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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云(台湾):《金瓶梅》这五回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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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当我进行《金瓶梅》一书研究时,就开始注意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段话,在第一本《金瓶梅探原》中就一再说到。
只是那时我涉猎到的有关册籍太少,对于《金瓶梅》一书的问题,也未能深入了解。自亦未能写出更其深入的探讨文章。
比年以来,大陆方面掀起了研读《金瓶梅》的热潮,几乎是风起而云涌。潮泛之胜,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由于人多目明,引出了不少的问题,也激发了不少的问题,遂导引着我在他们引发的问题里面,寻到了不少新的矿苗,因而贯通了我的问题脉胳,绞出了脑汁,一篇又一篇的论述,打从笔尖流泄出了。
说起来,本文提出的问题,在我脑海中已波腾了近二十年了。
数年前,当我写《论沈德符说“有陋儒补以入刻”的<金瓶梅>五回》就应该作比勘的工作。
可是那时我手头无有二十卷本,只有一部“在兹堂”刻的《第一奇书》。如何能作为底本来作比勘?
一九八一年我到日本访书,在天理图书馆停留了一些日子。
因为他们七月十六日要歇夏,未能久留,只印了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等五回归来。
却又没有见到内阁文库藏的那一种,知其行款不同(天理是十行廿二字,内阁则是十一行廿八字),内容差异多少?不敢蠡说。
所以只写了《论沈德符说“有陋儒补以入刻”的<金瓶梅>五回》一文。
年来,内阁文库的藏本,我见到了,同时,又从刘辉的大文中,了解到北京的藏本——如“首都”、“北图”二处的藏本。
于是,我便在《<金瓶梅>的幽隐探照》一书出版后,马上进行此一比勘工作。



《魏子云<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此一工作,由十一月一日开始,未尝一日间断的进行了约两个月。
不惟完成了这五回(又加上五十二与五十八两回)的比勘工作,并且写出了《<金瓶梅>这五回》的研判逾三万言。
我把十卷本与二十卷本的第五十二回到第五十八回的七回原刻,采用明人上下栏的方式,作上下对照,并一段段一节节的加上注释,回后还附写一简短的“比勘蠡说”,
务期读者能彻底的认知“有陋儒补以入刻”的问题,究竟是十卷本还是二十卷本?过去,所有的《金瓶梅》研究者,只要一涉及此一问题,就把目光集中在十卷本身上。
想来,真是过于盲从了啊!
虽然,“陋儒补以入刻”的这五回,所谓“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等情事,二十卷本的这五回,虽不完全符合,总还有些相符之处。
比十卷本要符合多了。但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番话,倒令我发现了它的隐藏与暗示问题。
激发我进入推绎,遂写出了这一篇逾三万言的论述《<金瓶梅>这五回》,不但纠正了近些年来大家一味误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番话所产生的盲从之误,
并且提出了明朝人论《金瓶梅》者,何以无人说到欣欣子与兰陵笑笑生的问题关键,以及欣欣子何以失踪于明代的答案。这些,都是大家不曾想到过的。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的“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这五回,应是二十卷本不是十卷本,乃是一件铁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
我把它们分作上下栏,比对着摊开来,则有如摊开在牌九桌上的牌九,红几点,黑几点,一目了然,数也不用数的呢!
至于我的研究与判断,自也是从这些问题中逻辑出来的。
我个人并不奢求什么,目的只在为当今天下所有的研究《金瓶梅》者,再提一件正确的研究资料而已。
我曾接受“天一出版社”朱传誉兄的约定,为“天一”编一套《金瓶梅研究资料》,原订为上、中、下三集,上集“序跋、论评、插图”业已印出,中集“评点汇评”(明清两代),下集“戏曲、杂论”(明清两代)。
想不到这中、下集的预定内容,大陆方面已印行了四种是类资料汇编,大多资料都收集进去了。
为了不甘牛后,遂把我的此一校勘,作为下集,以成其全。
盖亦有所表明,我的《<金瓶梅>这五回》一文,成书目的只是企图为普天下之《金瓶梅》研究者,提供意念、提供资料就是了。

其实,我的十余种有关《金瓶梅》著作,全是为人提供意念,为人准备的资料,我早已发现有不少人采用了我提出的意念与资料,却忽略了注明,颇表憾然!


——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而书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


——《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金瓶梅》


《万历野获编》








一、《金瓶梅》的刻本



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金瓶梅》刻本,只有两种,一是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一是二十卷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又称十卷本为“万历本”或“词话本”,二十卷本为“崇祯本”。
且已从明人的史料上肯定今见之《新刻金瓶梅词话》就是《金瓶梅》一书的最早刻本;约刻于万历末天启初。
若无新资料再发现,则此一说法应是确定的。至于“崇祯本”,由于其中有崇祯帝的避讳字(检刻为简),此本之刻于崇祯,也是确定的。
竹坡本《第一奇书》,则刻于康熙,乃清朝最早刻本,且渊源于廿卷本(崇祯本),亦早成定论。更不必列入本文例说矣!
按传世之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仅存三部又残卷二十三回,一藏我故宫博物院,二藏东瀛日本:
一在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一在德山毛利氏栖息堂。虽栖息堂本之第五回末页异版,结尾有部分文字不同,然其他则全是同版。
存于京都大学之残卷,也是同版。早经中日学人勘证之矣。可以说,传世之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实际上仅有一种。
至于二十卷本,存世者尚有多少部?今还无有一份确切的统计资料,总在十部以上,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二十卷本之存世,最少十部以上,但从行款论,却只有两种,一是十行廿二字本,一是十一行二十八字本。
前者每一回都是独立起页合五回为一单元,二、三、四、五等回,都不独立起页而接连下去,页码也是五回一个单元。
至于眉批的行款,十行廿二字本是四字一行,十一行廿八字本是三字一行。还有一种十行二十二字本的眉批,则是二字一行。
这样看来,二十卷本则有了三种不同的刻本。此一问题,黄霖先生曾写《关于上海图书馆藏<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一文,专论及此
总之,《金瓶梅》的十卷本与二十卷本两种,都刻于明末,十卷本只刻一种,二十卷本则刻三种以上。简言之,《金瓶梅》刻本,只有十卷本与二十卷本两种。



《金瓶梅词话》(台北本故宫本)







二、两种《金瓶梅》刻本之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的

“陋儒补以入刻”问题



《金瓶梅》的刻本,虽有十卷本与二十卷本两种,但如从内容来说,这两种刻本的故事情节,仅有小异而实则大同。
如从大体观之,它也同《水浒传》一样,乃繁本简本之别,十卷本乃繁本,二十卷本则简本也。
然而在两者的繁简之间,却隐藏了不少微妙的问题,有待我们去探照发掘。
此一问题,我已简要的写了一本《金瓶梅原貌探索》(台北学生书局民国七十四年三月出版),又写了一本《<金瓶梅>的幽隐探照》(台北学生书局七十七年十月出版),提出了一些问题,以及我的研判。
关于这些问题,需要更进一步去探讨的,我认为还是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的“陋儒补以入刻”的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这五回的问题。
虽然,我早就与美国的韩南先生讨论这五回的问题,又写了一篇《论沈德符说“有陋儒补以入刻”的<金瓶梅>五回》(见台北商务印书馆民国七十一年六月出版之《<金瓶梅>审探》),总感于言有未尽。
近年来,又读到了王利器先生大作《<金瓶梅词话>新证》(山东齐鲁书社一九八八年一月出版之《金瓶梅研究集》)以及郑庆山先生大作《金瓶梅论稿》(辽宁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出版),都谈到了此一问题。



《 金瓶梅研究集》


遂深切的感于有为大众正面提出这两种刻本,来作上下相互对照研读的工作,则此五回的是是非非,当能昭然于众目,烙印于众心。
这样,等于翻开放在牌九桌上的牌,红几点,黑几点,一清二楚,输家赢家,还用得着辞费辩解吗?
此一问题,美国韩南先生,早于距今二十余年的一九六〇年间,就论述到了
韩南先生首先提出了《金瓶梅》的十卷本与二十卷本,可能底本是两个源头
对于这五回的情节之“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的问题,作了全部回目的串联析论。
也说到了这五回只有五十三、四两回:“用字措词可谓全不相同,但部分内容甚至故事之细节有类似处。”
而且,也说到了“除去第一回(前半回)第五十三、四,与第五十五回之外的其他各回,大体说来,《金瓶梅》的这一部分,各版本的差异是很统一的。”
遗憾的是,韩南先生忽略了他的此一两种刻本的校勘工作,既已发现了全部《金瓶梅》的百回篇幅,除了第一回、第五十三、四回与第五十五回之外,其他各回的“这一部分”(情节),“各版本的差异是统一的”。
这些,便足以否定了沈德符的“有陋儒补以入刻”的五回说法不确。
而且,他也发现到“第五十三、四两回”的艺术成分,“则以甲系(十卷本)为上乘”。
却又何不据以论断“陋儒补以入刻”的刻本,纵系事实,这事实也按不到十卷本头上去呢?
不错,韩南先生认为“十卷本也未必是原作,二十卷本也非渊源于十卷本”(云注:只能说部分如此,但大部分还是渊源于十卷本)。
但二十卷本刻于十卷本之后,却有证据可以肯定。
如第三十九回的“钓”字误为“钩”字,第五十七回的“东京”误为“西京”。
都是足以证明二十卷本源于十卷本刻本的铁证。
这样看来,沈德符文中的“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话,纵系事实,也只能按到二十卷本的头上,按不到十卷本头上去。
除非,我们还能寻得另一部可以承担此一问题的刻本。
可是事实上,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句“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这五回,十卷本与二十卷本,都不能印证。
勉强说来,也只有二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四两回而已。
那么,若是情形,我们还能依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句话为准则,来研判《金瓶梅》的问题吗?



《金瓶梅词话注释》








三、淘泸沈说“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这五回



尽管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句话,“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这五回,既不能按到十卷本头上,也不能按在廿卷本头上,但廿卷本的这五回,事实上确是有些问题,最低限度,可以确定第五十三、四两回是重写过的。
他如第五十六回,二十卷本也有些删改上的问题。
说来,沈德符的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言出有因。这一问题,就需要我们来说一说了。
按第五十三、四两回,在《金瓶梅》百回情节中,也和第一回是一样的,它与十卷本的其他九十七回,是显然不同的两回。
其他的九十七回,虽然回目不同,证诗不同,夹在情节中的词曲,有的删了,但开头与结尾,以及其间的文辞,却还十九都是相同的。
只有第一回与第五十三、四两回,是彻底重写过的,仔细对照读来,却又不得不相信“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这句话。
问题是:这问题出在崇祯刻的二十卷本身上,却又只是两回,不是五回。想来,应去探索的问题,不是更多了吗!
我们先谈这两回的重写问题。

1.第五十三回之两种版本的笔墨比较
自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于民国廿一年被发现至今,已五十余年。
虽然,郑振铎先生曾将之与廿卷本作过校勘工作,却只作了三十余回



《世界文库》第1辑(目录)

民国期刊(1924)


是以这两回的两种版本的异同问题,最早谈到的,还是美国的韩南先生。前面我们已经说到了。
二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回,在《金瓶梅》的百回篇幅中,它的不同之处,在回目上看,虽无第一回明显,但如去翻检一下篇幅,却比第一回的差异,还要突出。
它比十卷本的字数要少五千余字。按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回,篇幅十八页欠八行,(每页五百二十八字每半页十一行每行二十四字),除去空行,实有九千零六十二字。
廿卷本则是六页欠三行(每页六百一十六字,每半页十一行每行廿八字),计三千六百二十四字。
除去空行,实有三千五百二十四字。少于十卷本五千五百三十八字。在百回篇幅中,两相差距最大的,就是这一回。
何以两者的篇幅差距如此之大呢?
按十卷本的这一回回目是:
“吴月娘承欢求子息,李瓶儿酬愿保儿童”,一下笔便接上一回(五十二回)的情节,写吴月娘等人在花园游玩,官哥被大黑猫号着了,抱回房去,哭个不停。
吴月娘回房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更次,还惦记着官哥的受惊。不但遣小玉去问,跟着又自己去看望。
还怜惜着说:“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
用来烘托吴月娘的母爱心肠,来引发“求子息”的第一个层次。
跟着再写吴月娘由李瓶儿房里回来,路上听到照壁后潘金莲向孟玉楼挖苦他没有志气,自己没得养,竟去李瓶儿房那里“呵卵脬”(巴结之意)。
气得吴月娘回房就睡,连午饭也不吃了。
于是,关上房门,偷偷儿取出薛姑子泡制的妊子药来观赏,并暗自祝祷上苍,能在明天壬子日服了,便得种子,不使她作无祀的鬼。
这种写法,一如楔子的述剖吴月娘求子息的迫切心情。给这一上半回目的“求子息”,再完成了第二个情节层次。
在这里却又插入了承接上一回的情节发展,写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应黄、安二主事邀宴。
为吴月娘的“承欢求子息”垫上一个承转的时空。
写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之后,又回头再续写潘金莲与陈经济昨日在雪洞里不曾得手(续上回的情节)。
他们又利用西门庆不在家的机会,在黄昏过后,二人到了卷棚后面,终于初次达到目的。
下面,还写吴月娘为了明天才是壬子日,今天西门庆到房里陪小心(先写西门庆看到吴月娘生气不快活),还特意推他出去,要他明天来。
又为吴月娘的“求子息”,安排了一个转折层次。
说来,斯乃高明小说家穿插情节,极其精细的笔墨。
尤其写陈、潘偷情得手的一段色情描写,最为入实于生活。可以说有了这么一段真实的写实文艺,方能显出这小说不是流水帐。
下面又写到西门庆住宿在潘氏房中的情节,再写吴月娘在壬子日服用妊子药的情景,真格是更加精到了。
关于这上半回目“吴月娘承欢求子息”写到吴月娘服了妊子药,西门庆曾到房中,吴月娘却面向床里睡去,叫她几声也不答理。
在此处又插写了应伯爵得了中人钱,要请弟兄们到郊外饮宴,引发下一回的上半回目“应伯爵郊园会诸友”的情节。
我在《金瓶梅札记》中曾比喻《金瓶梅》的情节演进笔法,一如搓草绳,一边搓一边续,斯一例也。
像这情节的下面,把西门庆打从黄、安二主事宴会归来,还致礼物答谢。二主事收到谢礼后,又写谢帖作答。不但连致送下人的力钱都照应到了,连挑盘人也照顾到了。这一回的上半回目,到此始行结束。篇幅达九页有半,计五千零一十六字,除去空行,实有四千八百四十七字。那么,二十卷本的这一回上半回目,情节是怎样写的呢?
二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回,上半回目是“潘金莲惊散幽欢”,下半回目才是“吴月娘拜求子息”。光是从回目看,两者之间便已有了出入。
按二十卷本的这一回,一下笔就写西门庆赴宴黄、安二主事之席。写了十九行(五百二十余字)弱,便转入陈经济与潘金莲勾搭的情节。
使用文字也是十九行稍弱(五百二十余字),便写西门庆回家来了。
先到月娘房中,月娘要他明日来,推说“今日我身子不好”。西门庆遂到潘金莲房中。
下面便写到吴月娘服用妊子药的情节(只写了约七行篇幅,不到二百字)。下写应伯酹来。
黄、安二主事来拜。作别去后,应伯爵也推事家去了。西门庆吃了饭,又坐轿答拜黄、安二主事去(“又写了两个红礼贴,分付玳安备办两副下程,赶到他家面送”)。
这晚西门庆来家,便进入月娘房中,完成了“壬子日”妊子事。



《潘金莲》


第二天起来,还写“月娘备有羊羔美酒,鸡子腰子补肾之物,与他吃了,打发进衙门去。”再下面,又写到接王姑子来商量,做些好事,说是李瓶儿身子不好,要酬心欢。又写应伯爵、常时节来了。
应伯爵为李三、黄四借银,请西门庆到“门外花园玩耍一日,少尽兄弟孝顺之心。”
西门庆答应了,二人辞去。下面便写王姑子到来,商订于“来日黄道吉日”起经,为李瓶儿酬愿。
就这样,这一回就结束了。
全面的情节安排穿插,可以说是乱麻一团,既看不出上下回目的情节分野,也看不出他的回目所写“潘金莲惊散幽欢,吴月娘拜求子息”的突出笔墨在何处?
细究起来,可真的是“陋儒补以入刻”者也。
再按十卷本的这一回下半回目:“李瓶儿酬愿保儿童”,写得是多么现实而精采啊!
当壬子日西门庆在吴月娘房中睡了一夜,第二天晚起,潘金莲便向孟玉楼笑道:“姐姐前日教我看几时是壬子日?莫不是拣昨日与汉子睡的!”
还写了这么一个小小情节,再进入“酬愿保儿童”这下半回目时,仍不忘牵连着上半回目的事,
“却说吴月娘自从听见金莲背地讲他爱官哥,两日不到官哥房里去看。只见李瓶儿走进房来,告诉道:‘孩子日夜啼哭,只管打冷战不住,却怎么处?’月娘道:‘你做一个摆布,与他弄好了便好。把些香愿也许许,或是许了赛神,一定减可些’。……”
就这样,下半回目的情节开始了。
先请施灼龟,再请钱痰火,又找刘婆子,一再的折腾了半日。
一次次的现实描写,一椿椿一件件的家庭琐屑事故,层次井然的排列下来,高山流水似的流泻下来。
经营得自自然然,几无斧凿痕迹。
看不出“有陋儒补以入刻……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的弊病。
相反的,这些情事,却发生在二十卷本里面。
譬如二十卷本的这一回,开头写的黄、安二主事宴请西门庆,只是借刘太监的郊外庄子,并非刘太监作东道主。
是以十卷本写的这一饮燕之会,并无刘太监在内。二十卷本却把刘太监也写进来了。
虽然这里写着说:“那刘太监是地主,也同来相迎。”可是当“西门庆下了马,刘太监一手挽了西门庆笑道:‘咱三个等候的好半日了,老丈却才到来。’西门庆答道:‘蒙两位老先生召见,本该早来,实(因)家下有些小事,反劳老公公久等,望乞恕罪。’三个大打恭进仪门来。”
试看这番话,写得多么不合情理。
第一,明明是黄、安二主事作东。西门庆也说了“蒙两位先生见召”。这话对着刘太监说,怎么可以?
第二,后面又写“三个大打恭进仪门来”。这时的宾主,如加上刘太监,一共是四个人,不是三个人了。
尤其,陈经济与潘金莲偷情的这一段,二十卷本所写,虽情节与十卷本相同,但如据实推敲起来,两个本子的写实笔墨,可就不能相提并论了。
十卷本写得仔细,二十卷本写得草率。这还尤在其次。问题在于两者间的现实人生体验。
臂如说两者间这一部分的性行为描写,我想凡是有性行为经验的男女,都能论断这一段的性行为描写,与这一对狗男女在他们这种情况下的性行为实况,是不合事实的。
他们在这种情形之下,哪里还能“并了半个时辰”方始听到人声逃开。
我这里不便多说,请一对两种版本上的这一段文字,就清清楚楚了。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十卷本写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赴黄、安二主事之宴,回家后致送礼物答谢。二主事收到谢礼后,又写谢帖作答。
连下人力钱,挑盘人的一份,都照顾到了。二十卷本则写西门庆回家的第二天,不仅写谢帖答谢黄、安二主事,又致送礼物,这黄、安二主事又亲来拜谢。
西门庆吃了饭,又坐轿到黄、安二主事家再去答拜。还写红礼帖,又备办了两副下程。试问,这是什么礼数啊?
十卷本的吴月娘服用妊子药物,现实而细致的写了近五百字,描写吴月娘服药的情景与心情,生动如真。
二十卷本不过二百字之谱。吴月娘设计壬子日留西门庆到他房里来,情节周折而剖析心理也精辟鲜明。
这些笔墨,在二十卷本是看不到的。特别是下半回目的“酬愿保儿童”,二十卷本的回目改了,情节上虽还有这么一件事,却变成了为李瓶儿的身子不好来酬愿,不是十卷本写的为了官哥。
又是施灼龟,又是钱痰火,又是刘婆子,闹闹嚷嚷的各类不同的法事,铺张不少笔墨,二十卷本是请来王姑子,印造几千卷经文而已。
何况,印造“陀罗经”的事,第五十七回的后半回目,就是“薛姑子劝舍陀罗经”,这里,却提前按在王姑子头上了。
再说,我们也无法从这一整回的情节中,寻出它的主干故事来,只是一些东拉西扯的拼凑。
不像十卷本的这一回,把上下回目的分野,极为清楚的泾渭分明。而且,穿插进来的事故,不惟真实得令人读来如身在其中,一切恰似所见所闻,尤其趣味盎然。
二十卷本的这些杂凑,如何能比呢?它之所以比十卷本少了五千多字,原因在此。
若是看来,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句“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话,应是指的二十卷本,不是十卷本。

2.第五十四回之两种刻本的笔墨比较
论到第五十四回的篇幅,也是十卷本多。
一十四页又五行,计七千五百一十二字,除去空行,实计七千二百八十二字。
二十卷本八页又一行,计四千九百四十八字,除去空行,实计四千六百七十八字,少于十卷本二千六百零四字。
按回目,十卷本是“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二十卷本是“应伯爵隔花戏金钏,任医官垂帐诊瓶儿”。
那么,内容所写如何呢?
章回小说的情节发展,特点在“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换言之,下一回的情节,一定是衔接着上一回的结尾的,十卷本的上一回,结尾是应伯爵与西门庆商量,明日到郊外刘太监庄上与弟兄们相聚的事。
所以五十四回一开始,便写西门庆在潘金莲房内起身,便分付琴童玳安送猪蹄羊肉到应二爹家去。
为了大家一起走,说定大家在应伯爵家会合。于是西门庆迟来,先到的人,在应家为了等候西门庆,遂在应家消磨时间。
这一段下棋的情节,写得真是风趣横生。
这盘棋,由常时节与白来创对奕,还赌东道呢!常时节赌的是一把白竹金扇,白来创赌的是一幅绒绣汗巾。正下着棋,谢希大、吴典恩到了,还加入了猜输赢的东道。
写二人下棋悔子,争得面色红紫,青筋绽起,真是写得传神(遗憾的是到了论输赢时,竟把二人的东道物弄颠倒了。
原是常时节的扇子白来创的绒绣的汗巾,常时节赢了,赢去的应是汗巾,却错成扇子了)。
后来,这常时节赢来的扇子,被韩金钏要去了。常时节又不好意思不给。还附加了这么一笔。
像这一大段在应伯爵家等西门庆,几个弟兄下棋赌东道玩乐的情节。这些,二十卷本一字也没有写。
二十卷本的这一回,一下笔便续写上一回结尾的王姑子起经。起经完了,即进入郊游的情节。
由于他们是直接到郊外会合,像十卷本中写的在应伯爵家下棋赌东道的事,便没有了。



《金瓶梅》(民国版)


虽然,二十卷本的“应伯爵隔花戏金钏”,乃是十卷本写在这一回上半回目“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中的一件小小情节。
但二十卷本中的这一大段郊园游乐,与十卷本所写,大不同了。我在作两本对照校勘时,业已指出。
如西门庆一到了这座花园,就“赞叹不已”,说:“好景致”。进入园内,还要人“先陪我去瞧瞧景致”。
恰像西门庆是外地来的人,从来没有到过这地方似的。可是,西门庆是清河县的土著,自幼生长在清河,这花园就在清河城郊外二十里。
西门庆怎能没有到过?别说是清河,就是临近各县这种好景致的去处,像西门庆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没有到过。
再说酒令。西门庆提出的酒令嵌字是风、花、雪、月四字。说不出罚酒一杯,还得讲十个笑话,不使人笑不止。
西门庆的起令是“云淡风轻近午天”,第三轮到应伯爵,说了一句:“泄露春光有几分”。
西门庆则说应伯爵说别字,应罚酒。应伯爵则辩说:“我不信有两个雪字,连受罚了两杯”。
读来委实令人不解。第一,应伯爵的说辞,只是未能说出雪字,并未说出两个雪字。
第二,“泄露春光有几分”这七个字,只是未道出雪字,并无别字,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句,不知是否另有含义。
他如在玩乐中应伯爵说的几个笑话,尤其令人不解。
第一个笑话是“江心贼”。
说是有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上。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有贼?”
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富)便赋(富),有些贼形。”还写被常时节指出骂了他们的老大了。还写着伯爵听了,“满面不安”。
接着应伯爵又说了第二个笑话。
说是孔子为获麟而哭,学生怕老师哭坏了身子,遂牵来一条牯牛,满身挂了铜钱,哄说这是麟又出现了。
孔子一见说,这分明是有钱的牛,怎的做得麟。这二十卷本还写着说:“说罢,慌忙掩着口跪下道:‘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
像应伯爵一连两次说笑话,都是骂有钱人的。想来,这种写法,未免太不懂得小说,也太不了解应伯爵了。
按应伯爵是一位最能讨得西门庆欢心的人物。应伯爵之所以能讨得老大欢心,正因为能言善道。
在第三十五回,贲四在酒令上说了一个笑话,说是县官审问一件通奸的官司,问起行房的情形,答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县官则说那里有“撅”着行房(刑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吧!”
当时曾被应伯爵当场指摘贲四说错了话,说:“贲四哥你便宜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刑房你也补他。”
害得贲四唬得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后来,贲四还送了三两银子打点应伯爵。
试想,应伯爵这天作东道主,请老大郊游会饮作主人,怎会一连说出两个骂有钱人的笑话来。



戴敦邦绘 · 应伯爵


小说乃塑造人物的艺术,从这一点来看,也足以说明补写廿卷本这一回的作者,可真是不懂小说呢?
那么,《万历野获编》说的“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的话,此处殆亦明证。若是情形,或是“陋儒补以入刻”的吧!
十卷本的这一回,上半回目的“应伯爵郊园会诸友”,全回过半的篇幅,写的都是“应伯爵郊园会诸友”的情节,但这二十卷本这一回的上半回目,所谓“应伯爵隔花戏金钏”,头头尾尾也不过三百字的篇幅,怎能列为半回的回目?
这件事,在十卷本中,原就是点缀应伯爵下流性格的一件小小插曲,列不上回目的。
廿卷本在这里写到“众人欢笑不在话下”,又把笔尖一转,回到西门庆的家中,再插写陈经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张望,还想妇人到后园来。等了半日不见来,耐心不过,就一直径奔到金莲房里来。”
关于陈经济与潘金莲的幽欢,在第五十二回未得手,写到第五十三回已得手了。
二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回也写到了。虽说这种事的吸引力最大,写陈经济跟着又想再得到下一次,也是一种必然的心理。
但说陈经济“又不敢造次”,则非陈经济其人。《金瓶梅》中的陈经济,是一个色胆包天的男人。
在他丈人的气势日在中天的日子,都敢伺机去偷小丈母的肉身,还说什么“不敢造次”?下
面不是又写“等了半日不见来,耐心不过,就一直奔到金莲房里来”吗?像这种地方的写法,可以说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如论小说艺术,委实无从与十卷本的这一回相提并论。
虽然,这一回写吴月娘曾要陈经济到王姑子庵中代西门庆作起经的礼拜,陈经济推故不去。
目的就是想利用西门庆出门的机会,再与潘金莲勾搭。这里的插写,固是开头一笔的呼应。
实则,西门庆经常不在家,二人胡调的机会多得很,他们却是尽量运用自然相聚的机会偷情。
第五十三回之所以写得那么急猴猴,正因为第五十回写他正要得手,却被李瓶儿等人突然走来打散了。
所以第五十三回写得二人都急猴猴。他们终于在第五十三回的情节中得了手。
虽未尽兴,却已巫山云雨过了。是以十卷本的这一回,没有再写陈经济又急于到后园再等下一次。
关于这一回下半回目“任医官垂帐诊瓶儿”,固与十卷本同,但情节转折,却大不如十卷本自然。
十卷本的这一情节的引发,这样写的,西门庆在郊外园中正与弟兄们兴高采烈的玩乐着,书童急急赶来,向西门庆耳畔报告,说是六娘不好的紧。
西门庆遂匆匆告辞众人,赶回家中看望,马上请医生为李瓶儿看病。“任医官豪家看病症”的下半回目,便是这样自自然然写进来的。
二十卷本的此一情节这样写的:
“西门庆和应伯爵常时节三人,吃得酩酊方才起身。伯爵再三留不住,忙跪着告(罪)道:“莫不哥还怪我那句话吗?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门庆道:‘怪狗才,谁记着你话来。’应伯爵便取个瓯儿,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西门庆接过吃了,……便谢伯爵起身。与了金钏一两银子,叫玳安又赏了三钱银子。分付有酒也着人叫你。说毕上轿便行。”
回到家便进李瓶儿房中歇了。
到了“次日”,李瓶儿方始“和西门庆说:‘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净。早晨看镜子,兀那脸皮都黄了,饮食也不想,走动却似闪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丢下孩子叫谁管?’”
这时,西门庆才想到请医官来看病。
二十卷本的这一回下半回目“任医官垂帐诊瓶儿”,便是这样硬邦邦写进来的。更可訾的是,李瓶儿的病症,不在西门庆到他房中住宿的夜晚说将出来,到了“次日”才说,也未免不合情理,还有这一句:“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丢下孩子谁看管?”
既不像李瓶儿的口吻,也不像李瓶儿的性格。这种不通情理,不懂塑造人物性格的拙劣笔墨。可真格是“陋儒补以入刻”者也。



戴敦邦绘 · 李瓶儿


再说“任医官看病”的情节。
十卷本的这一情节,写西门庆从郊园告辞了应伯爵等人,匆匆赶回家中,一看李瓶儿痛得厉害,便赶紧叫迎春唤书童写帖去请任医官来。
待会儿任医官骑马来了。于是便详详细细写任太医诊视李瓶儿病症情形。
当我们读了这大段任太医述说李瓶儿脉象及病况等情,真的如同听到医生细说病情阐明医理的专家口吻。
难怪西门庆说:“真正仙人了。”同时,连官哥的动静,都一一插写进来。笔墨极其精密,连书童去请太医的情景,都不忘在此写上一笔。
说:“那老子一路揉眼出来,上了马还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来。”观察人生的现实生活,真是精密。真可以说是写实之笔,十分周到。
当诊病完了,书童掌灯送太医,玳安随拿一两银子赶去拿药。
连药金收受,取药等细碎情景,也都一一写了进来。把药拿得家来,药袋怎样?如何煎药?如何服用?也都详尽写了。
奶子照顾官哥别哭吵,李瓶儿服药睡了一夜,醒来觉得药见了效。无不是细针细线绣制成的。
尤其上下回目的情节转折,泾渭分明。绝不像补写的笔墨。同样的此一情节,到了二十卷本,写得可就疏漏多了。
二十卷本写任医官为李瓶儿诊病,不但诊病的望闻问切与述说病人病情的病理说辞大不相同,连这任医官的性格,也塑造得大不相同。
十卷本的任医官,温文儒雅,谦逊恭谨,诊资不是当时给,着玳安随去拿药带去的。还以礼盒装盛呈上。
任太医不收,说:“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爷的礼。”
书童道(书童掌灯送任太医回去的):“定求收了,才好领药。不然,我们药也不好拿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来。空走脚步,不如作速收了,候得药去便好。”
玳安道:“无钱课不灵。定求收了。”太医只得收了。
二十卷本的任太医,不但脉理病情,说得不如十卷本的任太医有学问,说话的语气,也不大像个儒医。
而且还说他在王吏部家,为王吏部夫人诊病,王吏部致送诊金的情形,说:
“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此病症,看来却与夫人相似,学生诊了脉,问了病源,看了气色,心下就明白得紧。到家查了古方,参以己见,把那热者凉之,虚者补之。停停当当,不消三四剂药儿,登时好了。
吏部公感小弟得紧,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匾儿,锣鼓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写着‘儒医神术’四个字。
近日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道:‘写的是什么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说学生幼年,曾读几行书,因为家事消乏,就去学那企黄之术。
真正那‘儒医’两字,一发道的着哩。”
看来,二十卷本的这位任太医末免太江湖了吧!
最后,西门庆又说了一个吃药的笑话:

“学生也不是吃白药的。近日有个笑话讲得好。有一人说道人家猫儿,若是犯了癞的病,把鸟药买来喂他吃了就好了。
旁边有一人问,若是狗儿有病,还吃甚么药?那人应声道,吃白药。吃白药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哩。”

西门庆的这笑话,不惟庸俗乏趣,似也衔接不上这位任医官说的那番不适时不适地却也不适调的话。若说这是“陋儒补以入刻”,值得相信。

   3.第五十五回之两种刻本的笔墨比较
十卷本的这一回,一开头的情节,与上一回的结尾,有重叠之病。按第五十四回的结尾,写任医官为李瓶儿看病,业已诊断完毕,且已取来药熬妥吃了。
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西门庆问李瓶儿:“昨夜觉得好些儿么?”李瓶儿道:“可要作怪,吃了药,不知怎的睡的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痛了。学了(此二字有误)昨的下半晚,真要痛死人也。”
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地。如今再煎他二钟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钟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
到了这第五十五回,一开头居然写
“却说这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道病症,看得何如,没的甚么事?’
任医官道:‘夫人的这病,原到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却又软不能自固。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命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边一发了不的了’,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
任医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余只是地黄黄岑之类,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
从这一段笔墨看,显然与上一回(五十四)的结尾重了。
说得更清楚一些,这情形是由于两个不同的作者,分回改写造成的。付梓时也未经过主编者的统一。
若再深入推想,这情形可能是由于打从两个不同的抄本拼凑成的,这一第五十五回与第五十四回的底本,非从一处得来。
换言之,这十卷本也是打从许多人的抄本拼凑而来。它与上一回——第五十四回,不是同一抄本的编帙。
拿来与二十卷本的这第五十五回一对,就会明白它与二十卷本的这一回,乃同一抄本来源。因为它们的文辞,完全一样。
按二十卷本第五十四回的结尾,确是写任医官看完了病,说了些闲话,打了些哈哈,“大家打恭到厅上去了”。
那么,十卷本的第五十五回,底本与二十卷本同,非其原有十卷本的体系,斯乃一大明证。
再按这第五十五回的篇幅,二十卷本也少于十卷本。
十卷本的篇幅是十五页欠五行,计七千八百字。
除去空行,实有七千四百一十六字。
二十卷本十页有九行,计六千四百一十二字,除去空行,实有六千二百九十六字。短少一千一百一十四字。
因为二十卷本删去了十卷本陈经济与潘金莲互怀相思的一段,约三百来字(从第八页正面第十行的“便心上乱乱的”删起,删到第九页正第五行“慌忙惊散不题”。
第二处又从第十页反面第九行“却为何今日闪的小的们”删起,删到第十一页正面第八行“那歌童又说道”二百来字。
第三处从第十一页反面第三行“你到那边快活”删起,删到第八行“只得插烛也似磕了几个头”一百来字。
第四处则从第十三页反面第五行“只见那伯爵诸人”删起,删到结尾约千字上下的字数。包括所有歌词全删了)。
共删去约一千五百字上下。但为了联缀,又补写了一些文辞,所以只短少一千一百余字。都是零零星星修纂进去的。
虽说,这一回的情节文辞,大多与十卷本差异不大,但仍有部分改写过了。如李三、黄四借银,便是其一。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按李三、黄四借银,在全书所占篇幅甚长,自第卅八回开始,到第九十七回还不忘交代了这二人的结局。
我曾为此在拙作《金瓶梅原貌审探》写了一个专题“李三、黄四、应伯爵”(页111-142),来讨论此一情节。
在十卷本中,共有卅八、四十、四十二、四十三、四十五、四十六、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六、六十、六十七、六十八、七十八、七十九、八十、九十七等十七回。
在这五回(53-57)中,写此借银事者,有五十三、五十六两回。都是衔接上两回的情节。
第五十一回,西门庆见到应伯爵时,曾催问李三、黄四的银子几时关(意为几时从官府领下来)?
应伯爵答说“不出这个月就关出来了”。遂又向西门庆代李三、黄四续借五百两,说:
“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两万香来了。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接济他这一时之急。如今,关出的银子,一分也不动,都抬过这里来。”
于是西门庆应允了。应允等徐家银子讨来借与他。
到了第五十二回,应伯爵又来催问。西门庆点头,吩咐他们后日后响来取。
所以到了第五十三回,应伯爵就带着李三、黄四来了。让李三、黄四等在隔壁人家。终于在这一回完成了李三、黄四再借银五百两的事。
第五十四、五十五两回没有再写借银事。
可是二十卷本不同,不惟第五十一回、第五十二回、第五十三回写了李三、黄四借银的情节,第五十五回,也写了这一情节。比十卷本多了一次。
二十卷本第五十一回的此一借银情节,与十卷本同。
第五十二回也大致相同。第五十三回就不同了。
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回,已把从徐家讨来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又从家中再凑了二百五十两,付与了李三、黄四。二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回,则未借给他们。
这样写的:
“应伯爵道:‘前日谢子纯在这里吃酒,我说的黄四、李三的那事,哥应付了他罢。’西门庆道:‘我那里有银子?’应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许下了,如何又变卦了?哥不要瞒我,等地财主说个无银出来。随分凑些与他罢。’西门庆不答应。他只顾呆了脸看常时节。……”
因而到了这第五十五回,应伯爵又来。因说:
“今日早晨李三、黄四走来,说他这完香银子急得紧,再三央我来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济他这一步儿罢!”
西门庆道:“既是这般急,我也只得依你了。你叫他明日来兑了去吧。”……次日,西门庆衙中回来,伯爵已同李三,黄四坐在厅上等。
见西门庆回来,慌忙过来见了。西门庆进去换了衣服,就问月娘取出徐家讨来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又添兑二百五十两,叫陈经济拿了同到厅上,持与李三、黄四。
因说道:“我没银子,因应二哥再三来说,只得凑与你。我却是就要的。”
李三道:“蒙老爹接济,怎敢迟延,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敢动,就都送了来,于是兑收白,千恩万谢去了。”
把再凑五百两的情节,写在这第五十五回。至于此一笔墨,情节上有无漏洞?后面再论。
再说二十卷本这一回的结尾,与十卷本不同。那是由于它删去了歌童的歌唱文辞,并改写了结尾的原因。
前面已说到了,这一点,与这五回之外的其他各回类同,也不必在此处讨论它了。

4.第五十六回之两种刻本的笔墨比较
十卷本的这一回,开头写了八句证诗,又写了三行解说这八句诗的说解,说:
“这八句单说人生在世荣华富贵不能常守。有朝无常到来,恁他堆金积玉,出落空手归阴。因此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
看来真是令人不解。
我在《金瓶梅札记》上,曾论到这些话与证诗,我说:“看来无论诗也罢文也罢,都比况的不伦不类。
第一,这首诗(斗积黄金侈素封,遽遽庄蝶梦魂中。曾闻郿坞光难驻,不道铜山运可穷。
此日分籝推鲍子,当年沉水笑庞公。悠悠末路谁知己?
惟有夫君尚古风),既比况不到西门庆头上,也比况不到金瓶梅头上。
第二,西门庆是一位“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人物”吗?那么,何以会有这么一段不相干的描写呢?
真的是沈德符说的“陋儒补以入刻”的吗?则此一“陋儒”也未免其陋也,极矣!
我又说:
“固然,这一回写的是‘西门庆周济常时节’,却也谈不上是‘仗义疏财’,他只是照顾了这位帮会中的弟兄而已。想来,我们可不难基此去推想《金瓶梅》的故事,可能其中有一位‘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人物,不是西门庆。笑笑生们改写时,把这情节,改写到西门庆的头上了。”



《金瓶梅词话》


今天,再来校勘这五回,在两刻对比之下,益可证明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亦改写本也。
如以篇幅论,十卷本共十一页欠四行,计五千七百一十二字,除去空行,实有五千五百五十四字。
二十卷本七页欠二行,计四千二百五十六字,除去空行,实有四千零四十字。短少一千五百一十四字。
这一回的两种刻本,除了回目的略有不同,十卷本是“西门庆捐金助朋友,常时节得钱傲妻儿”,最大的不同处,是二十卷本删去了十卷本中的“别头巾文”。
把十卷本下半回目之“应伯爵举荐水秀才”改写“常时节得钱傲妻儿”,想必就是这一原因。
按十卷本的举荐水秀才情节,从第七页反面写起,约有近二千字的篇幅,二十卷本的此一情节,仅有一千二百余字篇幅,光是这一部分,就少了七百余字。
关于举荐水秀才,由应伯爵口述出的诗文,仅保留了一阕“黄莺儿”,有关“别头巾文”与诗,全部删了。
虽然删去了“别头巾文”等文字,后半段所写的情节,仍旧是“应伯爵举荐水秀才”,至于“常时节得钱傲妻儿”,仍是上半回目的故事。
二十卷本以上半回目的故事,写成上下回目,作为第五十六回的全部情节,事实上是不对的。
在这一回的故事中,明明后半是应伯爵举荐水秀才的情节,焉可仅以上半回目的故事来取代?
若从此一问题来作推想,那么,删去了“别头巾文”乃出于二十卷本的改写者或出版者的故意。
换言之,此乃二十卷本蓄意要删除这篇“别头巾文”,因而连回目也改了,改得要人连联想都不存在了。
何以二十卷本要如此改呢?
想来,这委实是一个问题,这一问题,自不是为了文辞上的累赘方始这样改的。
显然是有所掩饰什么,有所隐瞒什么,二十卷本之失去了“欣欣子序”文,以及第一回的改写,在我看来,它们都具有同一因素。
可以说,二十卷本的出版者,已有意把十卷本残余的政治讽喻与作者是谁的暗示,予以全部清除。
此一“别头巾文”之被删,或因为《开卷一笑》已暴露了作者是“一衲道人”屠隆吧!
这一回的二十卷本,之不同于十卷本者,倘有三几处文辞的删节,如十卷本第一页反面第十行“……来到一个酒店内”之下的“只见小小茅檐儿”,到“到洁净可坐”共六十字;
第二页反面第一行“藏春坞游玩”之下的“原来西门庆后园一列”,“伴着西门庆寻花向柳”这一段共二百三十四字;
第五页正面第二行的八句七律;第九页反面第二行“也到做的有趣”之下,“哥却看不出来第一句”到“后来一发好的紧了”第八十五字;
再者“因此说有时”下面的“羡如椽”到“落笔起云烟”等三十六字;还有这页正面第六行“三世之交”下面“小弟两三岁时节”到“后来大家长大了”等三十八字,也删去了。
尤其应伯爵讲解“黄莺儿”那阙词,十卷本是从第一句讲起的,二十卷本则从第五句讲起,以及那一段“羡如椽。他说自家一笔如椽。做人家往来的书疏,笔儿落下去,其烟满纸。因此说满笔起云烟。”全刪去了。
这样一删,连文义也不通了。
还有第三页反面,有几行:(原书排次)
笑起来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地还不见到不知他买卖货物何如前日哥许下李三
黄四的银子哥许他待门外徐四银到手凑放与他罢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耽搁着书也
没稍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我也只得依你了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问便说常二
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
这里写的李三、黄四借银,显然的与第五十三回重复了。
我们光看这五行文辞,也能看出李三、黄四借银的几句话,是从别处错简进来的。我们如把李三、黄四借银的几句话删了,文辞也正好相联。
基乎此,我们或者可以推想十卷本付梓时,也是一部东凑西拼成的稿本。匆匆付梓,并未经过出版者好整以暇的仔细而认真整理。遂产生了不少这类错简的情事。
二十卷本却是整理过的,像这一部分,便改写过了。这样改写的:
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的还不见到?不知买卖货物何如?这几人不知李三、
黄四的银子,曾在府里头关了送来与哥么?”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耽搁着,书
也没稍封来,好生放(心)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应伯爵挨到身边……
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到二十卷本在这五回中写了李三、黄四借银(五十三、五十五、五十六),
而且改了十卷本在第五十三回已完成了再借银五百两的情节,如叫他们后日来,到了第五十五回也没有答应,在这五十六回却说:“李三、黄四的,我也只得依你了。”
但却没有再写李三、黄四是怎样把银子取去的。
这一部分,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回,写得非常清楚,第五十四回的上半回目“应伯爵郊园会诸友”,就是从李三、黄四借到了这笔钱,应伯爵得到了中人钱,方始决定请客的。
正因为二十卷本的改写者,没有看到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四两回,不知道李三、黄四在第五十三回是怎样把银子取去的?
却看到了第五十六回写的西门庆应允“李三、黄四的,我也只得依你了。”
遂在依据了十卷本第五十一、二回的情节,略加增润,便这样把李三、黄四的借银改定了。
所以二十卷本的李三、黄四再借五百两银子的情节,欠缺了十卷本第五十三回写得那么生动详尽。
从上述情节来看,也就足以证明二十卷本在付梓时,欠缺五十三、四两回,连相连的第五十五、六等回,也随着改纂了。
因为,除了上述的删改部分,其他,两刻的文辞,大体上是相同的。



玉茗堂本《金瓶梅词话》


5.第五十七回之两种刻本的笔墨比较
看来,第五十七回的两种刻本,前后文辞是大致相同的,二十卷本只是删节了一些累赘文辞而已。
这情形,与其他各回(除第一回与第五十三、四、五、六等回)的删节情形一样。
按这一回的篇幅,十卷本是十三页欠二行,计六千八百一十六字,除去空行,实有六千五百零六字。
二十卷本是九页欠六行,计五千三百七十字,除去空行,实有五千二百七十字。少于十卷本一千二百三十字。
十卷本的回目是“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二十卷本改为“开缘簿千金喜舍,戏雕栏一笑回头”。
但开头到结尾的情节与文辞,则是一样的,只是二十卷本删节了一些文辞而已。至于证诗更换了,也与其他各回一样,大多更换过了。
删节的情形,比对起来,是这样的。
譬如十卷本的开头,阐述永福寺的建寺渊源,写了一大段开山祖万回的故事,计达三十六行缺七字,共计八百五十七字,二十卷本的这一段,则为二十六行又四字,计七百三十二字,删去一百二十五字。
看来,这种删节的情形,与其他这五回(包括第一回)以外的各回,并无特殊之处。
认真说来,却只有二十卷本改的下半回目“戏雕栏一笑回头”与十卷本大不相同的这点,需要比勘讨论。
按十卷本的这一下半回目“薛姑子劝舍陀罗经”,从西门庆捐了五百两银子给永福寺的道长老,转到厅上,情节便进入了“劝舍陀罗经”。
可以说从第九页正面写到“西门庆别了应伯爵,转到内院”,便正式开始了。
共为约二千字有余,二十卷本也只删了三几百字,如佛说“三禅天”及“佛家以五百里为由旬”等佛家说词二百五十六字,还有嘲讽尼姑的“当年行经是窠儿”一段。
其他大都与十卷本文辞同。那么,“戏雕栏一笑回头”的情节在哪里呢?
按十卷本写完了施舍陀罗经,薛姑子只要九两银子,
“正说的热闹,只见那陈经济要与西门庆说话,跟寻了好一回不见。问那玳安,说月娘房里,走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那潘金莲,凭阑独笑,猛然抬头,见了经济,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觉的把一天愁闷,多改做春风和气,两个乘着没有人来,执手相偎,做剥嘴咂舌头,两个肉麻好生儿顽了一回儿。又像老鼠见了猫来,左顾右盼提防着,又没个方便,一溜烟自出去了。”属于二十卷本的下半回目“
戏雕栏一笑回头”的情节,只有这么几句,其他全是“喜舍陀罗经”的情节。
二十卷本也没有在此一情节上再作铺张,只在文理上清顺了一番而已。
试看:
“正说的热闹,只见陈经济要与西门庆说话,寻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潘金莲凭阑独恼。猛抬头见了经济,就是猫儿见了鱼鲜饭一般,不觉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两个见没有人来,就执手相偎,剥嘴咂舌头,两下肉麻顽了一回。又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算帐的事情也不提了。一双眼又像老鼠防猫,左顾右盼,要做事又没个方便。只得一溜烟出去了。”
虽然改写过的文义比十卷本通顺也入乎情理得多。终究太少了,不够列入回目的资格。
似应以喜舍陀罗经为回目。何以二十卷本要这么改呢?
正因为二十卷本已把印陀罗经的事,写在第五十三回的结尾了。
说来,此一不合回目之处,错误的基因,仍在“补以入刻”的第五十三、四两回头上。
另外,还有“东京”误为“西京”的一处,十卷本在第八页反面第五行第十六字,“我前日因往东京”的“东”字误为“西”字。二十卷本也照误了。
在第十三页正面第十一行第七字,也刻为“西”京。基是情事,更足以证明二十卷是依据十卷本来的。
当然,也有部分来自另一传抄路线。前面也例说到了。



《金瓶梅的作者是谁》








四、“有陋儒补以入刻”的问题



多年以来,我就认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的“有陋儒补以入刻”的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一句颇有问题的话。
实则,《万历野获编》论及《金瓶梅》的那些话,十九都是问题。我已论过不少次了。
在近作《〈金瓶梅>的幽隐探照》中,对此问题,又有一个看法,那就是沈德符的这番话,颇多暗示成分。
今天,当我详尽的比勘了这两种刻本的这五回,越发的认为沈德符的这番话,暗示成分甚重。
这番话,不但暗示了《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过程,兼且暗示了传抄、付刻,以及改写与成书的年代。当然,连作者也暗示进来了。
从这五回的两种刻本的比对来看事实,可以证明沈德符说的这五回是“陋儒补以入刻”的话,并非无因,惜乎此一问题,不在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身上,却在二十卷本身上。
多年来,凡是从事此一问题研究者,总在十卷本的这五回中绕圈子,看来,似乎是精力浪费了。
我们看这五回,十卷本只有第五十五回的任医官看病,与第五十四回的结尾重了,“血脉”不贯连了。
还有第五十六回的李三、黄四借银,也有重复之处。其他,无不情节周密,文辞细腻。
刻描人物之言谈举止与心理情绪,也生动鲜活而有情有致。绝无补写迹象。
二十卷本可就不同了,任谁在两刻相互比对之下,都能发现第五十三、四两回是重写过的,而且不是改写。
第五十五、六两回,则是改写过的。第五十七回则与其他九十四回(第一回也除外)一样,只是删节了十卷本的部分文辞与情节而成的简本而已。
这五回,全不符合《万历野获编》的话,说是“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都是“陋儒补以入刻”的。纵以二十卷本来说,也印证不上。
不过《万历野获编》的这番话,却暗示了不少问题的答案。

1.“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金瓶梅》
是十卷本还是二十卷本?
二十多年来,凡是论到第五十三到五十七这五回的“有陋儒补以入刻”的问题,悉以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为基准,除了韩南先生曾以之与二十卷本并论过,他尚少见。
那么,如依据《万历野获编》的话来作判断,这部“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金瓶梅》,应是二十卷本而非十卷本。
第一,沈德符说他手上的《金瓶梅》稿本,是向袁中道(小修)抄来的(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
第二,谢肇淛《小草斋文集》说他手上的《金瓶梅》稿,是二十卷本。
打从袁宏道(中郎)与丘志充(诸城)两处录来(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城得其十五,稍微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
这两人的话,不是可以据之认定沈德符手上的《金瓶梅》稿本是二十卷本吗?
今见之两种刻本,从版本学观之,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乃《金瓶梅》一书的最早刻本。
最早不能早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最迟不能迟于天启三年。因为它没有避讳字。而且字体也不能晚于崇祯。
这样看来,《野获编》中说的“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金瓶梅》,应是十卷本《金瓶梅词话》无疑了吧?
可是,《金瓶梅词话》的第五十三至五十七等五回,并无“陋儒补以入刻”的情事可寻。
相反的,《野获编》的这番话,竟可以在二十卷本的情节与文辞中见及。这就怪了!
刘辉先生认为今见之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并非第一次刻本;梅节先生认为今见之二十卷本《新刻绣像评点金瓶梅》刻于十卷本之前。
刘辉依据的是“新刻”二字,梅节依据的是“欣欣子”之未被明代人引用。
全未能联想到《野获编》这番话。若以我提出的这一问题,来增其立论之据,岂不是更有力吗!



《金瓶梅成书于版本研究》


对于此一问题,我的判断有异于刘、梅两位先生。
我认为这些问题的“矛盾”形成,正是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暗示,他特意在语言上形成“矛盾”,
如他于万历卅七年(1609)向袁小修抄的《金瓶梅》全稿,以及“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与“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话,形成的一连串“矛盾”,便暗示了《金瓶梅》某些问题的答案。
譬如“欣欣子”的序文,何以未能在明代的文人笔下出现?便在《万历野获编》的这些“矛盾”语言中,暗示了答案。

2.何以明朝文人论《金瓶梅》不曾说到“欣欣子”与“兰陵笑笑生”?
说来,明朝文人论及《金瓶梅》,竟无任何一人说到“欣欣子”与“兰陵笑笑生”?委实是一大问题。
因为“欣欣子”的序文,刊在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的简端。而且,此一刻本乃公认是《金瓶梅》的最早刻本。
此一刻本,最迟也应刻在万历末或天启初。明朝谈论《金瓶梅》的文人,生存到天启或崇祯末者,数来不下十之九。
如袁小修、谢肇淛卒于天启三、四年间,屠本畯、李日华、沈德符、薛冈、冯梦龙悉已生存到崇祯年间;冯梦龙且卒于朱明易姓之后。
他们何以没有说到“欣欣子”与“兰陵笑笑生”?想来委实是一大问题。需要寻求答案。
这里,我们来从《万历野获编》的一些话,进行瞭解。
一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
沈德符这句话中的“又三年”,指的是万历卅七年(1609),明年有春闱,袁小修在京依附其二兄中郎读书,准备明年春入闱应试。
沈德符向袁氏兄弟借抄《金瓶梅》,应在这年秋冬间。这时,沈德符是太学生。
惜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句话,与袁小修万历四十二年(1614)八月的日记《游居柿录》有了抵触。
小修在这则日记上说他还是“从中郎真州”时(万历二十五、六年间),“见此书之半”。这一点,我们先不管它,我们只确定沈德符手上的《金瓶梅》,是打从袁氏兄弟处抄来的;抄来的时间是万历三十七年(秋冬间)。
二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
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
虽然,这句话如从上下文的语意顺之,时间应不出于翌年(万历卅八年)。好在“马仲良时榷吴关”之“时”,史书上有明确的记录,“时”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至翌年一年间(按马仲良抵吴之日是当年五月)。
那么,我们可以据之肯定沈德符抄得《金瓶梅》的四年后,稿还藏在手中。
兼且肯定了《金瓶梅》是一部当时的“书坊”愿出“重价购刻”的书,“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的书。
这些话,业已说明了“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一刻则家传户到。”所以,沈德符虽未将手中的稿本出售而“固箧之”。却也“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
试想,沈德符的这些话,岂不是《金瓶梅》之久久未有刻本,必有阻碍它付刻的原因吗?
从沈德符在袁中郎《觞政》一文中,获知有《金瓶梅》一书,到吴友冯梦龙怂恿书坊重价购刻之年,此书之传抄世间,亦为时八载矣!更不必再向前推。
尽管下面还有一句“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终究不能符合“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的话。
如从传抄问世之年(万历廿四年——五九六)算起,抵万历四十一年已足足十七年了。
《金瓶梅)一书,传抄了足足十七年之久,竟无刻本行世,焉能符合沈德符的这句“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的说词?
《金瓶梅》一书之迟迟未有刻本问世,自不是由于其中写了淫秽之辟的原因,应是有关乎政治讽喻吧(因为明朝的秽淫文字图画,不干公禁)!
今见之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不还残余着有关政治讽喻的辞义吗?
如按沈德符说“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的时间,来看东吴弄珠客序于万历丁巳(1617)季冬的《金瓶梅词话》,相距已去四年。
若说这部《金瓶梅词话》就是沈德符说的“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那一部,似乎令人感于相距时间远一些。
然而我们却也没有证据,来说这部《金瓶梅词话》是第二次刻本。虽然,刘辉先生以“新刻”二字为据,认为今见之《新刻金瓶梅词话》乃刻于万历四十七年的二次刻本,当有一部刻于万历四十五年的“初刻”。
而我则认为此一说法,仍难符契沈氏的“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时间因素。
何况,此一问题还牵涉到沈氏于万历三十七年向袁氏兄弟抄来“全稿”的矛盾事实呢?
如今,我们可以从沈德符的这几句话中,获得这些个暗示。
①《金瓶梅》的梓行,与冯梦龙有密切关系。“冯梦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的“书坊”,似乎暗示的就是冯梦龙自己。这时的冯梦龙有“墨憨斋”,已在经营出版业了。
②“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一刻则家传户到”,暗示了《金瓶梅》之久未有人梓行,其受阻原因,并非已刻出之刻本内容。
③“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这部《金瓶梅》,其出版时间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之后。那么,《金瓶梅词话》是初刻本,在这些语言中,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可是,“然原书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说词,却又枝生出问题来了。
三然原书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



《开卷一笑》书影


沈德符看到的这部《金瓶梅》初刻本,就是他向袁氏兄弟抄来的那一部,也缺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印出来的刻本,缺少的这五回是“陋儒补以入刻”的。
而且经他看过,认为其中内容是“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
可以说,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但与今见之大家公认初刻十卷本《金瓶梅词话》比对,如所论各语,十九都不能印证。
相反的,与后刻于崇祯的二十卷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尚有符节之处。这么以来,枝节横生了。
从所说“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这五回来看,则二十卷堪符斯说。
二十卷本刻于崇祯,其中有崇祯避讳字可证。沈德符最早看到的《金瓶梅》会是二十卷本?
相去所说“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时间,未免太远了;有十五六年之久。
然而,另一位与沈德符同时代的人薛冈(千仞),看到的刻本,也是崇祯刻。
因为他说到的简端序文,是东吴弄珠客的序,不是欣欣子的序。
崇祯刻本的二十卷本,简端(第一篇)序文是东吴弄珠客序,刻于万历或泰昌、天启间的十卷本,简端则是欣欣子的序。
再说,所有论及《金瓶梅》的明代人,却又只有沈德符与薛冈二人说到刻本,其他人等竟无任何人说他见到刻本。是以无人谈到欣欣子以及兰陵笑笑生。
奇怪!刻于万历或天启初的十卷本,哪里去了呢?
今天,我们见到的十卷本《金瓶梅词话》,还有三部又残卷廿三回。这十卷本刻于二十卷本之前,也是版本学家不能否认的行款字体与版式。
何况,还有东吴弄珠客署明的作序年代(万历丁巳季冬)。说十卷本刻于二十卷本之后,是万不可能的事。
那么,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的“有陋儒补以入刻”的这五回,怎的会是刻于崇祯的二十卷本呢?
难道,在现有的二十卷本之前,还有一部早于十卷本的二十卷本为底本的刻本吗?
按存世的二十卷本,今知者有两种行款,一是十行二十二字本,一是十一行二十八字本。
依据日本版本学家鸟居久晴之《金瓶梅版本考》与近日上海复旦大学黄霖作《关于上海图书馆藏两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一文,考证二十卷本的刻本,在行款上虽有眉评之“三字一行”、“四字一行”或“二字一行”的迥异,但大体上,字体与行款之别,仍为两种。
今者,笔者只见过日本天理图书馆及日本内阁文库两种藏本。其他等处所藏,吾悉未寓目。
不知其中是否同于日本的这两种,全有崇祯帝的避讳字。如有一部无崇祯帝避讳字,这一部便可能是早于十卷本的二十卷刻本了。
这一点,敬盼所有从事金瓶梅研究的朋友,特别注意及之。
若以笔者今见的二十卷本内容来说,譬如第三十九回中的“钧语”误刻为“钓语”,第五十七回中的“东京”误刻为“西京”,还有其他文辞上的删节与修纂,在在都足以证明二十卷本刻于十卷本之后,
而且,在付梓前,曾据十卷本为底本,进行修纂的工作。
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除非我们又发现了另一部早于十卷本的二十卷刻本,或另一部早于万历丁巳序的十卷本(其上应无欣欣子序文);否则,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几句话,可真是难以周圆的了。
此一问题,我们再回头说好了。
在万历那个朝代,淫书春画,公开销售。在市肆间,售卖淫器事物的店铺,随处可见“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本是一句实话。
可是《金瓶梅》这部书,自万历二十四年(1596)传抄问世,竞蹭蹬蹉跎了二十年有奇,方有刻本行世。
直到崇祯间二十卷本梓行,它方始符合了“一刻则家传户到”的说词。数年之间,刻本便有了数种。
基是情事推绎,自可蠡知它迟迟无人板行,非由于它的淫秽问题,乃政治讽喻问题也。
若基是问题推想,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些话,不是暗示了《金瓶梅》的成书坎坷,以及“陋儒补以入刻”等情事吗?
更清楚的一点,这些话指的是二十卷本,却又故意以“未几时”三字,暗示廿卷本以前,还有一部十卷本,否则,焉能以“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话,按到二十卷本(崇祯刻本)头上?
这时,沈德符当然知道十卷《金瓶梅词话》已经毁了板了,印出的书也必然焚了。
在字面上,把十卷本隐而不论,却在字里行间的语意上,暗示了二十卷本以前还有十卷本呢。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五、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

亦绝不贯串,一见知赝作矣!



我要再说一遍,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论《金瓶梅》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的“时作吴语”与“前后血脉”不贯的话,真格是害人耗费了不少的无谓精力。而且,人人都以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为准则。
如今,我已把这两种刻本,分上下栏摊在这里,且一段段注说。俗谓:“不怕不识货,只要货比货。”
我们对照一比,红几点,黑几点,就一目了然了。别被蒙起眼,在磨道上转圈子吧!
按说“肤浅鄙俚”四字,是一句难寻对象的话;尤其对小说来说。
譬如说“肤浅”一词,像第五十六回的[黄莺儿]一词,那是一篇用来嘲笑水秀才学养不佳的长短句,所谓“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
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再加上应伯爵的一番诠释,越发的令人好笑。但一比应伯爵下面再念出的“别头巾文”诗与文,便一扫[黄莺儿]的肤浅,变为深蕴。
如以小说艺术说,斯乃小说家塑造应伯爵其人性格的手法,他能随时口诵出如此长的一诗一文,又能诠释了那阙[黄莺儿]的可哂之处,也足见下层社会上,诚有不少这类才人。
西门庆之喜欢应伯爵,就在这地方了。算不得肤浅吧?
二十卷本的这一回,删去了“别头巾”的一诗一文。
对于人物的塑造,性格不统一。如前论二十卷本第五十四回写到“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二十卷本改为“应伯爵隔花戏金钏”)时,西门庆的酒令与应伯爵的两个笑话,算得上是肤浅,但这是二十卷本,不是十卷本。
十卷本的第五十四回,无论上半回目“应伯爵郊园会亲友”或下半回目“任医官豪家看病症”,无不笔笔周到,情节自然,而活泼生动。
若以优劣别之,二十卷本的第五十三、四回,逊色多矣!
想来,沈德符指摘的“肤浅”二字,应是指的二十卷本非十卷本。意在使之与“未几时”的时间不符,而有所暗示也。
至于“俚白”,那就更难分野了。
小说,原属于“街头巷议”的市诨生活语言之类的文学,语言“俚白”,应是小说的特色,焉能指为缺点?
若以“俚白”论之,则《金瓶梅》中的语言,特别是人物对话。无不十九堪以“俚白”喻之。委实弄不清沈德符的“俚白”一词,究何所指?
西门庆这邦子人,本就是下流社会上的混混儿,他们的语言,原属于市诨之最俗俚又最秽亵者。
后来,西门庆虽混迹于官场,巴结到一身五品袍带,在官场上居然斯文起来。然仍难掩其下流行径与市诨秽语。
如第五十二回(十二页反面)写西门庆与李桂姐在藏春坞山子洞苟合,应伯爵闯进去看到,便大叫一声,说:“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攮心的,搂到一答里了。”
还有第六十七回(二十页反面)写应伯爵的丫头春花生了个儿子,向西门庆借钱。
西门庆借了钱不收借据,开玩笑说:
“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即外公外婆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
像这些下流话,算得“俚白”了吧?却又是小说家应该运用的现实生活语言。怎能视之为缺点?
舍乎此,我不知还有哪些,算得是“俚白”。西方小说中,也多的是“slang”啊!
关于“时作吴语”的问题,已有不少语言学家参加了讨论。
此一问题,可以说已获结论,业已有人统计出来,全书百回,随处都有吴语,非仅限于这五回11



《<金瓶梅>语言研究文集》


笔者一开始进入了《金瓶梅》的研究范围,就注意到沈氏的此说有问题。在《金瓶梅探原》中已说到了(巨流图书公司民国六十八年四月印行)。
在我认为这是一句暗示《金瓶梅》有吴人参予改纂的话,不能当作问题去从事研究的。
至于“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的情事,十卷本只有两处,一是第五十五回的开头,把任医官看症的情节,重写了,与五十四回的结尾,接不上了,重了。
另一处是第五十六回的李三、黄四借银,也重了一笔。
这两处问题,我在前面也说到了。再说,像这类情节重叠,血脉不贯的问题,在这五回之外还有。
如第二十五回写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安抚使送监在狱中,许银二千两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说人情释放。
西门庆派了来保进京,到了第二十七回来保回来,见了西门庆,“具言到东京先见禀事的管家,下了书,然后引见太师老爷看了揭帖,把礼收进去,交付明白。老爷分付不日写书,马上差人下与山东巡抚侯爷,把山东沧州盐客王霁云等一十二名寄监者,尽行释放。”
竟把第二十五回写的“扬州盐商王四峰”写成“沧州盐商王霁云”了。还有第二十七回又重写了来保与吴主管晋京的事。
按第二十五回开头,已写“西门庆就把生辰担并细软、银两、驮垛、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五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这第二十七回的开头,写来保已从东京回来,可是,写完了宋仁的案子,却又写了“西门庆刚了毕宋惠莲之事,就打点三百两金银交顾银率领许多银匠,在家中卷棚内,打造蔡太师上寿的四阳捧寿的银人,一日打包端就,着来保与吴主管,五月廿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不在话下。”又重写了一次。
其他类似之外,还有呢?若是情形,我认为是“集体改写时,分回各写各的,无人总纂其成。写好了,就匆匆付梓,梓成也未校正。”
要不呢,就是“传抄时原稿错简了,抄者便胡乱拼凑”(参阅拙作《金瓶梅札记》页146)。
像五十三至五十七这五回的“血脉不贯”情形,得非一贯之误?安能强将这五回的“血脉不贯”派到“陋儒”头上去。
所以我认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番话,暗示的成分多于事实。如断为句句是实,则必陷之泥淖也。



《金瓶梅札记》








六、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暗示



我认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话,句句都是暗示,在拙作《<金瓶梅>的幽隐探照》一书中,业已说到不少了。在此,我再一一指示,供作贤智参考。
1.袁中郎“觞政”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见得。
暗示《金瓶梅》的故事,已借用《水浒传》中的西门庆与潘金莲为主干矣!
(初期传抄本,似乎不是西门庆的主脚,是贾廉。此一问题有十七、十八两回可证。)
2.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徐文贞录得者。”
暗示《金瓶梅》的全帙,只有两家,一是麻城刘家(刘守有、刘廷禧父子),一是太仓王家(王世贞、王世懋兄弟),此两家都是鄞人屠隆的恩人。
3.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
暗示后期抄本已成书,袁氏兄弟已有其书。
4.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求,可以之疗饥。
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结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
暗示《金瓶梅》在万历四十一、二年间,尚无刻本行世,以及冯梦龙的热衷此书。
并暗示冯梦龙与此愿以“重价购刻”的“书坊”,乃冯梦龙本人。这时的冯梦龙已以“墨憨斋”梓行《山歌》等书矣!
马仲良(之骏)时榷:“吴关”乃万历四十一、二年事。有苏州府志及马氏家刻本《妙远堂集》可证。
5.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
以“未几时”的时间因素,导引证者生疑,来从二十卷本联想到二十卷本之前,还有一部《金瓶梅》刻本。
沈德符写此文时,二十卷本已梓行,十卷本已毁板。按沈之此文应作于崇祯间。
6.然原书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
经过比对校勘,已证明沈德符说的“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陋儒补以入刻”的话,可印证在二十卷本身上,按不到十卷本头上去,例如第五十三、四两回,是彻头彻尾重写过的。
第五十五、六两回,也有改写的不衔的痕迹。前面已详细说到了。若是情形,自在暗示二十卷本以前还有一部十卷本刻本。
7.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今见之两种刻本,无论十卷本或二十卷本,都没有这段话中的情节。
虽蔡京父子差可与严嵩父子比拟,朱勔则与陆炳比拟不上。尤其是林灵素,在小说中并未上场进入故事情节。更谈不上与陶仲文有所比拟。
又说:“其他各有所属。”只有去穿凿附会了。
像这些,似在暗示初期传抄本的《金瓶梅》稿,或许有这些比况。像欣欣子叙中的文辞:
“如离别之机将兴,憔悴之容所不能免也。折梅逢驿使,尺素寄鱼书,所不能无也。患难迫切之中,颠沛流离之顷,所不能脱也。”
这序述中的情节,全不在今之《金瓶梅》两种刻本中。也足以证明初期传抄本的故事情节,业已改过,不是今见之十卷本与二十卷本矣!
至于“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正如吴晗先生说:“嘉靖间大名士,是一句空洞的话”(见《〈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第三节)。不值得耗费精神去考索的。
8.中郎又云:“尚有名《玉娇李》者,亦出此名士手,与前书各设报应因果。武大后世化为淫夫,上蒸下报;潘金莲亦作河间妇,终以极刑;西门庆则一騃憨男子,坐视妻妾外遇,以见轮回不爽”。中郎亦耳剽,未之见也。
直到今天,我仍不敢相信有《玉娇李(丽)》其书。似在暗示初期传抄本的内容,乃“指斥时事”的政治小说也。
否则,“亦出此名士手笔”之《玉娇李》,怎会是“暗寓”着“贵溪分宜相构”的时事?
9.去年抵辇下,从邱工部六区(志充)得寓目焉,仅首卷耳,而秽黩百端,背伦灭理,几不忍卒读。
其帝则称完颜大定,而贵溪、分宜相构亦暗寓焉。至嘉靖辛丑庶常诸公,则直书姓名,尤可骇怪!因弃置不复再展。
然笔锋恣横酣畅,似尤胜《金瓶梅》。
何以要说这部续金瓶梅《玉娇李》的内容,暗寓了贵溪与分宜(夏言与严嵩)相构,又把嘉靖庶常诸公,还“直书姓名”?
自是暗示原始抄本《金瓶梅》,实为一部政治小说。非今之十卷本与二十卷本也。
10.邱旋出守去,此书不知落何所。
这是一句统领全章文义的暗示语。
乍看,这句话不痛不痒,只不过说丘志充出京到外地做官去了,不知他这部书《玉娇李》带往何处去了。
若一旦知道丘志充的离京出守后的生活历程,这十二个字的内蕴,可不是这么简单了。
按丘志充字六区,山东诸城人。万历三十一年(1603)举人,三十八年会士(未参加殿试),四十一年(1613)进士。
在工部任职到郎中,于四十七年(1619)升任河南汝宁知府,四十八年离京出守。沈说“丘旋出守去”的时间,便在此时。
后来,丘又升任磁州兵备副使,再调河南按察司副使,四川监军副使。又升为布政使,已是从二品矣!
天启七年(1627)丘志充行贿谋京堂事。事泄,为厂卫逮下狱,罪及死。崇祯五年(1632)弃市。(参阅马泰来《诸城丘家与<金瓶梅>》一文,原刊1984年三辑《中华文史论丛》。
附录在拙作《小说金瓶梅》中,1988年四月台北学生书局印行。)
只要我们了解了丘志充离京出守后的升降,以及罪死弃市,当可洞然“此书不知落何所”的文语何义矣!
尤其句中的“落”字,文义极其显然。如果沈德符作此文时,不是已知丘诸城犯罪弃市,或罪及死刑,怎会用“落”字来判断“此书”的结果。
试想,如不是已知藏书人劫难,怎会说“此书不知落何所”?
显然的,这是一句“时间”的暗示,暗示沈德符写作这篇论《金瓶梅》短文的时间,在崇祯五年丘志充弃市之后。
再一对证他说的“原书实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问题,发生在二十卷本(崇祯刻)身上,自可确定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番话,写在崇祯五年之后,那么,《万历野获编》的这篇文章,从头到尾论及《金瓶梅》的有关问题岂不是应该重新诠释了吗!
所以我认为“丘旋出守去,此书不知落何所”?是一句统领全章文义的暗示语。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七、何以会失去欣欣子的答案



正因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指出的这五回,问题在二十卷本(崇祯刻)身上,与那句“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的时间,产生了极端矛盾的冲突。
遂使我们不得不想到在此一“矛盾”冲突因素中,隐藏了在二十卷本之前,还有一种刻本。
此一问题的推想,不是已经发生过了吗?郑振铎、吴晗等人推想在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之前,还有一种刻本吗?
从所有明朝人论及《金瓶梅》者,竟无人谈到欣欣子或兰陵笑笑生的这点来说,即足以证明刻有欣欣子序的《金瓶梅词话》,在明朝并未流行。
再从二十卷本的梓行,其中内容,无论故事情节以及文辞,十之九都是援由十卷本改纂而来,它只是十卷本的简本。
可是,偏偏的有三回是彻头彻尾重写过的。第一回的重写,当是为了删去有关刘邦宠戚夫人拟废嫡立庶的政治讽喻,第五十三、四回的重写,则显然是沈德符说的“遍寻不得”而临时补写进去的。
这一点,可以肯定是这样的。
何以“遍寻不得”?
我们推想的情理,可能不外以下两点。
1.十卷本的板已经毁了。
2.十卷本的书,缺了这两回,已遍寻不得。
那么,只有补以入刻了。至于欣欣子的序,自是基于“隐藏”而舍弃了它。
二十卷本是基于十卷本改写一过的简本。应是大家不能否认的事实。
那些参予二十卷本的改写者与出版者,总不至于连欣欣子的序文,也没有见到吧?
今见之十卷本《金瓶梅词话》,尚有三部完书,全有欣欣子序在简端。
似不会那么乞巧,改写十卷本为二十卷本的人,据有的那部十卷本,正缺少了欣欣子序。
再说十卷本的梓出时间,最大的下限,也不会晚于天启三年(1623),生存到崇祯年间的屠本畯、李日华、沈德符、薛冈等人,怎能没有见到十卷本。
何以未说到欣欣子与兰陵笑笑生?一句话就决定了,非未见也,隐不言也。
何以会失去欣欣子的答案,不就在这里吗?
就在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这番话里。

 


本文作者     魏子云    教授(右)


 



 




[注释]1、此一残本,乃《普陀落山志》一书之衬纸,在重新装钉时出现。经一一整理计存23回。第11回全。第12回全。第13回存第1页。第15回存第9页。第40回存第1页。第41回存第11页。第42回存第4页至第7页又第9页至第12页。第43回全。第44回存第1页至第8页(欠第9页)。第45回全。第46回存第1页至第17页(欠第18页)。第47回存第1页至第10页正(欠第10页反)。第84回存第1页至第9页(欠第10页)。第85回全。第86回存第1页至第14页(欠第15页)。第87回存第1页至第10页(欠第11页)。第88回存第1页至第11页(欠第12页)。第89回存第1页至第11页(欠第12、13页)。第90回存第1页至第6页(欠第14页至第12页)。第91回全。第92回全。第93回存第1页至第13页(欠第14页)。第94回存第1页至第11页(欠第12、13页)。全回者计11、12、43、45、85、91、92共七回。仅欠半页至两页者计44、46、47、84、86、87、88、89、93、94共十回。仅存1页者计13、15、40、41共四回,存数页者计42、90共两回。合共2303回之残卷,现藏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笔者于1981年7月间,曾在京都大学阅见此一残卷,从版尾墨纹勘之,堪证此一残卷与日本大安株式会社影印之慈眼堂本同版。鸟居久晴曾于1955年作《京都大学藏<金瓶梅>残本》一文,刊于该年4月《中国语学》37期。2、该文刊于1988年10月《中国古曲小说研究动态》第2号(大冢秀高编)。3、韩南先生的博士论文《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THETEXTOFTHECHINPINMEI)作于1960年间,民国六千年闻丁贞婉教授译出刊于国立编译馆馆刊4卷2期笔者作《论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一文,刊于同期。后笔者此文选入《金瓶梅审探》,台北商务印书馆民国七十一年六月出版。4、同注3。5、见韩南《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一文之第2节。说:“这证明乙系并非源之于甲系本”并作注(28)。6、校勘本曾首刊于民国廿四年五月出版之《世界文库》第1辑(上海生活书店印行),也只陆续作到34回为止。7、拙作《金瓶梅探原》之《论明代的<金瓶梅>史料》一文,已经论到。由于笔者当时手中无崇祯刻之20卷本,未能作比勘工作。8、按明朝刻书之有避讳字,政令颁于天启元年。一般刻本之避天启帝由校讳,多在天启三年以后。《金瓶梅词话》无避讳字。既未避天启,也未避万历,更未避泰昌。9、刊于昭和六十三(1988)十月十日《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动态》第2号。(日本东京出版)。10、崇祯间人(佚名)作《如梦录》,在《街市纪》第六章中,记开封市有淫店七家。淫书如《弁而钗》、《痴婆子傅》、《宜春香质》等等,悉为万历间刻本。11、参阅张惠英作:《金瓶梅用的山东话吗?》(刊《中国语文》1984年第4期)。





 

 




文章作者单位:(台湾)国立艺术专科学校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一辑,1990,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黄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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