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久：腐败与反腐败的斗争——曾御史参劾提刑官

满部《金瓶梅》，只有一个刚直的官——检察官曾孝序，它的职务是山东巡按。

苗青贪财害主一案，是个罪不容诛的大案要案，老西和同僚夏提刑受了一千两贿银，贪赃卖法，竟将苗青开脱，让这个杀人犯逍遥法外。

这事被山东巡按曾孝序访得，便向皇上上了一道参劾本章，累数章，累数夏延龄和西门庆的罪恶：

“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翦茸之材，贪鄙之行，久于物议，有玷班行……接物则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

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明垂听，敕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常有赖而俾圣德永光矣。”

夏提刑从县中李大人处得到曾御史参本的口风，令人设法抄了个底本来，与西门庆看，二人看罢，唬得面面相觑，默默无言。

最终还是老西沉得住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得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

于是便差了夏府家人夏寿和西门府家人来保，备上礼物，去东京打点。

到了东京，先见了翟管家，翟管家立刻就给二位吃了“定心丸”：

“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还未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分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呈上来，交你老爹只顺放心，管情一些儿事没有。”

果然，事情就按翟管家的设计发展了，老蔡只批了“该部知道”四个字，翟管家拿上老蔡的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扣压了曾孝序的劾章。   

曾孝序见本上去没有回音，知道夏提刑和老西暗中打点了他们的靠山老蔡，心中十分愤怒，

因老蔡条陈七件事，内中多有舛论，皆损下益上之事，不利于人民百姓，即赴京见朝赴命，上表章反对，

老蔡大怒，奏上微宗，诬曾孝序“大肆倡言，阻止挠国事”，将曾御史付吏部考察，贬黜为陕西庆州知州。

同时老蔡又阴令儿子蔡攸的妻兄，陕西巡按御史宋圣宠，弹劾曾孝序的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终被除名，窜于岭表。

你看，被参劾的弹冠相庆，安然无恙，直言参本的却遭到贬谪。

难怪书中回末诗云：“虽然号令风霆肃，梦里输赢总未真。”

这一场腐败与反腐败的斗争，以曾孝序被罢官而告流产。

这个结局是发人深省的，《金瓶梅》中写到的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官，上至皇帝、权臣，下至巡检、府尹、县官、以及都监、守备、太尉、提刑等，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没做过一件有利于人民的好事，

却贪赃卖法，贿赂公行，唯利是图，欺压百姓，把个世界弄得乱七八遭，他们“得人金帛售奸邪”，处处制造冤假错案，至使冤狱塞满衙，这群乌龟王八蛋，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狼狈为奸，谁触了他们这张网，谁就要被吞噬掉。

国家机器掌握在这群流氓手里，一个曾孝序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而西门庆之辈，却可以在险恶的仕途上处处化险为夷。

正如笑笑生所慨叹的：“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他们的天平，永远是向孔方兄这一边倾斜的，公道永远是他们餐桌上作为点缀的最后一道菜肴。

你看，到了七十回，兵部的参本中，不是说：

“山东提刑正干户夏延龄，资望即久，才使老成，昔视典牧而坊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升，可备卤薄之选也，贴刑副干户西门庆，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位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也。”

黑白如此颠倒，真让人哭笑不得。

文章作者单位：四库全书编委会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何香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