元夜时,“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32],营造了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到后者时,天寒下雪,月娘等人打着伞踏着雪回府。

等月娘一众到家后,作者又一次写及天气:“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33]

在极热的节日里却遇上了寒冷的天气,使得冷清凄凉之感倍增。

24回潘金莲等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和陈经济高高兴兴地走百病,随路燃放烟花炮仗,路上行人以为是公侯人家,都不敢仰视。陈经济还兴致勃勃的和宋惠莲嘲戏,一片欢声笑语。

而到46回时,宋惠莲早已不在人世。此回又因之前的偷金事件,而使月娘与李桂姐、玳安等人矛盾重重。虽也有烟花炮仗,但是一路上大家都沉默寡言。

作者又设计了送妓女吴银儿回家的情节,使得此回“走百病”更显凄凉。

两回“走百病”描写,一回充满了热闹与欢乐,另一回则充满了凄凉与冷清,两回描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放认为:“节日中往往凝聚着不一般的人间情感,在节日这一人文节点复现时,其独特的节俗情调易于唤起人们对往昔时间生活经验的追忆。”[34]

《金瓶梅》作者尤为注重岁时节令对比描写的表现特征,易使小说人物和读者追忆昔日的盛大、欢乐、热闹,而感叹如今的凄凉、悲哀、冷清,以体现“物极必反,盛极而衰”的主题。

通过以上分析,《金瓶梅》岁时节令描写的表现特征主要是:内容丰富,详略得当;岁时民俗活动主要以北方为主;注重对称、对比描写。作者这样的精心安排,主要是服务于小说的情节发展、人物塑造与主题深化,即岁时节令描写在小说中具有重要的文学叙事功能。





注 释


[1]左丘明:《春秋经传集解·序言》,文学古籍出版社1955年版,第1页。

[2] [美]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胡益民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8页。

3、[清]张竹坡:《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37页。

[4][宋]四水潜夫辑:《武林旧事》,西湖书社1981年版,第34—35页。

[5][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45页。

[6][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1页。

[7] [梁]宗懔著,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4页。

[8] [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1年版,第57页。

[9][明]谢肇淛:《五杂俎》卷五,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页。

[10] [明]刘若愚:《明宫史》,北京出版社1963年版,第76页。

[11] [宋]吴自牧:《梦粱录》,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版,第6页。

[12] [明]谢肇淛:《五杂俎》卷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4页。

[13] [明]谢肇淛:《五杂俎》卷二,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1年版,第24页。

[14] [梁]宗懔著,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36页。

[15] [唐]刘餗撰,程毅中点校:《隋唐嘉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1页。

[16] [明]张岱撰,刘耀林校注:《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5-46页。

[17][明]李东阳:《李东阳集》,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636页。

[18] [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之二,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8页。

[19] [明]陆容撰,佚之点校:《菽园杂记》卷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

[20][明]谢肇淛:《五杂俎》卷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

[21][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0页。

[22]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6页。

[23]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1页。

[24]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88页。

[25][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28页。

[26] [清]张竹坡:《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700页。

[27]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5页。

[28]陈维昭:《世情写真金瓶梅》,汕头出版社1997年版,第110页。

[29][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55页。

[30]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8页。

[31]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3页。

[32]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00页。

[33]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09页。

[34]萧放:《岁时——传统中国民众的时间生活》,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07页。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第十二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7,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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