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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辉:说散本是怎样修订《词话》本的(贰)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所谓说散本,系与有说有唱、散韵相间的《词话》本相对而言。孙楷第先生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一书中著录《金瓶梅一百回》本时说:

存日本内阁文库藏明本。封面题《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图百叶。正文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八字。首东吴弄珠客序,廿公跋。日本长泽规矩也藏本,与内阁藏本同。北京市图书馆藏明本。题《新刻绣像金瓶梅》。图五十叶(每回省去一面)。行款同上。序失去。无评语。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刊本。大型。正文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字旁加圈点。每回前有精图一叶,前后两面写一回事。板心上题《金瓶梅》。有眉评、旁评。首弄珠客序。

以上诸本皆无欣欣子序,盖皆崇祯本。

孙楷第   著


以校词话原本,原本开首数回演武松事者删去,易以西门庆事;诸回中念唱词语亦一概删去,白文亦有删去者。
每回前附诗多不同。是为说散本《金瓶梅》。张竹坡评本《金瓶梅》自此本出。
我们查阅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和首都图书馆(原北京市图书馆)的藏本,发现孙先生著录有误。
首图藏本题为《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可能孙先生一时疏忽,漏掉「批评」二字。
另外,说此本「无评语」,也不对,而是与北京大学藏本一样,也有少量评语。
言诸回中念唱词语「一概」删去,亦非是。原书俱在,可以复按。
其次,孙先生「盖皆崇祯本」的结论,未作说明,不知何所据。
而原书既无崇祯年间的序、题、跋;又无任何可资证明为崇祯年间刊刻的文字记载,故又有谓「天启本」者。实皆猜测,并无实据。
至于张竹坡「第一奇书」评本,在1932 年《词话》本未发现之前,广泛流行于国内外,影响最大。
我们曾以「第一奇书」本与「崇祯本」相校,发现不仅正文全同,而且「第一奇书」的早期刻本又与「崇祯本」的纸质、刻工、板式相近。
因此,所谓「崇祯本」一说,就值得我们作一番认真的考察了。
本文所引说散本,文字以「第一奇书」本为准。

苹华堂本


由文人作家写定的说散本,对《词话》本作了大量的修订。修订的立足点和着眼点又不能不受作家世界观、艺术观的支配和影响。
本来,作为民间艺人,他们有着丰富深厚的生活基础,长期植根于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土壤中,与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息息相通。
他们和听众面对面地进行感情交流,这又不能不反映他们的爱憎和情趣。在艺术上,他们运用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生动形象的语言讲唱故事,以说得清晰亲切,唱得醉人动听来感染听众。
一种说唱故事兴起之后,又经世代艺人的反复琢磨、提高,可以说是他们集体智慧的结晶。
特别是他们可以直接和其他艺术形式互相吸收、互相渗透、互相融合,这是文人作家所不能比拟的。
但是,从编织成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的要求出发,这种民间说唱形式又有自身的不可克服的局限,无论情节结构、形象塑造,还是细节描写、语言锤炼,都有待富有较高文学修养的作家按照小说的美学要求,进一步加工整理。
说散本《金瓶梅》正是作了这一工作。
它对《词话》本的修订,大致分为两个方面:删削与刊落;修改与增饰。
这里我们可以前面提到的「看官听说」为例,看看说散本是如何修订的。
这四十七处「看官听说」,说散本删去十二处,改写三处,增加一处,其余都保留了。所保留部分,大都与交待重要人物或事件的以后发展有关。
如第十回介绍小说中主要人物李瓶儿的一段身世,十分重要,不能不留。
三十一回介绍吴典恩后来恩将仇报,直接影响第九十五回的情节发展,事关重大,也保留了下来。
所改写三处,皆为《词话》本,文字本来不长,于是径直改为叙述性语言。
如十九回改为「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个亲随」。

万历本


唯一例外的是说散本在七十四回末尾,加了一段「看官听说」,原因是要删去《词话》本七十五回开头的一大段:

《词话》本

万里新坟尽十年,修行莫待鬓毛斑。死生事大宜须觉,地彻时常非等闲。道业未成何须赖,人身一失几时还?前程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研。
此八句单道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影随形,如谷应声。你道打坐参禅,皆成正果,像这愚夫愚妇,在家修行的,岂无成道?
礼佛者,取佛之德;念佛者,感佛之恩;看经者,明经之理;坐禅者,踏佛之境;得悟者,正佛之道,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
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
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有怀妊之时,有所感召。
古人妊娘怀孕,不倒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教之法也。
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显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
正是:前途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研。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说散本

看官听说: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金玉,故生子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到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

从中不难看出:说散本的目的,仍然在于删削《词话》本。纵观全书,说散本的修订工作,应当说,删削与刊落大于修改与增饰。


(一)删削与刊落

甲:删削唱词与刊落他人之作。


《金瓶梅词话》在古典小说中,是记载戏曲(包括清唱)、曲艺演出活动最丰富、详瞻的一部。

为我们研究明代戏曲的声腔、演出剧目、演出程序、演出时间等各方面都提供了珍贵的史料。

然而,说散本对此却作了大量删削,尤其是带有唱词的部分,删得更苦,或全部刊落,或一笔带过。

现在看来,甚为惋惜。而从小说要求来看,又实属必然。


刘辉、吴敢辑校本


那些与塑造人物性格无关的唱词,留之何用?那些损害形象真实美的唱词,更应刊落。

而从作家创作的角度出发,一部小说中,大量采录或照抄他人之作,更是最无能的表现,故不得不删。

如前已提到的〈刎颈鸳鸯会〉入话、〈五戒禅师戏红莲记〉〈戒指儿记〉,全部刊落;

对即便是西门庆与潘金莲故事的祖本《水浒传》,或径直刊落,一字不留,如《宋公明义释清风寨》(八十四回),已全无痕迹;

或作了改写,如开始几回。对全书的唱词韵文,除回前韵文改动较大未计入其内外,删削或刊落情况如下:


《词话》本

诗  170 首  
词曲(包括小令、小曲)  112 支   
套曲   23 套  
赞赋   83 首  
回末韵文  64 首   
俚俗韵文  64 首   
曲艺(有唱词者)  8处    
其他韵文   13 处


说散本
诗   刊落70 首 、改写6首、另加3首  
词曲  刊落59支
套曲  刊落15套
赞赋  刊落33首、删节15首
回末韵文  刊落30首、改写4首、另加2首
俚俗韵文  全部刊落
曲艺(有唱词者) 全部刊落
其他韵文   刊落6 处


这里面不包括仅引唱一首云云,未录全曲者,凡三十种三十三见。
至于写到演唱戏文、杂剧,除海盐子弟演唱《玉环记》第六出保留外,一概删去。


戏曲《潘金莲》舞台剧照


数字,在一定的场合下,是有说服力的。经作家修订后的说散本,浓厚的民间说唱气息减弱了;而小说的特色,相对地加重了。
有比较,才有鉴别。从说散本的这一特点中,我们正好找到了《词话》本是未经文人写定的民间艺人说唱「底本」的有力内证。

乙:去其重复。

说散本对《词话》本所作删节,大致有三种情况:
一是多处出现,只留一处。
如前引第七回西门庆见杨姑娘的一段「看官听说」,所以删去,是因为第四回中已出现这样的描写:

「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但凡世上钱财,最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

又如七十七回中两处咏雪,则只留一处。
二是两处一齐删去。
如八十一回和一百回都有这样一段: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庙杳霭钟声。一轮明月挂疏林,几点疏星明碧落。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双滴。
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沉烟,隐隐闭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幕,纷纷仕子卷书帏。

泛泛而写,毫无新意,故全删。
三是文字虽无明显重复,但是「老调重弹」。
如一些淫词秽语,有的全删,如九十三回陈经济与冯金宝一段,更多的是作了部分删节。

《新刻金瓶梅词话》


丙:弃其琐碎。

《金瓶梅》人物刻画真实传神,细节描写生动细腻,在古典长篇小说中,只有《红楼梦》堪与匹敌。
但是,过细则失之繁琐,甚微则招人厌恶,这原是《词话》中固有的弊病,张竹坡最先痛感到「太琐碎」,今人亦有谓:
「如果在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作家笔下,《金瓶梅》的篇幅可以大为紧缩,而无损它的容量」。7都道出了它的不足。
特别是一些摆设、服饰、菜单,包括色情描写在内,缺乏典型化,往往与塑造人物性格和环境烘托无关,尤显琐碎臃肿,多了更觉雷同。
说散本在这方面的删节,每回皆有,我们只以第七回的这段描写为例:

《词话》本

话休饶舌,到次日打选衣帽整齐,袖着插戴,骑着大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便骑驴子,出的南门外。来到猪市街,到了杨家门首。
原来门面屋四间,到底五层,西门庆勒马在门首等候。薛嫂先入去半日。西门庆下马,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院内白色榴树盆景,台基上靓缸一溜,打布凳两条。
薛嫂推开朱红隔扇,三间倒坐,客位正面上供养着一轴水月观音,善财童子。四面挂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风,安着两座投箭高壶。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
薛嫂请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一面走入里边。
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先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收下盏托去。
这薛嫂儿倒还是媒人家,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了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
又道:「刚才你老人家看见门首那两座布架子,当初杨大叔在时,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钱,这房子也值七、八百两银子,到底五层,通后街,到明日丢与小叔罢了。」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
良久,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妇人出来,上穿翠兰麒麟补子妆花纱衫,大红妆花宽栏。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西门庆睁眼观看那妇人,但见……

说散本

话休饶舌,到次日西门庆打选衣帽整齐,袖着插戴,骑着匹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骑着驴子,出的南门外,来不多时,到了杨家门首。
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
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同进去。
里面仪门照墙竹抢篱影壁。院内白色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
薛嫂推开朱门隔扇,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坐了,一面走入里面。
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
这薛嫂一面指手划脚与西门庆说:「……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不多时,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薛嫂忙掀起帘子,妇人出来。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但见……。
说散本作了多处删节,显得简洁多了。

(明)兰陵笑笑生      著


总之,经过删削与刊落后的说散本,面目大为改观。
民间说唱气息,冲淡了;不必的枝蔓,砍掉了;
无关紧要的人物,也略去了,如三十七回有关赵嫂丈夫的一节文字;
一些无味的摆设、菜单,如三十四回翡翠轩的描写、药单(八十五回)和「一路写得活见鬼」(张竹坡语)的符书、表白,都作了整页或整段的删削。
使故事情节发展更为紧凑,行文更为整洁,更加符合小说的美学要求。

(二)修改与增饰

说散本对《词话》本的修改与增饰,大致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甲:回目作了整齐划一。

朱星曾在《金瓶梅的版本问题》文后附录了四个版本的回目,其中《词话》本和「崇祯本」的回目多有错讹,不足为据。8
按:说散本与《词话》本的回目,文字全同者仅九回,即十九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三十三回、四十回、五十回、八十三回、九十一回、九十二回。对其余九十一回的回目,都作了不同程度的修改。
改动情况,可分四类。
一类是原《词话》本回目不工整者,如:
第一回,〈景阳岗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改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改为:〈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二十二回:〈西门庆私淫来旺妇  春梅正色骂李铭〉
改为:〈蕙莲儿偷期蒙受  春梅姐正色闲邪〉
六十八回:〈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玳安殷勤寻文嫂〉
改为:〈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

另一类是文词不通或太俚俗者,如:
三十一回:〈琴童藏壶觑玉箫  门庆开宴吃喜酒〉
改为:〈琴童儿藏壶挑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十八回:〈来保上东京干事  陈经济花园动工〉
改为:〈贿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经济销魂〉

第三类是回目与本回实际描写内容不相符者,如十六回:〈西门庆谋财娶妇 应爵庆喜追欢〉。
而此回并没有娶李瓶儿过门的描写,只是择定佳期而已。故改为:〈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又如四十五回:〈桂姐央留夏花儿  月娘含怒骂玳安〉。
吴月娘骂玳安是四十六回的内容,与本回无涉,故改为:〈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最后一类是《词话》本回目抄目《水浒传》者,如第五回:〈郡哥帮捉骂王婆淫妇药鸩武太郎〉。
下句来自《水浒传》二十五回〈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太郎〉。移植过来之后,与第一句又不对仗,故改为:〈促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


(明)施耐庵    罗贯中     著


我们较详列举说散本对《词话》本回目修复的目的在于:
中国小说由宋元讲史话本发展为章回小说,是一个飞跃。而将长篇小说分为若干回,每回前又附以对偶工整的回目,实为明代中叶以后的事情。
它的原始形态是长篇为段,每段有标题,如《五代史评话》《三国志评话》。
然后发展到分则,每则有一单句则目,如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武穆演义》。
标题和则目,无疑是回目的滥觞。但是,长篇小说究竟发展到何时才出现回目、它的早期回目又是什么样子?
被人们称为历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在嘉靖本里是分则不分回的,它的回目系后加无疑;
郭本《水浒传》虽有了回目,可惜残存数回,无法窥其全豹。
唯有《金瓶梅词话》给我们留下了完整的百回回目,使我们看到了长篇小说早期回目的全貌。
它是不工整的,个别处也文词不通,或文题不符。然而朴拙是工整的前奏,只有经过了这个过渡,章回小说才最后确立了它的历史地位。
研究长篇小说如何从不分回、没有回目,发展到分回、设立回目;由回目的不工整发展到整齐划一,是研究章回小说这一文学形式起源和发展中一个很有意义的课题。
由《词话》本到说散本的回目修改,就使我们看到了它自身发展的轨迹。

乙:回前引首的大量修改。

说散本与《词话》本回前引首相同者仅两处:一是二十四回;一是三十九回。其余都作了改动。
大体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格言、俚俗韵文的修改,如四十回、四十八回、八十八回、九十回、九十五回、九十九回、一百回等,这里以四十回和九十回为例:

《词话本》四十回
善事须好做,无心近不得。你若做好事,别人分不得。经卷积如山,无缘看不得。钱财过壁堆,临危将不得。灵承好供奉,起来吃不得。儿孙虽满堂,死来替不得。
九十回
花开花落开又落,锦衣布衣更换着。豪家未必常富贵,贫人未必常寂寞。扶人未必上青天,推人未必填沟壑。劝君凡事莫怨天,天意与人无厚薄。

说散本四十回
种就蓝田玉一株,看来的的可人娱。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
傞俹漫惊新态变,妖娆偏与旧时殊。相逢一见笑成痴,少人知。
九十回
菟丝附蓬麻,引蔓原不长。失身与狂夫,不如弃道傍。昏来晨一别,无乃太匆忙。暮夜为侬好,席不暖侬床。行将滨死地,老痛迫中肠。

一般回前引首的作用,是扼要概括或评述本回的主要内容,使读者看了之后,就能明晓本回所要发生的主要事件。它与回目应当是紧密配合的。
然而,《词话》本有的回前引首,如二十九回、七十一回、七十二回等,皆脱离本回出现的内容和情节,另有所指,故也作了修改,以二十九回、七十二回为例:

《词话本》二十九回
百年秋月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吟几首诗消世虑,酌二杯酒渡韶华。闲敲棋子心情乐,闷拔瑶琴兴趣赊。人事与时俱不管,且将诗酒作生涯。
七十二回
寒暑相推春复秋,他乡故国两悠悠。清清行李风霜苦,蹇蹇王臣涕泪流。风波浪里任浮沉,逢花遇酒且宽愁。蜗名蝇利何时尽,几向青童笑白头。

说散本二十九回
新凉睡起,兰汤试浴郎偷戏。去曾嗔怒,来便生欢喜。
奴道无心,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开难断,若个知生死。〔右调点绛唇〕
七十二回
掉臂迭肩,情态炎凉,冷暖纷纭,兴来阉竖长儿孙,石女须教怀孕。
莫使一朝势谢,亲生不如他生。爹爹妈妈向何亲,掇转窟臂不认。〔右调胜长天〕

绣像本与词话本


丙:结构上的变动。

说散本在结构上的最大变动,是在小说开始部分,变《词话》本依傍《水浒传》而为独立成篇。
《词话》本仍从武松景阳岗打虎写起,而说散本不同,打虎一节文字改由应伯爵口中叙出。
这一结构变化是很富有典型意义的:一是人物的主次地位变了。
在《水浒传》中,武松是主角,西门庆与潘金莲处在陪衬地位,这是塑造武松性格成长过程所必须的。但是,照搬到《金瓶梅》里则不适应了。
《金瓶梅》的主人公是西门庆与潘金莲,是作者必须倾全力塑造的人物形象。
说散本就适应了这一要求,变西门庆与潘金莲为主角,武松为配角。
而且从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写起,除春梅外,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或实写或虚笔,差不多都在第一回中登台亮相。
正如张竹坡在回评中所说:「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缕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
真正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
二是地点变了,不是景阳岗而是玉皇庙。
写第一回就考虑到全书结尾,与最后一回的永福寺相照应,作双峙起结。结构上的变动,深刻反映出民间说唱与作家创作在小说结构上不同的美学准则:
作为民间说唱,分节分段,每段有一个主要事件,吸引听众即可;说一段再续一段,难免不前后脱节,结构松散。
而作家创作,则必须匠心独运,总揽全局。先有一个总体设计,做到结构紧严,波澜起伏,藉此抓住读者,爱不释手。

(清)曹雪芹  无名氏著


《红楼梦》在结构上,受《金瓶梅》的影响最大,也最直接。可惜曹雪芹只写了前八十回,高鹗续书的得失优劣,至今仍在争论。
但是,从《词话》本到说散本结构上的变化,为我们探索《红楼梦》的结局是带有启发性的。曹雪芹肯定也会双峙起结,这该不会是无味的猜测吧!

丁:细节上的增饰。

说散本在不少细节上作了增饰,描写得更加具体生动。
试以西门庆与潘金莲见面时的这节文字为例,比较一下《水浒传》《词话》本、说散本的异同:

《水浒传》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
西门庆连忙蹲下身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趫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

词话本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
一面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
这西门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筯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筯正落在妇人脚边。
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筯。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筯边。西门庆且不拾筯,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将西门庆搂将起来。

说散本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
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倒忘了问得娘子尊姓?」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答:「姓武。」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
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烧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人么?」
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天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叫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他一眼,低声笑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
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谱。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面咬着袖衫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响,要便斜瞅他一眼儿。
只见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头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别人?」
西门庆笑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子一扫,扫落一只筯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筯刚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一面吃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
他却又待拿筯了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筯儿。」
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如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筯,便去绣花鞋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道:「你休罗唣,我要叫起来你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来,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便摸他裤子。
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是个好处。」

可以看出,《词话》本的描写已不同《水浒传》,而说散本增饰则较多,细腻深刻、真实生动,活画出两人初次会面时的情态。
尤其是潘金莲,一直低着头。一会儿低着头带笑,一会儿别转着头笑,渐是低着头微笑、一面笑着又斜瞅他一眼。层层皴染,娇嗔羞昵。
「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面咬着袖衫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更是绘声绘色,真实入微地刻画出她当时的心理状态。
怪不得张竹坡在此处颇为欣赏地批道:「《水浒传》有此追魂摄魄之笔乎?」确是一段十分精彩的文字。


皋鹤堂本《竹坡闲话》书影


另外,个别细节处,虽着墨不多,只改动几个字,而使人物前后照应,一脉贯通;使情节发展也较合理。
如交待潘金莲身世时,不仅说她读过书,而且还会「一笔好写」,便与后来她写曲赠笺给陈经济作了伏笔。

戊:修补破绽。

有些明显的破绽,说散本作了修补,如五十六回苗员外送来春燕、春鸿两个歌童,《词话》本说都转送给蔡太师。
其实,春鸿在以后的章回中仍在出现,直到西门庆死后,才由应伯爵牵线,跑到新任提刑张二官家里。
说散本改为:「后来春燕死了,只春鸿一人。」就弥补了这一破绽。
再看第七回,西门庆「说着向靴筒里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银。」就不尽情理。
三十两银子如何放在靴筒里?既有随从人抬盒子,哪里不可放?
说散本改为:「说着便叫小厮拿过拜匣来,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就合理多了。
至于《词话》本时间上的错乱,有的作了改动,如二十六回「五月二十八日」改为「三月」。
十三回李瓶儿的生日移到下面,改为吴银儿生日,又是一种改法。
但由于受「特特错误其年谱」的影响,不少错讹,看出后未加改动,并由批语指出不改动的原因。
如前面提到的西门庆一年过几个生日时批道:「总是故为重写。要写得若明若晦,一者见韶华迅速;二者见西门在醉梦;三者明其为寓言也。」
应当申明:
我们在这里绝不是评论《词话》本与说散本孰优孰劣;也无意权衡说散本删削刊落与修改增饰的利弊得失,仅仅是在探讨《金瓶梅》的成书过程,看看文人作家是如何按照小说的美学要求来改变《词话》本民间说唱面貌的。
也必须指出:《词话》本的不少破绽,说散本并没有改正过来。
个别比较重要的人物同样没有作出交待,如来保从吴典恩处领回来就不知去向。
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改动虽较大,但有的改动也未必合理,如描写目不识丁的西门庆竟然联句作起诗来。
有些地方的改动,反而不如《词话》本形象、生动。其原因倒真与写定者「仓促成书」有关了。
究竟谁是《金瓶梅》的写定者呢?
我们认为有可能是李渔。由于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绝不是本文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的,只好留待专文去探讨了。

在兹堂本书影


从《词话》本到说散本的演变过程,为我们研究中国小说史带来了新的启示。

首先,使我们看到了一部完整的未经文人写定的民间长篇说唱「钞本」─《金瓶梅词话》,这是《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不曾流传下来的一个本子,在小说发展史上弥补了一个空白。
如果和《水浒传》作比较,《金瓶梅词话》大体上相等于词话本《水浒传》;说散本则相等于经过施耐庵加工修改后的《水浒传》。
虽然,我们从施耐庵修改后的《水浒传》中,也可以找到错讹之处,但绝不像《金瓶梅词话》如此严重、众多。
这里,我们还可以拿它和同时刊刻的《大唐秦王词话》作比较,后者显然经过褚圣邻的加工整理,所谓:「点缀权奇,摹肖物色。」9
不仅回目工整,韵文也整齐划一,或七字或十字,而且文字上也经过润饰,就连说唱者在每回末尾惯用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也尽删无遗。
其次,《金瓶梅词话》的存在,大大开拓了我们的视野。
它上承民间艺人世代智慧之结晶,下为文人加工写定创造了基础,展示了明代长篇小说从产生流传发展到刊刻、写定的全过程。
这就远远超出了《金瓶梅》成书过程的本身意义,我们可以从《词话》本和说散本的比较研究中,从文人作家与民间创作的各自特点里,来探索中国古典小说的内在发展规律。
比如,对文人作家创作的长篇小说,是在什么时代和小说发展到什么阶段才出现的这个迄今尚未完全解决的问题上,就可从中获得启迪。
中国小说发展到宋元,民间短篇话本,脱颖而出,为中国白话小说的形成建立了不朽的功绩。
之后,又产生了长篇讲史话本,至明,出现了文人作家为长篇讲史话本的加工写定,于是,中国长篇小说应运而生。


刘 辉      著



以上都属于民间创作范畴。到了明末,才有文人如冯梦龙、凌蒙初等模仿宋元短篇话本自创拟话本。
明末清初,文人创作的短篇,篇幅逐渐扩大,每卷或每集写一个故事,已带有中篇小说性质,如李渔的《十二楼》《连成璧》等。
中国小说发展到这个历史阶段,才有条件产生文人作家创作的长篇小说,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和曹雪芹的《红楼梦》得以问世。

由民间长篇说唱发展到文人创作长篇小说,不是一蹴可及的,必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其间也必然有一个过渡。
这个过程,我们可归结为:
民间创作短篇─长篇─文人加工写定─作家创作短篇─长篇。文人加工写定,恰好处于这个中间过渡。
出现作家独立创作长篇小说的历史条件,除了这个社会的时代的政治、经济、哲学思想等因素之外,还要有小说自身发展的积累和准备,天才的作家也要有一个吸收、消化民间创作养料的过程。
中国长篇小说固然脱胎于民间说唱,但是,民间说唱和现代意义的小说,毕竟有不同的美学要求,结构上也有显著的差异,对象也早已从听众转变为读者,早期的长篇,结构上大都是连缀成篇,章回之间有较强的相对独立性。
因此,主要人物形象,很少贯穿故事始终。
众所周知,《三国志演义》是由魏、蜀、吴三个国家的人物组成的一部大书;《水浒传》的一个人物,大都集中在数回中描写,写完一个再写一个。
民间分段说唱的痕迹,极为明显。
至《西游记》和《金瓶梅》才有了一个飞跃发展,主要人物形象,基本上贯穿始终。
只有在小说自身的这些积累之后,《儒林外史》才有可能继承了前者的结构方法,而《金瓶梅》则是《红楼梦》的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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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文人加工写定处于这个发展过程的中间过渡环节,包括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他们对长篇说唱的加工写定,虽以民间创作为依据,但却作了创造性的艺术加工。
正是这个意义上,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李渔等,都为作家自创长篇小说,作了有益的艺术尝试和艺术实践,可供他们借鉴;
另一方面,明代后期,出现了一批小说理论家,他们对长篇小说进行了评点。
这些评点,从小说美学的高度,对小说艺术创作,在理论上作了全面的深刻的总结和概括,对长篇小说创作中某些带规律性的问题,也作了可贵的探索。
李卓吾、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等都为作家创作长篇小说,打下了深厚的理论基础。
尤其是金圣叹,他一身二任,一边修改加工;一边批评分析,更为吴敬梓和曹雪芹的创作铺平了道路。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在明代嘉靖至万历年间,中国小说的发展,还不足以创造出一个产生一部文人创作长篇小说的历史条件。

从来的文学史论著,都认定《金瓶梅》是我国文人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一观点,不仅不符合《金瓶梅》作品的实际,而且也背离了中国小说发展的基本史实,自然是不能成立的了。


一九八四年八月写定





7徐朔方:〈论《金瓶梅》〉,见《论汤显祖及其他》。

8见《金瓶梅考证》。

9陆世科:〈大唐秦王词话序〉。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出版社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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