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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中明:评《金瓶梅》“崇尚现世享乐”说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有的论者说:《金瓶梅》“典型地反映出作者崇尚现世享乐的人生观”,1“它被完全肯定人欲的思想所支撑,对于权势欲、金钱欲、色欲、食欲等等所有植根于人的本能或者说本性的欲望,完全没有置疑的余地,全面地加以肯定。”2
叫人们读《金瓶梅》要“倾听到渴求‘人欲’解放的呼喊”3,以“崇尚现世享乐”为“人生的理想”,醉心于“依翠偎红”4的腐朽生活之中。
这就不仅关系到对《金瓶梅》思想倾向的科学评价,而且涉及广大读者究竟应从《金瓶梅》中吸取什么的问题,因此有辨明的必要。



《金瓶梅词话》





一、驳“崇尚现世享乐”论者的种种论据




他们的主要论据是:

1“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第八十五回了。作者写庞春梅‘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起’,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她见潘金莲闷闷不乐,劝说道:‘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这类描写,在小说中俯拾皆是。”据此,论者得出结论说:“很明显,兰陵笑笑生借春梅之口所要表达的潜台词是:作为一个物质的‘人’,应该很好地享受人生的一切欲望,他应该比禽兽能更好地满足和享受自己的欲望。当然,它还蕴含着对统治者扼杀人生欲望的享受权利和不满的控诉。”5

这个结论,跟《金瓶梅》的实际描写大相径庭。
原作是写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的奸情败露之后,对潘金莲的“没廉耻”进行嘲讽的。
清代张竹坡在庞春梅“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起”后,夹批曰:“丑绝”;在庞春梅说的“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句后,夹批曰:“求为狗而不能矣。”
对春梅所说的“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崇祯本眉批曰:“后之贪欲而死,已见端矣。”张竹坡则夹批曰:“是春梅的结果。”
可见,潘金莲的这种“人欲”——与女婿陈经济的乱淫,绝不是值得肯定的“人生欲望”,而是可耻可笑的丑行;
春梅那种“且风流了一日是日”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作者是作为她最后因贪淫而猝死的所谓“结果”的预兆来写的;
所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分明是讽刺和揭露她们把自己混同于“畜生”,又哪有肯定人“应该比禽兽能更好地满足和享受自己的欲望”和对统治者“控诉”之意呢?
论者又把汤显祖的《牡丹亭》拉来作证,它那第九出《肃苑》叙杜丽娘听老师讲毛《诗》“关关雎鸠”,被“讲动情肠”,丫环春香转述她的感慨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论者据此断言,它与《金瓶梅》第八十五回春梅说的“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是同出一辙”。6
其实,这两者貌合神异,不是同出一辙,而是南辕北辙。因为前者是以“关了的雎鸠”来比喻被禁锢在闺房中的杜丽娘,表现了杜丽娘对冲破封建礼教牢笼的渴望和对自由爱情的追求,
而后者则是把人贬低为“畜生”,追求像“两只犬儿交恋在一起”那种不顾羞耻、不讲人伦、兽性发作的“肉欲”之乐。
《金瓶梅》作者显然是以鄙弃的态度和讽刺的笔法来写的,崇祯本和张竹坡的评语都是这么看的。
唯独上述的《金瓶梅》“崇尚现世享乐”论者,才把它与《牡丹亭》中杜丽娘的话相提并论,混为一谈。
其用意,如同给猴子穿上人衣,无非对追求“肉欲”之乐的畜生加以美化罢了。
论者还引用《金瓶梅词话》第十五回的开场诗:“日坠西山月出东,百年光景似飘蓬。点头才羡朱颜子,转眼翻为白发翁。易老韶华休浪度,掀天富贵等云空。不如且讨红裙趣,依翠偎红院宇中。”
据此,得出结论说:

1“这典型地反映出作者崇尚现世享乐的人生观。这种‘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的艺术描写,在全书,俯拾皆是。诗中提到的那种‘依翠偎红’的生活,是当时一般士人和市民所追求的生活情趣。”7“更是时人追求的理想。”8



《金瓶梅研究》第2辑


事实果真如此么?
只要我们翻阅第十五回的原文,就知这首开场诗是作者从该回所刻画的西门庆、应伯爵及李瓶儿、李桂姐等人物性格的角度来写的。
该回回目为:“佳人笑赏玩月楼,狎客帮嫖丽春院。”所谓“依翠偎红”,即指西门庆等人到妓院去跟妓女李桂姐鬼混。
请看该回正文的一段描写:

1西门庆打发架儿出门,安排酒上来吃酒。桂姐满泛金杯,双垂红袖。肴烹异品,果献时新,依翠偎红,花浓酒艳。酒过两巡,桂卿、桂姐,一个弹筝,一个琵琶,两个弹着,唱了套“霁景融和”。正唱在热闹处,见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谓之圆社——手里捧着一个盒儿,盛着一只烧鹅,提着两瓶老酒,“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贵人!”向前打了半跪。


你看,作者把西门庆与李桂姐等妓女鬼混,过着“依翠偎红”的淫乐生活,与“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向前打了半跪”的可怜相,对照着描写,其对“依翠偎红”淫乐生活的揭露、批判之意,难道还不如“秃子头上的苍蝇明摆着”么?
在该回当西门庆等人一踏进李桂姐妓院门时,作者即写道:“正是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
张竹坡于此处旁批曰:“字字泪血。”
那“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当也属“市民”之列,他们只有“半跪”在西门庆面前,敬酒“孝顺大官人”的责任,又哪有资格“依翠偎红”,享受这种“市民所追求的生活情趣”呢?
作者这“字字泪血”,还不明白无误地表明他的同情是在贫困中挣扎的“苍生”一边,其对“依翠偎红”“买尽长安笑”的西门庆式的生活,给予揭露和批判的意图,难道还庸置疑么?
如果硬要说《金瓶梅》第十五回的开场诗就是代表“作者崇尚现世享乐的人生观”,那么,作者在绝大多数的开场诗词中所确凿无疑地表述的,
如第一回开场“词曰: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藉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第二回开场诗“月老姻缘配未真,金莲卖俏逞花容。……那知后日萧墙祸,血溅屏帏满地红”,
第三回开场诗“色不迷人人自迷,迷他端的受他亏;精神耗散容颜浅,骨髓焦枯气力微;犯着奷情家易散,染成色病药难医。古来饱暖生闲事,祸到头来总不知”,
第四回开场诗“酒色多能误国邦,由来美色丧忠良。纣因妲己宗祀失,吴为西施社稷亡。自爱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殃。西门贪恋金莲色,内失家麋外赶獐”,如此等等,不胜枚举,难道不皆与所谓“作者崇尚现世享乐的人生观”恰恰针锋相对么?
在无法否认《金瓶梅》中诸如此类大量直截了当地反对荒淫享乐的观点的情况下,他们便借用湖北某公为金圣叹诬蔑农民起义的言论作辩解的所谓“保护色”的说法,
把《金瓶梅》中反对荒淫享乐的“说教”,也统统说成“作者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为避免统治阶级的迫害和争取读者所不得不采取的一种‘保护色’。”9
其实,“崇尚现世享乐”,沉湎于“依翠偎红”的腐朽生活,它并不是市民这个新兴阶级的特征,而是走向腐朽没落的统治阶级及严重受其腐朽生活方式影响的少数暴发户们的特权。
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

1“享乐哲学始终只是某些拥有享乐特权的社会集团的好听的俏皮话。”10“享乐哲学一开始妄称具有普遍的意义并宣布自己是整个社会的人生观,就变成了纯粹的空话。”11“在近代,享乐哲学是跟封建制度的衰落一起产生的,是跟封建土地贵族之变为专制王朝时代的贪图享乐和极尽奢侈的宫廷贵族同时产生的。”12



《论艺术》


西门庆集暴发户商人、封建官僚和流氓恶霸于一身,他之所以由沉湎于荒淫享乐而走上自我毁灭的结局,正是因为他具有严重的封建腐朽性的必然反映。
荒淫享乐,这绝不是西门庆等个别人的嗜好,而是那个封建腐朽没落时代的通病,是上自宋徽宗皇帝,下至西门庆之流,皆上行下效,引以为荣的特权,是堂而皇之、肆无忌惮地进行的。
《金瓶梅》第七十回即写到宋徽宗“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
既然皇帝在带头追求“依翠偎红”“崇尚现世享乐”的生活,作者的人生观也跟皇帝的追求完全一致,那还有什么必要用反对淫乐的“说教”来作“保护色”呢?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金瓶梅》作者不只是写了许多反对荒淫享乐的“说教”,更重要的是,他对整个作品故事情节的设计和主要人物命运的安排,都贯穿了由疯狂追求荒淫享乐到自取灭亡的轨迹。如作品结尾所写:

1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如果作者果真“崇尚现世享乐”,那么,他为什么又把西门庆、陈经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主要人物,皆写成由于追求荒淫享乐而不得好下场呢?
作品的这种总体布局和描写,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作者是以此“为世戒”,“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13
如东吴弄珠客的“序”所说:“读《金瓶梅》而……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14
把《金瓶梅》作者说成是“崇尚现世享乐”的,这岂不是要人们也效法西门庆、潘金莲那样沉湎于荒淫享乐生活而充当“禽兽”么?
论者又引用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中的话,来说明“欣欣子这篇‘序’,是表现人生欲望的宣言书,也是我们理解《金瓶梅词话》的一把‘金钥匙’”。15
可是,只要我们读一下欣欣子这篇“序”的全文,即不难发现,这个论断纯属断章取义。
欣欣子的“序”明确指出,该书“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
论者所引的“何溢度也”、“何猛浪也”,像煞是在“崇尚现世享乐”,实则序文紧接在“何猛浪也”之后,
即指出:“既其乐矣,然乐极必悲生。……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
这分明是把荒淫享乐看作是“祸”,是“恶”,要遭到“必悲”的下场,又岂能把它美化成是表现正当的“人生欲望”呢?



二、《金瓶梅》与晚明进步思潮




为了说明《金瓶梅》“崇尚现世享乐”、“表现人生欲望”的进步性,论者还给它涂上一层理论色彩,把西门庆等人物说成“是晩明时期文化思想新走向的形象折射”16,“是晚明进步思想潮流的产物”17
事实果真如此么?
所谓晚明进步思潮,是以反对程朱理学的禁欲主义、富有民主性为其特色的。至于滥肆纵欲、荒淫享乐,则是封建没落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那恰恰是晚明进步思想家所竭力反对的。
如李贽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18
可见其具有从“百姓”出发的民主性。提出“工商皆本”的黄宗羲,更明确指出:“衣食方面的浮华浪费,婚丧方面的奢侈宴祭,以及一切卜祝迷信等皆是‘末’,”“皆不切于民用,”应“一概痛绝之。”19
他是以是否“切于民用”为标准,来区分事业的“本”“末”的。
对于“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女子,以奉我一人淫乐”者,他则斥之“为天下之大害者”。20
王夫之主张“欲即天之理”21“终不离欲而别有理”22。同时,他强调“饮食男女之欲,人人之大共”23,要“人欲各得”,做到“天理之大同”,“天理之大公”24,而绝非只为少数人所独享。
可见晚明进步思想家的共同特点,是既反对程朱的“存天理,灭人欲”,为满足百姓的正当生活欲望而呐喊,又对封建没落阶级的滥肆纵欲、荒淫享乐,予以无情揭露和痛斥的。


《明夷待访录》


在西门庆身上,既有新兴商人无视封建传统观念疯狂追求人欲的进取精神,又有作为封建官僚与流氓恶霸,猖狂地贪赃枉法,到处霸占和淫人妻子,穷奢极欲的腐朽性。
《金瓶梅》所写的西门庆在“衣食方面的浮华浪费,婚丧方面的奢侈宴祭”,“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淫乐”,如此种种,不恰恰是晚明进步思想家所“一概痛绝”的吗?
怎么可以为了美化和宣扬“崇尚现世享乐”的思想,竟不惜在曲解《金瓶梅》的同时,又对晚明进步思潮如此恣意歪曲呢?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并不否认《金瓶梅》的创作与晚明进步思潮的联系。
我们反对的,只是把《金瓶梅》所揭露、批判的纵欲享乐的荒淫腐朽生活方式,与晚明进步思潮混为一谈。
至于晚明进步思潮的真正特色:在肯定正当人欲的同时,既反对封建礼教的禁欲,又反对滥肆纵欲、荒淫享乐,具有反封建的民主性和进步性。
在这方面,晚明进步思潮对《金瓶梅》的创作确有积极的影响。如作者写潘金莲不是恪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传统观念,而是揭示了封建包办婚姻与一夫多妻制给妇女所带来的精神痛苦。
由于西门庆更宠爱第六妾李瓶儿,潘金莲气得雪夜弹琵琶,抒发她对西门庆“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的愤懑。
为此,作者还插写了一首诗:“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痴心老婆负心汉,悔莫当初错认真。”
表现了作者对妇女正当的人欲得不到满足的深切同情。直到潘金莲最后被武松为兄报仇而杀害,作者还说:“可怜这妇人……”,“堪悼金莲诚可怜”,认为她的被杀“应归枉死城中”,“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
作者对于潘金莲的被杀,为什么要如此惋惜和同情呢?
只因为潘金莲早就心爱上武松,“旧心不改”,以为“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没有料到武松把兄弟之义放在男女情欲之上。
所以作者认为,这一方面是“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另一方面,又为“金莲死的好苦也”,而感到“可怜”、“堪悼”。
作者的这种态度,看似自相矛盾,而实则恰恰表明了作者既同情正当人欲,又反对滥肆纵欲的独特立场,表现了《金瓶梅》作者对晚明进步思潮的正确理解和积极呼应。
同时,它还说明《金瓶梅》绝不是对《水浒传》的简单抄袭,而是有了质的飞跃和发展。
《水浒传》只是把潘金莲当作一个纯粹害人的“淫妇”,必欲被武松除之而后快;《金瓶梅》则把潘金莲写成一个有强烈人欲的活生生的女人,只是在那个社会使她的正当人欲不可能得到满足,才使她发展到为纵欲而害人害己的下场。
因此,她既是可憎的,又是可怜的,具有如黑格尔说的,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个世界”25那样的丰富、复杂性和真实、生动性。
尽管《金瓶梅》作者对于正当的人欲是持肯定和同情的态度的,但是这种肯定和同情,绝不是为了宣扬滥肆纵欲,鼓吹“崇尚现世享乐的人生观”,而是旨在揭露、讽刺和批判明末那个腐朽堕落的封建社会,揭示肆无忌惮地纵欲享乐,必然导致乐极生悲的人生教训。
西门庆的纵欲暴卒,作者即指出:“一已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有限”与“无穷”的矛盾,需要加以适当的调节。
包括色欲在内的一切人欲,若超过了人的精力和生命所能承受的极限,那就必然自取灭亡,而不管你是多么有钱财、有权势、有能耐,统统无济于事。
经济上的暴发,政治上的得势,事业上的兴旺,都是需要人的精神作支撑的。只要人的精神一旦堕落了,就使自己的生命过早地被虐杀,一切也都会随之完蛋。
这就是《金瓶梅》所揭示的人生教训。
它不仅是对明末那个堕落的封建社会的真实写照,而且具有深远而普遍的典型意义。
直到今天,它对于那些一暴发就滥肆纵欲享乐的大款们,对于那些贪赃纳贿、疯狂追求权势欲的官僚们,对于那些浑浑噩噩、不择手段地热衷于金钱欲、色欲、食欲的社会蠹虫们,岂不都是个当头棒喝!



《美学》第一卷





三、试析产生谬论的根源和实质




为什么会产生《金瓶梅》是“崇尚现世享乐”的谬误论断呢?笔者认为:
从思想根源上来看,是由于某些论者迎合世俗的心理,特别热衷于欣赏性描写。他们所说的“人欲”,其内涵主要是指性欲。
《金瓶梅》在性描写上,虽有可贵的突破和为刻画人物性格服务的积极作用,但也确实存在着客观主义、自然主义,描写过于浅露、粗鄙等缺陷。
他们不是实事求是地对《金瓶梅》在性描写上的成败得失一分为二,而是不加分析批判地对其性描写大唱赞歌,甚至把潘金莲后来的乱淫,也说成是“她的性开放意识发展成不可遏止的性解放狂潮”26,
把《金瓶梅》中过于渲染的赤裸裸的淫秽描写,也一概美其名曰:“性开放,”“较之‘性禁锢’是一个进步。”27
其实,早就有学者指出,《金瓶梅》的性描写,跟西方《十日谭》等作品“贯串着强烈的反宗教反教会、反禁欲主义”28的“性解放”迥然不同;把它们混为一谈,“必定掩盖和模糊了明代社会堕落的真相”。29
《金瓶梅》的性描写,主要不是什么“性解放”,而是揭露西门庆等丑类的“性放纵”、“性肆虐”。如果说“性禁锢”是表现了封建统治的专制性,那么,“性放纵”、“性肆虐”则反映了没落阶级的腐朽性和凶残性。
它们原是一根藤上的毒瓜,既同为人类进步的大敌,社会发展的公害,又同是对性本身的粗暴残害和对人的生命的无情扼杀。
为了替“性放纵”辩护,他们还公然鼓吹:“人有追求‘肉欲’的天性,而且这种追求‘肉欲’的渴望十分强烈,只有当它得到满足时,人才能感到畅快和幸福。否则,心灵甚为压抑和痛苦。”30
如此说来,人与禽兽还有什么区别呢?天下哪种动物没有“追求‘肉欲’的天性”呢?
人为了能在性生活上“感到畅快和幸福”,难道就可以像西门庆那样恨不得把天下女人都霸占为已有、施行对女性阴户点香火燃烧等性肆虐么?
就可像潘金莲那样害死亲夫武大、私通女婿陈经济、谋害情敌宋蕙莲夫妇和李瓶儿母子么?
就可像李瓶儿那样气死亲夫花子虚么?如此不择手段地追求个人“肉欲”的“畅快和幸福”,岂不是必然害人害己,给人类社会带来痛苦和灾难么?
从认识根源上来看,是不懂得《金瓶梅》“曲尽人间丑态”31的讽刺笔法,把作者所讽刺的“丑”,误当作正面肯定的“美”。
如《金瓶梅》写西门庆跟妓女李桂姐过“依翠偎红”的纵欲享乐生活,作者的态度分明是揭露、讽刺,而论者却误认为是“崇尚”。
还有的论者引用《金瓶梅》第十二回写应伯爵和西门庆、李桂姐等人大吃大喝的一段描写:

1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箸子纵横。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叉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论者为说明“《金瓶梅》全面地描写人欲,充分地赞赏人欲”,32称赞这段为“绝妙文字”,“是一首食欲颂”。33
其实,这根本不是“食欲颂”,而是“食欲讽”。
君不见,那“犹如蝗蝻”、“杯盘狼藉”、“食王元帅”、“净盘将军”等描写,岂不皆刻画出西门庆、应伯爵之流贪婪和卑劣的性格,表现了作者揭露和讽刺的笔法,寄寓了作者予以鄙视和贬斥的感情么?
把这看作是作者对“食欲”的正面肯定和颂扬,实在是莫大的误解和歪曲。
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如同音乐才唤醒人的音乐的感觉一样,如同最优美的音乐对于非音乐的耳朵没有意义,不是对象一样……。”34
一个不懂得讽刺艺术的人,又怎么能不美丑颠倒、以丑为美呢?
恩格斯说得好:“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我们这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也是如此),都是历史的产物。”35



《自然辩证法》


当前我们是处在改革开放的历史时期,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使我国人民能早日跻身于现代化强国的行列,已经成为人心所向历史发展的主潮。
然而,我们也必须清醒地看到,随着改革开放,海外资本主义的腐朽思想和生活方式,必然也乘机而入,它与我们民族固有的劣根性一拍即合,形成了一股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不相容的污泥浊水:
极少数人奉行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大搞权钱交易,食色放纵,贪赃纳贿,诈骗抢劫,卖淫嫖娼,肆无忌惮地沉醉于穷奢极欲、腐朽糜烂的生活之中。
尽管我们今天的社会制度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社会的主流是健康的,蓬勃向上的,
但是就《金瓶梅》“太把这个民族性刻画得入骨三分,洗涤不去”36来说,就《金瓶梅》所“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37来看,那里面所揭示的种种丑恶的人物和现象,在今天难道不是又沉渣泛起、滋生蔓殖么?
事实恰如我们的先辈郑振铎先生所指出的:“《金瓶梅》的社会是并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们是至今还活跃于人间的;《金瓶梅》的时代,是至今还顽强的生存着。”38
笔者认为,这才正是《金瓶梅》的伟大之处:它对于我们有着永久的思想认识价值和独特的艺术审美价值,以致至今还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巨大艺术震撼力!
但是,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伟大也要有人懂。”39
那些把《金瓶梅》说成是鼓吹“追求人欲”,宣扬“崇尚现世享乐”的书,就不但没有懂得它的伟大,而且还把它所揭露批判的污泥浊水,当作香脂蜜汁在卖力地推销,以迎合当前社会上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思潮的需要。
其欺骗性和毒害性,岂能等闲视之、听之任之?!



《周中明文集》







【注】

1、3、6、7、9、17张兵:《〈金瓶梅词话〉的“人欲”描写及其评价》,见《明清小说研究》1991年第2辑。

2 (日)内田道夫编:《中国小说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7月出版的李庆译本,第122-123页。

4、5、8、15、30张兵:《论〈金瓶梅〉研究中的“封建说”》,见《金瓶梅研究》第2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7月出版。


10、11、12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1册第36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出版。

13、14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金瓶梅词话》卷首。

16、32、33王启忠:《金瓶梅价值论》第81页,第81页,第5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10月出版。

18李贽:《焚书·答邓石扬》。

19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财计三》。

20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

21、22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4。

23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8

24王夫之:《诗广传·陈风》。

25(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29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

26、27周琳:《爱情在历史的长河中变迁一一关于〈金瓶梅〉与中国性文化轨迹的对话之一》,见《金瓶梅研究》第2辑第167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7月出版。

28、29宁宗一:《说不尽的金瓶梅》第77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0年5月出版。

31廿公:《〈金瓶梅词话〉跋》,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金瓶梅词话》卷首。

34马克思:《1848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35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第23页,人民出版社1961年出版。

36、37、38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原载《文学》第1卷第1期,1933年7月。又见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金瓶梅论集》。

39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叶紫作〈丰收〉序》。










 文章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六辑,1999,知识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李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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