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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 键:​重读的愉悦 ——《软红尘:金瓶梅与中晚明世情》跋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2020新岁第一天,晨起读张双棣先生校释的《淮南子》。

那时的我对“新冠病毒”毫无意识,居住在京北昌平一个小山村,读书写作,享受退休后的闲暇时光,也为早年失学造成的“知识留白”补点儿课。

而读至<说山训>“将军不敢骑白马”句,不禁霍然一惊!

长期研治古典戏曲小说的经历,脑子里留下很深的白马将军形象,那银盔银甲、白马白袍的勃勃英姿,尤其是常山赵子龙在长坂坡的杀进杀出,怎么竟会有“不敢”一说呢?


绘画 · 白马将军


一个疑问产生了,接下来自然是沉思反省,是捋着线头追索,翻检各种相关典籍,年节间在魏崇新兄府上小酌,也乘机请益切磋,
写成一篇《白马意象论——兼议古典文学中战争书写的反智化倾向》,对古典小说戏曲追求极致的传奇笔法,对于生活本真、史籍记载与文学创作的差异化,
进而对古典文学中有些作品将残酷战争等同儿戏,以类乎市井角力的程式化表演,遮蔽古人深邃的军事思想等等弊端,做了一些思考。
文中引用了《三国演义》《西厢记》的例子,亦专有一节谈到《金瓶梅》——西门庆也有一匹白马,也爱骑着白马在街上摇摆。
就为了那短短一小节文字,又把这部大书几乎翻了个底儿掉。


万历本《金瓶梅词话》


纳博科夫说:“只有重读才是真正的阅读。”略觉偏执,但在道理上极是。
根据个人的读书经历,我想说:对于那些内蕴丰厚的经典著作,每一遍细读,都能获得新的认知和愉悦。
以《金瓶梅词话》为例,我与白维国兄一起做过校注,后来个人为全书作过评点,中间还想编一本专书辞典,已经弄不清读的遍数,也弄不清这种带着目标(功利性)的点校注评算不算真正的阅读。
为作家社搞“评点本”时,我刚调到中国文化报,编务繁杂,是以起了个“双舸榭”的室号,自谑是脚踏两只船也。
而2010年再调至国家清史办,一头扎进清代典籍的浩瀚文卷中,学术兴趣大转移,不光较少细读《金瓶梅》,连相关的学术会议也远离了。
退休后专注于掘发黑龙江的史料,应邀在《三联生活周刊》上开设有关中俄东段边界的专栏,一晃又是两度春秋。
喜欢这个刊物,几位有操守和社会责任感的带头人,一帮朝气蓬勃的男孩女孩,做得认真且大不易。


卜 键     著


主编李鸿谷曾多次说起,也约来负责“中读”的俞力莎晤面,希望我能讲一下《金瓶梅》,皆以文债太多推却。
孰知去年春间,一个海棠盛开的日子,力莎带着团队中的几个编辑到我的山中小院来了。
力莎在北大读书时入山鹰社,参加过世界上不少马拉松赛事,文静而沉毅,讲座的事也随之敲定。
此前曾听王蒙先生说开坛讲书之趣:晨起锻炼后,打开录音机,以“我是王蒙”开头,每讲约二十分钟,一次录四讲,可供播放两周,略不影响日常的写作。
先生历来举重若轻,事务繁多而穿插得宜,可艳羡而难以仿效。
我在一开始也是列个提纲,试图即兴发挥,但总是跑偏或打磕巴,只好提前准备讲稿。
而“中读”的小组通常三人,一人录制,一人核稿,一人记录。
负责这个项目的叫傅婷婷,其他有李响、李南希、金寒芽,最后还来了一位实习生王佳音。
她们会谛听,会以眼神或竖起大拇指鼓励,也会在暂停时说:“老师,刚才有个字您读得不对吧”……就这样每周一次远远从市区来到山里,几乎持续了整个夏天。


卜 键    著


伴随着这次开讲,我又一次重读了《金瓶梅词话》。
请原谅我在说到这部书时大多带有“词话”二字,皆因个人对此版本情有独钟,较少去研读比对其它版本。
我也拜读与参考了近年出版的一些研究著作,如涉及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中“瑞香花”的一段,就借鉴了扬之水的学术成果,恰是自己原先所忽略的。“
词话本”的驳杂、粗疏和随处可见的错讹,历来已为人抉剔疵议;而其内容的深邃精警、文字的无工之工、人物的穷极世态,还期待于深入细读与体悟。
当然不是每一本书都值得重读,但《金瓶梅词话》值得。
看到迟子建出了一部新作《烟火漫卷》,尚未获读,已从书名感觉到一种活色生香,而《金瓶梅词话》应该是欲望漫溢。
心平气和地去读吧,你会在情欲物欲恣肆流淌的画面上,看到道德与智慧的微光,会得到一次灵魂的荡涤,而最终会获得审美的愉悦。


卜 键    著


也要感谢三联周刊将这个专栏纳入出版规划,感谢负责图书推广的段珩付出的辛劳——她整理汇纂了各次讲稿,在年假期间仍不忘与我反复沟通。
此书得以与陕西人民出版社合作,对我来说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该社社长惠西平乃多年挚交,曾邀我撰写《国之大臣——王鼎与嘉道两朝政治》一书,由关宁和韩琳担任责编,留下美好记忆。
这个讲座播出之初,韩琳即联系希望获得出版权,我答应与三联沟通。至岁杪,西平老弟台归隐林下,偕接掌社务的宋亚平总编辑来京,韩琳等随行,席间告知此事已成,大家都很高兴,多喝了两杯。
对书名颇费斟酌,最后确定了“软红尘”三字,是采纳妻子悦苓的意见。
其是红尘的加强版,也被简为“软尘”,以纷扬的尘土喻京师繁华,喻市井喧嚣,亦喻个体生命的绚烂与匆迫、微末和丰饶。
鸦片战争期间有一本薄薄的《软尘私议》,据说乃流放伊犁的林则徐辑成,记述英军侵华时的京师百态,笙歌依旧哦,与《金瓶梅》卷末宋朝沦亡前夕的情形相仿佛。
那是一种极纤细的俗世尘埃,迷蒙亦复通透,具有着又超越了某时代之特性,纷纷扬扬地飘飞过许多王朝,宋耶—明耶—清耶,似乎至今也未曾落定。
作家阿来有一本大名鼎鼎的《尘埃落定》,写得很不错,书名则有些扯(也是拈选的一个成语),尘埃怎么会落定呢!
是为跋。


                    2020年2月10日于京北小院

 



附  记:

疠疫依然猖獗中,由鸿谷微信得知:周刊的几名记者仍坚持在武汉,祈祷所有人平安。





本文作者     卜 键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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