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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英:从谢在杭《金瓶梅跋》说起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一    引    言



首先,我要为今年四月刚去世的著名汉学家、“金学”研究的一位奠基人、我的进修导师韩南先生表示深切的哀悼。
记得1995年,正是韩南教授任职哈佛-燕京学社社长期满即将卸任,就在1027-29日,回国工作的原哈佛-燕京学社学者在南京大学“知行楼”,举行第一届中美文化交流会。
我在会上发表《<金瓶梅>研究的中美交流——谈我和“金学”研究》一文,作为向导师提交的一篇作业。十九年来,我已经远离“金学”,今年有幸参加盛会,愿以本文为恩师西去捻香祈福。
温故而知新。
吴晗的史学考证及韩南关于《金瓶梅》版本及抄本流传过程的考证,他们两人一中一西,一前一后;一从社会历史的角度,一从抄本流传的角度,殊途同归,
吴晗证明《金瓶梅词话》的写作时间是明万历十年到三十年(1582-1602)中,韩南考证抄本出现在1595-1596年。这是我们研究“金学”的出发点和大方向。

欧美研究中国小说第一人· 韩南教授



我很高兴读到黄霖2008年的《金瓶梅讲演录》。他开宗明义,第一讲第一节的标题就是“将桌底下的读物放到大学讲台上”。
在国内大学讲台上讲《金瓶梅》,这是一种多大的气魄!
确实,他不但有这气魄,而且也有实力。他从文学研究角度把《金瓶梅》的方方面面,一直到成书、版本、续书、改编等等都谈到了。
《金瓶梅讲演录》21-22页提出,“作者可能就是在万历二十年动手创作的”,和“壬辰”年(1592)有关,最后说“《金瓶梅词话》当开笔万历二十年前后”,也就是1592年前后。
而且,对书中一些敏感问题如淫、欲之类谈得非常深刻非常透彻,难能可贵!
把一本背负淫书罪名打入十八层地狱、被贬压五百年之久的作品堂堂皇皇的抬出来,显示了《金瓶梅》姓“金”的的本色。黄霖先生不愧是“金学”研究的大功臣。


黄 霖      著



    谢氏《金瓶梅跋》的启示



1、谢氏《金瓶梅跋》为谁而写?
1995年的文中说到,我感到幸运的是,在我无意间贸然闯入“金学”领域之时,除了吴晗、韩南的奠基之作外,又发现了新的史料,这就是马泰来在日本尊经阁文库看到的谢在杭的《金瓶梅跋》。
十九年后再度涉及“金学”,我再度感到幸运,原来,谢氏《金瓶梅跋》国内也有,江西省图书馆藏明天启刻本《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就有(陈庆元先生短信告知,又见200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小草斋集》江中柱“点校说明”)。
这是今日所见最早的由同时代人撰写的署有真名实姓的《金瓶梅》跋文。
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习惯是,只有亲朋至友才为之写序写跋,因此谢氏写跋这一点,是探索《金瓶梅》作者的最重要的一个线索,这就是所谓顺藤摸瓜。
“金学”研究的同仁们,有一个很好的学术讨论的传统,我也愿意重温。
徐朔方先生19853月《<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质疑之二》末尾说到(引自黄霖《金瓶梅考论》285页):

黄霖同志和我都有志于解开《金瓶梅》的作者和成书之谜。我们看法不同而目标相同,我相信通过我们和更多的中外学者的交换意见,也许有可能使问题逐渐趋于明朗。
不管谁是谁非,或者我们的看法都被新的论证所否定,我们也将为这一悬案的最终解决而感到欣慰。

黄霖先生同年9月回答徐朔方先生:

关于《金瓶梅》的作者和成书之谜,诚如徐先生所说的,我们看法不同而目标相同。在和徐先生的讨论中,我得到了不少教益和启示。
我十分愿意继续得到徐先生和其他学者的指教,为进一步肯定或否定自己的看法,为这一悬案的最终解决而努力。(同上244页)

徐先生和黄霖先生的讨论态度让人感动,黄霖把同意他的和质疑他的几篇文章都附录进
书中,为大家进一步讨论提供方便,仁人之心天地照鉴。我想重温一下他们的治学态度、治学方法还是有益的。


张惠英    著



我曾蠡测,《金瓶梅》匿名作者是谢氏的挚友臧晋叔(见《金瓶梅俚俗难词解》附录七《<金瓶梅词话>作者蠡测》)。
我注意到的谢在杭和臧晋叔关系密切的一个材料,就是臧氏于1596年把王孤云的避暑图赠给谢氏,谢氏《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27页上至下(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本)载《王孤云避暑图跋》:

世所传避暑图有三,其曰甘泉避暑则汉武帝事也,曰九成宫避暑则唐太宗事也。而明皇之幸华清皆以十月行,正月返,则传者误也。……
其为孤云处士之笔无疑也。处士名振鹏,元之永嘉人也。谢子得此卷于白门,岁丙申也。予之者,吴兴臧懋循也。

(笔者按,丙申是1596年,正是《金瓶梅》传抄之时。《金瓶梅跋》收在同卷30页下至31页下。)

我的这种推测只是推测而已,不求能否证实,或何时证实。但我总想,顺藤摸瓜是必由之途,必取之法。
我清楚我的蠡测,所花工夫离黄霖先生的“屠隆说”差得远,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谢在杭和屠隆有某种来往或私交,那就会更有说服力。
屠隆和臧晋叔,他们那种恃才骄奢放纵的习气很相似,不妨看一下汤显祖写他们分别于15841585年罢官的两首长诗:

《汤显祖集》卷七,202-203页:《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
……
赤水之珠屠长卿,风波宕跌还乡里。
岂有妖姬解写姿,岂有狡童解咏诗。
机边折齿宁妨秽,画里挑心是绝痴。
古来才子多娇纵,直取歌篇足弹诵。
情知宋玉有微词,不道相如为侍从。
此君沦放益翩翩,好共登山临水边。
眼见贵人多卧阁,看师游宴即神仙。

按,徐朔方笺谓汤显祖此诗“作于万历十二年(1584)甲申十一、二月,在南京太长博士任。三十五岁。……屠长卿,名隆,号赤水。十年十月,礼部主事屠隆被劾,谓与西宁侯宋世恩淫纵,削籍归鄞。著有《昙花记》传奇及《白榆集》、《栖真馆集》等。”

《汤显祖集》卷七,204页:
《送臧晋叔谪归湖上,时唐仁以谈道贬,同日出关,并寄屠长卿江外》:

君门如水亦如市,直为风烟能满纸。
长卿曾误宋东邻,晋叔岂怜周小史。
自古飞簪说俊游,一官难道减风流。
深灯夜雨宜残局,浅草春风恣蹴毬。
杨柳花飞还顾渚,箬酒苕鱼须判汝。
兴剧书成舞笑人,狂来画出挑心女。
仍闻宾从日纷纭,会自离披一送君。
却笑唐生同日贬,一时臧榖竟何云。

按,徐朔方笺谓汤显祖此诗“作于万历十三年(1585)乙酉三月,在南京太长博士任。三十六岁。……臧懋循字晋叔,长兴人。官南京国子监博士。每出必以棋局、蹴毬系于车后。又与所欢小史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中白简罢官。见《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参看前诗《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


(明)谢在杭   著


令人欣慰的是,原来,在《小草斋集》中,我们不只看到谢氏和臧氏来往密切,而且和屠隆私交甚洽,还屡次要屠隆为自己作《谢在杭诗序》。
请看谢氏为屠隆写的诗:
1、《感旧篇十首 屠仪部纬真》(《小草斋集》701页):

 威凤起东海,文采耀南溟。
一朝铩其羽,悲栖随浮萍。
屠君俶亻黨士,意气高秋冥。
长策箠一世,鸿音轰雷霆。
蓦闯作者室,直与古人並。
礼法不自束,蓬心甘飘零。
老来益愤世,白眼无时青。
虽复耽禅寂,贪嗔殊未宁。
晏婴既不逢,湘潭独为醒。
悲哉广陵散,寥寥谁复听?

按,这是《感旧篇十首》的第一首!可见屠隆在谢氏心目中的地位。而且把屠文比作“广陵散”。 

2、《怀屠纬真》(同上801页):

吴山木落未落时,意气相逢两不疑。
白练乱飞银弗律,流黄倒泻金屈巵。
別來屢換庭前柳,世事悠悠同敝帚。
五湖逐臣未挂冠,四明狂客空搔首。
问君拓落向何处?逃禅踪迹应无住。
起色曾观枚叔涛,冥怀还吊英台墓。
相思相望三千里,梦魂夜度西陵水。
未知双剑合何年,目极云霄气犹紫。

按,开头“意气相逢两不疑”写了他们两人的相知相投的深心契合。“起色曾观枚叔涛”,是把屠隆的杰作比作枚叔的《七发》。
这和《怀臧晋叔》(851页) “昔我过吴山,痁疥困床第。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所述一致,很可能都指读《金瓶梅》抄本(如何解读详见下文)。
这又和袁中郎《与董思白》信中所说“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乘《七发》多矣”如出一辙。
袁中郎以《七发》喻指《金瓶梅》,又见袁中郎《锦帆集·陶石篑兄弟远来见访,诗以别之》(万历二十四年九月):
“一番铜铁语,万仞箭锋机。病得发而减,客以乐忘疲。”(引自周钧韬1987,4页)。
这里“病得发而减”的“发”也是指《七发》,就是《金瓶梅》。

3、《秋日屠纬真、黄白仲、郑翰卿、震卿见过吴山署中,时屠、黄二君持斋》(同上1078页):

芙蓉花尽雁初还,客里相逢蹔鲜颜。
满座词人皆楚调,一尊秋色对吴山。
高谈只合长坚垒,佞佛何须学闭关。
欲向沧州结同社,白云深处弄潺湲。

4、《吴山晚望寄屠纬真》(同上1082页):

 一片秋山带晚霞,六陵宫树半栖鸦。
风传暮柝三千戍,月照寒砧十万家。
野寺佛灯燃贝叶,隔江渔火隐芦花。
相思已负东篱约,空向清尊惜岁华。

按,这第3、第4首诗分别写于谢氏被谤即将调离吴兴徙治东昌的丙申(1596)、丁酉(1597)两年(写作时间的确定见下文)。谢在杭和屠隆的交往,看起来不算多,但是交情深,不比一般。是在危难时节相互的倾诉。

(明)谢在杭  著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版)


再看屠隆对谢氏的交情:
5、屠隆为谢在杭《下菰集》作序。
谢氏《下菰集》是湖州司理期间所作(移官东昌期间有《居东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别集类》载:
“《下菰集》六卷  明谢肇淛撰。……此编首有万历丁酉东海友人屠隆纬真序文,……卷一首题东海屠隆阅,卷二首题东海臧懋循选”(引自《小草斋集》1466-1467页)。
可见屠隆在谢氏心目中的地位更高于重于臧晋叔。“万历丁酉”1597年,谢氏还在湖州司理任上。
6、屠隆为谢氏作《谢在杭诗序》。
屠隆作序(全文见文末附录),是受谢氏多次嘱咐:“在杭别后,使使以诗序见属”、还记“在杭数以诗责逋”(《小草斋集》1449页)。
《序》中屠隆描写了他们之间的倾心交谈:
  ……不佞向慕谢君,往年尝赋诗四章,将讯之吴兴。寻如金阊,藁为云间人篡去,不得达。
又一岁而晤在杭虎林酒鐺茶鼎,不律如意,相得甚欢。不佞酒中戏语在杭:
“五霸桓文为盛,降而秦穆、楚庄,渐以萎薾,再降而卑之乎,吴子欲承一时之乏,妄规此物,踉跄黄池之上,卒为天下笑。不佞与弇州、新都交臂接轸,则亦惟是邾、莒、滕、薛之奉齐、楚、秦、晋尔。
自两公即世,此物漫无所属。而海内操觚如云,亡弗张目扼擥,起而争之。世有虞于不佞者,极口而訾,极力而挤,若惟恐不佞之一旦氂弧以登,如目之有瞖,必去而后快。
不佞轩渠,我其鵷雏耶?腐鼠此物久,而鴟尙吓我。且桓文既没,余岂不度而为吴子哉?余且跳而托于团焦净业矣。
以故遇世之嗜古而操深心者,急名而鼓盛气者,才望既久而势可幾者,人地未至而力可副者,余必长跽奉此物进之。
力副而势幾,则在杭其人。所为峭蒨秀伟,轩轩亭亭,斯登坛之器,白仲之人伦鉴不爽也。……”(同上1448-1449页)

写到这里,我对于谢氏为哪位至交写《金瓶梅跋》的认识有了大的进展。
原来我从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本《小草斋文集》二十四卷看到《王孤云避暑图跋》,看到谢氏和臧氏的密切关系非同一般。
但是我没能比较谢氏和别的朋友的交情。
十九年后我利用《小草斋》2009年点校出版的有利条件,把谢氏臧氏的交往和谢氏屠隆的交往比较了一下,终于看到了谢氏和屠隆的更深度的交情。
至少,在谢氏湖州司理任上1592-1598这段时间,谢氏和屠隆的相互赏识是别人所不及的。


绘画·明代才子屠龙与友人


虽然,谢氏《怀臧晋叔》诗(851页)写了“昔我过吴山,痁疥困床笫。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其中“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我们可以理解为:
1)得亏你臧氏写了金瓶梅传奇我才能如同读了《七发》般病情好转;
2)臧氏给谢氏传阅了金瓶梅传奇而病情好转。
当然,臧氏作为金瓶梅传阅圈中人在此首次暴露,可以确认无疑。
但如果比较谢氏给屠隆诗中说的“起色曾观枚叔涛,冥怀还吊英台墓”来,就有明显的不同。
这里只有一种理解:
屠隆写的可和枚乘《七发》比美的作品让我病情好转。所以屠隆作为金瓶梅传抄时期谢氏的第一至交,是显而易见的。
再加上谢氏嘱咐屠隆作《谢在杭诗序》,《下菰集》卷一题“屠隆阅”等,就更明白无疑了。

2、谢氏《金瓶梅跋》和廿公跋比较
在追踪《金瓶梅跋》为谁而作同时,我发现廿公的《金瓶梅》跋文和谢氏的《金瓶梅跋》,除了繁简不同外,意思和用语基本相同。请看:
廿公跋“世庙时一钜公”,即谢氏跋“永陵中有金吾戚里”。
廿公跋“曲尽人间丑态”,即谢氏跋“势利交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
廿公跋“先师不删郑卫之旨”,即谢氏跋“溱洧之音,圣人不删”。“郑卫”和“溱洧”,声音相通假,所指也一事。
廿公跋“不知者竟目为淫书”,即谢氏跋“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
可见,廿公跋是从谢氏跋删简而来,如果不是谢氏亲手删定,也一定是谢氏的至交代笔删定。
所以,“廿公”和谢在杭关系极大,也许就是同一个人。

3、 谢氏《金瓶梅跋》是金书写于嘉靖年间这种说法的始作俑者
谢氏《金瓶梅跋》开头第一句就是:

“金瓶梅一书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奓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採扌庶日逐行事,彙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

这第一句话,就把作者隐匿去,把时代提前到前朝嘉靖。虽然透露《金瓶梅》成书消息的第一人是袁中郎《与董思白》(1596),但对作者、时代首先定调的是谢氏。
之后同时代人口径一致,共设迷阵。如:
沈德符《万历野獲编》卷25“金瓶梅”条谓“闻此为嘉靖大名士手笔”
屠本畯《山林经济籍》谓“《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相传嘉靖时,……。”
袁中道《游居杮录》谓“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 信奉“嘉靖说”的学者,都是因为相信这些说法而致。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4、谢氏《金瓶梅跋》谓自己是金书的最后“厘正”、辑成者
谢氏《金瓶梅跋》谓自己是金书的最后“厘正”、辑成者,以此担当责任,并拉进袁中郎作为陪衬。
谢氏《金瓶梅跋》最后说到:

 此书向无镂板,钞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城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
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

谢氏跋这段文字是自告奋勇起来坦承自己“厘正”、辑成的责任,显然是为保护作者,和他共同担当责任,并且拉进袁中郎作陪衬。
可见谢氏对《金瓶梅》作者的深情厚谊。不能想象,谢氏对一个不相识、不熟悉、不知根知底的人会有这番深情。
“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这话,一方面拉进袁中郎作陪衬,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本人对“金瓶梅”的赞赏。

5、谢氏《金瓶梅跋》“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句解读
谢氏《金瓶梅跋》中最后一句是“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
这句大家都明白是指袁中郎《与董思白》的信中所说,即1596年袁氏卧病读《金瓶梅》赞为“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现在看来,我们还要注意一下这个“亦”字含义。
“亦”者“也”也,和前者同样的意思。
那么,这个前者是谁呢?就是谢在杭自己。
谢氏《怀臧晋叔》诗(《小草斋集》851页): “昔我过吴山,痁疥困床第。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
“昔我过吴山”,就是万历壬辰1582年谢氏上任湖州司理期间(黄霖提出《金瓶梅》写作开始于1582年前后!)。
所以谢氏是第一个卧病“读传奇”,把《金瓶梅》视作《七发》的帐中物。


 《金瓶梅词话》  万历本


6、谢氏《金瓶梅跋》写于何时,撤于何时
谢氏《金瓶梅跋》是为付梓而作,写作时间当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袁中郎《与董思白》信后不久。
谢氏写《金瓶梅跋》不是心血来潮写着玩儿,是一件要紧事,是非他不能办的事。
我们今天一般书稿的序或跋也都在最后写成,甚至在付印之前才赶出。所以我们可以想象,这《金瓶梅》抄本传抄之时,也是谢跋写作之时。
从跋文最后“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这句话来看,就是指1596年袁氏卧病读《金瓶梅》赞为“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这事。
另外,从日本尊经阁文库《小草斋文集》的编排看,把《金瓶梅跋》收在第二十四卷和《王孤云避暑图跋》放在同一卷,
而《王孤云避暑图跋》27页上至下,写万历丙申1596年事(参上文),《金瓶梅跋》是30页下至31页下,略晚于《王孤云避暑图跋》。
200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的《小草斋集》中据江西省图书馆藏天启刻本的《小草斋文集》二十四卷排印本,《王孤云避暑图跋》在514页,《金瓶梅跋》在517页。
虽然点校者未能看到尊经阁本,但从排列次序看是基本一致。
也就是说,和1596年袁中郎《与董思白》信后不久可相印证。
黄霖先生提出“当写于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或之后”;有的认为,谢跋写于1616-1618年间,有的据《小草斋文集》叶向高序“作于天启丙寅(1626)”,就更晚了。
最后,从敢于担当的谢氏《金瓶梅跋》一变而为《廿公跋》,究竟何时撤去《金瓶梅跋》?为了什么?我们只能找寻一些蛛丝马迹。
据陈庆元《谢肇淛年表》所记,谢氏1592-1596年任湖州司理,期间写了《吴兴竹枝词》十首、《吴兴后竹枝词》四首(《小草斋文集》二十七卷)。
这些竹枝词为吴兴守所谤,调为东昌司理。
《谢肇淛年表》24-25页载:徐火勃《榕阴新检》:
“在杭作《吴兴竹枝词》十数首……太守闻之,不悦。时当计吏,遂阴中之,调为东昌司理。”(卷十六《诗话》引《竹窗杂录》“诗调司理”条)。
秋,屠隆等去谢氏署中,当时屠隆已经信佛持斋,见《小草斋集》1078页《秋日屠纬真、黄白仲、郑翰卿、震卿见过吴山署中,时屠、黄二君持斋》。屠隆等一定得知消息而去慰问。
第二年丁酉(1097年),谢氏又作《吴山晚望寄屠纬真》(同上1082页),因为此诗排列在《丁酉迎春》(1079页)之后,而在《戊戌元日舟中》(1082页)之前,可以确定此诗写于丁酉年秋。
《戊戌元日舟中》之后1083页则载《得报徙治留别同志》“二月风波一叶舟,翟门客散暮云愁”。
于是1598年春即离开吴兴去苏州、真州等地,见《戊戌仲春望后五日发吴兴》(同上1083页),接着和友人游虎丘、到寒山寺、避地真州等。

我们还注意到,丙申(1596)冬,友人来报坏消息,见《猛虎行寄吴翁晋》 有引(2009年版《小草斋集》656-657页):

丙申冬,余行部至孝丰,翁晋侵晨来谒,道为虎所困,从者救之,获免。赋此唁之。
猛虎欲啮人,不避贤与豪。夫子隐明德,胡为在蓬蒿?穷冬风怒悽,陰谷於菟號。
 意不在狐兔,豈嗜碪中臊?自顧雞肋涼,寜足充老饕?鼠肝与虫臂,安能去子逃?
 甯戚困飯牛,彌明亦搏獒。豺狼當道行,孤鳳哀嗷嗷。天運尔何知?耽耽求其曹。
拔剑裂山石,别有黄公刀。驱尔渡河去,苍生看建櫜。

显然,这个坏消息说的“猛虎欲啮人”,并非真是“虎啮人”,而是可怕的倒霉事,就是被谤而调离吴兴。
这就是《谢肇淛年表》25页所记,“万历二十六年戊戌(1598)三十二岁……夏、秋,以谗解任,避地真州,与臧懋循、袁中道等游。”也见于谢氏《小草斋集》174页《重游天宁寺记》: 

余自吴兴避地江上,每至炎高欠,辄移枕簟就树下,箕踞散髮,赤日蔽亏,涼颸徐引。
维时四方同调之士响应云集,自臧晋叔、而小修而下无虑数十人,……月上钟鸣,然后袒跣行歌,规休其所。
旦复集,以为常,三有月余。穷快心意,耳内风生,鼻端火出,每念此乐都忘老死。
逮乎秋半,小修北游,晋叔南迁,余偕于楚为天都之行,于是一时同游飘零略尽。……附同游姓名于后志感也:臧国博懋循,吴兴人;袁太学中道,荆南人;……

笔者冒昧揣测,谢氏受此打击,不得不龟缩收敛以保护自己。
这就是《金瓶梅跋》改为《廿公跋》、《金瓶梅跋》从《小草斋文集》中撤销的可能线索。


黄 霖      著



三、 浙江吴语的流露



沈德符《万历野獲编》卷25“金瓶梅”条谓:

“原本实少53回至57回,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穿,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大名士手笔,……”

笔者读来,沈氏这段重点在“闻此为嘉靖大名士手笔”,这是为谢氏《金瓶梅跋》“永陵”嘉靖朝说法的附和、宣扬。是同时代人共设迷阵、误导读者的手法。
“时作吴语”如何看待?
这五回固然有吴语不时流露,确实多为苏沪吴语,我在1995年会上的论文就是举例来回应韩南先生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但其他九十五回同样是“时作吴语”,若说沈氏没有发觉可以理解,但论断欠公允可能别有隐情。
笔者以为,沈氏浙江秀水人,我们今天看他是地道吴人。
他把“时作吴语”看作“肤浅鄙俚”,既可以看作标榜了他自己不作吴语而高雅,也可以看作是当时的一种地域门户之见。
我们在浙江吴兴人臧晋叔那里也见到这类口气。臧氏《负苞堂集》68页《与吴允兆书》:“顾于吴下士,无所许可。……吴下士咸侧目我两人也。”
吴允兆,字梦阳,归安(今吴兴)人,和臧氏同郡。沈氏虽是大文人、大名士,他对方言的了解毕竟有限。
他可以有意识地不写方言而用通语,但无意之间不可能没有方言口语的流露。
《金瓶梅》抄本流传的圈中人也以浙江文人居多数:
如沈德符(嘉兴)、屠本畯(宁波)、谢在杭(杭州)、李日华(嘉兴)、薛冈(宁波)、张岱(川籍迁居浙江山阳)等。

《汉语方言大词典》

许宝华  宫田一郎  编


现代吴语的研究表明,江浙吴语大致可再分为南部吴语和北部吴语(专业术语),简言之,就是浙江吴语和苏沪吴语。
宁波话和苏州话上海话有所不同,大家一定有所听闻,“宁和苏州人吵相骂,不和宁波人搭白话(打招呼闲聊意)”。
杭州话语音更是和苏沪吴语口语不同,苏沪一带过去的读书音,都以杭音为标准。
而且,浙江很多日常用语,包括粗俗语,确实和苏沪一带不同。徐先生在《<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质疑》文中说到,“《金瓶梅》全书中却找不出屠隆家乡所独有的任何方言词汇”。
语言是交际工具,是文化载体,我们方言学界常说说方言词语“说有容易说无难”,只有一处独有的词语,又要写到笔端,不太现实吧。
所谓方言就是一方一地区之言。
《金瓶梅》书中流露的宁波话、杭州话、温州话等浙江吴语,有的通用地区小一些,有的通用地区范围大一些。
当然,我们讨论《金瓶梅》的语言必须和书中描述的生活场景、吃喝拉撒等生活习惯等整个大环境都要联系起来,要综合地观察和考虑。
例如“金华酒”、“鲥鱼”、“厨下(厨房)”、“瓯儿(碗)”、“拔步床”、“烧库(给死人烧化纸扎)”、“马桶”(日常用具,而非作为陪嫁而用)等,都是江浙地区日常生活的写照,这里不再重复。
徐先生在《<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质疑之二》又说到,《金瓶梅》“以‘呵’代‘喝’”所以就是北方话。
其实,我想在此分析解释一下。
“呵”是俗用多音字,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3册254页“呵”有读同“喝”、读同“哈”、读同“科”、读同“啊”等;
《现代汉语词典》规范读音可读“he#A#A@A&A$ ªA(轻声)”等多个音。


《宁波方言词典》


苏沪吴语和浙江吴语“喝”用于吆喝、喝斥;饮用时多用“吃”,也用“呷(音同瞎)”,特别要注意的是,苏沪一带“呷”读入声,
金华、温州一带“呷”失落入声变同舒声,金华并入阴去,音同“花”的阴去调,温州音音同“哈”的曲折调(写作“合欠”)。请看:
《金华方言词典》71页:【呷】喝:侬酒~去| 侬茶~口起你先喝口水
《温州方言词典》123页:【合欠】喝;饮:~茶| ~酒……||广韵洽韵呼洽切:“合欠尝”
笔者以为,《金瓶梅》作者用“呵”正是用来区别于用作吆喝的“喝”。51回8页下“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去了。”
这个“喝啰”就是吆喝、喊叫的意思。我们看到,就在《金瓶梅》50回,就既有“呵”:
每人呵了一瓯子茶(8页上11行),又有“呷”:“取过一口茶来呷了一口冷茶”(10页下10行);
其他多数都用“吃”(少数用“饮”):
摆茶与他吃(1页下4行)
有南烧酒买他一瓶来我吃(2页下至3页上)
要吃南烧酒(3页上1行)
收拾吃酒(3页上5行)
自家吃酒(3页下1行)
正饮酒(3页下7行)
躲在这里吃酒儿(3页下10行)
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4页上至下)
于是吃了酒(4页下4行)
又让琴童吃酒……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4页下9行至10行)
我和应二哥吃酒来(9页下2行)
你今日那里吃了酒,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10页上7行)

我得说,如此频频用“吃”(“饮”一例),动词用“筛(~酒:斟酒)”,饮具用“瓯子”,这些明明白白都是浙江吴语。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



下面再举几个例子如“驮、驼”、“拍、𤖼、扌扉、石扉”、“颓、腿”说说。

1、驮
(1)  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薛嫂驼盘子出门。(7回4页上,日本大安株式会社1963年影印本。以下所引同此版本)
(2)  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着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54回10页上至下)
这个“驼”就是拿的意思,不是背负。用于浙江吴语,如宁波、金华、温州、温岭、杭州、富阳等地。
 宁波话(写作“驮、佗”等):
《宁波方言词典》178页:【驮】拿:~东西|~来~去||集韵平声戈韵唐何切:马负物【驮到来】到手。(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2349页)Œ拿;取:陈训正《甬谚名谓籀记》:“今俗以手取物曰~”(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2756页)
金华话:《金华方言词典》101页:【Œ拿:~东西|~的动|~出来……
温州话:【驮转】拿回来:雨伞借去不~,害我打雨。(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2349页)
温岭话:【驮被】拿被。(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2349页)
杭州话:《杭州方言词典》128页:【驮】拿,用手或其他方式抓住、搬动(东西):格本书请你~拨我

2、 拍、𤖼、扌扉、石扉
苏沪一带分擘开用“擘”音同“百”),不送气音;拍打用“拍”送气音,两者绝不相混。
而宁波、杭州、金华、温州等地,都读为送气音,字写作“𤖼”,音同“”:
1.《杭州方言词典》(鲍士杰)273页(考虑多数不搞方言,故音标从略):
𤖼分开:拨橘子~开|| 广韵陌韵普伯切:“𤖼破物也”
𤖼手𤖼脚叉开手脚,分别作八字形:你走起路来~的| ~ 睏
2.《宁波方言词典》(汤珍珠、陈忠敏、吴新贤)297-298页:
𤖼Œ用手撕物使裂开:~鳗鲞| 书~腐口雷 分开;叉开:侬手骨~勒介开,我写字地方也呒没口雷|走路~脚
𤖼脚走路时两腿向外分开的行走姿态
𤖼脚裤】开裆裤
𤖼脚癞施宁波人称蛙类为癞施,𤖼脚癞施指称走路时两腿向外分开的人
𤖼一字臀部着地,两腿前后或左右分开呈一字形
3.《金华方言词典》(曹志耘)80页:
𤖼】用手把东西分开
 4.《温州方言词典》(游汝杰、杨乾明)81页:
𤖼Œ(两腿)分开:脚恁~开,难束见用手分开或折断东西:逮粉笔~做两段
𤖼脚X形腿,多因佝偻病而形成的一种腿部畸形
𤖼腿】劈叉

上述杭州、宁波、金华、温州不止“拍、𤖼”都同音,而且温州已经失落入声尾,读同舒声“派”都同音。
我们还要指出,“拍”的“拍打”义到处都说,尤以福建说得最频,如“拍电话”、“拍针(打针)”、“拍胎(打胎)”、“拍铁(打铁)”等;
动物交合也说“拍”:拍对(厦门“动物交尾”)、拍奸(福建莆田“禽类交配”)、拍种(厦门等地动物“配种”)。
引自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3237-3240页)。

《汉语概说》

【美】罗杰瑞 著    张惠英译



“扌扉、石扉”两字是《金瓶梅》作者所用字,古字书韵书所无。
我在1985年第一篇“金学”文章中对《金瓶梅》的 “扌扉、石扉”认为是“拍”的同音异写,还明确提出“主要是浙江地区吴语”。
三十年来,汉语方言调查和方言词典编纂的蓬勃发展,使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口语资料。
“扌扉、石扉”之用作褻词,和闽地动物交合可能也有关系,这或许和闽人而生于杭州的谢在杭《金瓶梅跋》自认的“厘正”有某种瓜葛。

3. 颓、腿
《金瓶梅词话》中,常用“管你(我、俺每、咱每、人)腿事”来表示“和……有什么相干”的意思。
这个“腿”又指什么呢?例如(据1963年大安株式会社影印本):
1.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202页下)
2.琴童道,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去了。(318页下)
3.(平安道)他强自进来坐着,不亏了,管我腿事,打我?(3511页下)
4.(伯爵道)随你这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子不打,管我腿事。(427页下)
5.春梅道,恠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每腿事。(7514页上)
6.(经济道)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974页下至5页上)
7.那怕吴典恩打着小厮,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寻分上,想着他昔日好情儿。(979页上)
作詈词用的“腿事”、“大腿事”,在《金瓶梅词话》中,有时还作“弔脚儿事”、“𣬼事”。
例如:
8.(金莲道)那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弔脚儿事。(359页上)
按,“管人弔脚儿事”也是与人有什么相干的意思。
9.(金莲道)教他人拏我惹气,骂我,管我𣬼事。(46回7页下)

张惠英等   著



到此可以清楚,《金瓶梅词话》中詈语“腿事、大腿事、弔脚儿事”,正和“𣬼事”相对应。
𣬼”是“屄”的俗写。
这个“腿、大腿”并非指腿脚的腿,而是作为“颓”的音近字,指的是男阴。
“弔脚儿”则是“腿”的代用语。
今上海崇明话,和人没什么相干的说法有“关我何事”、“关我卵事”、“关我屁事”这些说法。从词语的结构和意思都相像。
《金瓶梅词话》作者爱玩文字游戏,不只用“腿”来谐“颓”,还进一步,用“下截、下半截”来暗指男阴。
例如:
10.(西门庆道)那蒋太医贼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18回11页上)
按,“咬下他下截”,相当于王婆骂鄆哥是“含鸟小猴狲”的“含鸟”,相当于苏沪一带的“咬卵”。所以,这“下截”又是“腿”的引申,还是暗指男阴。
11.玳安道,俺家那大揉厮狗好不利害,倒没的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二十四回9页下)
按,“下半截撕下来”就是“扯蛋”、“含鸟”意。所以下文紧接着应伯爵就骂玳安儿是“小狗骨秃儿,你伤的我好”。

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五589页谓:“颓,詈词,恶劣之义,不限于颓丧义。”
张相从词曲用语知道“驴颓”的“颓”指牲畜雄性器官,但詈词和驴颓的因果关系不明确,所以最后590页发出疑问:

“然则因颓有恶劣义,始以名驴屌、马屌欤?抑即由驴屌、马屌之名而引申为恶劣义欤?无从而知也。”

原来,张相杭州人士,熟悉书面文献资料,不太注意周围方言。不妨比较一下浙江永嘉人王季思的注释。
王季思(1906-1996,浙江永嘉人)注《西厢记》123页“颓天”:

“颓即谓阳具,故以为詈辞,今浙东方言尚然。”

可惜的是,修订本《辞源》,还有《汉语大词典》都未予吸取。
方言的挖掘就是汉语史资料的丰富,就是汉语史研究的深入,我们会看得越来越清楚。
郑张尙芳《温州音系》(1964)一文注(57页)指出:“俗说男阴为颓,常用为骂詈语(像北方人说‘鸟’)。”
游汝杰、杨乾明《温州方言词典》242页:
Œ(人和兽类的阴茎,特指人的阴茎詈词:你个~|你~人~犟个
颓浆精液
颓人脓包,无用的人

《温州方言音韵》


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19996598页就明确指出:
x男性生殖器;屌。浙江温州。元马致远《耍孩儿·借马》:“有汗时休去檐下拴,渲时休教侵着颓”。元关汉卿《救风尘》一折:“就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
颓丁很小的。浙江苍南金乡:苹果结起颓丁样大 | 颓丁大的石头不当用的
颓司恶劣。浙江苍南金乡:颓司的天 |颓司的病
颓相恶劣可憎的神情。浙江苍南金乡:那种颓相谁也看不牢看不下去
所以《金瓶梅词话》“管你腿事”中的“腿”是“颓”的谐音,是从元曲、明杂剧中“颓、腿”的用法一直沿用并演化而致。
而“颓”指男性器官的方言背景则是温州地区方言,从王季思注《西厢记》开始,已经指出这点了。
由于过去方言的实际调查比较滞后,或者对已经发现的方言资料注意不够,致使张相这样的大学者为之困惑。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方言的调查研究蓬勃开展,方言志、方言词典得以不断出版,相信我们的视野就会越来越开阔,“金学”研究、汉语史研究一定会随之有所进展。


本文作者   张惠英教授











附  录


屠隆《谢在杭诗序》(引自江中柱点校本谢在杭《小草斋集》1448-1449页):

    黄白仲与予抵掌海内词人,遂及闽士,而指屈在杭:


“谢君才横绝一世,早岁登坛,所称诗峭蒨秀伟,卓然成家。为人轩轩霞举,亭亭物表,趾高视卑,冲襟可挹。且薄收效于三事而后殚力于千秋。异日者与子东面而争牛耳之盟,必夫夫也。”


不佞逡巡避席曰:


“主世余雅知在杭。夫闽山水秀甲齐州,灵爽之气,蜿蟺磅魄,尽发此时。方来之儁,云蒸泉涌,先后通名字不佞者无虑数十家,削牍有至万余言者。洞目马戒心,观听于是为巨。要以闽中白眉则首推在杭,亦犹海错之推西施乳,荔支之推陈紫、江绿,而山川之推武夷、九漈也。”


不佞向慕谢君,往年尝赋诗四章,将讯之吴兴。

寻如金阊,藁为云间人篡去,不得达。又一岁而晤在杭虎林,酒鐺茶鼎,不律如意,相得甚欢。

不佞酒中戏语在杭:


“五霸桓文为盛,降而秦穆、楚庄,渐以萎薾,再降而卑之乎,吴子欲承一时之乏,妄规此物,踉跄黄池之上,卒为天下笑。

不佞与弇州、新都交臂接轸,则亦惟是邾、莒、滕、薛之奉齐、楚、秦、晋尔。

自两公即世,此物漫无所属。而海内操觚如云,亡弗张目扼擥,起而争之。

世有虞于不佞者,极口而訾,极力而挤,若惟恐不佞之一旦氂弧以登,如目之有瞖,必去而后快。

不佞轩渠,我其鵷雏耶?腐鼠此物久,而鴟尙吓我。且桓文既没,余岂不度而为吴子哉?

余且跳而托于团焦净业矣。

以故遇世之嗜古而操深心者,急名而鼓盛气者,才望既久而势可幾者,人地未至而力可副者,余必长跽奉此物进之。

力副而势幾,则在杭其人。所为峭蒨秀伟,轩轩亭亭,斯登坛之器,白仲之人伦鉴不爽也。”


在杭别后,使使以诗序见属,余业撰一首贻之。使者乃为殷豫章,浮沉又不达,而故草又寻逸去。

在杭数以诗责逋,会余奉大讳,毁甚,不能搦管。

居一岁而始为句,当则不能举旧作一语,遂更著成篇,工拙不可知,大都视旧作加详焉。

两纂著而两不达,豈亦有数耶?不佞近论诗,如琅王邪、历下,有才力而寡性情,務声调而乏自得。

由两公为政,士争趋之成风,风人之旨殆尽。

必也取三谢之清苍救六朝之浮靡,采王、孟之简淡济李、杜之沉雄,令天真与奇藻並烂,名言与劲气相宣,斯其极,则妙境哉!在杭辨此审矣。

不佞性疏而轻名根,应世诗文,无论多至洋洋纚纚千万言,寡至寂寥数语,往往援笔矢口,布之通都,工拙唯命。

近以学道,戒绮妄,疏笔研,人购之未尝不应,愈援笔矢口,了不经意。

其以夫夫才尽而舍旃,幸甚。盖不能峻龙门拒人,又不能苦心竭力而与海内争此物,则亦惟名根轻。故为语操觚诸君子,无复以腐鼠吓我哉!余之衔璧舆櫬久矣。




 









引用书目

鲍士杰  1998  杭州方言词典  江苏教育出版社

曹志耘 1996  金华方言词典  江苏教育出版社

陈庆元 2009  谢肇淛年表  《闽江学院学报》30卷第1期

黄  霖  1989  金瓶梅考论  辽宁人民出版社

黄  霖  2008  金瓶梅讲演录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罗竹风  1990  汉语大词典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马泰来 1980  谢在杭的《金瓶梅跋》  《中华文史论丛》第4辑

汤显祖  1973  汤显祖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

汤珍珠、陈忠敏、吴新贤  1997  宁波方言词典  江苏教育出版社

王实甫 1958  西厢记  古典文学出版社

魏子云主编 1987  金瓶梅研究资料汇编(上编)  天一出版社

谢肇淛著 江中柱点校 2009  小草斋集  福建人民出版社

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  汉语方言大词典  中华书局

臧晋叔  1936  元曲选 世界书局

臧晋叔 1958  负苞堂集  古典文学出版社

郑张尙芳  1964   温州音系 《中国语文》1964年第1期

张惠英 1993  金瓶梅俚俗难词解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张惠英 1997 《金瓶梅》研究中的中美交流——谈我和“金学”研究 载刘海平编《中美文化的互动与关联——中国哈佛-燕京学者第一届学术研讨会论文选编》1-23页,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张  相  1971  诗词曲语词汇释  中华书局

周钧韬  1987  金瓶梅新探  百花文艺出版社









文章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选自《2014(兰陵)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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