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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马瑞芳:第三十四讲~三寸金莲写妙文章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非常不可思议,兰陵笑笑生给“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安排一个旁观者,奴仆来昭和一丈青的儿子小铁棍儿,一个对男女之事丝毫不懂的儿童,居然有耐心几个时辰只看光景不吭声。

潘金莲被扶回房间,小铁棍儿从葡萄架底下捡起潘金莲一只红睡鞋。

潘金莲睡醒后发现红睡鞋少了一只,叫春梅押着秋菊满花园找鞋,找不来就叫秋菊顶着石头跪着。

潘金莲为什么看重一只鞋?因为西门庆喜欢她的红睡鞋。

秋菊在花园山子底下、花池边、松墙下找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潘金莲的鞋,说:“还有那个雪洞没寻哩。”春梅说:“那个藏春坞是爹的暖房儿,娘这一向又没到那里......”

秋菊是个粗笨丫鬟,这个丫鬟对推动小说情节,常常以她的粗笨起作用。

秋菊果然从西门庆藏春坞书箧里找到只红鞋!


《金瓶梅》邮票(小型张)


春梅回来向潘金莲汇报,潘金莲既尴尬又震惊,鞋是在藏春坞暖房寻出来,和安息香包在一起。

潘金莲把这鞋蹬在脚上试了试,比她原来的鞋要紧一点儿,潘金莲醒悟了:这是宋惠莲的鞋,‘不知几时给了贼强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

一只被秋菊无意中寻出的红睡鞋,藏着很多背后故事:

西门庆和宋惠莲钻山洞,潘金莲悄悄偷听,听到西门庆答应拿几钱银子给宋惠莲买各种鞋面。

这样宋惠莲就有了跟潘金莲用料和样子相同的高档红睡鞋。

宋惠莲先拿这鞋向潘金莲看齐,再用脚小把潘金莲比下去!

宋惠莲已经死了,她的小红鞋西门庆珍藏密收着!

宋惠莲死了,还在争宠!


戴敦邦绘·宋惠莲


潘金莲那只鞋哪儿去了?

在小铁棍儿手里,第二天早晨已送到陈经济眼前了。

小铁棍儿看到陈经济手里拿着当铺里当的网巾,找陈经济要来玩:


“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


 陈经济马上判断出葡萄架发生了什么事,连丢了鞋都不知道,可见潘金莲当时狂热放荡到什么程度。

这时,潘金莲的鞋通过陈经济的眼睛描绘出来:“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

陈经济和潘金莲调情那么长时间,没有实质性进展,这次,终于拿到潘金莲的贴身亵物,而且知道它背后有说不出口的故事!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陈经济决定拿着鞋调情去,他见到潘金莲,挖苦潘金莲肯定丢了什么东西,“不害臊”。

潘金莲先急着把对宋惠莲的满腹酽醋倒出来:“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

陈经济要求拿睡鞋换潘金莲随身带的汗巾儿,这等于当面求爱了。

宋惠莲在庶岳母和女婿这两个不伦情人之间插一杠子,延缓了他们的调情进度,陈经济用拾到的红睡鞋向潘金莲重新表忠诚,潘金莲把贴身用的莺莺烧夜香汗巾给陈经济做信物。

接下来的情节像一幕闹剧那样好看:

潘金莲仍要打秋菊,秋菊看到潘金莲丢失的鞋,“把眼瞪了,半日不敢认,说道:‘可是怪的勾当,怎生出娘的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敢是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倒如何说我是三只脚的蟾?’”

潘金莲通过一只睡鞋,从陈经济这里收复了失地。

她还要通过这只鞋,从西门庆那儿收复失地。


戴敦邦绘·潘金莲


晚上,西门庆跟潘金莲议论他最爱红睡鞋。

潘金莲趁机把宋惠莲的鞋取出来“你看看,你认的这鞋是谁的?”

西门庆睁眼说瞎话:“我不知道是谁的鞋。”

潘金莲歇斯底里大发作,用恶毒的话语把西门庆保存宋惠莲睡鞋骂出来:“一行死了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怪不的那个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

如果西门庆不是对宋惠莲有愧疚有思念,他珍藏她的鞋而且和“安息香”放到一起,这是干嘛?

潘金莲大骂西门庆:“没廉耻的货!”还要当着西门庆的面,“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

她嚣张地对西门庆叫板,“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


戴敦邦绘·西门庆


潘金莲靠一只睡鞋,不仅收复了因为宋惠莲丢失的宠爱,还跟西门庆把位置颠倒过来。这个女人不简单。

而在这次“三寸金莲事件”中,受最大损害的,不是西门庆,也不是陈经济,更不是潘金莲,而是无辜的奴仆和小奴仆。

毫无过错的秋菊因为找鞋,被潘金莲又打又骂,顶着石头罚跪。

十岁的小铁棍儿,因为潘金莲进谗言,说偷了她的鞋,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的叫起来”,口鼻流血,死了半天。

但是三寸金莲故事还不能结束,还得继续发挥叙事写人的作用。

第二天,潘金莲打发西门庆出门,拿着针线筐到花园台基上坐着描画鞋扇。

叫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告诉李瓶儿,她要做双“大红光素段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儿上扣绣鹦鹉摘桃。”

潘金莲知道西门庆爱大红睡鞋,她得抓紧再做双大红平底绣花睡鞋,怕时间来不及,派李瓶儿替她描一只鞋样。

李瓶儿说她也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要照潘金莲的样子做一双,李瓶儿不知道平底红睡鞋受宠的暗道机关,她说“我做高底的罢”。

高底鞋是穿着走路的,比潘金莲的平底睡鞋“魅力”低一级。

而孟玉楼比李瓶儿“魅力”又低一级,她做浅色的鞋,这说明孟玉楼对西门庆喜欢大红大绿的审美习惯还不习惯。


戴敦邦绘·孟玉楼


西门庆的三个小妾坐在花园里,笑语绵绵、你比我看、商量着怎么做鞋,这好像是幅温馨的“众妾和谐”画面,仔细推敲,却发现,她们原来是按在西门庆眼前得宠的程度做鞋:

潘金莲第一得宠,做的是大红绣花平底睡鞋;

李瓶儿第二得宠,做的是大红绣花高底行步鞋;

孟玉楼第三得宠,做的是浅色羊皮高底行步鞋。

再仔细考校,潘金莲的鞋面当然不会从武大家带来,只能靠西门庆提供;李瓶儿和孟玉楼的鞋面却是富婆老库存货。

李瓶儿有一百双高档鞋。

潘金莲望尘莫及,对一只睡鞋也斤斤计较。


戴敦邦绘·李瓶儿


兰陵笑笑生用一只红睡鞋,写得风生水起、波诡云卷,而故事仍然没有结束,还要推动家庭矛盾向纵深发展,要埋下宠妾潘金莲和嫡妻吴月娘争斗的火种。

潘金莲带点儿自夸告诉李瓶儿和孟玉楼,她做睡鞋,是因为她原来的睡鞋被小奴才偷了弄油了,西门庆叫她重做。

孟玉楼深知内情,她不当面戳穿潘金莲,她绵里藏针地说:一丈青因为孩子被西门庆打了,在海骂“淫妇和王八羔子”,我现在知道骂的“王八羔子”是陈经济了。

孟玉楼的言外之意是她不知道“淫妇”指哪个。她又故意说,一丈青大骂时,李娇儿在场,大姐姐不在,“若听见时,又是一场。”

孟玉楼话里有话,既然吴月娘“又”有一场,自然前边已有跟潘金莲有关的一场。

潘金莲马上关心地问:“大姐姐没说甚么?”

孟玉楼说:“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吊了鞋,如今没的遮羞,拿小厮顶缸......”

吴月娘对“丢鞋事件”分析相当到位。


戴敦邦绘·吴月娘


此时,吴月娘跟潘金莲的关系,已不是潘金莲初进西门府时“上下级”关系,也不是潘金莲刻意讨好吴月娘的关系,现在潘金莲在西门庆跟前得宠,敢跟嫡妻叮叮当当。

吴月娘的话戮到潘金莲的痛处,恼羞成怒,宣布要跟吴月娘对着干,她说:“左右是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属人挟不到我井里头!”

潘金莲第二天就调唆西门庆撵一丈青小铁棍一家出门,吴月娘劝阻,改派他们到李瓶儿旧居看房子。

西门府这一“人事调动”,还会引出后边小说情节,那就是小铁棍儿第二次童眼看花花世界,观察西门庆和王六儿的淫乐活动。

兰陵笑笑生这个小说家构思奇中迭奇。

他为什么两次用儿童单纯的眼睛两次观察最不堪入耳的事?是不是他的意思是用“小铁棍儿”给沉湎淫乐的西门庆当头一棒?

潘金莲用一只小红睡鞋取得一场胜利,其实,西门府哪个女人得宠,都不会固定不变,一方面因为西门庆永远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有封建社会最重要的“母以子贵”要起作用,女人间的争斗会更激烈。

而潘金莲的恶斗对象很快就要转向李瓶儿,还有西门庆的命根子官哥。



本文作者    马瑞芳教授


           










文章作者单文:山东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为喜马拉雅音频平台《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文稿,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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