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庆彦:《金瓶梅》的易学渊源
《周易》 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
一、善恶报应——《周易》对《金瓶梅》主旨立意及人物命运的影响
《尚书》书影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王汝梅等点校
影松轩本
竹坡闲话
欣欣子 序
二、阴阳对立——《周易》对《金瓶梅》结构布局及故事情调的影响
《说文解字》 中华书局出版
戴敦邦绘·孟玉楼
戴敦邦绘·玳安
三、“倚数”结撰——《周易》对《金瓶梅》叙事章法及人物结局的影响
早在上古时代,先民们就形成了以数计量宇宙万物的观念,由直接经验的事物之计数,推衍到天象历数的演算,数字成为说明、认识客观世界的起点。
因而,在上古哲人的头脑中,数是头等重要的理念、方法。《周易》“参天两地而倚数……”而所倚之数,《系辞上》曰:“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周易》便是倚此“天地之数五十有五”而作,以象数卜筮人事之吉凶。
《周易》之后,文学结撰的“倚数”以“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为基础,更扩大到倚用各种历数、礼数、方位、五行之数,特别是在汉代“天人感应”说的笼罩下,象数易学更是糅进了神学的内涵,由“天地之数”交合衍生出各种神秘的定数。
易经八卦邮票(小型张)
这些数字逐渐渗透进世人的知识、信仰的意识中,自然也进入到文学的构思和创作中,其在文学结撰中的意义,既有自然数之用,又有历史积淀的形而上的神秘象征作用。
《金瓶梅》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也自觉的模仿《周易》“倚数”思想,具有明确的“倚数”成文、因数定象原则。
首先,《金瓶梅》“倚数”谋篇布局。整部百回作品,可以每“十回”一个单元划分为十个单元,而在每个单元的第九、十回之间,其故事情节比前后部分要显得重要,往往具有某种预示意义。
浦安迪先生认为:“每十回中的第九、十回在布局结构中都具有特定的功能……小说的十回一单元可理解为是形成它整体结构的基本构件。”(21)
张锦池先生作了更为详细的分析:
“《金瓶梅》,第一回是全书故事的发端,第一百回是全书故事的结穴,皆具寓意性。其他九十八回,逢‘九’多属重要关目,要么是写本‘十回’主体故事的基本结局,要么是含有对尔后情节发展或人物命运有预示意义的故事:逢‘十’多属本‘十回’主体故事的余波或下一个‘十回’主体故事的开端,兼而写之形成‘文字过峡’者尤多。这是作者的叙事板定大章法,也是一以贯串全书的核心大章法”。(22)
这种叙事布局自然是为了适应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但与“九”、“十”数字也存在着易学上的某种关联。
在《周易》中,“九”是老阳,筮法中逢“九”则阳爻变阴爻。
“十”在十进制的自然数列中也是一个极数,算术中逢十则变。
董仲舒认为:“十者,天之数毕也。故数者至十而止。”(23)
孔颖达疏《周易·屯》曰:“十者,数之极。”(24) 可见,在古人的观念中,九和十都被认为是要引起变化的数字。
在《金瓶梅》中,每一个十回的第九、十回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如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完成了潘金莲的第一阶段写照,第十回“是一段过接文字。妻妾玩赏,固是将上文诸事诸人一锁,然却又早过到瓶儿处也。”(张评本第十回回评,第155页),引出了下一个十回主角李瓶儿;
第十九回“李瓶儿情感西门庆”,嫁入西门大院,第二十回“此上瓶儿传已顿住,此下乃放手写惠莲”(张评本第二十回回评,第298页);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预示了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乃一部大关键也……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张评本第二十九回回评,第432页),
第三十回“蔡太师覃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开始转写西门庆走向他人生的辉煌顶点。等等。
不仅每十回一单元的第九、十回充满神秘玄机,而在每单元中间的第五回,其实也是一个关键所在。
它就像两次相对平静的低潮中间的高峰,“正是在这些表面平静的情景中孕育着一些最有意思的故事情节”,(25)引发人们情感上的变化。
如第五回武大郎被谋害,除掉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眼前障碍;
第五十五回是西门庆上东京庆寿诞,认了蔡京干爷,仕途顺意;
第八十五回是潘金莲和陈经济乱伦堕胎,丑事败露。
这些章回都关系着整个故事的发展走向。这表明《金瓶梅》在叙事布局方面与数字“五”也有着密切关联。
在易学中,“五”居于阳数之中位,汉代时人们又将易数与“五行”观念结合起来,衍生出了所谓“生数”、“成数”等概念,而“五”是具有中点意义的重要数字,被称为生数之主,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同样,在《金瓶梅》中,每一个第五回在每一个“十回”单元中往往是此间段落中情节的高潮阶段,也被视为先前故事的承续及其后章节的肇始。
此外,《金瓶梅》也“倚数”结撰人物命运结局。
张竹坡认为,西门庆之死与数字“六”有着密切关联。
在《周易》中,“六”代表阴爻,也暗指女性。
《金瓶梅》中有两个六儿:潘六儿和王六儿。潘六儿即潘金莲。
张竹坡已在第七回中点出:“两六儿合而迷六儿者死,两阴不能当,两斧效立见也。”(张评本第七回回评,第113—114页)
他于三十三回又曰:“六者,阴数也。潘六儿与王六儿合成重阴之数,阳已全尽,安得不死?”(张评本第三十三回眉批,第503页)
这也预示着西门庆将在“三十三岁而去”。
戴敦邦绘·西门庆
待王三官前往东京去拜见六黄公公时,张竹坡又提示曰:“三去而六来,阳气尽矣,故西门死也。”(张评本第七十八回夹批,第1246页)
到了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吃醉酒后与王六儿、潘金莲接连,两番恶战,在药力的激发下“灯尽油干肾水枯”,“到了正月二十一日”,“挨到巳牌时分”,“老阳之数,剥削已尽”(张评本第七十九回夹批,第1289页)
正如张竹坡所说:“王六儿、潘金莲有日一齐动手,西门死矣。”(张评本《金瓶梅读法·五一》,第42页)这也是作者有意以易数来表达对西门庆的否定。
四、卦象转化——《周易》对《金瓶梅》人物设置及情节发展的影响
中国传统思想注重对立面的相互转化,在《周易》中已初露端倪。
《泰卦·九三》即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整部《周易》的卦象爻位及其之卦、变卦,就都是在展示事物阴阳的相互作用及其变化的状态和规律。
周人言占筮结果便常常提到“遇某卦之某卦”,即由某卦变为另一卦。
这表明古人已用动态的观点来看待万事万物的存在,转化过程就是一个运动和变化的过程,对立面的相互转化,核心就是生死、盛衰、好坏、大小、福祸等概念的彼此沟通、转移的问题。
《金瓶梅》在设置人物时受到了《周易》卦象的影响。
如张竹坡便提到王杏庵的两个儿子王乾、王震的命名:“乾为三阳,乃伏羲卦中长子……震为二阳,乃伏羲卦中次子,俱用先天也。”(张评本第九十三回夹批,第1468页)
但《说卦传》曰:“乾,天也,故称乎父……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
书影
张竹坡的解释似乎并不合乎卦象之义。也有学者认为,小说中的李瓶儿与西门庆的名字当与井卦有关。(26)
更重要的是,《金瓶梅》作者借鉴了《周易》卦象转化——简单地说就是“贲—剥—复”卦——来结撰作品人物及情节发展。
小说第十六回,西门庆勾引李瓶儿,气死花子虚后,为迎娶李瓶儿,扩修房舍,改建园林,让主管贲四负责管工计帐。
房子花园建好后,西门庆正准备将李瓶儿娶过门的时候,又因杨戬倒台,他因属“亲党”而惶惶不可终日,无心顾及。
李瓶儿忍耐不住,又嫁了蒋竹山。蒋竹山猥琐无能,无法填补李瓶儿空虚的灵魂。
李瓶儿更把西门庆看做理想的男子汉,死心塌地地嫁给他。西门庆处理完杨戬“亲党”事件后,腾出手来,雇了流氓无赖痛打了蒋竹山一顿,又将李瓶儿夺娶了回来。
作者在这里捻出贲四这个人物,应是有其寓意的。
贲四本是为西门庆开解当铺的伙计,后任西门家主管, 地位日渐上升,经常在西门庆宴请众兄弟的时候就座,在后期正式成为十兄弟之一。
贲四,暗合《周易》贲卦六四:“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朱熹《周易本义》曰:
“‘皤’,白也。‘马’,人所乘,人白则马亦白矣。四与初相贲者,乃为九三所隔而不得遂,故‘皤如’。而其往求之心,如飞翰之疾也。然九三刚正,非为寇者也,乃求婚媾耳,故其象如此。”(27)
学者多认为贲卦六四是描写远古社会的婚姻习俗,贲四的出现就是为了应合西门庆迎娶李瓶儿之意。
《周易·序卦传》曰:“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
花子虚、蒋竹山和李瓶儿无法相合,就要“受之以贲”,转使西门庆与李瓶儿结合。
《贲》卦辞曰:“亨,小利有攸往。”而贲四负责扩建完房子后,“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张评本第二十回,第313页)。
李瓶儿又给西门庆生了官哥,蔡太师赏赐给西门庆的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任命书也同时到达,生子升官,占尽人生两大乐事。
《彖》曰:“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
西门庆虽得到了暂时的欢乐和满足,但此际西门庆的一妻五妾及仆妇、丫环、孀妇、娼妓等,她们为邀宠得势,勾心斗角,丧失伦理、礼仪,无法刚柔兼济而和平相处,家反宅乱。
“致饰然后亨则尽矣,故受之以剥”(《周易·序卦传》)。
“剥”即《易经》中之剥卦,其卦象是五阴在下,一阳在上,《彖》曰:“柔变刚也”,阴气盛长,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不利有攸往”。
于是,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家庭矛盾百出,潘金莲设计吓死官哥,李瓶儿染病思子,抑郁致死。
官哥之死,是西门庆家的不祥之兆。由此,西门庆开始走上了灭亡之路。
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已是“灯尽油干肾水枯”,“老阳之数,剥削已尽”(张评本第七十九回夹批,第1289页)。
西门庆死后,他一生所追求的财色也一并散去,此正如《剥卦·上九》中所谓:“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但中国人常说“剥极而复”,《周易·序卦传》曰:“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
《复》卦下震上坤,呈现一阳复生之象。《周易》中以“七”为少阳,主成功,故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春季生机萌动,即为少阳。
《金瓶梅》第一回中便已寓死而复生之意:“九月廿五日起头,九月十七日瓶儿死,自七至五,中余七日,七日来复之意。”
张竹坡批曰:“西门庆三十三岁,正月廿一日死。三十三老阳,廿一少阳。老变少,所以有孝哥也。”(张评本第一回夹批,第16页)
第三十三回写到了吴月娘小产,王六儿也初次登场,此回还通过应伯爵之口提到湖州商人何官儿,张竹坡认为“煞有深意”:“又月娘小产,必于王六儿将出之时……幸有一阳隐伏,犹可图来复之机。”
“坤尽为复,复之一阳,必须静以保之方可。”
“何官人乃爱姐结果之所。”(张评本第三十三回回评、夹批,第492、503、494页)
他在第七十八回又曰:“又六为老阴,阴极变阳,犹小人败,而君子将进也。”(张评本第七十八回夹批,第1246页)
因而作者又推出了爱姐和孝哥以消解冤孽,“一化孝哥,幸而硕果犹存,亦见天命民懿不以恶人而灭绝也。……二十一又是阳数,合三十三又见阳明兴,而阴晦除,君子进,而小人死矣。”(张评本第七十九回夹批,第1289页)
“《金瓶梅》是部改过的书,观其以爱姐结便知。”(张评本《金瓶梅读法·七十八》,第45页)
“爱姐与孝哥得同结一百回内,以此一句,盖皆是复卦也。”(张评本第九十八回夹批,第1545页)
小说中西门庆剥削已尽,纵欲丧身之后,爱姐和孝哥两人解除冤孽,一元复始。
在第一百回,西门庆托生为京城富人沈通次子,取名沈钺,潘金莲投胎到京城黎家为女,李瓶儿投胎为京都袁指挥之女,其余众人也都完成来世再生,因果轮回,万象更新。
由此观之,《金瓶梅》的作者以《周易》卦象及其转化思想来设置人物、勾勒情节,对于预示人物的命运结局,揭示人物形象内涵,并借以表现作品的主题思想意义具有独到而重要的作用。
结 语
《金瓶梅》作为我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白话长篇小说,也是独具民族风格而又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文学典范。
它在创作方面具有鲜明的特点和突出的成就,若溯其渊源,应是远承中国古代悠久神秘、充满玄机的易学之道,又吸取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的创作经验,在主题命意、情节结构、人物设置、叙事笔法等方面皆有《易》理可循,以追求作品内部的体系和谐,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效果。
这大大拓展了作品的深层涵义,也使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艺术风貌,尽管其中有诸多粗疏之处,但奠定了世情小说发展的基础,并对其后的《红楼梦》、《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续金瓶梅》及一些艳情小说的创作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其承上启下之功,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注释
(1)[梁]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2页。
(2)[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第四“文章”第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21页。
(3)[清]叶燮《与友人论文书》,王镇远等编选《清代文论选》(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268页。
(4)[明]兰陵笑笑生著,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第二版)》,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下引该书,只随文标注书名(简称张评本)、回数、页码。
(5)李民、王健译注《尚书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16、125页。
(6)[春秋]左丘明撰,何宗旺译《左传》,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9页。下引该书,只随文标注页码。
(7)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9页。
(8)[清]王先谦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26页。
(9)高华平、王齐洲、张三夕译注《韩非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88页。
(10)[三国]诸葛亮《诸葛亮集》,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06页。
(11)[宋]胡瑗《周易口义》,载《四库全书荟要》,长春:吉林出版社,2005年,第75-76页。
(12)[明]兰陵笑笑生著,白维国、卜键校注《金瓶梅词话校注》,长沙:岳麓书社,1995年,第1、2页。
(13)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63页。
(14)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95页。
(15)[明]兰陵笑笑生著,白维国、卜键校注《金瓶梅词话校注》,长沙:岳麓书社,1995年,第909、1725页。
(16)[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第490页。
(17)[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95页。
(18)[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 2006年,第61页。
(19)[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66页。
(20)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3页。
(21)[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60-61页。
(22)张锦池《论金瓶梅的结构方式与思想层面》,载《求是学刊》2001年第1期。
(23)[汉]董仲舒著,张世亮、钟肇鹏、周桂钿译注《春秋繁露》,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46页。
(24)[唐]孔颖达《周易正义》,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7年,第95页。
(25)[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61页。
(26)刘洪强《〈周易·井卦〉与〈井底引银瓶〉之关系探微——兼论〈周易·井卦〉对〈金瓶梅〉人物命名的影响》,载《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第3期。
(27)[宋]朱熹《周易本义》,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82页。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周易研究》,2013,第6期。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