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 部以《水浒传》第23回~第27回为素材发展而成的作品。
武松打死一只猛虎之后，被知县抬举，做了都头。后来为哥哥(武大)报仇，杀死了嫂子潘金莲和她的奸夫西门庆。
这段故事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水浒传》里数一数二的精彩之处。
《金瓶梅》的作者借用这段故事，假定武松没有杀死西门庆和潘金莲，然后把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敷衍铺张开来，最后竟写成了洋洋洒洒一百回的《金瓶梅》。
这段“武松为兄报仇”的故事分别写在《金瓶梅》第1回~第6回、第9回~第10回和第87回。
《金瓶梅》第1回~第6回不仅在内容上与《水浒传》第23回~第26回基本一致， 而且在措辞上也很相似。鉴于此，我们可以知道作者写《金瓶梅》的时候靠的不是他自己脑海里的水浒故事，而是《水浒传》蓝本。并且从几种版本的措辞情况来看，我们可以推断作者使用的是百回本系统[1]。也就是说，《金瓶梅》的作者不仅知道(听过)“武松为兄报仇”的一段，而且他也阅读过整个百回本《水浒传》。实际上，《金瓶梅》里也经常出现《水浒传》第23回~第27回以外的情节或诗词[2]。有些学者已经指出，除了《水浒传》以外，作者还使用了各种各样的话本、戏曲、散曲等作品[3]。为了明确作者“怎样”创作《金瓶梅》，我们当然要同等对待这些作品。但是，如果要想阐明作者“为什么”要创作这个长篇的话，我们就必须注意《水浒传》和其他作品之间所存在的明显差距[4]。因为《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门庆和潘金莲明明白白就是《水浒传》第 23回～第26回里的那个西门庆和潘金莲，引起《金瓶梅》作者的兴趣，并成为他从事创作动机的，无非就是《水浒传》。虽然很多学者已经指出过这两本书的密切关系，但是大多只分析两本书重复部分的措辞情况、描写方式、故事情节，并以此考察《金瓶梅》的成书过程、描写技巧、思想特点研究的等等[5]。这些目的和方法与本文的目的和方法有所不同。本文要探讨的是作者“为什么”创作《金瓶梅》这个问题。因此，不但要注意《水浒传》和《金瓶梅》的重复部分，而且还要考察整个《水浒传》和整个《金瓶梅》。《金瓶梅》是怎样接受《水浒传》，又是怎样发展《水浒传》的呢?换言之，《金瓶梅》的作者从《水浒传》里挑选了“什么”进行改编而创作出《金瓶梅》这个全新作品的呢?吸引《金瓶梅》作者的是什么东西?为了解答这些问题，印象批评是不行的，我们必须仔细地寻找作者在构思上留下的痕迹，并对其进行客观分析，从而阐明它的本意。
《<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的文学经典性》
李建武 著
明末崇祯年间，金圣叹干脆把第72回以后删掉，后来把它改编成70回本《水浒传》（他把原来的第1回改为楔子，编撰了70回本）。金圣叹的改编显示了百回本《水浒传》的结构上的特点。[4] 第90回~第100回平田虎、方腊的过程以及好汉们的结局第71回以前（[1]部分），以一个一个好汉的传记方式来描写他们为了什么而经过怎样的过程走上梁山。
尽管如此，并没有一日零八个人整个人的故事，关干小人物上梁山的过程和背景，重要人物的故事中仅仅提到一点儿而已。《水浒传》不是由一个作者从头到尾创作的，而是在民间一个一个分别成立而发展的故事，最后经过文人的加工而形成的。《水浒传》的几个好汉故事互相串联的结构，就反映了这种成书过程。这样，各家好汉一个又一个地上梁山，第71回一百零八个好汉聚会在梁山泊忠义堂。后来，如上所述，好汉传记式的结构为之一变。在前70 回发挥各人专长而横冲直撞的好汉们，开始作为集团里的一个成员采取行动。开始的时候，他们与官军进行斗争，但是第82回他们却接受招安，被编入官军。后来他们替朝廷征辽，平田虎、方腊，结果好汉们死伤惨重，最后又被朝廷赶尽杀绝，以悲剧而告结束。《金瓶梅》可以分成三个部分。
其结构如下∶
第29回以前（[1]部分），以一个一个女人的传记方式来描写她们为了什么而经过怎样的过程走进西门府。
《金瓶梅》也跟《水浒传》一样，并没有夫人全体的故事，关于不太重要的人物到西门府的过程和背景，重要人物的故事中也只谈到一点儿而已。她嫌恶“为人懦弱、模样猬衰”，靠卖炊饼度日的武大，旋即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并毒死武大，一顶轿子嫁进西门府。这段“潘金莲的故事”中，第2回谈到第一夫人吴月娘、第二夫人李娇儿，第9回谈到第四夫人孙雪娥。关于第三夫人孟玉楼嫁进西门府的过程写得比较详细，她的小故事插人“潘金莲的故事”中的第7回。后来，潘金莲第9回嫁进西门府，经过与其他妻妾们的争宠战，才得到了暂时的稳定。她本来是西门庆的邻居、他的结拜兄弟之一花子虚的妻子。花子虚一贯不听李瓶儿的规劝，“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李瓶儿为此“气了一身病痛”，后来与西门庆勾搭，几经周折，好容易才归入西门府。李瓶儿的故事告一段落后，宋惠莲的故事又开始了。她是西门府家人来旺的妻子。她来西门府后不久“被西门庆睃在眼里”，来旺被差出杭州时，接受西门庆的诱惑，与他幽会私通。然而她的这种不诚实的行径逼得来旺递解徐州，宋惠莲整天哭泣，终于选择了一条自缢身死的道路。
一个个短篇故事串联而成的《水浒传》里，每个好汉的故事之间几乎没有密切关系。可是《金瓶梅》与《水浒传》不同，它由个人构思而成，因此各个故事中都有潘金莲的介人、干涉等，一直保持着关联性。尽管如此，除了潘金莲之外，其他女人没有太大地影响到情节的发展，各个故事也呈现出女人传记式的面貌。譬如，连中“李瓶儿的故事”中的主角李瓶儿都在“宋惠莲的故事”中变成一个布景。但到了第30回，女人传记式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从能切成一块一块的结构变成到能削成一层一层的结构。其中主要分为“西门庆的成功故事（男人的世界）”和“潘金莲的爱憎故事（女人的世界）”两大层。这两个故事虽然以西门庆为接触点保持一定的关联性，但是互相没有太大的影响，分别发展下去。后来他开个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又放高利贷、官吏债等等，一步一步地扩大事业。在这些财富的基础上，第30回他平空而得“金吾卫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之职，就此权势显赫起来。后来向奸相蔡京和他的管家翟谦送了些礼物，做上了蔡京的义子，又与高级官僚交通来往，第70回他终于升为提刑所掌刑千户的地位。同时，他的性生活也越发丰富起来。第49回得到胡僧配的春药后，他变得更加强壮，除了已经有关系的王六儿以外，奶子如意、妓女郑爱月、王招宣寡妇林太太、贲四的妻子、来爵的妻子等等，连续不断地扩大交游。直到第79回被潘金莲吃了过量的春药而丧命为止，他的财力、权力、精力一直上升。这正是“西门庆的成功故事”。同时，在另一个层面上展开了以潘金莲为中心的“爱憎故事”。第30回李瓶儿生了官哥以后，潘金莲的妒意与日俱增。她借点什么口实就讽刺李瓶儿;有时候狠打自己的丫头秋菊指桑骂槐，有时候挑拨吴月娘和李瓶儿失和。她的妒意终于发展到害死无辜的婴儿官哥的地步了。潘金莲平时在无人处驯养了一只猫，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抓食之。第59回，有一天，这猫果然扑到穿着红缎衫儿的官哥身上，官哥吓得手脚抽搐，不久夭折了。李瓶儿经受不住这精神上的打击，并且又忍耐不住潘金莲的挖苦、嘲骂，一病不起，第62回一命呜呼了。死了李瓶儿，西门庆不吃不喝只顾哭，后来一有什么事就想起李瓶儿来，泪眼朦胧。因此潘金莲仍旧要过烦闷的日子。尽管如此，李瓶儿死后，对立关系逐渐从“潘金莲对李瓶儿”转移到“潘金莲对吴月娘”。第75回，两个人的对立终于表面化了，她们在众人面前大吵了一场。虽然在吴大妗子、孟玉楼等的劝解之下，这次的冲突好容易才平息下来，但是西门庆死后，潘金莲终于被吴月娘驱逐出门。
在争宠的同时，潘金莲也与女婿陈经济眉来眼去，后来稍有机会就避开众目，屡屡幽会。西门庆一死，他们就毫无顾忌地打得火热，甚至把潘金莲的贴身丫头春梅也卷进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三个人打成一家，暗约偷期。可是不久为吴月娘所识破，春梅、陈经济、潘金莲三个都被她赶走。后来，陈经济为了赎娶潘金莲，往东京家里取银子去了，可是那个时候武松便遇赦回来，杀嫂祭兄。死于武松刀下的潘金莲受到春梅的厚葬，情节进入最后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主要描写贫富荣辱变化很多的陈经济、得到财富和地位的庞春梅、衰败下去的西门府（吴月娘），故事逐渐走向结局。
这结构上的相似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下面应该探讨这个问题。在此，值得注目的是，部分②描写了“石碣降下”和“吴神仙相面”。《水浒传》第71回，梁山泊一百零八个好汉们会聚在忠义堂里。突然，从天上掉下石碣来。是夜三更时候、只聽得天上一聲響、如裂帛相似、止是西北乾方天门上。众人看时、直豎金盤、兩頭尖、中間阔。又喚做天用門開、又喚做天眼開。裹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繚繞、徙中間捲出一塊火來、如栲栳之形、直滾下虛皇壇來。那團火遶壇滾了一遭、竟攢入正南地下去了。此時天眼已合、眾道士下壇來。宋江隨即叫人將鐵鍬鋤頭、掘開泥土、根尋火塊。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淺、只見一箇石碣、正面兩側各有天書文字。……良久（何道士）銳道∶“此石都是羲士大名、镌在上面。側首一邊是『替天行道』四字、一邊是『忠羲雙全』四字、頂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虢。若不見責、當以從頭一一敷宣。”……。这石碣上面写着天罡星三十六个名字、地煞星七十二个名字，以及“替天行道”“忠义双全”的天书文字。由此，他们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同路之人，而且他们的次序也是由上天分定的。从此之后，他们在“替天行道”“忠义双全”的旗帜之下，统一步调，并肩作战。
在《金瓶梅》里，宋惠莲的故事结束后的第29回，西门庆的同事周守备差人领来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叫吴神仙。须臾、那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繁黄絲雙穗縧、手執龜殻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的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威儀凛凛、道貌堂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这位“神仙”一般的吴神仙受到西门庆的款待，然后为西门庆和齐聚西门府的六个夫人以及西门大姐、春梅相了面。…玉樓相畢、叫潘金蓮過來、那潘金蕙只顧嬉笑、不肯過來。月娘催之再三、方瀺出見。“此位娘子、發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終須壽夭。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雎居大廈少安心。”相畢金蓮、西門慶又叫李瓶兒上來、教神仙相壹相。神仙観看這個女人……。譬如《水浒传》第1回洪太尉误走妖魔的场面、第42回宋公明遇九天玄女的场面、《金瓶梅》第62回潘道士解禳祭灯法的场面、第100普静师荐拨群冤的场面等，这些也都是不现实的场面。可是这些场面与上面所举的“石碣降下”和“吴神仙相面”的场面的意义却不同。《水浒传》第71回的“石碣”重新介绍了一百零八个梁山好汉（从此之后没有人加入梁山泊盗贼集团），同时也指出了他们今后该走的路——“替天行道”“忠义双全”。同样，《金瓶梅》第29回“吴神仙的相面”也重新介绍西门府里的主要人物（从此之后没有人嫁进西门府），同时也指出了他们该有的命。
这两者不仅都是一个非现实的场面，同时也都承担着情节发展中的“总结”和“预言”的任务。
并且这两个场面都被放在从个人传记式的短篇结构（①）转移到集团化以后的长篇结构（③）的中间，即整个结构改变的要害，从结构上来看也有同样的作用。通过上述探讨，我们可以认为，《金瓶梅》的作者是掌握了《水浒传》的整个结构后有意模仿它的[9]。也就是说，《金瓶梅》不仅模仿了《水浒传》的部分情节和文字，也模仿了《水浒传》的整个结构。那么，《金瓶梅》为什么要模仿《水浒传》的结构呢? 利用《水浒传》的结构，《金瓶梅》到底要写什么呢?《水浒传》的前半部分以几个“英雄”接二连三地上梁山的小故事组成。那么《金瓶梅》呢?《金瓶梅》的前半部分以几个女人接二连三地嫁进西门府（或未遂而告终）的故事组成。而且这几个女人——潘金莲、李瓶儿、宋惠莲——都有相同的“淫妇”形象。她们本来都是别人妻子，但后来都与西门庆偷情，结果逼得其丈夫走上绝路。从逻辑上说，如若《水浒传》是“英雄”故事的话，那《金瓶梅》则可以说是“淫妇”的故事。其实，有人已经指出《水浒传》写“英雄”、《金瓶梅》写“淫妇”这一点[10]。但是，他们的根据只是《水浒传》中“英雄”（武松）大显身手发挥自己的腕力，《金瓶梅》中“淫妇”（潘金莲）大显身手发挥自己的魅力这种表层的情节描写。如果根据这个看法，我们也可以说《金瓶梅》是写“富商”（西门庆）的故事或“淫夫”（西门庆）的故事。
实际上，一般认为《金瓶梅》是以《水浒传》里的恶棍西门庆为主角，让他干尽坏事的作品。《金瓶梅》的主角的确可以说是西门庆，但其实他的形象很模糊。虽然《金瓶梅》写了西门庆得到金钱和官职的过程，但是他本人却没做什么努力。他由于娶进富婆或受贿积累财富，靠那些飞来的钱接受招待官僚的任务，从而巩固目己的地位。尽管也写了有关做生意、走仕途的情况，可是其中很少能感觉到西门庆的拼命、热情和恶毒。他周围的人倒写得生动活泼（从这个观点来看，西门庆与《水浒传》里的宋江很相似）。如果从“恶棍”的角度来构思《金瓶梅》的话，《金瓶梅》应该会以《水浒传》中出现的恶棍们（包括西门庆）会聚恶棍头子（譬如蔡京）那里为故事主线。另外，《金瓶梅》还生动地描绘出官僚、商人、帮闲、媒婆、妓女等各色各样的人。虽然他们也具有复杂的形象，按《水浒传》里所见到的好人惩罚坏人那种简单的标准是衡量不了的，但是《金瓶梅》真正地要刻画的还不是他们。经过《金瓶梅》的结构与《水浒传》的结构的对照，凸显出来的就是“淫妇”。《金瓶梅》里的“淫妇”并不是各色各样的人物之中的一个，而是与其他人物划清界线，构成《金瓶梅》主脉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总之，《金瓶梅》把《水浒传》这个“英雄”的故事改写成了“淫妇”的故事。
文章作者单位：广岛大学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八辑，2005，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黄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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