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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黄 霖:湖北麻城新发现的《金瓶梅》史料可信吗?

​黄 霖 金学界 2022-11-26


 



去年11月4日,收到素不相识的刘宏先生的短信,说“最近我族一老者给我送来‘谱牒附名录’,上面竟有32位与《金瓶梅》人名相同相近的名字”。我请他将材料与文章发给我。
我收到后,即回复他:“这三页材料是有问题的。”由于他迫切希望将文章及材料在“金学界”群里发表,我表示“明天将你拉进(“金学界”群)去,并把你的文章及材料发上去,让大家讨论。”
在大家发表不同意见的过程中,我在群里先后于11月6、13、18日发过三次意见(见下所附)。
至3月23日,又收到刘先生的微信与文章,我也作了回复:
表示一不阻拦他发表,二我对这材料是有疑问的,三请将三页材料附上去(以便读者辨别)。

 

 


 

后来他将有关文章在“头条”上推送了。今天又以“王红灯”之名上传到《人民日报》的新媒体平台上发布。

 

 

 


不过他在发表时少发了一页,真正与《金瓶梅》相关的一页,今将这一页补发于下,供大家讨论。







 





 


“新发现的《金瓶梅》史料”可信吗?(2019.11.6)


 

前天,刘宏先生发给我《新发现金瓶梅史料》一文和三片书影。我先读了他的文章,一时十分惊喜。
因为早在1985年,我在第4期《复旦学报》上发表的《<金瓶梅>成书三考》中,以一节的篇幅谈了“刘承禧与《金瓶梅》成书”的问题,似乎是首次引入了邱长孺与刘承禧的关系问题,认为《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有刘承禧的影子。此说似乎没有引起反响。
我后来也没有进一步探究下去,所以一读到他的文章比较兴奋,认为假如他提出的这些史料属实的话,的确是解决《金瓶梅》作者问题的重大贡献。
然而,我一读他发来的三片史料,疑窦丛生,所以搁置了一天,才在他的催促下,将他拉入群内,让他将文章与材料发出,供大家讨论。
现在,刘先生的心情比较急切,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结论。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对他说:“坦率地讲,我目前基本上认为是当代人伪造的。”他当然不愿意听进去,还想到北京等地找人鉴定。我本想还看看大家的看法,现在觉得,还是把我的看法写出来吧,供大家讨论。
1、第二页《附历代义男妇名目录》:

“圣明万历中,有姑父邱氏讳长孺者,笑而以地齌之义而以安土。原有破庙,名漏泽园,俗号望川义冢。庚子秋又题“山水有主,风月无边”。越后,泽公亦助之。”

请注意这里的时间概念。
邱长孺出资搞“义冢”的时间提到三个,其中两个是模糊的:“万历中”、“越后”;一个是明确的:“庚子”,即万历28年。
刘承禧及他的父亲刘守有与后辈刘侨三代都是职掌金吾卫的高官。
刘守有、刘承禧父子尽管约在万历16年被罢官,但没有受到更严重的处罚,小辈还当金吾卫的最高领导,家里还是十分富有。
据袁小修、吴廷等记载,万历三十七年刘承禧第二次游吴中,还买了许多古玩与名画。
这样的一个“刘家”,还要由他姓人家出资来办“义冢”,安葬刘家的人吗?

2、伪造的抄手肯定是当代人而不是“光绪”“民國”年间的人,因为根本不懂繁体字。

直到像我一代自幼学的是繁体字的,是决不可能将“歴代”写成“暦代”,将“若干”写成“若幹”的,只有幼学简体字的,只认识“历”“干”,瞎转换成繁体时,才会犯这样的错误。 







3、那个“万历中”应当在万历28年之前,假如《金瓶梅》成书于万历20年前后(根据邱长孺的年龄,再早也不大可能写成这样一部大书),那些在小说中已死,迁葬在“义冢”中或有可能的话,那些年轻的如李桂姐、郑月儿等也会都死了吗?
会在万历28年左右都已经下葬在这里了吗?风风光光出葬的李瓶儿、西门庆生前早就死去的卓宜(丢)儿也会迁葬在这“义冢”里吗?
王植“其族于明末遭流寇蹂躏被害大半”云云的时间对得上号吗?

4、韩爱姐出家为尼,难道也入这个“义冢”吗?


5、名录中出现的是崇祯本中的“宋蕙莲”而不是词话本中的“宋惠莲”,这一点也是很触目的。
尽管后来我读到刘先生论邱长孺作《金瓶梅》的论文中说到邱长孺不但创作了词话本,而且也运作了崇祯本的出版。但这种推理是否能成立,还不是那么很简单的。
6、项裕荣、杨彬两位对有些词语的疑问,我也是想到的。

7、刘先生开始只提三页,我问他三页在哪里发现的?是否仅只三页?
他回答我说还有,只是不相关,发了一些页给我。
但这些页都不相连续的,抄写的年代是或清末或民初的,笔迹也不一样,内容不一样,看不出是真正附在早期《刘代宗谱》之类后面的样子。
这就不能不使人更加怀疑其真实性了。







以上是我对刘先生发现的新材料的看法,不一定正确,也是供大家讨论。

应该说,刘先生对乡邦文献是热爱与熟悉的,对《金瓶梅》作者问题的研究也是用心的,几乎利用了可以利用的所有前人研究的成果(有些人家首先发现的材料在运用时应该注明,不要使人感到是自己刚发现似的,
如张铉先生在《程氏墨苑》中发现的“笑笑生”之类,尽管这“笑笑生”是谁可以有不同解释,但张先生发现这“笑笑生”的历史功绩是不可以遮蔽的),这种精神是可贵的。但希望对于“新发现”的材料能采取更加审慎的态度。
过去在《金瓶梅》研究中有人伪造董其昌的书信、丁惟宁的“日记”之类来证明《金瓶梅》作者是家乡人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我们当引以为戒。

 





谈谈两个常识问题(2019.11.13)

       ——就“新发现”的三片“残页”答胡令毅先生,兼答刘宏先生


 

三天前的晚上,在群中读到同时发出的胡先生的《关于刘宏资料》(后又再发为《刘宏资料定稿》)与刘先生的《新发现“残页”初探》。因为忙,无瑕作答。
到今天才稍有空,再就刘宏先生“新发现”的“残页”简单地写两点看法,供大家参考。

  • 关于通假字问题


我们的古人,因种种原因,将用同音或音近、形近的字来替代,形成了一个通假的问题,给我们读古籍带来了不少麻烦。这是中学生都知道的。
但是,通假问题中有两点恐怕有的人并不清楚:
(一)通假字的产生与流行是有一定时间性的,即在不同的时代流行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尽管累计的通假字的数字到后来越积越多,但一般说来,时间越早,出现的通假字越多。
但从西汉刘向校书到唐代,逐步讲究“正字之法”、“字样之学”,用字就逐步趋向规范。
到唐宋以后,随着科举制度的兴起,要考试阅卷,人们就更加注意使用“正字”。
记得我在考大学时,刚推行简化字,就规定答语文卷中出现繁体字是要扣分的,出一个繁体就要扣一分。这与古代考试的规矩有相同之处。
所以在明清以后正规的书写与出版物中,一般就注意使用“正字”了。
当然,也不可否认,直到现代,有些好古之士,故意卖弄,在文章中夹杂一些古代的冷僻异体字与通假字之类,也有的其实的确是写了错别字,人们只是“为尊者讳”,用“通假字”之类掩饰过去罢了。
因此,有必要结合看下面一点。
二)通假字的使用还是有一定稳定性的。
经过明清以来多少代学者的研究,古代有哪些通假字,基本是有数的,是相对固定的,不是可以任意说什么错别字就是通假字的。
恕我孤陋寡闻,在古代的典籍中,“干”被“幹”通借的,仅见于在说“干支”时偶用“幹枝”來替代,从未见过有将“若干”写成“若幹”的;
同样,将“歴”通借成“暦”的,也唯见在敦煌变文这类通俗作品中有过,一般常见的是反过来,将比较少用的“暦”字写成“歴”字,也从未见过将“歴代”写成“暦代”的。
到明清时代,在正规的书写与出版物中,应该更不会出现似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若幹”“暦代”之类的所谓“通假字”了。
既然从来未见将“若幹”替代“若干”,将“暦代”替代“歴代”,那也就是说“若幹”之“幹”、“暦代”之“暦”根本不是什么通假字。
那在三片“新发现”中怎么会将“歴代”写成“暦代”、将“若干”写成“若幹”的呢?
很清楚,只能是在出现简化字后,由简转繁所出现的现象。如“早”与“蚤”、“强”与“彊”之类通假字在繁简转换中是不会出现问题的,因为转换与不转换都是两个不同的字。
而在简化字中,一个“干”字,就可以转换成“干”“幹”“乾”不同的字,一个“历”字,可以转换在“歴”“暦”不同的字。
所以,在這“新发现”中出现的“若幹”与“暦代”,明显是不谙繁体字的当代人搞出来的。
假如一定要说它们是“通假字”的话,那也只能是在新时代繁简转换中形成的一种与时俱进的新式“通假字”罢了。这可以说是当代作伪的铁证。
 

  • 关于“义冢”的问题


什么是“义冢”?首先要搞清楚。
上次因我想这应该是大家都明白的,所以没有作解释,想不到这类常识有的人根本都不懂,于是接着说的都是乱弹琴了。
在我们的群中,我惟见吕世宏先生还有点清楚,提到“漏泽园为宋代公墓”云云,所言大致不错。
据徐度《却扫编》载,于宋代元丰间始由官府捐建“漏泽园”,丛葬一些无主尸骸及家贫无葬地者,到明代令民间设义冢,由慈善家捐建,亦多名“漏泽园”,所以到后来,“义冢”与“漏泽园”几乎成为同义词。







“新发现”的“残页”中所写的“义冢”、“漏泽园”亦当为这类丛葬之地。可见这类丛葬之地,绝不等同于一般的墓地或公墓,更不是什么衣冠冢,而是一种带有救济性质的专埋家贫、无主者尸骸的公墓。
记得我家乡小镇边,直到上世纪50年代初平整土地前,还有这样的一块义冢,只见零乱地立着一个个小坟头,上面长满了荒草。
明白这点后,再看看我上次对“新发现”的三片“残页”的质疑,就一清二楚了。
试问:世代在朝廷当高官的刘家,史称刘守有、刘承禧、刘侨三代当金吾卫“都督”,即使在刘承禧身后有点衰败,但其后代刘侨还是中央特务机关的最高司令,难道会将刘承禧的老婆们葬入那个“义冢”吗?
特别是如卓丢儿、李瓶儿,都在西门庆生前就下葬了的,还会将她们的尸骨翻出来重新葬入这个“义冢”吗?
我又特别提了韩爱姐,她后出家为尼。作为一个尼姑,有她专门的佛门下葬之地。
更何况她又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州”,难道再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将她的尸体运到麻城来下葬到这个“义冢”里吗?
所有这些,都是匪夷所思的天方夜谭!都是当代伪造的明显破绽!

一部伪书或一些资料要造假,都是千方百计地要弄成“真”的样子,但再能干的作伪高手,也往往会露出尾巴,更何况象这三片东西,作伪的本领本来就并不高明,让人一眼望去,即可看出不少漏洞。
实际上,一部伪书,即使看上去99%都是正确的,而只要存在一点确凿无误的伪迹,即可断定它是伪书。
正由此,我们还有必要虚牝光阴去查明“新发现”的来路,去辩明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纸质墨色等等吗?
最后,我要说一点,我与刘宏先生素不相识,并无个人恩怨。
他开始同我联系时,还说过:“我的名字有幸在你的文章中出现过。”这次我先读他发来的文章时,确实也兴奋过,觉得是一个重大发现,更何况所论与我三十多年前写的邱长孺与刘承禧的关系能接轨的,有一种知音之感。但一看三片残页,就完全泄了气。
我之所以指出其材料不可信,完全是出于保护我们的金学事业,不要授人以柄,让人家笑话。
而且,我谈我的看法时,从无“不允许别人说出不同意见”的意思,恰恰相反,在上次发表我的看法时,前后两次都提到这是“供大家讨论”的。
这次谈的,同样也是供大家讨论,根本扯不上什么“宣判”。
我也希望这三片残页真的是“国宝级‘文物’”,但我现在还是认为这是当代人所造的伪品。
我想,真理是越辩越明的。我只是希望大家能从事实出发,从我们金学事业的健康发展出发,发表高见。




                                      


答劉宏先生(2019.11.18)


 

上午在微信群裡讀到劉宏先生的《與黃霖先生》,因有事,沒有作答,下午再費一點時間簡答劉先生如下:
一、“暦代”“若幹”是“野老村夫,一不經心寫幾個錯字”嗎?
修族譜或其“補遺”之類,是十分嚴肅的事,其見原作或原刊必出于有修養的文人,決不可能出現如此之謬誤。
再看三片“殘頁”,假如真的是出于清代或民國期間的“野老村夫”之手,難道在過錄、照抄時,會將一個筆劃簡單的“干”字,“一不經心”抄成筆劃繁復、當時意識上完全不搭界的一個“幹”字嗎?

二、劉家會“沒落”到葬入“義冢”嗎?
上次我解釋了“義冢”,看來劉先生到現在還是與胡先生一樣,沒有完全懂得“義冢”是什么?
“義冢”是政府(宋代)或民間(明清後)捐錢埋葬社會上無主、無錢的“死無葬身之地”的人的地方。從來沒有捐給某一家一族的“義冢”。
當時堂堂劉家,不可能與“義冢”搭上關係。我強調劉僑還是“都督”也是這個意思。
劉先生為了強調劉承禧“沒落的迅速”兩次都引了吳廷在著名的《快雪帖》上的一段題詞,可惜都沒有引全。我這裡不妨將全文引錄如下:
余与刘司隶延伯寓都门,知交有年,博古往来甚多。司隶罢官而归,余往视两番,欢倍畴昔。余后复偕司隶至云间,携余古玩近千金。余以他事稽迟海上,而司隶舟行矣,遂不得别。余又善病,又不能往楚,越二年,闻司隶仙逝矣。司隶交游虽广,相善者最少,独注念於余。余亦伤悼不已,因轻装往吊之。至其家,惟空屋壁立,寻访延伯家事并所藏之物,皆云为人攫去。
又问:《快雪帖》安在?则云:存,还与公。尚未可信。次日往奠,其家果出一帐,以物偿余前千金值,《快雪帖》亦在其中。复恐为人侵匿,闻於麻城令君用印;托汝南王思延将宰付余。临终清白,历历不负,可谓千古奇事。不期吴门携去之物,复为合浦之珠。展卷三叹,用记颠末。嗟!嗟!此帖在朱成国处,每谈为墨宝之冠。后流传吴下,复归余手,将来又不知归谁。天下奇物,自有神护。倘多宝数百年於馀清斋中,足矣。将来摹勒上石,此一段情景与司隶高谊,同炳千秋可也。
天启二年三月望El,书於楚舟。余清斋主人记。


从这段话中,可知刘承禧死后,家中之物确实被人“攫去”不少(我们无法知道刘承禧是如何死的,死时家中有些什么人,被什么人“攫去”等等),所以吴廷初入门时有一种“惟空屋壁立”之感。
但事实上呢?
他明天去正式祭奠时,刘家一下子就拿出了价值“千金”的东西来还给吴廷,这还是刘承禧临终前关照好的。
可见,能一时间立即拿出“千金值”的刘承禧家还是有底气的,不可能真的是“家徒四壁”。吴廷一时所见的只是客堂等表象而已。
总之,刘承禧家里的人,是不可能、也就是没“资格”葬入“漏泽园”“义冢”之类的。
李瓶儿、卓丢儿一类是只可能归葬“祖茔”,而不可能埋入“义冢”的。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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