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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达:方言借字和谐音寓意,金瓶梅作者的两手独门秘器

金 学 界 金学界 2022-11-26




《金瓶梅词话》横空出世,创造了白话长篇小说史上许多“迪尼斯纪录”,未易更仆数。笔者仅就“方言借字”和“谐音寓意”两点,探讨作者的创作技法,窥一斑而见全豹,见证作者的天才。
 


方言借字



以前,我国识字的人少,文盲占绝大多数,靠口述沟通,只听音不认字,连西门庆也不例外。
所以书籍中有同音白字,人们并不感到惊讶,虽然是瑕疵,后人却奈何它不得。
《金瓶梅词话》作者“化腐朽为神奇”,把方言借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金瓶梅词话》创作特色之一,尚冇出其右者。
作品中方言借字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为本字失传无考,只好借用同音白字;
二是文白异读,使用本字读者不知道白读的存在,借用白读同音字,告诉读者这是方言,这其中有“吴语普通话”和黄岩特别词之分。
本文把吴语区通用的吴方言称作吴语“普通话”,以区别具有唯一性的黄岩方言;
三,本字为方言生僻字,写作时一时记不起来而使用同音白字;
四,字同义不同;五,本字笔画太多,随意捉个同音字写上。下面分别道来。





陈明达学术论著




一、本字失传无考,无奈用记音字,记音字五花八门。黄岩及其周边地区使用独一无二的。

如国语说食物馊了的“馊”,方言说“yan”。
光绪《黄岩县志·方言》:“物不鲜曰‘蔫’,於乾切”;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41页:“烟淹蔫馊[Ie33]”。
《金瓶梅词话》用“烟”记音。
第十二回:“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
第九十三回:“几番鏖战烟蘭妓,不似今番这一遭”的“烟”均是;“蘭”也是同音白字,不是本字。
《醒世姻缘传》第一回:“淹荠燎菜”;
第六十八回:“把两个道婆雌得一头灰,夹着两片淹(尸必)跑了”;
第七十三回:“我这两片老淹(尸必)也不值钱了”均用“淹”;
第五十三回:“夹了一个屁股,搭拉着两个腌奶头,嫁了兆无晏”用“腌”。可见都是记音字。









再如,诈骗、哄骗,方言说“zo”。
民国《黄岩县志·方言》:“设辞欺人曰‘绐读旋去声’”;王敬骝《黄岩话捡拾》:“旋[zo]欺骗。
如:政府政策讲得清清楚楚!有一句旋你!?”(《语文知识》1956年第5期第45页);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44页:“船全璇[zyØ31]旋□骗[zyø13]”,第180页:“旋人大王骗子”。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一回:“西门庆道:‘我说正月里都摽着他走,这里谁人家银子,那里谁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
第八十六回:“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谁进陈经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着,问他你知罪么”;
日本内阁文库《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八十八回:“这经济听了,心内暗道,这一会发送装载灵柩家小粗重上车,少说也得许多日期耽搁,却不误了娶六姐。不如先谁了两车细软箱笼家去,待娶了六姐,再来搬取灵柩不迟”。陆续在三回中用了四次“谁”。









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第257页:“挄嘴,找借口骗饭吃。挄:谁的代用字,意谓欺骗”。这也佐证了“谁”是欺骗。
《醒世姻缘传》第四十七回“因诈钱牛栏认犊”的光棍魏镜,字明泉,绰号魏三。“明泉”即明骗,“明说诈银”也。魏、“愚”方言同音,魏镜谐音“愚(人)的镜(子)”。
再如,眼瞟一下、一瞥,方言记音“忽”。
民国《黄岩县志·方言》:男女眉目送情曰“䁙读儇去声眼”;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23页:“□huε55:瞟:眼~记”,第39页:“儇乖巧[huε33]”,第218页:“□huε55瞥”。
《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七回:“姐儿两个拿上骰盆儿来,和西门庆抢红顽笑,杯来盏去,各添春色。西门庆忽把眼看见郑爱月儿房中牀傍侧首锦屏风上挂着一轴爱月美人图”。“忽把眼”即瞟一下眼、一瞥。
《金瓶梅词话》第十二回:“两个背地伯成一帮儿算计我”的“伯”也是方言记音字。
方言“粘贴”叫“伯”。如:贴大字报叫“伯大字报”;“贴心”叫“伯皮伯肉”。





《金瓶梅词典》 王利器主编




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52页:“□粘贴柏伯迫[pa?5]”。
还有表示“就、马上、便”的副词,音近“白”,本字无考。
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39页:“佩□副词,就、马上,我~来[be31]”,有音无字。
《金瓶梅词话》借用“白”记音。《醒世姻缘传》同时借用了“白”“百”二字。
《金瓶梅词话》第十二回:“小淫妇今日在背地里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
第十三回:“他今天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
第二十一回:“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分付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
第二十六回:“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
第四十六回:“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了,白穿不上”;
第五十八回:“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
第七十六回:“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白恁就跟了往你家来”;
第七十七回:“不知爹往那里去了,白寻不着”。









《醒世姻缘传》第四十八回:“睁开眼看见窗户通红,来开房门,门是锁的,推晃不开,只得开了后墙弔窗,走到前边”;
第四十九回:“我到也想他的,白没个信儿”;
第六十六回:“狄希陈疮口发的又昼夜叫唤,狄员外寻人看视,百不见好”。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二回:“那月娘房里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在厢房里乱厮,成一块”的“有”也是记音字,意为嬉闹。
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46页:“由□两人以上一起嬉闹[hiw31]”。
普通话“叫”,方言说“ao”;熟人打招呼,方言说“ao”亦说“ao叫”。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七回:“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
这个“凹”,就是(认识以后)邂逅可以互致问候、打招呼。这里层次分明,“凹上了”是“偶遇打招呼”;“走上了”才是上门上户互相走动。
第四十一回:“小桃红。玉箫吹徹碧桃花。一刻千金价。灯影儿里,斜将眼稍儿抹。唬的我脸红霞,酒杯中嫌杀春风凹。玉箫年当二人(八)未曾抬嫁,俺相公培养出牡丹芽”的“凹”,“呼唤”、“召唤”之义就明白无误了,与“欲饮琵琶马上催”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六十四回:“因奥唱道情的上来,分付:‘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的“奥”,明明白白是“ao”的记音字,“叫”的意思。








《醒世姻缘传》第六十五回:“当不起这拖累,只得苦央了连春元的分上,奥了典史,方才把番捕掣了回去”的“奥”如出一辙;
第八十四回:“你姑夫这话柳下道儿去了,一个幕宾先生你同他来看看,你当是在乡里雇觅汉哩”的“凹”也是“叫”的意思。
遗憾的是两个“奥”都刻成破体字,與非與,奥非奥;《醒世姻缘传》的“凹”,凹非凹,“同非同”,好在有《金瓶梅》的“凹”可以佐证。
《嘉靖太平县志卷之二·方言》第26页:“以唤为‘凹’;”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42页:“□称呼:叫唤[?ɔ33]凹奥岙[?ɔ55]。
“ao”,既有历史证据,又有沿用至今的事实。成化五年(1469)分黄岩四乡置太平县,至嘉靖朝终也不足百年,演变应该没这么快。
候,方言读[hiɤ13],在《金瓶梅词话》中作者借用“用”字用在三个方面:
1、等候;
2、任由,随心所欲,如人所愿;
3、副词,相当于“很”。除等候的“候”借“用”表示文白异读外,其它两个都是记音字,本字无考。









下面分别解释。《金瓶梅词》第六回:“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动啖用着”。这里“用着”即“候着”;
第十回:“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这里“用人”就是“如人所愿”;
第四十九回:“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
第五十九回:“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用说”;
第八十四回:“舍妹他天性不用吃酒”。这三例的“用”都是副词。
“不用吃酒”崇祯本改作“不用酒”是误解了作者的原意,把“用”当动词了。
这里,“吃”是动词,“用”是副词,相当于“很”,“不用吃酒”是说“不很(太会)吃酒”而不是“不用酒”。
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232页:齁hiɤ13(2)副词,相当于“很”,可后带形容词和动词:~好▏~追。
《李卓吾先生批评绣榻野史卷之一》:“只是你用放出手段弄得他倒,明日待我笑他,不要等他卖嘴才好”;“便把金氏推进房去,东门生忙把门反扣了,道:‘我自去不管了’。”
“金氏故意将身往外边褪,大里搂住道:‘我的心肝’。就唚了一个嘴。‘我的心肝,如今没处去了,定用凭我弄了’。”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




《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三回:“你的这两个儿子是两块美玉在那顽石里边,用寻一个绝会琢玉的好匠人方琢成得美器,若只顾叫那混账匠人摆弄,可惜伤坏了这等美才”。
这两例也都起“很”的作用,表示程度,前例是“定任凭我弄了”;后例是“(需)千方百计寻一个……”。
副词“很”时下大作兴的“猴急”,释义:“形容急欲做某事或焦急的样子,与着急为同义”没有大问题;词源:“说的是人急得好像猴子(猴子喜爱上蹿下跳)一样不稳当”就“柳下道儿去了”。这就是误读方言,以讹传讹的结果。
从方言“候急”,柳柳成“猴急”。王福堂修订《汉语方言词汇》第375页“用”字,温州有二音。[jyɔ];口语[huɔ]阳去,“h”起笔头右弯。

二、文白异读,使用本字读者意识不到白读的存在,借用白读同音字,提示读者这是方言。

如:别个人,方言说“别改人”;“个”方音“改”。
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第158页,词汇9:“个,黄(岩)该音”;《台州市志·方言》第1535页:“改盖哥锯个[kə]”。
《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五回:“我也见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改模样的,怕这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止的”。“别改模样”,别个人的样子,即换了个人。
《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九回:“将那话放入牝中,少时没稜露脑,浅抽深送;次后半出半入,才进长驱。恐其妇人害冷,亦取红綾短襦盖在他身上”。“才”、“锐”同音,“才进长驱”即“锐进长驱”。








《台州市志·方言》第1535页:“才粹锐罪ze[]”;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40页:“在才[ze31];锐随~便[ze13]”。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伯爵领他迳到西门庆门首,问守门的:‘儿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园书房里’。”这里“儿爹”即“你爹”,“儿”是“你”的方言同音借字。
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第156页,词汇4:“国(语)nii你,黄(岩)nn唔上音”;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57页:“儿白读hn31]”“尔白读。你[?n42]”。
作者在第七十二回又借用了一次:“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儿替他浆洗衣服”。这里“教儿”就是“叫你”,更是明白无误。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五回:“单拣着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锡锡儿”“锡锡儿”即“歇歇儿”,方言“锡”、“歇”同音。
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54页:“薛设锡释歇[çiə?5]”。
吴语“普通话”中东西说“物事”,发音“末事”最典型。“物事”在金瓶梅书里使用频繁,但有几许人会读“末事”。
“化财化目”一出,江湖上就一反常态刮“目”相看了,都想知道内“目”。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都是宿世冤家债主,託出来化财化目,骗劫财物”。
梅节先生说:“‘目’当为‘物’之音讹”(《校读记》第275页)。梅节先生没有说错,“目”当为“物”,但作者并不“讹”。内“目”其实很简单,就是方言借字。
目,记音字,物的方言同音白字,“东西”叫“物白读事”,黄岩人做“物美价廉”的广告就说“末事好,价钿巧”,活龙活现。
李荣《语文论衡》第70页:“物事mə? zɿ”,第72页:“物事  东西”;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199页:“物事mə?2 zɿ13东西”。









《中国戏曲曲艺词典》(上海艺术研究所、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编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9月第一版)【砌末】一作“切末”。
传统戏曲所用简单布景和大小道具的统称,如元杂剧《误入桃源》中的行囊、食物等。
近代戏曲应用较多,如布城、云片、水旗等都是(第25页)。“末”就是“物白读”的记音字,砌末即“砌物”。

三,本字为方言生僻字,写作时一时记不起来或只知其音不知有字,借用同音白字。

第二十六回:“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拴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门椎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开了房门”。
“拴”,“蹿”的同音白字,方言俗语,跳进去说“蹿进去”。《台州市志·方言》第1533页:“川蹿穿拴[tsØ]”。
吴语“普通话”以“(片辰)”为例。用手把东西分开,北方话说“掰”;吴语“普通话”说“(片辰)”。“(片辰)”,普通话辞典未收,包括《汉语大词典》。
闵家骥等编纂《汉语方言常用词词典》第435页:“(片辰)pai吴方言[pa?5]①张开;伸开。
例:两脚(片辰)开”;《越谚越谚语》第2--69页:“(片辰)珀,分也,两脚大开亦曰~”;《集韵》:“(片辰),麦韵,匹陌切,音拍,分也”;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第3229页亦收录,认定是吴音。

金瓶梅作者至少用了两个借字。
第五十一回:“仰(扌扉)着挣了,合蓬着去”的“(扌扉)”;
第七十三回:“妇人把那一个柑子平白两半”的“白”。









《醒世姻缘传》多处使用,均借“拍”字。
如第六十五回:“把白姑子的腿拍开,把一个先生塞在里面”;
第六十六回:“拍他那扯着裤腰的手,那里拍得开”;
第六十八回:“你没见坐着那山轿,往上上还好,只是往下下料是倒坐着轿子,女人就合那抬轿的人紧对着脸,女人仰拍着,那脚差不多就在那轿夫肩膀上”;
第七十二回:“断然要把两只腿紧紧夹拢,不可拍开”。


四、方言俗语与普通话字同义不同。作者生于斯长于斯,使用方言俗语,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丰富多彩。

如:《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回:“你老人家昨日挨的好柴。”“挨的好柴”即“挨打”。
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232页:“吃柴,挨打”。南戏《张协状元》:“我讨柴”。“讨柴”,讨打;也就是挨打;

第三十五回:“西门庆道:‘你休乱,我往那边楼上,寻一件什么与他便了,如今往东京这贺礼,也要几匹尺头,一儿寻下来罢’。”这里“一套”就是“一次”。
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第194页:“黄岩特别词。套次;回”;王敬骝《黄岩话捡拾》(《语文知识》1956年第3期:“一套一次。如:什么时候到北京去一套,见见天安门”;
还有第十二回:“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料子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一小把叫“一料”;
第五十回:“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扫进里面”。绕到里面叫“扫进里面”。









吴语对裁缝老司偷布很宽容,雅称“落”。江盈科《谐史》:“山水偶涨,将及城。城中人惧,问卜者:‘何时水落’卜者曰:‘你只问裁缝,他有个法儿,要落一尺,就落一尺;要落一丈,就落一丈’”。裁缝偷布叫“落”,故江盈科有此一说。
《金瓶梅词话》第四十回:“幅摺赶空走儹,只是一味老落”;
第五十八回:“总然他背地落也落不多儿”;
《醒世姻缘传》第二十六回:“裁缝做件衣服,如今的尺头已是窄短的了,他又落你二尺,替你做了神仙摆,真是制衿露肘”;
第三十六回:“那裁缝叫是沈善乐”。黄岩话“沈、性”、“乐、落”同音,谐音“性善落”。

五、本字笔画太多,随意捉个同音字写上。

《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七回:“教三官拜认我做义父,教我受他礼,委托我指教他成日”。“日”是“业”的方言同音白字。
为什么写“日”,应为“業”笔划太多。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54页:“日热聂孽涅业[niə?2]”。
量视、考量的“量”借用俗字“刃(liang)”。
《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七回:“这一来,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刃起”。“刃”是“两”的俗字,被广泛地铸在秤锤上,现代还印在饭票上。


谐音寓意


 

谐音寓意的鼻祖,有确切文字记载的非范蠡莫属。
“鸱夷子皮”难道不是“鸱夷子避”;“陶朱公”乃“逃追公”也。盖越语“皮”与“避”,“朱”与“追”同音。
雕虫小技骗了世人两三千年,至今执迷不悟,在“穿红衣”、“制陶”的迷宫里绕弗出来。
《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作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玩此技几达炉火纯青。
说到谐音寓意,《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二回:“一面解退衣裤,就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灵根半入,不胜绸缪。有生药名《水仙子》为证:当归半夏紫红石,可意槟榔招做女婿,浪荡根插入蓽麻内。母丁香左右偎,大麻花一阵昏迷,白水银扑簇簇下,红娘子心内喜,快活杀两片陈皮”当为大家熟知。
作者鬼斧神工把一场风花雪月化作“水仙子”不露声色地奉献给读者精彩。接下来,拙文要说说别有洞天的方言谐音寓意。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八回:“老汉前者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狗油,不干生理。”方言“狗”、“走”同音,“狗油”谐音“走游”,游游荡荡,不务正业。
第二十回“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更明白。这是一句完整的歇后语: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这个“嘴”是下爿磨心的圆形木橛,两爿磨的连接点,俗名“磨嘴”,也叫“磨肚脐”。
磨嘴就像轴承,为减少磨擦力省力,就要给磨嘴抹油;加多了,油汪汪的都溢出来了,就叫“走油”。
李荣《语文论衡》第53页:黄岩“走=狗”;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78页:走=狗[tçio42]。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二回:“这回子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看出汁儿来”。按:“汁”“节”同音,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54页:节汁浙[tçiə?5]。
“看出汁儿来”谐音“看出(贞)节儿来”。作者用一“看”字,真正是“色丝幼女”,没理会应伯爵“险恶”用心的,还以为作者用词不当,把他改成“扭”字。
其实,西门庆是“当局者迷”,应伯爵是“旁观者清”。他虽然也是个架儿勤儿,但他是帮闲中的佼佼者,门槛贼精。
李桂姐这点小把戏耍得了爱月们,还能骗过他应伯爵。他一眼就看穿李桂姐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西洋镜,
第三十二回:“伯爵听了,说道:‘他如今在里面不出来,不打紧。我务要奈何那贼小淫妇儿出来。我对你说罢,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着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
所以,他说明日看出节来,为下文第五十二回李桂姐“失节乱伦偷干爹”伏笔:“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要喝起来连后边嫂子们都嚷的知道。你既认做干女儿了,好意交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交你了不成?!”
做优伶售色是职业本分,干女儿与干爹就失节乱伦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戴敦邦绘《金瓶梅人物·应伯爵》




《水浒传》中没有“卓丢儿”这个人物,是《金瓶梅》作者加的。卓丢儿谐音“捉丢儿”。“捉”在这里是记音字,意为“捡拾”。
李荣《语文论衡》第59页:“捉谷粒捡穂儿”,第92页:“捉谷粒。捉稻头、捉谷粒都是说拾取田间遗留的谷物”。
这里交代卓丢儿是鸨母白捡的孤儿。与第一回:“就血泊中双手来捉时,那里提得动”的“捉”意思相同。这个“捉”,《水浒传》原文为“提”,也是《金瓶梅》作者改的,说明作者是吴语区人士。
直到《金瓶梅》第九十六回“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捉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的“捉”字出现,作者的地域范围更是大大缩小。
不但“介休”的仁兄认为不可能,直接改作“那日”,梅节先生也在《校读记》中说:“‘捉’字崇本无。张胜绝不会再提这个‘捉’字。应为‘打’形近致误”。
而事实是“捉”字用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捉”,记音字,捡拾(别人的),表示陈经济是无辜的,府中官事是“捉”的。
台州市椒江区档案局编《海韵乡音·椒江方言俗语汇萃》第25页:“捉棒溅(音‘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




《金瓶梅词话》第十八回:“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吧,当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叫他家迎春在傍执壶斟酒,到好耍子’。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的,甚么瓶姨鸟姨,题那淫妇则甚,奴好心不得好报’。”
江浙酒坛叫酒刁,俗语有:“老酒在尔刁笪,气力在我腰笪”。男性生殖器江浙叫鸟,“鸟”吴语音“屌”,与“刁”同音,所以潘金莲有“甚么瓶姨鸟姨”一说。
第五十八回:“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那些儿放着老,我半边俏把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勾摆布’。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么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儿到根前看手段还钱’”;
第六十八回:“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那里哥儿,你行头不仔么,光一味好撇’”。“一味好撇”谐音“一味好(毛必)”。
可知“(毛必)、撇”同音,(毛必)不是屄的同音白字,义同音不同,而是方言记音字。
《金瓶梅词话》第十六回:“晚夕叫你去㒲捣了一夜,㒲捣的了,才放来了”;
第七十六回:“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㒲、捏”同音此笑话才好笑,以致把老实巴交、不苟言笑的大妗子都逗乐了。









李诩《戒庵老人随笔》:“戏市倡曰‘千人捏’:千人捏似蟹,大如钱,壳甚坚,壮夫极力捏之不死,俗言千人捏不死,因以为名。或以戏市倡云”。作者心思缜密,不但自造了方言字,还注了音。
至于《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两书中人名谐音寓意,更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这里不再赘述。
 


《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共用的方言


 
《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共用的方言上文多有涉及。本节仅举二例。
第一例。《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八回:“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的“盛”字。在这里,“盛”是塞,充满到容不下的程度,硬塞进去的意思。
黄岩姓氏“盛”不读“sheng”,《台州市志·方言》第1538页:“盛锃[dzang]”,所以,“盛”是[dzang]的记音字。
《广韵·眏韵》:“䂻,塞也。除更切”。可见“盛”是“䂻”的借字。但义同音不同。
朱彰年等编著《宁波方言词典》第247页:“䂻[dzang112

一、钻。

例如俗语:~进其肚里弗得。又:狗~狗洞,猫~猫洞。儿歌:缺嘴弄,~笆洞,一~~到王家弄,看见黄狗呕外公;


二、塞;撑。

例如:侬穿我咯鞋,鞋爿要拨侬~大咯;俗语:头痛屋柱碰,肚痛冷饭~。”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第4752页有多地“䂻”的读音释义可佐证。
“䂻”的音义属吴语“普通话”没有毛病,但借用“盛”字却是作者的天才发挥,具有方言地域的唯一性。也许读者会怀疑“盛”的方言借字地位。这不用发愁,《醒世姻缘传》不但例句多,而且语境明确。
《醒世姻缘传》第一回:“每人都是一顶狐皮卧兔,天蓝布夹坐马,油绿布夹挂肩,闷青布皮里䩺鞋,锃带腰刀,左盛右插”;
第四十九回:“一个新人进门,谁家在那旧房?你丈人家来的粧奁可也要盛的开”;
第七十五回:“偺住着窄别别的点房子,下了茶来也没处盛”。









第二例。《金瓶梅词话》第十四回:“因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缠到这咱晚”。这里“担”“柳”均为记音字,字迹潦草难认的意思。
民国《黄岩县志·方言》:哀伤过度倒地乱滚曰“躽读若旦”;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38页:“旦担扁~□暴跳[tε55]”。“担”,弯曲。
《醒世姻缘传》第六十回:“他就是阎王,你就是小鬼,你可也要弹挣弹挣”。这个“弹”也是记音字,与“挣”同义。“担(弹)”具有方言唯一性。“柳”就是吴语“普通话”了。
《宁波方言词典》:“㧕,一、搅;搅动。例如:~鸟窠,~浆糊;二、用棍棒等把高处或远处的东西划下(过)来。例如:羽毛球打到屋头顶了,用㫰竿~其落来。
《集韵·有韵》:‘~,扪也,力九切’。”阮咏梅《温岭方言研究》第45页:“柳绺□搅拌[?liw42]”。
《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五回“齐眉相见喜柔和,谁料参商发结歌。残月云边悬破镜,流光机上飞梭”;
《醒世姻缘传》第十回:“你快自己拿出主意,不然这官司要柳柳下去了”均是。
所以,笔者不止一次撺掇诸位师友,《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两书结合研究也许效果更好。


结束语



2017年在大理金瓶梅研讨会其间,小组发言时,笔者说“七石缸”的“石”不读“担”时,打北边来的人感到大为惊讶,以为笔者是“爪哇国”来的;说“寿”字表示贬义时,更象是天方夜谭,差点笑掉大牙;顿时,笔者成了打南边来的哑巴。这就是南北差异。
叶桂桐先生在《宋惠莲是属马的》补记:“北方人外出凑巧碰见有出殡抬棺的,会觉得不吉利。但‘材’与‘财’音同,故南方有送人一精致的小棺材作为祝福对方‘发财’的习俗,北方似乎没有这样的习俗”。据说,印度摇头表示赞同;点头表示否定。








鲁迅春秋王世贞的就是方言。
《金瓶梅词话》重现前,他说“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金瓶梅词话》重现后,他说“还有一件,是《金瓶梅词话》被发现于北平,为通行至今的同书的祖本,文章虽比现行本粗率,对话却全用山东的方言所写,确切的证明了这决非江苏人王世贞所作的书”。
假如作者之一为王世贞门生(客),两者取长补短岂非绝配,他可以完美补上王世贞的短板:方言与俚俗。若此,不知鲁迅又如何论断。




 

作者单位:黄石化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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