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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秋克:时曲与《金瓶梅词话》的叙事艺术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因受韩南先生《<金瓶梅>探源》的启发,感觉到时曲在《金瓶梅词话》(下文简称《词话》)的人物描写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2001年笔者撰写了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主要着眼于《词话》采用时曲,对潘金莲进行深入细致的心理描写,从而使其成为具有鲜明独特个性和深厚时代意蕴的新女性形象,这表明《词话》其实无意于沿袭《水浒传》中的淫妇原型。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采用诗词对人物进行外部摹画或简单性格描写的手法早已习见,但时曲大量进入这个领域,并与人物形象的刻画融为一体,则是《词话》对小说艺术的新贡献。[[1]]
现在看来,《词话》大量采用时曲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故本文从叙事艺术这个更为广阔的视角,进一步探索时曲在《词话》中的重要价值。
 


《金瓶梅词话》节本



 
 
时曲大量出现在《词话》中,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小说的叙事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们先看看时曲在《词话》中存在的一般情况。
时曲以散曲为体,常见单曲或套曲。在《词话》中,时曲也被称为“时样曲儿”“词曲”“小令”“小词儿”“套词”,曲调则有北曲、南曲、南北合套之别。
在明代的曲学论著和士大夫著述中,常见“时曲”一词。《词话》采集词曲数量之多,在古代小说中可谓独一无二,
故有许多学者对此做专门研究,其中或以蔡敦勇先生的《金瓶梅剧曲品探》之整理、勾稽最为全面系统。
小说提到而未录原曲,或录而不全者,蔡先生根据别载校录之;小说所采原无曲牌者,蔡先生则考校以补之。
笔者据此统计如下:《词话》全书一百回,采用单曲134支(包括提及而未录原曲的2支、集曲1支),采用套曲48套(包括录入的27套,提及而未录原曲的21套),[[2]]虽有遗漏,在所难免。[[3]]
《词话》所载时曲,多与编成于嘉靖年间的《词林摘艳》《盛世新声》《雍熙乐府》等散曲专集所载互见(套曲中也有来自杂剧和传奇的),还有少量作品至今未见于别载,这或许是小说的原创。
大约刊刻于万历前期的《梨园会选古今传奇滚调新词乐府万象新》,亦载时曲(时尚新调)200余首,明代还有其它集子收集时曲。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词曲类“时尚小令”条所列举的曲牌,不乏见之于《词话》者,仅[山坡羊]就在八回书中出现,其数量多达20支。




《金瓶梅剧曲品探》


蔡敦勇   著



沈氏又载:“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 [挂枝儿]二曲……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也。” [[4]] 
[挂枝儿]又名[挂真儿],堪称明代时曲的代表,故被时人誉为“我明一绝”。[[5]]
《词话》第61回写道,会唱诸般时曲、记得百十套曲子和许多小令的申二姐,就特别擅长于弹唱[挂真儿]
比起何良俊家那个只记得五十余曲、四五套散套的小鬟来,[[6]]申二姐可是强多了。
明代盛行时曲,或许《词话》作者只是根据说唱艺术之需而采用时曲,这些时曲既可能来自某个散曲集,也可能来自当时的市井传唱,还有一些可能是其原创。
所以,从小说艺术的视角,我们亦不妨把《词话》看作时曲的一个结集,而不一定非要考证出其抄引自某书、某集。
虽然《词话》中的绝大多数时曲,可以在别的书籍中见到,但其曲意与《词话》的内容基本上是契合的。
与别书所载略有出入者,或出于说唱者的随意改动,或出于说唱者的记忆有误。
虽然其中还有少量时曲迄今不见于别载,但它们大多符合于《词话》自身之所需。诚如张竹坡说:“《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致宜。” [[7]]
这类例子在《词话》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如见于《雍熙乐府》的[河西六娘子],其中的“梅香”在《词话》第83回被改为“春梅”,潘金莲和春梅对唱的[雁儿落]虽不见于别载,却和《词话》中的人物、事件相当吻合。
在《词话》中,确实有采用时曲而其内容与《词话》相悖者,但这种情况比较罕见。
如朱太尉升官荫子时,西门庆随群僚参见,宴席中有时曲演唱:“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第70回)[[8]]
在《宝剑记》中,这个套曲是林冲在诛高俅父子时控诉其罪状用的,与朱太尉升官荫子的场景相差甚远,《词话》显然是搬用现成的曲子。
然而这类问题对于《词话》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雍熙乐府》



就笔者所见,《词话》中的时曲,迄今仍有少量尚未检索到另载于其他书籍者,如第45回的[柳摇金]、第46回的[一江风]、第49回的[渔家傲][下山虎][玉芙蓉]、第82回的[寄生草]、第96回的[懒画眉]等。
在这类时曲中,《词话》还使用了一部分来代替人物的对话,如第20回西门庆大闹丽春院时,与虔婆用[满庭芳]吵架;
79回西门庆临死前交代后事,与吴月娘对唱[驻马听];第83回潘金莲用[雁儿落],回答春梅的问话。
这些《词话》独有的时曲,也许是因为我孤陋寡闻而失查于其它书籍,也许正说明《词话》中的时曲有一部分是原创。
因为小说中的人物若要用时曲来对话,至少这曲子应当贴合于其所叙之事,作者显然无法从现成的时曲中信手拈来,而只能根据内容的实际需要进行创作。
《词话》不仅保留了大量时曲,而且写到了专门弹唱时曲的家乐。
当时组建家乐不仅要有钱,还要有足够的场面来演出,才显得出富贵和派头,而西门庆就有这样的条件玩家乐。
小说写道: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鬟……在前厅西厢房,教李瓶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

《词话》明确地称她们为“家乐”,她们不仅在家宴中弹唱,也在西门庆请客时出场。
后来扬州苗员外把两个歌童(其中的春鸿尤擅南曲)孝敬了西门庆(第55回),他的家乐就更强了。
家乐排场更大是京师的何太监,他家教了十二名吹打小厮,由两个师范领着。
西门庆升了正千户后去东京谢恩,何太监在府中招待他,十二个小厮“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第22回)。




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书影



西门庆这个市井大户不仅拥有专门调教的家乐,而且把时曲作为同权势阶层、市井人物交往的工具,这是《词话》展现明代社会生活的重要视角之一。
在《词话》中,时曲集中出现在西门庆与三类人物交往时:
第一类是以李桂姐、申二姐为代表的妓女。妓女们常以佐餐助乐者的面貌,出现在西门庆家的宴席上,甚至在西门庆家的矛盾是非中,妓女也会成为事件的诱因或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第二类是以应伯爵为代表的市井帮闲。他们趋炎附势,惯用时曲来插科打诨,取悦西门庆,以为自己获取一定的利益。
第三类是朝廷官员、科举进士、宫中太监头领等权势阶层。他们与西门庆相互利用,在交往中常借时曲或唱曲者拉近彼此的关系,从而达到各自的目的。
20世纪30年代以来,冯沅君、姚灵犀、韩南、蔡敦勇等学者对《金瓶梅词话》中诗词曲剧大量出现的现象,展开了前后相继、深入广泛的探究[[9]],贡献非常可贵。
本文欲从整体叙事的视角,探究《词话》采用时曲叙事的艺术意义。
作为《词话》重要的叙事手段之一,采用时曲有四个主要的艺术效果:
(一)时曲与叙事的需要相契合,从内外两个层面展现了人物生活的社会历史环境,看似不经意,却揭示了某些人、某些事的本质;
(二)时曲穿插于家庭生活的各种场景之中,起到化解矛盾、渲染气氛、丰富内容的作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三)时曲生发情节,成为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起因,预示了事件的后续发展,把事件写得既波澜横生又环环紧扣,突出了人物个性;
(四)时曲作为因缘改变了一些人物的命运,推动了西门庆一家风流云散结局的发展。
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源远流长,艺术手段林林总总,却没有哪一部作品像《金瓶梅词话》这样,让大量时曲充分地发挥叙事作用,从而展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充分刻画人物个性。
这是《词话》的一大艺术特色,下面分别进行论述。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在《词话》中,时曲与叙事的需要相契合,诸多人事被时曲自然而然地引出,从内外两个层面展现了人物生活的社会历史环境,让人物自如地活动于其中,恰如其分地显露其性格。
从内部看,《词话》主要描写了潘金莲、西门庆、陈经济等人在时曲方面的才艺,使时曲成为家庭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从外部看,时曲串联了西门庆的日常交往,成为表现其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的重要因素。
说到西门庆家中的时曲表演者,第一个自然是潘金莲。她是西门府最精通时曲的人,在进入西门庆家之前和之后,时曲都是她邀宠于西门庆的重要手段之一。
潘姥姥说:“她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的字不认的!”(第78回)
看来,像潘金莲这样的市井女性,在女学中的学习内容重在才艺,而不似士大夫家庭培养女儿,以传统的礼仪道德为重。
所以,对于潘金莲来说,不仅诗词歌赋是教材,就连唱本也是教材。
潘金莲“七岁没了老子”,寡母当年就让女儿上女学,就是打算在容貌、女红之外,再打造弹唱时曲的才艺,指望她日后才貌双全,能够赖以谋生。
潘金莲自幼就受到这样的培养,可见小说是有意识地以人物的成长环境,来说明其个性生成之因。
正因为潘姥姥从小就目的明确地培养潘金莲,美貌的潘金莲才能不仅擅长词曲弹唱,而且诸般技艺无所不能。
小说第6回首次写她在西门庆面前弹着琵琶唱时曲,西门庆说:“久闻你善弹”,潘金莲回答:“奴自幼初学一两句”。
在她弹唱完[两头南调儿]后,西门庆说:“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
这些话表明潘金莲此技已着实了得,甚至超过了专业艺人。
直到第87回,应伯爵还说潘金莲“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煽动张二官买进正在王婆家待卖的潘金莲。




人物画 · 潘金莲



西门庆结识潘金莲不久就忙于娶孟玉楼,之后又忙着嫁其女西门大姐,一个多月不曾顾及潘金莲。
她唱了两支[山坡羊],表达对西门庆的相思和对未来的忧虑,接着又首次卖弄笔墨,写[寄生草]寄给西门庆。
结果仍不见西门庆到来,她又唱了四支[锦搭絮]进一步表达相思之情。《词话》第8回对潘金莲借时曲传情寄意的一系列描写,
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做了铺垫,她进入西门庆家以后发生的与此有关的一切,因而都显得极为自然,表明了时曲在小说叙事中的重要作用。
如第21回写潘金莲听了西门庆因怀念李瓶儿点唱的时曲后,先是挑拨吴月娘和西门庆反目,
当众人摆酒劝和时,她又让春梅等四个家乐唱[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套曲,假意两头讨好。
再如扬州苗员外送给西门庆两个歌童,他们唱了[新水令]等曲子,听来

“果然是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引的那后边娘子们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来听着,十分欢喜。齐道:‘唱的好。’只见潘金莲在人丛里,双眼直射那两个歌童,口里暗暗低言道:‘这两个小伙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标致的紧!’心下便已有几分喜他了。”(第55回)

这些和时曲相关的描写,都有点睛之妙,契合于《词话》叙事写人的需要。
可以说,正因为市井娱乐风气的盛行,潘金莲又身怀弹唱时曲的高超技艺,加之西门庆喜爱时曲,故在潘金莲进入西门家之后,时曲弹唱成为西门庆府中常见的娱乐形式。
西门庆不仅喜欢用时曲应景,而且还能以曲代言,甚至连吴月娘也通此道。这一情况当然是《词话》根据叙事需要进行的安排。但作为家主,作品对西门庆的这类描写,完全符合其市井暴发户的举止。
如第20回西门庆和帮闲们大闹丽春院时,竟能用[满庭芳]与虔婆对骂;第79回临终前,他又用[驻马听]和吴月娘对唱。
如果士大夫及其家眷能唱时曲,或许会显得奇怪,在西门庆夫妇却显得相当自然。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西门庆亲自唱曲自然不多,他更多的是点唱。如在第44回的家宴中,他点了李桂姐等四个乐妓弹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
再如第46回,他吩咐乐工吹一套“东风料峭好事近”。西门庆点这些时曲都是应景的。
《词话》中的时曲弹唱,更有对应于心理的。如写西门庆在宴席上想起李瓶儿,因而点小优儿韩毕弹唱[普天乐]。

“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酸酸的,便道:‘哥,别人不知你心,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词,关系心间之事,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第65回)

这番话引出了西门庆的一番感慨。第73回西门庆点唱“忆吹箫”,亦是因怀念李瓶儿而起。
西门庆既组建了家乐,又有演唱得心应手的歌童,所以无论是应景还是抒情,时曲弹唱都是表现人物和事件的重要方式。
家庭是西门庆与社会各阶层来往的重要场合,故《词话》的叙事自然借时曲向外展开。
在宴饮这一场景中,西门庆与各色人物打交道,时曲成为人物交际的润滑剂,并反映出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
如第30回写西门庆既得了官哥儿,又平地做了千户,后面接着写正值官哥儿弥月,西门庆借此宴请官员们饮酒庆祝,并请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帮闲相陪。
他对应伯爵说,当天请的客,“有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都监荆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上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第31回)
席间,演罢“笑乐的院本”又唱时曲,书中叙了这样一段事:
 
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一个擽筝,一个琵琶。
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分付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计较。”
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
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这归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
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
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今日庆贺唱不的。”
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分付他。你记的[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
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
薛太监道:“俺每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凭他每唱罢。”
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分付:“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歌喉宛转,真有绕梁之声。(第31回)
 
“叹浮生有如一梦里”是套曲,曲牌为[集贤宾]。“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也是套曲,曲牌为[一枝花]。
“想人生最苦是离别”还是套曲,出自《荆钗记》第34出,但是原作中的曲牌为[探春令]而非[普天乐],《词话》的改动,显然是为了当时场景的需要。
至于出自杂剧《抱妆盒》的“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套曲为什么唱不得,我想是因为剧中的太子在出生之时就险些被诛杀,遭遇坎坷,此时弹唱这套曲,对庆祝弥月的官哥儿来说实在是不祥。
而后夏提刑吩咐乐工唱[三十腔],并说这是“加官进禄”“弄璋之喜”宜唱之曲。在这次酒席上,时曲弹唱发挥了叙事之妙:
一是活跃了酒席的气氛,使场景转换的节奏流畅无碍;
二是在看似不经意间,点染出不同人物的身份尊卑和审美趣味。妙就妙在手法极为自然。
席上恰似只有两个内相、两个武官,其他人物包括主人西门庆全都退为陪衬,以烘托主宾的地位之差距。



《古今词统》



小说写道小优儿上来,周守备先发话让两个内相点唱,二人三次点唱,皆被两个官员否定,最后由夏提刑选定曲目,这才开始演唱。
这样叙事是有讲究的:
首先,除了主人西门庆,席上只有周、夏二官够资格同两个内相对话。
薛内相说他们“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表面上是自嘲,其实含有高高在上的自傲,这犹如说:嗯,时曲不过是个市井俗物罢了!
其次,周守备和夏提刑一唱一合,表明二人地位相当,且对于两位内相来说,他们又有地主之谊。
由于这四个人物内里存在对等关系,只有使他们都成为席面上的主宾,人物关系才能融洽合拍,而有了对时曲点唱的三次否定与最后点定,才能形成既诙谐又和谐的气氛,避免把故事简单、肤浅地写成内相与地方官之间暗中较量的口舌之争。
又如小说第36回写西门庆接待和他一样投在蔡京门下当假子的蔡状元,以及和蔡状元同船而来的同榜进士安忱时,被叫来弹唱时曲的有四个苏州戏子、西门府中扮演小旦的书童。
安进士称赞书童:“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
原来这位进士“喜尚南风”,他见书童不仅生得好,又唱得好,席前就“拉着他的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可谓丑态毕现。
晚上留宿,西门庆只留书童一人唱南曲,“安进士听了,喜之不胜,又向西门庆称赞:‘此子可敬!’”
这个安进士本已“取中头甲”,但因“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因而失去了状元的荣耀。
《词话》通过唱时曲的情节,带出安进士喜好南风之事,叙事极为巧妙。
此外,在第49回西门府接待蔡御史、第 65回宴请黄太尉、第74回宴请宋御史等情节中,都有时曲弹唱,不赘。
西门庆喜好时曲,所以送歌童成为某些人结交他的一个途径,从侧面表现出其权势熏天。
在这方面,扬州苗员外送西门庆两个歌童即为显例。




戴敦邦绘· 蔡京



小说写蔡京寿诞时,西门庆去东京庆寿送礼,在蔡府门前碰到苗员外,“原来这苗员外是第一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第55回)。
接下来,西门庆去其临时住处拜访,苗员外留下他饮酒,席间苗家的两个歌童唱了几套时曲,西门庆甚是称赞。
苗员外当即表示愿意相送,西门庆逊谢不受,旋即归家。
苗员外得知西门庆已离京后,决定送两个歌童到西门庆家。
两个歌童不愿去,“员外道:‘你们却不晓的,西门大官家里,豪富泼天,金银广布。身居着右班左职,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就是内相朝官,那个不与他心腹往来?’”
苗员外送歌童,看似践行其一诺千金,实际是因为对西门庆的畏惧。
由时曲引出的这段故事,生动地表现了西门庆拥有非同一般的社会地位。
西门庆的帮闲们也擅长时曲,如第12回应伯爵用时曲[朝天子]暗嘲李桂姐,第15回他又用两支[朝天子]嘲讽打秋风架儿者和踢球者。
至于时曲在诸多妓女和西门庆的关系中所起的作用,就不用多说了。帮闲和妓女贪图西门庆的财、权、势,时曲不过是他们投其所好,依附西门庆的一个方式罢了。
 
 
西门庆的家庭生活是《词话》的叙事中心,所以无论其妻妾自娱自乐,还是叫家乐、请乐伎来助兴,时曲被穿插于各种场景之中,起到化解矛盾,渲染气氛,丰富内容的作用,从而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
其一,家庭成员之间交流情感,时曲弹唱起到化解矛盾的作用,发挥了一般对话所没有的优势。
例如第21回写道,在一个大雪天,众妾为西门庆、吴月娘和好而在后厅明间摆酒席,“设石崇锦帐围屏,放下轴纸梅花暖帘来,炉安兽炭,摆列酒筵”,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各执琵琶、筝、弦子、月琴,一同弹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
此时外面园中,“雪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
吴月娘见太湖石上积雪甚厚,便“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
潘金莲点了时曲,由家乐弹唱;吴月娘烹了好茶,妻妾们对饮。
一个家宴,内外冷暖相映成趣,夫妻和好如初,妻妾一团和气。




戴敦邦绘 · 吴月娘



小说在这里插入弹唱时曲“佳期重会”,可谓神来之笔,不着痕迹地点出了此次聚会的目的。
之后,孟玉楼问西门庆:“‘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指潘金莲)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
这就补出了以时曲叙事的艺术性,在于暗讽其事而不明说,表面上维持了场面上应有的和谐气氛。
后面丽春院中的李铭弹唱[降都春]之冬景,虽为应景之作,也是散席尾声,在叙事结构上同样圆满。
再如第67回写西门庆与应伯爵、温秀才等在书房赏雪,虽然也有春鸿拍手唱咏雪的南曲[驻马听]助兴,但是曲中没有暗藏的情事,此处的时曲就只有娱乐的作用了。
其二,家庭成员在不同的季节聚会,时曲弹唱往往应时而出,成功地表现了家庭生活的场景。
上面说到《词话》描写了冬季的时曲弹唱,下面来说说酷暑时节。
在叙写情事最为引人注目的第27回,西门庆率众妾来了一个“时曲夏日合唱”。
这是西门庆众妾参与时曲弹唱人数最多、场面最热闹的一次,亦可谓描写西门府鼎盛时期最细腻的一次。
这回《词话》写潘金莲偷听西门庆、李瓶儿在翡翠轩的私语后,与西门庆、孟玉楼、李瓶儿四个人在凉亭里设席避暑消夏。
酒过三巡,西门庆叫春梅取月琴给孟玉楼,取琵琶给潘金莲,又说:“你两个唱一套‘赤帝当权耀太虚’我听。”
潘金莲不肯让李瓶儿独自快活受用,逼其在旁代板。
于是春梅拿了一副红牙象板来给李瓶儿打着,潘、孟二人合声弹唱了一套[雁过沙]。
大雨后散席时,西门庆又叫孟玉楼弹着月琴,他拍着手,众人合唱了一套[梁州序],一直走到角门口才散去。




豪门家宴图



这两套曲子唱的都是夏日光景:前一套描述炎热酷暑时节,纳凉饮酒的情景,《词林摘艳》(乙集)和《雍熙乐府》(卷三)均题为《纳凉》;后一套采自《琵琶记》第22出,写夏日雨过、满地清凉的场景。
这两套时曲的妙处不仅在于贴合时令,而且充分表现了西门府在极盛之时,哪怕是一场规模不大的家宴,都如此奢华热闹。
潘、孟二人联手弹唱,本“不会弹什么”的李瓶儿竟被拉来代板,西门庆则拍手陪众妾行歌——妻妾成日价争斗,暗潮汹涌的家庭,从表面上看却很幸福美满。
在时曲弹唱的过程中,这种感觉洋溢于字里行间,几乎掩盖了潘金莲因李瓶儿得宠并怀孕而产生的冲天醋意。
第30回写另一个三伏天,西门庆在聚景堂的大卷棚赏玩荷花,有吴月娘、诸妾和西门大姐陪伴,但是家乐还未唱完一套[一封书]“人皆畏夏日”,酒席便因李瓶儿临产而被冲散了。
两相比较,可见《词话》借时曲叙事,善于在浓淡疏密之间自然穿插,以烘托出相同季候的不同情境。
其三,家庭成员过节,时曲弹唱不仅烘托了节日气氛,更使叙事内容丰富完整,衔接自然。
《词话》对元宵节的几次描写,均表现了这个特点。
如第42回分内外两层来描写:吴月娘率众女眷在家中后厅过节,西门庆则在狮子街约帮闲和王六儿过。
这一回时曲弹唱的叙事重点不在过节,故只是李铭、吴惠在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新水令]应景而已。
第43回的元宵节,吴月娘为官哥儿宴请亲家乔太太,只写了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分头在席间照应,阶下则琵琶筝、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
这套时曲弹唱,仍然只是应景。第46回的元宵节,可谓“花开三朵,各表一枝”,写得煞是热闹好看,事事都与时曲有关。
一头是西门庆在家招待应伯爵等客人,应伯爵叫过乐工来吩咐:“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
李铭回答:“此是黄钟,小的每记的。”于是乐工们“拿过筝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擽筝,顿开喉音唱[黄钟·醉花荫]”。
晚来放灯,弹唱更盛:“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入门首吹打,动起乐来。
那一回铜锣铜鼓,又清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云云。”
另一头写大门首又是吹打铜鼓弹唱,又是放烟火,引动春梅等四个大丫头打扮着走来,在围屏后面扒着观看。
这时,因为贲四嫂知道这四个人是西门庆贴身答应的得宠姐儿,所以有意巴结,叫女儿来请她们做客。
李娇儿和孙雪娥都不敢做主,春梅则作态说:“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
最后,由画童自愿出面请示西门庆,四人得其允许而去。
这时门庆又叫来乐工唱[好事近]“东风料峭”,于是“李铭、王柱席前又拿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慢悠扬,疾徐合节”。




明·元宵灯节图(局部)



再一头是吴月娘率诸妾和西门大姐等人去吴大妗子家,西门庆打发玳安和陈经济接她们回来。
吴大妗子不想立即放回,就说郁大姐时曲唱得好,要她唱给众位听。潘金莲也叫她给李瓶儿唱曲,为其生日那天未去捧场而谢罪。
于是郁大姐向李瓶儿磕了四个头,又弹唱了[一江风],这才撑住了场面,使她们没有立刻离开。
如果说前几次元宵节弹唱时曲,多为应景以交代节日、渲染气氛,那么这一回中的时曲弹唱,虽然关涉一家三拨人,引出了许多事,但繁而不乱、详略得当,表现了《词话》穿插叙事手法之高明。
 
 
《词话》善于借用时曲来生发情事,描写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起因,突出人物个性,使事件的发展既波澜横生,又环环紧扣。
讲到这个话题,先得说潘金莲。此人精通时曲弹唱,被西门庆纳妾之后,更是在人前时时卖弄。
所以,围绕潘金莲展开的西门庆家中事,常常与时曲有关。下面拈来几例略加分析。
第一例是潘金莲和李瓶儿。
就西门府中的大小主子而言,因为时曲和潘金莲发生联系较多的,自然是西门庆,其次是《词话》的二号女主角李瓶儿。
李瓶儿和潘金莲的纠缠,不仅发生在其生前,而且延续到其死后。西门庆娶回李瓶儿后在府中会亲,潘金莲和吴月娘等人“在大厅软壁后听觑”,酒席上的时曲从[越调·合笙]“喜得功名遂”,一直唱到“永团圆,世世夫妻”。
最后的这句曲词引发了潘金莲的强烈嫉妒,她当即挑拨月娘:

“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

吴月娘听了,“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以致和西门庆夫妻反目,李瓶儿也平白被吴月娘怨恨(第20回)。




戴敦邦绘· 李瓶儿



直到李瓶儿死后,潘金莲还因西门庆怀念她而点唱时曲一再闹腾。
如第65回,西门庆因这日摆酒不见李瓶儿,要小优儿弹唱[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来听。
曲中唱道“想人生最苦离别”,“人去了,何日来也”。
曲子“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知他想起了李瓶儿,便道:“就如同连理枝、比目鱼,今分为两下,心中甚不想念?”
不想潘金莲这次又在软壁后面偷听唱曲,就把这番话一五一十地播弄给吴月娘。
再如第73回写孟玉楼过生日,西门庆坐在席上,“不觉想到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姊妹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
小优儿上来弹唱,吴月娘点唱[四块玉]“比翼成连理”,却被西门庆换成[集贤宾]“忆吹箫”。
“潘金莲见唱此词,尽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就在席上道:“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
直到唱毕,她还愤愤不平,在席上只顾和西门庆拌嘴。吴月娘在一旁实在看不上眼,就打发她去里头陪内客。
中国传统文化习俗讲人死为大,而潘金莲在害死李瓶儿母子后,仍然不能容忍西门庆如此微薄的念旧之情。
《词话》叙述了时曲弹唱过程中的种种波折,鲜活地突出了潘金莲心肠之狠毒、嫉妒心之强烈。
第二例是潘金莲和陈经济。
潘金莲与女婿乱伦事件的发生和发展,与她和陈经济皆擅长时曲有关。第18回潘、陈初次相见时,陈经济就对潘金莲一见倾心,之后不免时时思念。
第28回的红鞋戏、第24回的元夜戏娇姿,都是写这两人彼此相互挑逗。
在李瓶儿房中的酒席上,陈经济被潘金莲勒掯唱曲,潘金莲说:“只说你会唱得好曲!”并要他唱给大家听。
陈经济答:“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使心柱肝,要一百个也有!”(第33回)
他果然唱了四支[山坡羊]。二人自相识以来,虽然你嘲我戏,但直到第80回西门庆死后才勾搭成奸。
第82回,二人以时曲[寄生草](潘)和[水仙子](陈)作柬约会,相会时又用[六娘子]互诉情爱。
不久,吴月娘严谨门户,内外不得相通,潘金莲和陈经济的相会受阻,故有第83回春梅替潘金莲传递[寄生草],以谐潘、陈幽会的故事。
待吴月娘去碧霞宫还愿,他们趁机来往。
接着被吴月娘识破奸情,二人相会再次被阻,陈经济只好请媒婆薛嫂传递柬帖[红绣鞋](第85回)。
潘、陈最后一次相会时,潘金莲已在王婆家待卖。
二人风流博浪、擅长时曲,在他们关系的发展中,时曲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小说的后半段情节因时曲而更加曲折婉转,有利于突出人物的个性特点。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第三例是潘金莲和李桂姐。
第11回描写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厮闹”,连春梅都不能躲过,更激打孙雪娥,致使二人成仇。
正当潘金莲洋洋得意、兴风作浪之际,西门庆梳笼了丽春院中的李桂姐,李桂姐半个月不让他回家。
第12回写潘金莲寄[双调落梅风]给西门庆,道其相思之苦,李桂姐见了很是生气,进一步窝盘住西门庆,连带为潘金莲送柬的玳安,也被西门庆踢骂。
玳安回家后搬弄是非,惹得潘金莲大骂李桂姐是“院中淫妇”,为此又与偷听的李娇儿结仇。
在这当中潘金莲因西门庆久不回家,遂与孟玉楼的小厮琴童私通,被人向吴月娘告发,吴月娘又告诉了回家过生日的西门庆。
琴童被打了三十大棍又被赶走,潘金莲亦被西门庆用马鞭子抽打。
另一头,李桂姐来西门家贺寿,求见潘金莲而不得,回院后便在枕边激西门庆去绞潘金莲头顶之发,她拿到手后絮在鞋底下每日踩踏,以泄心头之恨。
之后李桂姐更是窝盘住西门庆,连过了数日都不放其回家。但不久西门庆又因迷恋李瓶儿,抛开了李桂姐。
李桂姐的故事到这里远未完结,不过她此后再也没有因为时曲而与潘金莲发生直接交集。
潘金莲和李桂姐一为妾、一为妓,争宠于西门庆成了她们矛盾冲突的焦点。
潘金莲寄给西门庆的相思时曲是矛盾冲突的导火线,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皆由此而起。
然而,一时得意的李桂姐忽略了两个事实:
一为潘金莲毕竟是西门庆之妾,露水关系的妓女不能与之相比;
二为猎色纵欲是西门庆的本性,路边的闲花野草可以时常更换,而不会永久保鲜。
作品插入一柬时曲,进而引发妾、妓之间一连串的风波,直到李瓶儿出现才戛然而止,小说叙事又另生曲折。
《词话》不着痕迹、巧妙转接的叙事艺术,潘金莲、李桂姐得意时恃宠生骄、仗势欺人的个性,在一支时曲引发的激烈冲突中,都得到了精彩的表现。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除了以上和潘金莲有关连的角色,孟玉楼的故事也和时曲有关。
媒婆薛嫂儿来西门庆家为孟玉楼做媒,“西门庆只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问薛嫂儿,‘几时相会看去?’”(第7回)
孟玉楼这个人物一出场,小说就从媒婆口中点出其技,并特意写道这正对在西门庆心上,
可见除了孟玉楼所拥有的大宗财物,弹琴技艺也是西门庆娶她的一个原因,为她入府后的情事埋了伏笔。
事实上,在后面西门府的时曲弹唱中,只有孟玉楼尚能与潘金莲比肩(第27回)。
在《词话》所有的女性中,孟玉楼情韵绝佳,处事圆融,这些特点在时曲弹唱的场景中也特别引人注目。
主子之外,西门庆家与时曲叙事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词话》的第三号女主角庞春梅,她是潘金莲的贴身婢女,深得西门庆宠爱。
春梅的出身如何,小说并没有详细交代,只是在第27回,让算命人说她自幼父母双亡。
在西门庆娶孟玉楼的头一年,她被薛嫂买入西门庆家做丫头(第7回),成为吴月娘的婢女,潘金莲入门后又被调来服侍潘金莲。
潘金莲和春梅既情同姐妹,又类似母女。
据第4回的叙述推算,潘金莲初见西门庆时25岁,第87回写其亡年为32岁,一共在西门庆家待了七年。
第100回写春梅死时29岁,那么她被卖到西门庆家时,大约十七八岁。
春梅是西门庆家大丫头里最为出色、最得西门庆宠爱的,在府中被称为“小大姐”。
她还是四个家乐中的头牌,在第30回中,西门庆曾点她带着弹唱了[一封书]。
应伯爵称赞这四个家乐都出落得“水葱儿的一般,一个赛一个”(第22回),从侧面说明春梅的容貌非常出众。
第55回写道,就连扬州苗员外谈论起来,对这四个大丫头也不敢轻视。可见作为家乐头牌的春梅,在西门府中有多么得意。
倚仗西门庆、潘金莲的宠爱,加之自身又美貌伶俐,春梅被惯得极为高傲骄横。




戴敦邦绘 · 庞春梅



小说以时曲为起因,用两次着力的描写,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春梅的个性。
第一次是在第22回,春梅大闹腊八节。
这一天,西门庆让李铭来调教春梅等弹唱时曲。教学时,因春梅的袖子兜住了手,李铭把她的手拿起,有意无意间略按重了些,引得春梅勃然大怒,怪叫起来,“千王八万王八”地痛骂李铭调戏自己,又威吓要让西门庆把他“一条铁棍撵得离门离户”,吓得李铭落荒而逃。
但春梅还不解恨,又骂到潘金莲那里,于是两个人又一块儿骂了李铭二十来个“王八”。
此处,《词话》借时曲生事,以展现春梅的个性。
之后,她和申二姐因时曲弹唱引发了一连串事件,在矛盾的发展和激烈冲突中,再一次充分地表现了春梅日益强化的个性。
第61回瞽目的申二姐出场,她善唱时曲,是王六儿夫妇宴请西门庆时献上的“礼物”。
当时王六儿说申二姐“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还记得许多小令儿”。
申二姐则自道“大小也记得百十套曲子”。
那日,她一心要在西门庆面前施展自己能弹会唱的本事,所以在酒席上便尽情地做了诸般表演,让西门庆非常喜欢。
次日重阳节,申二姐去西门庆家弹唱,之后就时常来往。
仗着西门庆和吴月娘的宠爱,申二姐很有几分骄态,第74回她和李桂姐、郁大姐在吴月娘房中较量时曲弹唱时,就先抢唱了一套[挂真儿]。
第75回是申二姐来到的第二日,因春梅要听她弹唱[挂真儿],使春鸿去叫,但申二姐不仅不愿去,还出言不逊。
春鸿传话后,春梅“一阵风般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而后毫不留情地立马把她撵走。
撵走申二姐后,春梅还是不解气,再接着骂,从其身体残缺骂到弹唱时曲,再骂到争强好胜,把申二姐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申二姐固然有些“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但春梅之盛气凌人亦无以复加。
申二姐以不识深浅的骄气对抗春梅恃强凌弱的傲气,最终只能委委曲曲、哭哭啼啼地离开。
这一事件还夹叙了诸人对春梅的不同态度,如吴大妗子和吴月娘之不满、西门大姐之无语、迎春之责备、郁大姐之逢迎、西门庆之纵容等,从而合成了极强的叙事张力,使春梅高傲骄横的个性,在事件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皋鹤堂本




 
时曲作为因缘改变了《词话》中一些人物的命运,推动了西门庆一家风流云散结局的完成。
即使在西门庆淫丧而亡,家道衰落后,通过时曲叙事,依然在小说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当中的主要人物,是西门庆擅长时曲弹唱的家人,也包括家乐。
最典型的例子,是相互纠缠不已的潘金莲、春梅和陈经济三人。
在西门庆生前,潘金莲和陈经济虽然不时相互调笑,但男女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突破。
西门庆死后,以时曲传柬约会偷情,成为潘金莲、陈经济故事发展的重要环节,直到第85回吴月娘坚决隔断内外门户,他们之间的时曲传递和乱伦偷情才告结束。
时曲与春梅的关系同样密切,导致她的人生出现大转折,从而成为《词话》的女主角。
春梅被吴月娘发卖时,周守备花了五十两银子的高价买她,薛嫂儿只给了吴月娘十三两,并对吴月娘道:

“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第86回)

可见正是时曲弹唱,为春梅改变命运带来了机遇。
春梅虽然不如潘金莲精通时曲,但她不愧在潘金莲身边生活过几年,又是西门庆家的头牌女乐,受过专门的教习,
所以后来《词话》安排其命运走向,与时曲发生了不可避免的交集,或说是伏脉千里。
就连她和陈经济的后续孽缘,也由时曲引出,却不使人感到意外,反而觉得情节的发展非常自然。
春梅应吴月娘的邀请游旧家池馆时,特意点侍宴的乐妓唱了[懒画眉]。
书中写道: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第96回)

回来后春梅因思念陈经济而卧病,周守备派张胜四处寻取他入府。小说叙述潘金莲、陈经济与春梅三人的孽缘和命运,明显可见时曲的媒介作用。
春梅在西门庆死后,还左右了其妾孙雪娥的命运,时曲弹唱在其中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90回写孙雪娥因伙同来旺私奔而被逮发官卖,春梅把她弄到守备府中做厨娘,对其百般凌辱。
直到第94回春梅仍不解恨,又叫来薛嫂发卖孙雪娥,并吩咐薛嫂,“好歹与我卖在娼门”。
薛嫂果然把孙雪娥卖到实为妓馆的酒店,店里“教他乐器,学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青红遍了”。
孙雪娥只好屈身“供筵习唱,接客迎人”,却因此巧遇在周守备府中当差的张胜,并弹唱[四块金]佐其下酒。
没想到这段因弹唱时曲而产生的姻缘,又把孙雪娥送上了另一条绝路——张胜无意中隔墙听到陈经济恶告孙雪娥,一怒之下杀死陈经济,最终使自己和孙雪娥,皆因春梅替陈经济报仇而死于非命(第99回)。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我们再看西门庆家乐班子中其他人的命运,也是由时曲决定的。
第81回,翟管家听说西门庆家有四个弹唱出色的女子,就寄书给吴月娘,要把她们买进太师府中。
吴月娘接信后不敢不依,心想孟玉楼房中的兰香和潘金莲房中的春梅都不好打发,只能问迎春和玉箫的意愿,结果她们俩都愿意去。
吴月娘让来保把她们送到东京,翟管家“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的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就让她们进入太师府服侍老太太去了。
若非擅长时曲而有此际遇,迎春和玉箫命运也委实堪忧。
第87回还写了扬州苗员外送给西门庆的擅长唱南曲的歌童春鸿,在西门庆死后,被应伯爵指点去投靠了张二官。
应伯爵说道:

“你肚里会几句唱,愁这城内寻不出主儿来答应?我如今举保个门路与你。如今大街坊张二老爹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见顶补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
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应他。他见你会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个亲随大官儿,又不比在你这家里?”

果然那张二官见春鸿“生的清秀,又会唱南曲,就留下他答应”。
这个先前不想辞别扬州旧主,后来不肯背叛西门庆的歌童,就这样凭借擅长南曲的本领,在无可奈何中,找到了又一个栖身之所。
总而言之,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金瓶梅词话》大量采用时曲的现象非常引人注目。
在这部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历史环境,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具体场景,事件的发生以及情节的展开,人物的个性和命运等等,都和时曲发生了千丝万缕、难分难解的关系。
就叙事艺术而言,这种独特的表现方式,让《词话》取得了一般小说难以企及的成就,也为人们审视这部作品提供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视角。
《词话》中的时曲,既是当时大众通俗文艺的投影,也表现了这部小说说唱文学的原始特征。
对于时曲在《词话》叙事艺术中所起的作用,似乎怎样估计都不算过分。本文对此只是进行了粗浅的论述,更为深入的研究,尚有待于方家。
 




本文作者       孙秋克   教授







注释:

[[1]]孙秋克:《时曲与潘金莲形象》,中国《金瓶梅》学会:《金瓶梅研究》(第七辑),北京:知识出版社,2002年,第134- 136。

[[2]]蔡敦勇:《金瓶梅剧曲品探·<金瓶梅词话>中词曲笺校》,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年。按此统计只用于散曲,不包括诗词。

[[3]]如第68回的4支曲子“一见娇羞”“问尔丫鬟”“梦入高堂”“春暖芙蓉”未见录入笺校(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88年影印,第1937-1939页)。

[[4]]沈德潜:《万历野获编》(卷25),《元明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47页。

[[5]]卓人月:《古今词统》,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页。

[[6]]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37),《元明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40页。

[[7]]张竹坡:《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34页。

[[8]]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88年。本文引用《金瓶梅词话》均出自此本,以下不一一注出。

[[9]]冯沅君:《﹤金瓶梅词话﹥中的文学史料》,冯沅君:《古剧说汇》,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韩南:《金瓶梅探源》,徐朔方编选:《西方金瓶梅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蔡敦勇:《金瓶梅剧曲品探》,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年。

 











文章作者单位:昆明学院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阅江学刊》,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主办,2020,第5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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