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连:《金瓶梅》方言研究及其他
一
《金瓶梅》在语言运用上的特色,其实早在它刚刚问世之际就被发现了。较早透露出《金瓶梅》信息的明代万历年间的沈德符在他的《万历野获编》中说:“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
所谓“时作吴语”,显然是指补刻的这五回,言下之意大部分原作则非以吴语创作,此理甚明。
此外,这段话还告诉我们,《金瓶梅》在语言上的地方特色是很明显的,否则,沈德符不会特地将“吴语”作为后补的这五回与原作的重要区别。
不过,他为我们留下了悬念,既然不是吴语,那是以何种方言而作呢?
一、主流——山东方言说
《金瓶梅》问世百余年后,陈相在为第一奇书本《金瓶梅》作跋时就发现书中有山东土白[1](序言引)。
到了近代,黄人确认《金瓶梅》中用的是山东话:“小说固有文俗二,然所谓俗者,另为一种言语,未必尽是方言。至《金瓶梅》始尽用鲁语,《石头记》仿之,而尽用京语。”[2](P678)
他不但认为《金瓶梅》用的是山东话,而且肯定它是最早以方言进行创作的古代长篇小说。
《金瓶梅资料汇编》 朱一玄 编
进入现代,郑振铎先生对《金瓶梅》的方言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有许多山东土话,南方人不大懂得的”,“但我们只要读《金瓶梅》一过,便知其必出于山东人之手。那末许多的山东土白,决不是江南人所得措手其间的。”[3]
他在解放后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仍然坚持这个观点:“《金瓶梅词话》的欣欣子序云:‘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兰陵为今山东峄县;和书中之使用山东土白一点正相合。”[4](第六十章)
吴晗先生也说:“《金瓶梅》用的是山东方言,便知其必出于山东人之手。”[5]
鲁迅先生也说:“还有一件是《金瓶梅词话》被发见于北平,为通行至今的同书的祖本,文章虽比现行本粗率,对话却全用山东的方言所写,确切地证明了这决非江苏人王世贞所作的书。”[6](P108)
此后,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山东说”一直是主流观点[①]。颇耐人寻味的是,鲁、郑、吴都是浙江人,但他们都坚持《金瓶梅》用的是山东方言。
但也应该看到,他们的结论都缺乏具体的求证过程,只能算是阅读后的一种直感。
进入八十年代,又有赵景深先生仍坚持山东方言说:“这部书绝大部分是山东峄县话,而不是常州话。”[7]
吴晓铃先生也说:“书中大量出现山东方言(包括语音、语法和词汇),至于南方方言,经分析均由《水浒传》转引而来。”[8]
而后张远芬先生用力最勤,他在推出《金瓶梅》作者“贾三近说”的同时,以多篇论文论证《金瓶梅》中的方言是山东峄县方言。
他首先承认有些词语如胡博词、走百病儿、没脚蟹、不伏烧埋、鬼胡油等,峄县人并不懂,这样的词约不到200个,在他选出的800个方言词中不到1/4。
但更多的如大滑答子货、咭溜格剌儿、涎缠、戳无路儿、迷溜摸乱、啻啻磕磕、茧儿、掴混、格地地、猎古调儿等600多个词语,则是峄县人都懂的。
为了进一步证明这些方言是峄县所独有的,他甚至还挑出十几个词念给峄县邻近的人听,据说他们都听不懂[9]。
此后,陆续有张鸿魁、傅憎享、鲍延毅、王莹、张鹤泉、许进等支持山东方言说。
在这种观点的内部也有分歧,有的主张是鲁南话(张远芬、鲍延毅、许进),有的主张是鲁西话(张鸿魁、王莹、张鹤泉)。
需要说明的是,持山东方言说者大多并不否认书中也有少量吴语,并认为这些吴语是在传抄、添补、刊刻过程中后加上去的,不为原始抄本所有。
二 次主流——吴语说
比较早提出《金瓶梅》所用语言为吴语者为清末陈蝶仙,他在《樽边录》中谓:
“《金瓶梅》及《隔帘花影》等书有呼‘达达’字样。‘达达’二字,不知所出,友人尝举以问余。余笑曰:此二字盖越谚,今犹习闻之。越人笑骂,尝有‘妈同我达达’之语,是其‘达达’之意,即犹‘云云’之谓也。”[10]
到了四十年代,姚灵犀在他的《瓶外卮言》中就也对山东说提出怀疑,他说:
“……兹有质疑之处,全书用山东方言,认为北人所作,实不尽然。既叙述山东事,当然用当地土语。京师为四方杂处之地,仕官于京者多能作北方语,山东密迩京师,又水陆必经之路,南人擅北方语者所在多有。《金瓶》之俗语,亦南人所能通晓。为南人所作抑为北人,此可疑者一。”[11]
进入八十年代,朱星先生重提王世贞作《金瓶梅》的旧说,为了支持自己的论点,也涉及书中的方言问题,认为山东方言说并不准确。他说:
“鲁迅先生、郑振铎先生、吴晗都被蒙过了”,“《金瓶梅》只有潘金莲等人在口角时才多用山东方言。西门庆说话就用北方官话,有的官场客套话还用文言。至于一般叙事,都是用的一般的北方话,即所谓白话文”;
“山东方言也很复杂,胶东、淄博、济南就有显著差别,因此笼统说山东方言,实是外行话。应该说《金瓶拖》中写妇女对骂用的是清河县方言。”[12]
他同时还举出一些词语如达达、鸟、忒、倘忽、一答里等,认为这些都是“吴方言”。
戴不凡先生也明确持吴语说,认为:“改定此书之作者当为一吴侬。此可于小说中多用吴语词汇一点见之。”
所举词语有“掇、杌子、床、事物、黄汤、挺觉、花黎胡哨、小后生、劳碌、事体”等;不过,他也承认有些吴语词如“达达、安置、撂、哗哩礴剌”等,苏州人并不使用,所以他“颇疑为此书润色加工之作者并非苏州一带之吴侬,而是浙江兰溪一带之‘吴侬’”。[13]
其后,黄霖在比较了《忠义水浒传》和《金瓶梅词活》的文字异同后指出,《金瓶梅》的作者“习惯于吴语”[14],“《金瓶梅》的语言相当驳杂,其方言俚语并不限于山东一方,几乎遍及中原冀鲁豫以及苏皖之北,甚而晋陕等地,都有相似的语言与音声,中间又时夹吴越之语。”
他举出的“小顽、吃(茶、酒)、家火、呆登登、馋劳痞、鸭、不三不四、阴山背后、洋奶、合穿裤、做夜作”等,认为“似乎都是吴语”[10]。
张惠英在《〈金瓶梅〉用的是山东话吗?》一文中首先指出有些日常用语,虽然山东话里常用,但河南、河北话里也有,所以这些只能算是北方话通语。
如达达、花里胡梢,这咱晚、那咱晚、多咱,扯淡、拾掇、扁食等;她还认为另外的一些日常用语,可能也不是山东话,如库、拔步床(白步床、八步床)、毛司、黄芽菜、肉圆子、卵、厨下、老娘、抹牌、斗牌等。
她还举出的吴语词并不太多:田鸡、常时、丁香、人客、房下、原旧、膀蹄、白渫(左火)、下饭、扌扉(石扉)。
她的结论是:“《金瓶梅》的语言是在北方话的基础上,吸收了其他方言,其中,吴方言特别是浙江吴语显得比较集中。我们不妨称之为南北混合的官话。”[15]
张惠英教授
应该说明的是,所谓“吴语说”的持论者大多只是证明《金瓶梅》中有吴语,并不认为此书主要是以吴语写成的,这与“山东说”的观点有所不同。如戴不凡、张惠英都是如此。
除上述几种主要说法,其他还有山西方言说、河北方言说、河南方言说、江淮次方言说、东北方言说、徽州方言说,乃至远至陕西、兰州、内蒙西部、福建、湖南平江、江西临川、云南、伍家沟等。
综观诸家说法及其争论,笔者有如下印象:
其一,大都将方言研究与作者研究结合起来,研究方言的目的或隐或显地带着功利的目的,说白了就是要为提出作者新说找根据;
其二,这些研究大都缺乏科学的方法,没有严密的考证而轻率地下结论,且各说各话,互不服气,颇有点“混战”的味道。
当然我们也看到,与这种“瓶外学”研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确也有部分语言研究者,以严谨的态度和科学的方法,以《金瓶梅》方言为对象,进行着真正的语言学研究。
二
面对如此众说纷纭的局面,让人喜忧参半。
一部四百年前的小说,还能激起后世如此多的共鸣,引起大家如此热烈的争论,这显然是一件好事,表明了《金瓶梅》在创作上的成功,体现了文本自身的艺术生命力。
人们对《金瓶梅》的巨大兴趣,固然与其独特的内容有关,更与它的写法,尤其是在语言上创新有关。
试想,我们竟然在一部数百年前的古代小说里“听到”了熟悉的“乡音”,“看到”了一些似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受啊!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的研究似乎进入了一个循环的怪圈,照此下去永远也不会有实质性的研究结果。
我们不得不思考:我们的研究方法是不是出了问题?如何走出目前的困境?
作为古代小说研究的一部分,把方言研究与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并为解决某些文学研究的课题服务不是不可以,事实上,如果运用得好,它会在某些问题上显示出很强的科学性来,其结论也是具有说服力的,起码对人是有启发性的。
但就目前的《金瓶梅》方言研究的状况而言,显然是热情有余,科学性不足;外行人太多,专业人士不足。
(一)方言的语音如何确定?
那么多人兴趣十足地进行着有关方言的争论,那么什么是方言?如何确定一种方言?我想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可能不少研究者并没有搞明白。
我们不妨重温语言学家的说法:
方言是一种语言的地方变体,是共同语的分支。……一个大的区域方言,包括大体上近似的而有个别差异的许多地点方言。例如,官话方言是个区域方言或叫地区方言,天津话、济南话、武汉话、成都话等就是地点方言。[16](P1)
方言与那种方言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它们的差别表现在哪里?
近人研究汉语方言,着重语音系统的分析和比较,虽然不够全面,但在草创阶段还是切实可行的,因为长期的书面语言的统一对各方言有很大的约束力,方言间的词汇语法差并往往是细微的,不是十分显著的。[17](P7)
《汉语方言概要》 袁家骅等 著
所谓语言的要素是指:语音、词汇、语法。
就是说,一种语言与另一种语言的差别要从这三个方面表现出来,虽然三个方面的表现不是完全均衡的。
方言作为共同语的一个分支也是如此。就汉语的各地方言而言,最一致的方面是语法。
有的语言学家甚至认为,除了某些小差别,例如在吴语方言和广州方言中把间接宾语放在直接宾语后边(官话方言里次序相反),某些南方方就中否定式可能补语的词序稍微不同外,汉语语法实际上是一致的[18](P13)。
至于词汇,它的变化虽然比语法快一些,也还是基本一致的。这就是说,汉语各地方言之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语音上。
比如吴方言与北方话,尤其是同属北方方言的山东话、河北话、天津话、北京话等,它们在词汇和语法上都大同小异,所不同的主要是语音。山东人学普通话,并没有多少新的词汇要学,一般来说主要在声调上作相应的变化,如“我们”在山东话里是第二声和第一声(wo2men1),只要变成第三声和第二声(wo3men2)就行了。所以,判断方言的主要根据应该是语音,而非词汇。
令人遗憾的是,大部分所谓《金瓶梅》方言“研究者”都不明此理,功夫恰恰都用在词汇的搜集与解释上,只要发现一个“面熟”的词汇,不论“口音”对不对,就毫不客气地归入自己的方言内,将之视作自己的“研究发现”。
显然,这是很荒唐的,当然也是非科学的,这也是造成同一个词汇,有人说是山东话,有人说是河北话,还有人说是吴语的混乱局面的根本原因。
比如“一抹儿”这个词汇,在山东、山西、河北、北京、天津等地口语中都存在,而且含义也大同小异,但读音并不相同,当我们在《金瓶梅》中发现它的时候,我们有什么根据把它说成是山东话、河北话或者山西话呢?
虽然在字面上我们似乎“认识”它,但它的声调是北京话的两个阴平呢,还是山东话的两个上声呢?这无从判断,所以也就无法确定它到底是哪一种方言。
(二)此方言与彼方言
实际上,对某一方言的确定必须具有排他性,确定《金瓶梅》的方言当然也是如此。就是说,你除了要证明《金瓶梅》中的语言与某方言相符,还必须证明它与其他方言都不符。
但直到如今,没有一个研究者可以做到这一点。当然,也有人力图做到,最终还是无法说服人。
如有的学者为了证明《金瓶梅》语言确属山东峄县方言,曾找了十几个方言词读给邻县人听,据说他们都不懂。
而反驳者马上说,这些词语“看起来很有挑战性,但笔者请专门研究语言的同志协助调查,发现这些词语不仅和峄县同属淮北土语群的峄县邻邑如徐州人懂得,甚至不属于淮北土语群的其他华北次方言区的同志也懂得不少”[19]。
有人从《金瓶梅》中找出一百个词语,当成所谓“东北方言词”加以释义[20],却被别人指出在这一百例中,至少有四十六例并不是东北方言,而是广泛通行于北方的词语,且在《现代汉语词典》上都是可以查得到的[21]。
《<金瓶梅>语言研究文集》 张惠英 宗守云 编
《金瓶梅》方言的研究者们似乎都在不断重复着这个错误,这也正是他们的结论难以服人的根本原因。
试想,当你不厌其烦地以自己的理解为那些各地都有的常见词语释义,并说这是你们家乡方言的时候,人们如何能相信你?
这种情况不止《金瓶梅》研究存在,其他古代小说的研究中也出现过不少。
如王古鲁先生注《初刻拍案惊奇》,就常注某词某词为“吴语”,如“转来、转去”注云:“吴语,同回来、回去。”“后生”注云:“吴语称年轻人做“后生”或“后生家”。
后来语言学家李荣先生就此指出:“其实闽语、客家话、赣语、湘语、皖南也说‘转来、转去’。晋语、密语、闽语、客家话、赣语、皖南也说‘后生’。”[22](P321)
像这样一些使用范围颇广的词语,本来就是通用语,不能只根据它们在吴语中使用,就称之为“吴语”。
《近代汉语研究概况》 蒋绍愚 著
再如《红楼梦》的方言,公认是北京方言。但也有人提出《红楼梦》是“京白苏白夹杂”,“纯粹京语和地道吴语并存”的作品。
所举吴语有惫懒、狼抗、物事、事体、事务、挺尸、下作、人客、黄扬、小菜、滚水、面汤(洗脸水)、麵子(粉状物)、杌子、齐整、痴子、獃子、闹黄了、老货、灌丧[23]。
反驳者马上将这二十个所谓“吴方言”词加以分析,证明这些词也广泛应用在其他古代戏曲小说中,如元曲、《醒世姻缘传》、《儿女英胡传》中就有惫懒、物事、人客、黄汤、小菜、齐整;《儒林外史》中也有事务、下作、灌丧、挺尸;《水游》、《西游记》、《金瓶梅》中也有狼犺、事体、滚水、面汤、杌子、老货;直到现在,“面子”、“闹黄了”还在北方口语经常使用[24]。
看来某些还保留现代吴语中的词汇,明清时很可能是通语,是小说家们所共用的词汇。
语言学界有一句名言:“说有易,说无难。”仅知道某个词汇在自己熟悉的方言里有还不行,还要进一步知道它是否还存在于其他方言里;而要知道后一点,不进行全面的方言调查,不掌握丰富的方言资料是做不到的。
正因为是方言词,其中不少在官话中没有相对应的词,所以小说的作者常常信手拈来,它究竟应该如何读,如何解,这是一个令人十分头疼的问题。但往往有人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结果就不免出笑话。
比如最早的一位“吴语说”主张者陈蝶仙,把书中极常见的“达达”释为吴语的虚词,作“云云”解,就很可笑。
“达达”在《金瓶梅》全书中出现极多,是书中最活跃的词汇之一。其实这个称呼通行的地域十分广,西至陕西,南到江浙一带都有把爸爸称作“达达”的,只是读音稍有变化而已;都作“云云”解,会使书中的很多内容难以讲得通。
还应该指出,一些人研究《金瓶梅》方言带有强烈的功利目的,只是把它当成作者研究的一部分,为了支持自己的论点,常常先入为主,望文生义,甚至不懂装懂,强作解释,结果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如《金瓶梅》第六十四回写了玳安的一段话,极言李娇儿、潘金莲之吝啬:“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
有人把“会胜”解为“划算”的借字,“绑着鬼”解为“碰着鬼”,“绑”是“碰”的音转,然后断言这是安徽徽州方言,别人都不懂的。
然而“绑着鬼”在书中出现了四五次,以“碰着鬼”来解释就使语感很强的句子完全不通,本来很生动的口语变成了病句。
再如第六十二回有这样一句:“递了三钟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江漆盘捧出一正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攒造出半身。”
句子本来也很通顺,有人自己读不懂,却故作曲解,把“江”说成“端”的徽州读音,是动词[25]。
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识》载“漆不取液则自毙,……种宜腊月。朝鲜国有黄漆树,似棕,六月取汁,漆物如金。今广漆則黄,江漆則黑。”[②]
此处“江漆”与“广漆”相对,很明显是指一种漆,“江漆盘”即用江漆髹涂的盘子。
若把“江”理解为动词,后面还有一个动词“捧”字,此句还成什么话?像这种点金成铁般的“研究”,我看还是不要的好。
(三)今方言与古方言
语言学家有过这样的忠告:印证方言要采取慎重态度,不能随意地说古代的某词就是现代某方言中的某词。
由于语音历史演变的原因,即使那些字面上看起来与现在完全相同的词汇,它的读音与含义也未必与现在完全相同,必须运用比较的方法找出对应规律。
在这方面,要防止主观臆断的毛病,而这恰恰也是《金瓶梅》方言研究者经常犯的一个毛病。
即使我们在《金瓶梅》中发现了自己很熟悉的词汇,甚至“感到非常熟悉的乡土气息”,但在兴奋之余你也得静下心来,理性地看待你的这些“发现”,不能一厢情愿地把书中的一切都看成自己家乡发生过的旧事。
虽然某些词汇至今还活在你的家乡父老的口语中,但你如何证明这些词汇四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于你的方言中?反过来说,尽管某些词汇现在已经不属于某方言,但四百年前是否也是如此?
这些问题都必须拿出充分的证据来回答。我们知道,语言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化的,而语言三要素中,数词汇的变化最为活跃,试想最近十几年新词汇的出现,真有令人目不暇给之感;而回过头去看四五十年前的词汇,又不免生恍若隔世之叹!
几年几十年尚且如此,那么百年几百年词汇的变化又该如何?
当然,考虑到现代科技、交通等因素的发展,古代的变化显然不如现代如此迅疾,但受到朝代的更替、人口的迁移、风俗习惯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一个地方的方言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某地的现代方言绝对不会与四百年前的方言完全对应,多多少少要有所变化。
比如《金瓶梅》中第二十四回详细描写了走百病,主山东说的学者承认“走百病”这个词峄县人是不懂的,因为现在的峄县没有这种习俗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明代的山东也不存在走百病的习俗呢?那可不一定。
明人谢肇淛《五杂俎》卷二明明载“齐鲁人多以正月十六游寺观,谓之走百病”,峄县正是齐鲁之乡,想来也不会例外。
事实上,明清时期走百病之俗遍布大江南北,南到广东、湖南[③],西至陕西[④],所在地域十分之广。生活中存在着这个习俗,文学作品及方志中又常常写到它,所以明清时人们对“走百病”这个词不会觉得陌生,当时恐怕连方言词都很难算得上。
再如有人针对张惠英在《〈金瓶梅〉用的是山东话吗?》中所列的“吴语词”指出:“《蒲松龄集》和《醒世姻缘传》反映了十七世纪的山东话。而张文认为《金瓶梅》中非山东话的一些词语,在这两书中有。
例如:丁香、厨下、八步床、式、太、卵、帖、下饭、老娘、堂客、田鸡、黄芽菜、(左扌右扉)、(左石右扉)、房下、韶刀、不消、走百病[26]。
可见,这些词语在十七世纪的山东话中是存在的,我们不能根据它们现在的方言归属就断言明代也是如此。
三
《春明梦余录》 孙永泽 著
四
Q版《平妖传》
张洪魁著作
孟昭连著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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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五十年代有赵景深:“书中山东话不少。”(《谈〈金瓶梅词话〉》,1957)李西成:“《金瓶梅》是用山东方言写的。”(《金瓶梅》的社会意义及其艺术成就》,1957)张鸿勋:“书中多用山东土语。”(《试谈〈金瓶梅〉的作者、时代、取材》,1958)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也认为:“作者十分熟练地运用山东方言。”(1963)
[②]《广东新语》卷二十五曾引此句,谓“宓山谓广漆黄,江漆黑。予谓黄者火之神也。南方火盛,漆得火之神多,故黄也。”顷见网上有散文《姑苏赏雨》也写到“江漆”:“洗得乌黑发亮的瓦和江漆斑斑的高棂,使她有种诗意的美丽,而这样的美丽,唯有雨天我才得一见。”
[③]《广东通志》卷五十一:“ 十六夜,妇女走百病,撷取园中生菜,曰采青。”《琼台志》云:“十六夜,男子稍避,妇女聚出,或探亲、抛桥、揭庙,名曰走百病。”嘉靖《常德府志》云:“妇女相邀,成队宵行,名曰走百病。”[④]《陕西通志》卷四十五引《临潼县志》:“十六夜妇女出游谓之走百病。”
[⑤]另外还有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九及《历代名臣奏议》卷二百四十七中的两处。
[⑥]如北京从西周至今有过十几个名字。
[⑦]关于《西游记》的作者问题学界还有争论,此处姑采传统说法。朱德熙先生的结论,至少说明吴承恩位于《西游记》所用的方言区内。事实上,本文只推崇这种研究方言的方法,并不认为方言的确定会对确定作者有多少作用。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南开学报》,2005,第1期。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